王小忠
1
县城广播站整整广播了一周,没有不知道胡广义名字的人。那时候虽然小,但还是当着面嘀咕了一句——脑子有问题。
那时多大?小学刚毕业吧?我又问,后来呢?
已经小学毕业了。当然是挨了几个耳光。胡海生笑着说。
十几年后,那件事情还被人们传说着,从单一的夸赞渐渐演绎成各种不同的戏说。我想,问题出在价值观的不同上,与脑子扯不上啥关系。
县城北口那条巷道一直通往农贸市场,脏乱差集中在那里。巷道的尽头却有一家茶屋,也只有那样的茶屋,才能说些实话。这年月说实话听实话或多或少都是要破费的,就那个局促而破败的茶屋,茶水依然贵得要命。
就在那个局促而破败的茶屋里,胡海生说着他父亲胡广义的往事。我半信半疑,但还是深陷其中。
2018年10月, 胡 广 义 刚八十八岁,他二十岁就在洮河林业局当护林员,因村民偷砍树木严重,他们需要昼夜蹲守,吃了不少苦。再后来国家禁止砍伐,许多护林员都失业了。胡广义失业后就回了乡村老家,结婚生子,开始了漫长的余生。他有两个儿子——胡潮生、胡海生,都四十有余,安贫乐道。两个女儿——胡岸生、胡水生,都远嫁南疆。失业之后胡广义赋闲在家,一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初。那时候胡潮生上初中,胡潮生的一腔热血就是上学路上看民兵训练激发出来的,初中一毕业,他就不愿继续读书了。
胡潮生想去当兵,但因为他个头太小,兵没当成,在外混了几年,之后又回来了。于是胡广义找当年林场的老领导帮忙,让胡潮生在距离村子十里之外的水库去看守水库。水库上的工作庞杂,看水库,收水费,也修水管道,还协同县水利部门搞建设。都是为人民服务,胡广义觉得特不错,可胡潮生不大喜欢那份职业。与劳苦无关,主要是工资太低。当然,在胡广义严厉的目光之下,胡潮生只好硬着头皮干,一晃却是二十几年光阴。
胡海生讲故事的能力我很佩服,掏钱不仅仅为两杯茶水,故事里有故事,也算值了。我想。
村子就在洮河岸边,洮河绕村子蜿蜒而过,给村子增添了不少景致。可那年月雨水多,涝灾也多。洮河将两岸的田地一寸一寸吃了进去,同时,也吃掉了村里不少牛羊,洮河成了村里人的隐患。还好,县里想了许多办法,终于在村子附近修了电站,将洮河水引到山洞里去了。于是绕村而过的洮河只留下一线供牛羊喝水的小溪,除此之外,整个河床全是圆滑的洮河石,它们和村子一样,静静躺在时光里,显得无比干枯而毫无生机。
胡广义回到村子后并没有种田,而是看上了村头的那汪水池。洮河里有鱼,但大多都是狗鱼和鲤鱼。再说捞鱼费时费力,垂钓或网捕,或冬季砸冰捕捞,收益不大,而且危险,谁都不愿意干。胡广义花了半月时间,将村头的那汪供牛羊喝水的水池改成“井”字形水渠,死水就成了活水,活水就可以养鱼,鱼是十分稀少而珍贵的石花鱼。石花鱼常在高原宽谷河流中出没,刺少质嫩,鲜香滑嫩,上口柔糯,余味浓香,属洮河鱼中最为金贵的。一时间鱼塘四周围满了观看的群众,然而却没人买。但事情还是有所转机,县城有人来买,再后来,买鱼的人越来越多,胡广义由亏本渐渐转为盈利,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胡潮生在水库的日子一点都不快乐,他每天面对漂浮着泡沫的十几柜子死水,觉得人生无趣,活着也没有多大激情了。有年冬天,胡潮生看上了村里一个女子,相好一段时间后,便谈婚论嫁。胡潮生对那个女子说,人是离不开水的,但我恨水,可我的一生偏要对着这些死水柜。水库后院有空地,可以种菜,可以养鸡,空了给我生几个小水龟,这里就热闹了。那女子笑着说,那你就一辈子当王八头子吧。
胡海生又杜撰故事了,我想。胡潮生的那些事他怎么会知道呢?但有关胡广义名誉一事,我信。胡海生也说,那时候的人都傻。
胡潮生要结婚了,胡广义去县城的次数多了起来。毕竟是家里的大事,作为父亲,他当然要全力以赴。
有一次,胡广义去县城的路上捡到一个军绿色帆布包,包里是黑油布包裹的一个小包。他见路上没人,就拆开了黑油布,里面是一沓钱。胡广义说,他当时紧张得心都快跳到地上了,大路不敢走,就想凫过洮河,沿羊道去县城。就在他准备扔掉帆布包凫洮河走羊道的时候,一个中年人着急忙慌跑来,啥都没说,到他跟前跪了下来。那人带着哭腔,说帆布包是他的,里面的三千元,是给儿子娶媳妇用的。胡广义半信半疑,但帆布包的确在他手里。三千元真不是小数目,要卖掉多少石花鱼才能赚来?如果不还,那人也不能把他怎么样,毕竟不是偷的,也不是抢的。但他没想到那人哭了,眼泪掉在地上都能咂出坑来。胡广义啥都没说,将帆布包和钱还给了他。一个大老爷们,真哭是多么不容易的一件事儿。
胡广义回家后说起捡钱的事情,胡海生就嘀咕了一句,却换来了几个耳光。
胡海生那年高二,倒也没想太多。胡潮生却说,三千元呀,蹴在水边养啥鱼呢。胡潮生反感水,长期以往,水淹没了他的生活激情,也淹没了他心底的善良。但他还是帮胡广义说话,同时还说,那钱归还得不明不白。对此胡潮生和胡海生商量了一个好办法,之后就去了县城。
县城很小,当找一个人的时候却显得非常大。那人在农贸市场收羊皮,找到之后,他们直接说明了来意。几天之后,胡广义就出名了。县城的电线杆上贴满了胡广义拾金不昧的消息,内容是胡海生写的,他用尽了所学的一切修辞,无尽夸赞,将胡广义标榜成全县人民学习的楷模。不但如此,县城广播站还连续广播了几天。
消息很快就传到了胡广义耳中,他怒骂那人不地道,并且去县城找他。晚饭时分,胡广义回到家,二话没说,先抽了胡潮生几个耳光,然后将胡海生三脚踢翻在地。
事后很长一段时间,胡广义才说,这辈子最羞人的事情就是找人要名誉。批评只三言两语,但对他们而言,其深刻程度至今都未曾有过。
是的,那件事听起来有点可笑,甚至荒唐,然而荒唐的事情却在日常生活中时刻发生。胡海生后来说到了许多他家的事,倘若将一切视为生活中荒唐的故事去听,那他的这个引子真有点长了。
2
和胡海生的约会渐渐多了起来,无形之中我们给那家局促而破败的茶屋做了不少贡献。都有表达的欲望,而又千头万绪。于是,我们便将故事的内容倒退到二十年前。
胡海生大学毕业后,终于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胡广义也不再养石花鱼了,以前的水渠夷为平地,成了村人打碾粮食的大场,村子也由一个组分成了两个组。一家人分三处居住,沿不同的方向奋斗,但都会回到村里古老陈旧的院子里来。胡潮生不再那么恨水了,他意识到他的一生注定要靠水生存。或者说,那份职业已经麻木了他,使他放弃了别的追求而按部就班的守水库。更多的原因是,孩子们大了,他已经没有了折腾的虎狼之心。
胡海生在县城买房,是为了让孩子接受更好的教育。房子的事情费了大的周折,不过话说回来,普天之下,哪个农村的孩子不是这样过来的呢?
房子有了,孩子上学方便,自然也需要有人看管,于是胡广义和他老伴儿随胡海生一家搬到县城去住。胡海生往返于城乡之间,胡潮生往返于沟底与山梁,最初的怨天尤人也变成了死心塌地,理想彻底被生活所收买。然而这样的光景没过十年,新的问题却悄然来临。
胡海生没有丝毫保留,也没有表现出难言之隐,但他的表情却很复杂。是喜是忧?难以看清。五味杂陈原本就是生活的真实面目。
孩子们白天去上学,家里就一对老人大眼瞪小眼,瞪来瞪去却瞪出麻烦来了。楼下是商铺,是复杂多样的道路。他们不愿出门,是因为怕找不到家,更怕出门找不到厕所,一泡尿憋得面红耳赤,之后便是怨怒和咒骂。膝下有儿有女,可他们都身在江湖,无法给予老人天伦之乐。邻里更是陌生,人情愈发单薄,大家只能在相对封闭且热闹非凡的空间里生活。这样的生活,却让进城的老人们变得十分孤独。胡广义也没想到,一进城,那种闲坐鱼塘的日子已经成了奢求,守护山林的岁月更是遥远的回忆,挖淤泥广积肥的光阴却也成了传说。
胡广义决意要回乡下老家。这个要求看起来并不复杂,而实际上是个十分复杂的问题。从农村走出来不容易,再次返回农村却是难上加难。胡海生对此有这样的理解,他说,叶落归根不是彻底回归,而是希望回归到曾经的美好回忆中,是一种愿望罢了。
胡海生搬到县城不久,胡潮生也在县城买了房,一家人算是进城了,可一进城,少了欢乐多了忧愁。其实胡潮生在胡广义没有提出返乡的时候,就有了想法。一有空他就跑到老家,想把老院子收拾起来,让两位老人有落脚之处。只要祖坟还在村里,亲戚与家族还在村里,人情世故就不可避免,老院子就不能完全丢弃。可是老院子因年久失修,院子里长满杂草不说,难办的是因裂缝中灌水而地基下沉,仅靠收拾已经无济于事了。老院子依山而建,处山体滑坡地段,交通也不便利,要重建,重建就需重选地方。
村里老院子倒塌是2018年8月的事情。胡潮生不得不和胡海生商议,就算不重建,倒塌的老院子总不能置之不理。商议期间,胡潮生说出了埋在他心底的许多不愉快。
胡潮生在水库上班,但自己村子里没有自来水,村里人总是看不起他。至于拉自来水一事,胡潮生也是爱莫能助。他一个普通工人,哪有权利。可村里人不那么认为,总以为他们一家搬走了,就故意使坏。这件事情看起来和重建老院子无关,实际上却有千丝万缕的牵连。重建老院子要申请宅基地,要通过村委会,然后由村委会上报政府审批。胡潮生想直接到乡政府申请,可他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几年前他去乡政府收水费,一位领导说,免了水费,给你们家办两个低保。这是多么大的诱惑呀,可他没答应,也不敢答应。谁曾想因为宅基地的事情又要去求人家,却如何开口?
胡潮生在水库上班,各种惠民政策都享受不到。一个月三千多块,一家四口人生活,日子过得真是紧紧巴巴。村里在危房改造、新农村建设、整村推进工程及扶贫等项目的落实下,大家都搬进了新房,他只能眼红。老院子倒塌之后,胡潮生给村委会汇报过,也递交过相关申请材料,就是没有下文。
胡海生并不知道事情这么复杂,更不知道胡潮生已经做过这么多努力。任何事情过于强求,就会适得其反。胡海生说,当他每次回家看到胡潮生一脸沮丧,大声吼骂孩子的异常举动时,内心就有说不出的悲凉。他知道,有些事仅凭努力会让人陷入更多的哀怨之中,不但不能解决问题,反而使人伤心欲绝。
胡广义的一个朴素的愿望,让胡潮生和胡海生在无尽复杂的人事关系中东奔西跑。除了人事关系,最主要的还有重建所需要的一大笔资金。忠孝两难全,作为子女,对此不管不问却也有失做人本分。
我问胡海生关于乡下老家的情况,他沉默了一阵,然后说,都是面子上的兴旺,所修新房十之八九空着,大多老人都在县城带孩子。
修了新房,等老人们走后房屋怎么办?
胡海生无奈地说,等着腐烂,倒塌。
卖不出去?
没人要,都想着进城呢。
那为什么要修?
老人没了,总不能在大场里搭个帐篷吧。
是呀,我们一边进城,一边又返乡,没有彻底进城,也做不到彻底遗忘农村,问题就复杂了。一把老骨头要埋进所生之地,是对故土的依恋,是心理文化的作用,难以改变。
宅基地有那么难申请?我又问。
情况不同往昔,因为家里人都有工作,既不属农村户口,也沾不上扶贫对象,尴尬得很。胡海生说着,便长长叹息了一声。我听得出,那一声叹息的确货真价实。
3
还是那个局促而破败的茶屋。老板以为我们在密谋什么,时不时过来添茶,殷勤了许多。这种地方想留住回头客确实不易,因而老板显出热情的一面也不足为怪。我们要了两杯茶,一盘干果,两包烟。
村里换届,老书记退了下来。乡政府领导班子也有很大的调整,驻村干部是我同学。胡海生喝了一口茶,没咽下去便吐出来,吐得满桌都是——日他妈,烫死了。一向文明的胡海生冒出粗言,听起来很怪。我大笑起来,说,慢点喝,别像牛一样。
胡海生白了我一眼,说,以往没有这么烫。我说,以往都顾说话了。
胡海生也笑了。
我们坐着,抽烟,喝茶,吃干果。也是难得,自从来这个茶屋就没有如此悠闲过。
聊聊女人吧,据说女人是个奇怪的动物。
聊啥都不感兴趣,不是怨言,实际上早就让生活折腾阳痿了。
我笑着说,那种药片有用。
心理坍塌了,啥药都不管用。没有想法毫无心思的时候,任何女人的身体就是冰凉的。
我又说,你试过?
胡海生瞪了我一眼,然后美美地吸了一口烟,说,不谈女人,身边的事比女人有趣多了。
我没说什么,双手捧住茶杯,静静听他诉说。
村里拉自来水了,是件好事。其实村子里七八年前就埋了水管,是老书记张罗的,每家每户收了钱。可不知道是啥原因,水一直没通,钱也不见了。后来听老书记说,钱在修建新农村的时候填补到工程中去了。新农村建设是国家一竿子插到底的惠民工程,怎么可能?奇怪的是,村子里谁也没有提及拉水自筹的那些钱。以脱贫项目解决了村民的饮水问题,但胡潮生却累坏了,前后一个多月,他起早贪黑,不敢有丝毫马虎。事后,胡潮生总是摇头叹息,说,村里真是很难回去了。拉水期间,就有人告他的状,也有人故意找茬想打他。那段时间,他的衣服就没有干过。因为只有这一次表现机会,虽然全家人离开了村子,但毕竟是村里人,如果不跑到一线,就会落下千古骂名。他努力了,然而心凉了。管道按原计划缺了好几百米,他是敢怒不敢言。如果是十几年前,他不是这样,也绝不允许有人那样做。这么多年来,他面对冰冷的水柜,顶风冒雨踏遍家乡的山梁与深沟,他的脾气早成了柔软的溪水——遇石拐弯,遇坎绕行。
村子通水后,胡潮生特意请了村委会新一届领导和驻村干部,吃饭期间,胡潮生说了难处,不是非要回村里,而是老人要叶落归根。大家一致答应,说宅基地的问题会尽快解决。
是不是落实了?不应该来这里,找个气派的地方是对的。我说。
已经五十多天了,没有下文。胡海生接着说,不知道行不行,还没有行动。
啥情况?我问他。
洮河石花鱼。他说。
于是胡海生又将时间退回到几十年前。
胡广义失业回家后,就养洮河石花鱼。事实上石花鱼生长非常缓慢,极为难养,他养石花鱼并不纯粹为钱,主要是想拥有自己的一片天地。只有拥有自己的一片天地,他内心的种种不平衡才会慢慢消散。
胡广义曾说过,养鱼那段时间和村里一个小伙成了忘年交,那小伙为人机灵,也靠得住。村里人没见过石花鱼,更没吃过。洮河里不缺鱼,但都是狗鱼,不好吃。石花鱼游荡在水中,黄褐色与灰褐色相间,尾鳍又呈浅红色,还均布有小斑点,何其名贵呀。那小伙大多时间都在鱼塘帮着喂鱼。有呛死的鱼,他也会给他两条。小伙家里人不会做石花鱼,带回去就煮了吃,其味不如狗鱼。后来他专门捞了几条石花鱼,带小伙去了县城,找了最好的饭馆,掏钱让厨师分别做了麻辣石花鱼,清蒸石花鱼,葱香石花鱼,炭烤石花鱼。小伙吃得满头大汗,连声说,能吃这样的鱼,这辈子算是没有白活。后来那小伙果真出息了,村里人也特佩服他。再后来,大家选举他当村委会书记。小伙当书记后,给村里办过许多实事,大江南北也跑遍了。他没有忘记胡广义带他吃的石花鱼,各种不同做法的石花鱼曾经是他炫耀的话题。只是可惜,胡广义后来不养石花鱼了,他内心那片小而广阔的天地被自己关闭起来,鱼塘也随之废弃,再次变成村人公用的一片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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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海生说着就悲从心来,我不大清楚其中关联,也不便多问。胡海生接着说,那块地是公用地,谁也拿不了主意,可胡广义偏偏看上那块地。那块地当年在村子边缘,现在却成了村子的中心,交通方便,地皮平整,觊觎的人很多。还有最麻烦的是,村子分成两组后,他们是一组,而那块地的使用权属于二组,中间隔着几十户人家。
我明白了,宅基地不是棘手的问题,他们想在当年的鱼塘之地上修房子,这才是棘手的问题。在当年的鱼塘之地上修房成了胡广义的心愿,然而,这个心愿对他们来说,要想实现真和摘月亮一般难。
4
好久没去那个茶屋了,我的心里有些空落。胡海生也没有联系我,我也联系不上他。多次路过那个局促而破败的茶屋时,我忍不住要抬头望一望。
县城北口的巷道里,那个茶屋是最让人遗忘的地方。可我们都喜欢,花钱说话,整个县城真找不到如此安全的第二家。我曾一个人去过茶屋,坐了一个下午,吃完了一盘瓜子,喝败了两杯茶,然后带着满足步入繁华的西街,可那点满足很快就被西街的繁华和喧闹所淹没。剩下除了面对和接受活着的种种考验与折磨,大概只有混入拥挤的人群里,昂首挺胸,把自己当成一个大人物一样的虚伪了。
听说北口整条街都在新的建设规划中,我倒是希望那个局促而破败的茶屋能保留下来。当然,我也并不渴求在那里花钱去说话,尤其是胡海生说的那些漫长而沉闷的话。
等到胡海生约我的电话,是2018年的最后一个月。依然是老地方。我是听众,胡海生也没指望我能想出啥点子。
去了一趟九甸峡石花鱼场。胡海生劈头盖面就说,大大小小整了十几条,保鲜保活,贵得要命。
和石花鱼有关吗?
有。胡海生说,老书记退休了,但我们打听到村里许多事情都是他暗箱操作。
胡海生喝了几口茶,继续说。
石花鱼买来之后没有隔夜,他们就去了老书记家。老书记见到那么多鲜活的石花鱼并没有感动,只是笑了笑。他说,那块地是二组的,让一组人在那块地上修房,理上说不过去。他还说,你们一家都进城了,再返回村里修房,理由不足,二组人不会答应。
原想通过石花鱼搭个线,请求他帮忙说话,然而他却拒绝了,也是他们想错了。那份艰苦岁月里的交情,在眼下的现实中根本不值一提。从老书记家出来后,愤怒的胡潮生便将所有石花鱼倒进了水沟。他们明白了,再珍贵的鱼在具体实在的现实面前,也是难以释放出鱼香来。几十年前的鱼香,只不过是贫困年代里对肠胃的馈赠而已,与情谊无关。
他们接着又去找驻村干部。驻村干部是胡海生同学,一个电话,村委会其他领导也都来了。大家面面相觑,迟迟不愿开口。后来新书记说,那块地是二组的,如果二组村民同意,你们要拿土地出让金。胡潮生满口答应,并愿意将靠近二组的另一块让给二组村民,当作他们组的公用地。
说好的事半月后依然不见动静。胡潮生有点着急,他叫上胡海生,又去找驻村干部。驻村干部叫来村委会领导,会议从中午一直开到星星出齐,还是没有结果。书记说,关键是二组村民不同意,反馈上来的意见集中起来有两点:一、说这家人都有工作,再次到村里来就是想霸占村里土地;二、风风火火进城去,现在又想回来,目的不纯。
会议散后,驻村干部还特意对胡海生说,老书记能耐大,不能小觑呀。为你们家的事,我们想过很多办法,总是办不利索。要那块地的人太多了,都说愿意掏土地出让金,甚至有人还建议拍卖。我们想召开村民表决大会,要不让老爷子过来?毕竟是老革命,还是有人缘的。
胡海生真想当面骂娘,可他没有开口。他怀疑,他们是否将那些材料上报过?他不信政府真的对此没有研究?胡海生没有听完驻村干部的话,就从他办公室出来了。
其间胡潮生还干了一件蠢事。胡海生笑着说,他不但没有了做人的原则,也失去了做事的准则,反而让自己陷入尴尬之中。其实,那次会议后一切都明朗了。胡潮生依然不死心,他跑了很多路子,那块地就是批不下了。2018年的最后几天,胡潮生又去找村委会领导,并且拿了不菲的礼物,但得到的还是那句弹性十足的话——我们尽快解决。偏偏这个节骨眼上,胡广义着魔一般,时刻问起那块地和修房之事,好像县城住满了豺狼,唯有到村里才算回到桃花源。
局促而破败的茶屋里突然响起音乐来,是迈克·杰克逊的歌。这是我们来这里许多次的第一次。上学时都爱迈克·杰克逊的歌,因为他敢为自由而战、为和平呐喊,他直击灵魂的高亢嗓音,给予了遭受不公正待遇的人们无限希望与力量。我们也曾争相翻译过歌词,还依稀记得——我只是想说,所有人变坏了……我无法相信这就是养育我的那片土地……
此时,在这个局促而破败的茶屋里,突然听到迈克·杰克逊的歌,我们都觉得过于吵闹了,因为我们已经失去了当年的激越和冲动。
胡海生也说,我们的约会看来要终止了。
世间许多事情不能强求。我对胡海生说,老人想去村里落脚,源于心理文化的驱使。你说,人与人之间没有情感了,住在哪儿还不一样?
是呀,其实事情已经有了结果。胡海生说,他和胡潮生的想法不谋而合——当年那块鱼塘之地不吉利,住在周围的人家几十年都没有起色,甚至越来越贫了。
亏你们想得出。我又说,胡广义执意要那块地呢?
胡海生说,那他回村里的愿望就是村口白杨树上的老鸹窝,只能挂在虚空里。
我笑了一下,没再说话。
胡海生说,今天你请客吧。
我说,应该的。又说,石花鱼是冷水鱼类中当之无愧的味道最美的鱼,是高原裂腹鱼类中的大家闺秀。过几天就是新的一年,我们美食一顿洮河石花鱼,图个吉利。
还有话要说吗?胡海生问我。
人活着需要有韧劲,还应该需要那么一点点无耻。我说。
胡海生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没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