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启邪
哈尼族
有生便有死,生命既然有开始就有死亡的一天,这是大自然的法则,连上帝也无法更改。死亡对任何人来说都是难以逃避的。但若英年早逝特别是作家诗人的英年早逝则会带给人们更多的伤痛和遗憾。
李冬春就是一个这样的人。
七月下旬一个宁静的下午,窗外飘着小雨。在自己的创作室写小说的我突然接到诗人哥舒白的短信说冬春走了,我倍感吃惊,简直无法相信。接着刚北漂回来的杨阳又哭泣着打来电话,说是冬春走了让我第二天赶到思茅打理后事。那晚上的雨一直没有停,我心中的悲伤与疼痛也一直没有停。我一直不想写关于冬春的文字,不想用关于他的文字博人眼球,更关键是自己不愿回忆和他相处的过去。回忆会加重我痛失朋友的无尽哀伤。我不愿面对,不能承受。昨天哥舒白说准备重开他的公众号“人间江湖”,想发一期关于冬春的文章要求我务必写一篇,否则说不过去。我只好应诺。
我认识冬春已经很早了,那是在1994年的时候。那年彭耀东为首的思茅鸠城文学社联合《边疆文学》杂志社在景谷举办了“芒乡笔会”。我真正开始文学创作是在1992年,第二年我和江城的几位文学爱好者在江城成立了三江文学社,这是思茅地区第三家比较有影响的民间文学社。三江文学社接到邀请后做了动员,却只有我和刘友远赴景谷参加。我就是在这次笔会上认识了李冬春和泉溪。当时我也写诗,但准备转向小说创作,所以笔会上我交流的对象着重还是写小说的人。听说冬春十四岁就开始在《思茅文艺》发表小说了,是思茅文坛少年天才。其性格直爽刚烈,和我比较类似,因此我和他走得比较近。那时我喜爱苏童的小说,记得就在笔会时和冬春讨论苏童的短篇小说《杂货店》,认为写小说还是要设计一个经常用到的故乡背景,比如苏童的香椿树街。而泉溪主要是写诗歌的,性格腼腆内向,所以和他的交流相对少一些。笔会还请来了《民族文学》的编辑李克坚老师。李克坚是蒙古族,豪爽善酒。年轻气盛的我和冬春犹如初生牛犊陪李克坚大碗喝酒,酣畅淋漓,烂醉如泥致不知归路。从佤山回来的明珠大姐也和我们一样频频举杯,谈到情感失意竟号啕大哭。笔友也变成了酒友。回去后李克坚在《民族文学》上发过我的一篇短篇小说《情殇》。
那时思茅地区文联和作协经常举办笔会,记得在军分区司令部举办了一次军警民笔会,我还结识了苏贤益。最后一天聚餐时,苏贤益说不吃饭就要回宁洱,原因是怕喝酒醉。后来被我劝下。我仗着青春和酒量端着酒杯四处敬酒,却少有人敢与我干杯。喝得到口不到肚的我有些失意,晚上就约冬春和泉溪在客运站旁边的烧烤摊上喝啤酒,喝至凌晨两点多时才被疲惫不堪的摊主赶走。我们提着思茅啤酒抽着春城牌香烟朝民航路东摇西晃,大言不惭地自封为思茅地区最有才气的三剑客,装模作样指点着思茅文坛的江山。实在走不动了就坐在路沿上大呼小叫,还砸啤酒瓶子,差点和偶尔路过的人打架。未了酒干烟尽,狼狈地吸着捡拾来的烟头,踉踉跄跄回到珠市街育才中学泉溪的小窝,挤在逼仄的床上呼呼大睡。
那时的酒很少,夜很长。
1995年,滇东南八地州笔会在思茅天壁水泥厂的菜阳河山庄召开,我和冬春住在一个标间。那天晚上冬春看上了一位姑娘,想约她出去散步又怕闲言碎语,便来要求我陪同,还要求帮他买两包烟。冬春当时生活飘忽不定,手头相当拮据。我不可能去当电灯泡,就去约东川来的赵雪。赵雪谈不上漂亮,但肤色如雪,人如其名。我还为她写过一首叫《北方飘来的那片雪》的诗。我们偷偷溜出镭灯闪烁音响震天的舞池来到后山,坐在青树下的石桌聊天。我不断吹捧冬春如何英俊潇洒,如何才高八斗,吹得冬春满脸透红,吹得姑娘脉脉生情。可惜组织笔会的刘老师打着手电筒喊着我和冬春的名字来寻找,一次浪漫的约会戛然而止。后来冬春说那姑娘是山庄服务员,双方并没有共同话题,也不失落。
大概在1995年前后,冬春在别人的帮助下到西盟县宣传部临时编办的《佤山》刊物工作。这本刊物在他的努力下办得有声有色,可以说是思茅地区一本质量比较高的文学刊物。他还特地约我写过刊物评论。江城和西盟,一个在东一个在西,两地相隔甚远,如果不是笔会,很难遇在一起,更别提把酒言欢畅谈文学了。1998年冬,云南作协在昆明海埂举办了一个笔会,让我带着长篇小说参加。接到通知时已经离笔会召开只有两天了,要打印文稿,要坐两天的班车,我本不想参加。但那时我已经调到宣传部任职,部长听说此事后非常重视,鼓励我积极参加,还批准我在部里打印四百多页的文稿。我还有什么理由推辞呢?正好我学生的父亲有一辆大货车要拉木头连夜上昆明,于是我才搭上车如期参加了笔会。令人惊喜的是冬春也来参加笔会了,还和我住在一起。当时思茅地区参加笔会的就只有我们俩。朋友相见除互问近期创作外肯定免不了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我还带他第一次去桑拿去按摩。当时主办方还给基层作者发五百元的补助,考虑到冬春还是一个临时工,我就让他去领那五百元。冬春也不推辞,他天性如此。
冬春和那些才气横溢的诗人作家一样,难免年少轻狂,看别人都是垃圾粪草,常常出言不逊,刺伤别人。思茅地区文联准备在1999年建国五十周年时出版一套丛书,就提前在地委招待所组织改稿会,冬春要求和我住在一起。那次还有位女作家,心地善良,真诚谦虚。她写了一篇短篇小说,找到我要求帮提一些建议。她的小说叙述单调,语言贫乏,缺少对心理深层的探究。我和她交流时冬春正好回来,我就告诉她冬春写小说是高手让他帮看看。冬春看过后竟然毫不留情地说只达到故事会的水平,算什么小说。结果她红着眼说你李冬春瞎瞧不起人……
我在教育局任职时,冬春从西盟回思茅老家,说要来江城玩让我开好房间。他一待就是六七天。当时我抽调到县上忙于开展创建文明卫生县城工作,没有时间精力天天陪他。好在农发行工作的哥舒白找了一些朋友陪他喝酒吃饭,谈论文学,还送他回思茅。结果他打电话骂我不够弟兄朋友。
有一次我跟代表团去西盟访问,特地要求西盟县领导把他请来和我一起见个面喝杯酒。那个领导稍作犹豫后让人将他叫来。冬春见到我兴奋异常,连连干杯,当场喝得舌头大过嘴巴,哼哼哈哈。听说我们要到中科乡,他强烈要求跟我去,也不管同意与否就爬到我的车上和我坐在后排。一路上不停地骂我不来看他,不停地咬我肩膀,咬得我疼痛难忍。我骂他说是不是成了疯狗。他说是老虎,喜欢咬人。实在无奈。到了中科后我们杀鸡杀羊,载歌载舞,他却东倒西歪,我只好把他安睡在沙发上。冬春是很控制不住自己的人。
冬春总觉得怀才不遇。有时喝醉酒会半夜三更打电话给我发牢骚,骂某某领导这样不行那样不好,说领导自己水平低却不重用他。时间一长我也不耐其烦,有时干脆不接电话。他又骂我说当局长有什么了不起等等。我有时告诫他说像你这样遇事偏激不会退让的人,当朋友可以,如一起共事肯定矛盾重重。但冬春从来听不进别人的意见。果然,在宣传部没多久,就被调到了电视台,后来又调去了文化馆,最后连文化馆也无法待下去了,只好辞职去了缅甸。
冬春刚从缅甸回来时带着他哥哥来过一次江城,我和哥舒白接待了他。这个时候的冬春身体已经比较瘦弱,精神恍惚,牢骚满腹。毕竟是文学圈子的人,他谈论的话题更多的还是文学。至于在缅甸的状况,他闭口不谈,我们也不问。他对在坐的一位美术教师很感兴趣,特别听说这个女教师还是单身贵族后更大献殷勤,朗诵诗歌。可惜女教师对酒醉邋遢的他不感兴趣。写诗的哥舒白也是性情直爽之人,便开玩笑解围说用几首诗歌就哄骗美女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你应该和我们弟兄喝酒,谈什么诗歌。结果惹得冬春大骂哥舒白看不起他,说别以为你当了行长就了不起,你写的诗不过是中学生水平。我们在一起总免不了喝酒,总免不了争吵。
冬春是至今我在普洱文坛遇到的最有才华的诗人作家,文笔了得,小说诗歌散文都写得相当好。他的短篇小说集《拉木鼓》是描写西盟生活的边地小说,文笔简练,准确有力,非常难得。特别是获“边疆文学奖”的那篇长散文《糯扎渡》,颇具大家的风范。不过在看过他送我的诗集《如果没方向,一个旅人》之后,我更喜欢他的诗。他的诗文字精细,思路峭拔,写法独特。可惜长期的颠沛流漓,困窘生活,使得他心理偏执,自尊过度。以至很多时候纵酒麻木自己,却又自恃才高,傲视他人,常常像刺猬一样容易弄伤别人,孤立自己。2015年我曾兼任文联主席,有一次去拜访市文联杨主席和作协张主席,两位领导安排在茶马古镇吃饭。我突然想起好长时间没有和冬春在一起了,就打电话约他一起共餐。冬春带着三中的刀老师兴冲冲地来了。那天西盟的弟兄也来看张主席,吃饭的人多,敬酒的人也就多了,我们都喝高了点。后来张主席约到旁边茶庄喝茶醒酒。其间,张主席说他正在认真学写诗,还掏出手机给我看他写的几首诗。我看后说清新自然,感觉还可以。我为了抬高一下冬春就说冬春写诗写得好,还出版了一本诗集,让他提提意见。他却不顾及张主席是谁,说张主席的诗写得平铺直叙,太幼稚了。弄得我和张主席都很尴尬。
冬春属虎,用他自己的话说是只黄昏虎。在小我七岁的他面前,我常以老朋友和长者身份批评教育,令其改变性格,却事与愿违。有一年他和宁洱的杨彦勤来江城,我和姜老师在我的工作室热情接待。因他大晚上的戴着棒球帽,我就说那是心灵阴暗自卑的外在表现,让他摘掉。结果他勃然大怒,骂我高高在上,自以为是,嫌人穷困。那晚上的茶喝得平淡无味,不欢而散。第二天他又打电话来道歉,说朋友间不要计较。我从来没有和他计较过,如果计较也不会和他处二十多年了。
古人说事不如意常八九。很多人生活不易,世事不顺,这是常态,但冬春常常把长期积压的愤世嫉俗发泄到朋友身上,基本不顾及别人的感受。2018年12月,我应邀去普洱学院搞文学讲座,市文联和作协通知一些朋友捧场,想不到傲视群雄的他也放下个性来了。我们还特地在学院里合影留念。讲座结束后学院领导请我们吃饭,几个所谓的普洱文坛前辈相聚,岂能无酒。我刺激冬春和泉溪说三剑客在拢不喝酒哪还叫三剑客吗?我主动叫来白酒,还劝冬春和泉溪大杯敬我。学院的领导不喝白酒,晚餐结束得有点匆忙。哥舒白见我们几位还不过瘾,就组织到文华家园门口吃烧烤喝酒,还叫来了赵汉成。想不到冬春又发火骂人,骂得同样飞扬跋扈的哥舒白冒鬼火,也大声骂冬春说每次一起喝酒总是你在玩个性,总是你在骂人,哪个没有性格哪个不会骂人。说着也拍起桌子,最后干脆把桌子掀翻了。令我吃惊的是连一贯低调的泉溪也大声数落起冬春。那晚上冬春要求跟我到巴塞城宾馆同睡,我因他酒气熏天没有答应。
最后一次和冬春喝酒是在今年4月8日下午。《乌龙山剿匪记》作者水运宪要来普洱学院讲课,市作协通知我上去听课,我也正准备去检修我的越野车,也就请假前往。哥舒白听说我上思茅后在石屏会馆请吃饭。吃饭的人不多,除了我特地叮嘱哥舒白约来的冬春和刚从江城回去的陶云忠外,只有周播、子空、金明。那天冬春因为第二天早上要去公司应聘只是象征性的喝了两杯,子空因身体原因也仅表示了一下。倒是金明跳起来不断地与我拼酒,结果被我的两位学生哥舒白和陶云忠半路拦截。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见李冬春能克制自己不喝醉酒,不失态骂人。哥舒白还故意打击冬春说现在世道变了,李冬春变成了泉溪,泉溪反倒变成了冬春。冬春还是没有上当。
第二天下午,应聘结束的冬春赶到普洱学院听水运宪的讲座。听说应聘成功,我和哥舒白还认真祝贺了他。下午市作协安排在努玛阿美就餐,因为很多人都开着车不敢喝酒,很不尽兴。马青老师偷偷约我到他家旁边的小烧烤店喝他从农村带来的土酒。晚餐匆匆结束,我开着越野车送冬春回到市区。冬春提出来是不是到外面喝一点,我说马老师有约,到时候打电话给你。结果那天晚上我忘记打电话给他了,其他人也没有约他。想不到那是最后一次见冬春了。痛哉。
死者长已矣,生者常戚戚。和冬春相处时虽然你吵我闹,面红耳赤,却惺惺相惜,热闹非凡。如今生于1974年的这只猛虎结束居无定所的日子隐归天堂了,普洱再无虎啸之声,再无才俊之子。斯是冬春之殇,亦是普洱之殇矣。
作为二十五年的朋友,写下这些唠叨之语时,早已潸然泪下。
是为纪。
2019年8月13日 草就于旗写工作室
张猫 我们必须残缺 80×100CM 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