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白鹿原》的另一条路
——以陈忠实个人阅读史为基线的考察

2019-11-12 11:21郭洪雷
长江文艺评论 2019年3期

◆郭洪雷

1985年8月,由于连续两届茅盾文学奖推荐不出一部长篇参评,新时期以来甚至没有一部长篇出版,中国作协陕西分会召开了“陕西长篇小说创作促进会”。陈忠实、路遥、贾平凹、京夫等都参加了会议。这次会议效果明显,大约两年后,路遥出版了《平凡的世界》(第一部),贾平凹出版了《浮躁》。前者获第三届茅盾文学奖,后者荣获美孚石油公司设立的飞马文学奖。会上陈忠实有个简短发言,表示尚无写长篇的准备,自己还需要以中短篇写作继续对文字功力、叙事能力做基本的训练。不想一月之后,《蓝袍先生》的创作突然激发了陈忠实创作长篇的欲念。1992年初《白鹿原》完稿,后分上、下两部分发表于《当代》。1997年12月,修订后的《白鹿原》获第四届茅盾文学奖。陈忠实一辈子只写了一部长篇,也的确有人称其为“一本书作家”。然而,就是这“一本书”,被看成是当代文学史上最具“史诗性”的长篇小说。

一、来自早期阅读经验的回响

《白鹿原》发表后的二十多年里,人们对这部作品已有很多分析和解读。《白鹿原》也许真的就像西安东郊那道古原,有太多沟沟垴垴,崖崖坢坢,供人行走攀援,最后抵达开阔的原顶,将古原风貌尽收眼底。当然,作为文本的《白鹿原》肯定不同于现实中的白鹿原,除生活、历史、文化、心理、审美之外,渗透于创作始终的“支援意识”,沉潜于“现象文本”之下的“基因文本”,隐现于文本勾回之间的互文关系,同样值得钩沉梳理。在某种程度上,后者决定着前面那些表层因素在文本中呈现的可能性,确立了《白鹿原》与中外文学经典和文学传统之间的实质性关联,并能为其在小说艺术史上的定位提供可靠依据。陈忠实所推重的米兰·昆德拉曾经说过:“人们可以将一部艺术作品放入两个基本的环境中:或者是他所属的民族的历史(我们称之为小环境),或者是超越于民族之上的它的艺术的历史(我们可以称之为大环境)。”然而,无论是“支援意识”“基因文本”或“互文关系”,还是米兰·昆德拉所谓的“大环境”、“小环境”,要想接近作者创作的原初状态,厘清文本周边的各种关系,对一部艺术品给出准确定位,作者的个人阅读史也许是最直接、最有效的线索和参考坐标。

在人们印象里,陈忠实小说富于现实感,生活体验深厚,是典型的经验型小说家。但是,只要对其个人阅读史稍作还原,陈忠实作为阅读型小说家的一面就会显露出来,只不过这一面被他小说中结实的生活书写和关中汉子的沧桑面容给遮掩住了。在这点上,陈忠实与莫言有些许相似。人们一般将莫言视为经验型小说家,莫言也自认为是“素人作家”,但清理其早年阅读史会发现,莫言原本勤于阅读,正式发表作品之前,已广泛接触了古典名著、“红色经典”和一些外国文学作品。二人也有两点显著不同:其一,陈忠实很少读传统小说,他对传统故事天生就不感兴趣,就连“四大名著”也未读完,《红楼梦》囫囵读过一遍,《水浒》读了三分之二。阅读习惯决定艺术取向,体现在语言方面,让莫言、贾平凹等颇受裨益的传统小说语言,在陈忠实看来则充满了“套话”。更为重要的是,早期阅读会影响对后来阅读经验的接受和转化。在莫言那里,《百年孤独》让他幡然醒悟“小说还可以这样写”,除语句模仿外,莫言还不断征用民间和传统小说中的魔幻资源,将它们植入自己小说的方方面面。由于不喜欢传统小说,《百年孤独》给陈忠实的启示则主要体现在体验的独特性和不可替代性上,使他更忠于自己所生活的土地。其二,与莫言早年遍读十七年“红色经典”不同,陈忠实对赵树理及地缘相近的柳青和王汶石有更系统、更集中的阅读。据陈忠实回忆,自己对文学的兴趣是阅读直接诱发的,“上初中时我阅读的头一本小说是《三里湾》,这也是我平生阅读的第一本小说”,“我随之便把赵树理已经出版的小说全部借来阅读,这时候的赵树理在我心中已经是中国最伟大的作家”,在阅读赵树理的浓厚兴趣里,他写下了平生第一篇小说《桃园风波》,“我这一生的全部幸和不幸,就是从阅读《三里湾》和这篇小说的写作开始的”。同样,陈忠实对王汶石也有系统阅读:“第一次见到王汶石之前(上世纪70年代初),我已经读过了他发表和出版的全部小说。短篇小说集《风雪之夜》里的十几个短篇,作为范本不知读过多少遍了,一个个活灵活现的乡村人物至今依然储存在记忆里,一幅又一幅关中乡村生活的逼真场景和细节依然记忆犹新。”当然,对陈忠实影响最大,陈忠实崇拜时间最长的是柳青,他曾前后读过九遍《创业史》,由于作品风格相近,陈忠实早年曾被称为“小柳青”。要说的是,陈忠实没有正面接触过柳青,对柳青的学习和借鉴也是通过阅读进行的。在他看来,“学习自己崇拜的作家的最有效的途径,就是解剖他的作品。剖析了他的作品,就得到了他的艺术的‘隐秘’,所得绝不会比作家口授的少,我多年来就是用这样的笨方法学习”。

从作者早年阅读经验出发评说、解读他的一个长篇,这样做未免过于迂远。但陈忠实与那些动辄拿出十几部长篇的小说家的不同恰恰就在这里。陈忠实自称“半个过来人”,前有自己所崇敬的赵树理、柳青、王汶石一代,后有80年代崛起的路遥、贾平凹、张炜、莫言等人,自己的代际位置非常尴尬。他曾提到80年代初读完《人生》时瘫软在椅子上的感受,在他看来,《人生》所创造的完美的艺术境界,对自己高涨的创作激情是“一种几乎彻底的摧毁”。他心里非常清楚,路遥已经远远走在了前面,自己需要摆脱、剥离,不断反思原有创作理念,才能实现思想和艺术上的突围。在某种程度上,直到50岁才拿出来的《白鹿原》,就是在不断阅读、学习、反思、剥离、蜕变的过程中完成的。尼采对作家创作有非常独特的理解,他认为“几乎每个作家都只写一本书。其余的只是序言,试笔,解释,补遗”。也许体验相近,莫言也曾有过类似表达:“一个作家一辈子可能写出几十本书,可能塑造出几百个人物,但几十本书只不过是一本书的种种翻版”,在这样“一本书”的书写中,作家把自己的血肉,连同自己的灵魂,都转移到自己的作品中去了。在这个意义上,《白鹿原》肯定就是陈忠实的那本书,或者说那“一本书”的主体和核心章节。当然,我们这样认为,并不是要否定陈忠实《白鹿原》之前或之后的中短篇创作,其中有许多作品,如《信任》《康家小院》《初夏》《梆子老太》《蓝袍先生》《四妹子》《轱辘子客》《舔碗》《李十三推磨》等,都有各自独立的价值。这里的关键在于,透过尼采和莫言的话,综合陈忠实创作的整体状况,我们的考察可以获得一种“进程”意识。

关于作家阅读,莫言曾有过进一步划分,他认为一个小说家的学习大致分成两个方面:一个是在成为小说家之前,那种不自觉的、没有功利目的的学习;另一种则是当你明确了要学习写小说,然后把阅读当成写作的准备。这样的学习目的明确,在技术上讲当然有用,但那种原初的、朴素的、一个纯粹读者的感受则多半要丧失殆尽了。在莫言看来,前一种阅读比后一种重要,“一个小说家的风格,他写什么,他怎么写,他用什么样的语言写,他用什么样的态度写,基本上是由他开始写作之前的生活决定的。他开始写作之后,尤其是他成名成家之后的努力,只能对他的创作产生浅表性的影响,不太可能产生深层的影响”。对照陈忠实的阅读,莫言对功利和非功利阅读的划分未免绝对,但他对早年阅读重要性的认识,在陈忠实身上则体现得非常充分,除前面提到的观察捕捉能力、创作思维习惯和人物定型外,《白鹿原》在基本创作的方法、观念和核心理论话语上,也与早期阅读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于此后文还会有进一步申述。

二、在阅读中完成反省、剥离和突破

1982年春天的一个深夜,陈忠实走在渭河边的乡村土路上,刚刚看过农民从集体大槽把耕畜牵回家的全过程,集体棉田被分割成一绺一块栽上个体农民的界石,他突然想到了柳青和记不清读过多少遍的《创业史》,想到自己所做的事情,正好和三十年前柳青在终南山下的长安乡村所做的事构成了一个“反动”。此情此景,一个问题肯定会被提出来:柳青如果健在,看到眼下分田地分耕畜的场景将会作何感想?几乎与此同时,陈忠实也意识到:自己作为一个农村题材作者,将怎样面对三十年前“合作”三十年后又分开的中国乡村的历史和现实?在陈忠实看来,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不断发生的精神和心理的剥离,使自己的创作发展到了《白鹿原》的萌发和完成。在社会历史的转折期,作家必然要进行反思和调整,然而,值得注意的是,陈忠实每一次反省、剥离和突破都是通过阅读完成的。

陈忠实第一次大的反省发生于1978年秋冬之交。1976年3月,陈忠实接《人民文学》编辑部通知,到北京参加创作班,在此期间,写成了短篇小说《无畏》,后发表于该刊1976年第3期。这是一篇写同“走资派”作斗争的小说,不久在揭批“四人帮”的运动中,他所在区把此事列为专案。陈忠实说明了情况,做了检查,谈了认识。后来人民文学杂志社派崔道怡说明了情况,承担了责任。中共灞桥区党组织对此事的考察结论是:这篇小说“有严重错误,但不属于在组织上与‘四人帮’帮派体系有牵连的人和事”。这一件事对陈忠实触动很大,他意识到十七年“左”的文艺思潮对自己影响的程度,自己必须对思想进行一次清扫,并通过阅读使自己对文学的理解更接近文学本身。

陈忠实把这次反省称作“自虐式反省”,但对那次集中阅读却有非常美好的回忆:“我那时想从短篇起步,就读了契诃夫和莫泊桑。我一边关注着新的文学观点,重心却在这两位大家的作品的阅读感受,是驱逐排解以往接受的极左到可笑的非文学因素的最有效的办法。我在契诃夫和莫泊桑之间又选定了莫泊桑,把他小说集里我最喜欢的十数篇作为精读的范本。房子里生着火炉,我熬着最廉价的砖茶,从秋天读到冬天直读到春节,整个沉浸在阅读的愉悦之中,没有物质的要求,也不看左凉右热的脸,是一种最好的读书心境。”这次集中阅读的直接目的是“突破”,但对莫泊桑的精读也加深了陈忠实对“史诗性”的理解。特别值得一提的是,1978年初夏,陈忠实读到了刘心武的《班主任》,这篇万把字的小说让他“心惊肉跳”,在心里惊叹:“小说敢这样写了!”在他看来,《班主任》是文学从极左政策下解放出来的第一声鸣叫,一个时代开始了,自己的人生之路也发生了“关键一步的转折”。有了这两次阅读经历,在思想、艺术上完成了初步蜕变,陈忠实创作了短篇小说《信任》,并获得中国作协1979年度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信任》是第一次阅读突破的成果,也是陈忠实《无畏》事件后的正名之作。

社会、时代发生变动,作家阅读的内容和取向也会发生相应变化,这是很自然的事情。随着作家个人阅读史的不断展开和延伸,不同时期的阅读经验之间会产生非常复杂的交互作用,有冲撞、排斥,也有交融和印合。最终,许多旧的阅读经验会被激活、刷新,新的阅读经验也会感受到来自传统深处的牵引、印证和支持。就此而言,陈忠实以阅读实现思想、艺术突破的过程,也是重新思考自己与柳青之间影响关系的过程。在《信任》的获奖感言里,陈忠实依然强调自己信服柳青“三所学校”(生活的学校,艺术的学校,政治的学校)的主张,强调在生活中观察、研究、分析一切人、一切阶级,自己觉得依然受用。但随着阅读经验的增加,陈忠实的摆脱意识越来越坚定,他对柳青的认识和理解也在不断发生变化。首先,在观察生活、深入生活和体验生活的基础上,陈忠实越来越强调在这个过程中感情因素的重要,认为“感受生活”较“体验生活”有更大的艺术合理性,因为“感受生活”在突出了作家个体独特性的同时,也使创作本身获得了广度。其次,陈忠实对柳青的认识和肯定,逐渐从创作方法、技巧向观念、启示和人格力量过渡和升华,并完成由“三所学校”向“三种体验”的过渡。“作家生命的意义在于艺术创造。而创作唯一可以依赖的只有作家自己的生活体验、生命体验和艺术体验”,“作家只能依赖独特的体验达到自己的文学目的,以实现所憧憬的艺术世界的崇高理想”,而在这方面柳青堪称典范。柳青说过“文学是愚人的事业”,“作家是六十年为一个单元”;陈忠实也说过“死的时候有一本垫棺作枕的书”。其实不难发现,这些话虽然表述不同,但以文学为志业的生命体验和生命意识则是相同的。的确,在影响上的任何“摆脱”和“剥离”,都不会是简单的“一刀两断”,旧有阅读经验形成的创作习惯,也会在冲撞、清理之后积存下来,构成新的创作观念和方法的基础。正像陈忠实所说的那样:“我决心彻底摆脱作为老师的柳青的阴影,彻底到连语言形式也必须摆脱,努力建立自己的语言结构形式。我当时有一种自我估计,什么时候彻底摆脱了柳青,属于我自己的真正意义上的创作才可能产生,决心进行彻底摆脱的试验就是《白鹿原》。但是无论如何,我的《白》书仍然属于现实主义范畴。”也就是说,后来的阅读可以让陈忠实接触各种风貌的现实主义,但早年阅读柳青所形成的基本创作方法已然沉积下来,作为他接受、融合各种现实主义的“前见”和基础,是难以动摇和改变的。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在构思、酝酿《白鹿原》的过程中,陈忠实自觉地进行了第二次大的反省,这次反省也是通过阅读完成的。陈忠实将这一时期的阅读称为“实用主义”的阅读,内容大体分为三类:第一类是历史资料和生活素材。陈忠实查阅了西安周围三县县志、地方党史和文史资料。正是在对这些资料的搜集和阅读中,小娥、黑娃包括白嘉轩等人物形成了模糊的创作欲念,获得了最初材料支持。例如,对那些经历漫长的残酷的煎熬,才换取了在县志上几厘米位置的贞妇烈女,陈忠实深感叹惋,竟然产生了一种完全相背乃至恶毒的意念:写出一个纯粹出于人性本能的抗争者叛逆者的人物。“这个人物的故事尚无踪影,田小娥的名字也没有设定,但她就在这一瞬跃现在我的心里。”再如,前文提到陈忠实对白嘉轩的瞬间捕捉,但也就在那一刻,“我从县志上抄录的《乡约》,很自然地就融进了这个人的血液,不再是干死的条文,而呈现出生动与鲜活”。朱先生以蓝田县志主编牛兆濂为原型,是小说中白鹿原一带的精神领袖。有了这位精神上的“父亲”,有了关学鸿儒吕大临《乡约》之“道”,再加上曾祖父端直挺立的腰杆,白嘉轩生动、鲜活的“肉身”也就应化而生了。“朱先生——《乡约》——白嘉轩”这个“三位一体”结构,承载着白鹿原世界的价值主干。也只有在这个结构里,朱先生和白嘉轩这两个人物才能得到完整的理解和认识。小说另一重要人物白灵,也是从这类材料中直接改造、构想出来的。

第二类阅读是为了温习历史。范文澜的《中国近代史》让《白鹿原》获得了在近代历史上的定位。《兴起与衰落》是一个给陈忠实以可靠感觉的阅读文本,为他认识近代关中的演变注入了活力和自信,使他对历史事件的理解渐入理性境界,认识到“所有悲剧的发生都不是偶然的,都是这个民族走从衰败走向复兴复壮过程中的必然”。赖肖尔的《日本人》则让陈忠实获得了理解中国近代史的一个绝好的参照。

第三类阅读被陈忠实称为“艺术准备”,主要是一批中外长篇小说,包括中国作家王蒙的《活动变人形》、张炜的《古船》,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霍乱时期的爱情》,意大利莫拉纬亚的《罗马女人》及美国作家谢尔顿的几个长篇。阅读这些长篇目的非常明确:“了解当今世界和中国文坛上长篇小说写作的各种流派,见识见识长篇小说的各种结构方法”,“阅读的结果是扩展了艺术视野。‘文无定法’,长篇小说也无定法,各个作家在自己的长篇里创造出各种结构架势,同一个作家在不同的几部长篇里也呈现出各异的结构框架。最恰当的结构便是能负载全部思考和所有人物的那个形式,需要自己去设计,这便是创造”。当然,这里所得启示是就总体而言,具体到每一部作品,都会有各自独特的体验。例如,面对俗文学的冲击,陈忠实特意选读了美国畅销书作家谢尔顿的十几部长篇,借以思考文学作品可读性与深刻性兼容的问题;再如,陈忠实从“结构”角度阅读《活动变人形》,发现该作是一部结构得最随意最自如的小说,几乎看不到作家刻意结构的痕迹。而细究之下发现,这种自如的结构,来自于作者对人物以及人物生存的生活背景烂熟于胸,作者已然从生活体验进入到生命体验,由通常写作的“随物婉转”上升为“于心徘徊”的自由状态。有了这样的阅读体会,陈忠实踏实下来,专注于《白鹿原》人物们的心理结构,“只有把这些人物的心理世界体验深入一层,才可能找到负载他们生命历程的一个合理结构”。

在这一次围绕酝酿、构思《白鹿原》进行的“实用主义”的阅读中,陈忠实还阅读了《心理学》《犯罪心理学》《梦的解析》《美的历程》《艺术创造工程》等书。总括而言,这一时期的阅读,除有针对性地解决、落实了人物、语言、结构、可读性和历史认知等问题外,陈忠实还找到了自己小说创作的核心理论话语“文化心理结构”,完成了从生活体验向艺术体验的蜕变,独特的“生命体验”的展示和表达日渐成为其小说艺术的终极追求。

三、“文化心理结构”的辩正与“生命体验”的维度

“文化心理结构”是陈忠实《白鹿原》创作的核心理论话语,以往研究对此已有很多论述。从个人阅读史出发,结合陈忠实对这一话语的使用,我们会发现还有一些问题需要进一步澄清,对这一话语在使用中发生的变异和误用情况,尚需给出合理的论述。

2003年11月,陈忠实在一篇文章中回忆:“比较清楚地记得是在一九八五年,我在报纸和刊物的阅读中,觅获到一个关于小说创作的新鲜理论,叫做‘文化心理结构’。我竟然一下子被这个学说折服了。”陈忠实能够接受“文化心理结构”,首先在于以往阅读经验的支持和验证。在陈忠实看来,阿Q能成为空前绝后的经典,恰是鲁迅洞穿中国人的文化心理结构的结果;《风波》里七斤被剪掉辫子后惶然无措,正是以辫子为表征的旧的观念和价值取向所形成的超稳定性心理结构形态被颠覆了。如此,白嘉轩、鹿子霖一代剪掉辫子时的心理也就可想而知了。而巴金《家》中兄弟三人性格各异,原因在于封建文化封建观念所形成的心理结构的差异上,在于各自心理结构的稳定性的差异上,在于接受新知识新观念对原有心理结构的平衡所产生的颠覆性的差异上。同样,从心理结构出发,高老太爷所遭遇到的撞击所发生的颠覆也能得到理解。透过“文化心理结构”,陈忠实自信感受到了巴金塑造人物的“秘笈”。

陈忠实能“一见钟情”、能被“折服”,另一个原因就是与以往经验的有效链接。在酝酿构思《白鹿原》的过程中,陈忠实已经确立了“独立的自我”的欲念,即以自己的理解和体验审视那段历史。但他还是舍弃不了柳青以“人物角度”去写作人物的方法。“不同的作家有不同的写作人物的方法,有的是全知的叙述或描写,有的则是作家自己的视角和口吻,等等。柳青的‘人物角度’写作方法,是作者隐在人物背后,以自己对人物此一境况或彼一境遇下的心理脉象的准确把握,通过人物自己的感知做出自己的反应。我曾经一直实验这种方法。我在一九八五年获得并决定接纳‘人物文化心理结构’说的跃跃欲试的兴奋情景里,似乎很自然地把柳青的‘人物角度’写作方法联想起来。”陈忠实认为,“心理结构说”是对“塑造性格说”的深化,并通过《轱辘子客》《两个朋友》《蓝袍先生》《四妹子》的创作,试验从“文化心理结构”角度写人物。“如果说《四妹子》和《蓝袍先生》是我用文化心理结构学说作为一种写作的突破的试验,那么,进入《白鹿原》的写作,我就自己感觉到能够比较自信地运用文化心理结构学说塑造人物了。所以《白鹿原》的写作就是一种自觉的、认真的,比较有把握和自信心的写作。”

有了以上验证、连接和试验,《白鹿原》中各色人物、各种事件,通过“文化心理结构”便能豁然贯通了。“我在以偷得天机的接受‘文化心理结构’说之后,以为获得了塑造《白》的人物的新途径,重新把正在酝酿着的几个重要人物从文化心理结构上再解析过滤一回,达到一种心理内质的准确把握,尤其是白嘉轩和朱先生,还有孝文和黑娃,他们坚守的生活理念和道德操守,面对社会种种冲击和家庭意料不及的变异,坚守或被颠覆,颠覆后的平衡和平衡后的再颠覆,其中的痛苦和欢乐,就是我要把握的心灵流程的轨迹。”比较而言,陈忠实对朱先生和白嘉轩两个人物“心理结构”的展开更为充分。同样是浪子回头,对白孝文和黑娃二人心理结构的变化的揭示则略显跳脱、疏略,尤其是白孝文身上所携带的儒家文化幽暗的一面没能进一步掘挖,给“民族的秘史”书写和作品的收束留下了些许遗憾。其实不只主要人物,《白鹿原》中的许多次要人物、事件和相关言说,都能在“文化心理结构”层面得到理解。例如鹿三杀死小娥后行为举止的变化,就有其独特的文化心理结构作为心理、行为的内在依据:“按他的道德信奉和善恶观,无法容忍小娥的存在;然而出于同样的文化心理结构,杀人毕竟不是拔除一根和庄稼争水肥的野草,在一时义举之后就陷入了矛盾和压迫,顺理成章就演绎出小娥鬼魂附体的鬼事来。”

毋庸讳言,陈忠实对“文化心理结构”肯定存在误读、误用,这里有个人理解原因,也不能忽视阅读接受中间环节的作用和影响,此中复杂情况,还需进一步探究。从话语实践角度看,任何话语一旦脱离原有语境,进入新的陈述群落就会产生新的能量和语义内涵,并且有一个从充满活力到衰减、转换、衍生的蜕变过程。所以,在陈忠实的话语体系里,在不同语境下,“文化心理结构”还有一些变异形态,如“人物文化心理结构”“心理结构”“剥离”“心理秩序”等等,都需要我们结合具体问题、具体语境加以理解。有论者指出,“文化心理结构”实质上是一种后视型静态性质的理论,它能为后视型叙事提供一个观察角度,但却无法为展示当代生活的“现代进行时态的叙事”提供有效的支持。“陈忠实此后为什么无法继续写作‘新中国人’为主人公的长篇小说?原因固然复杂,但‘文化心理结构’理论失去阐释效率和方法论意义,恐怕也是一个因素。”原因的确复杂,如事务、精力、年龄等等,但这里还是让人想起尼采那句话,在艺术和生命的高峰体验之后,再写,也许只能是那“一本书”的解释、补遗乃至重复了。《白鹿原》之后,陈忠实多次表示一部长篇不可能耗尽自己的经验,但被问及写作计划,他的回答由最初的长篇,到重新关注生活现实而写的中短篇、散文,他一直在自我减压。再后来,读书、读拉美魔幻现实主义作品就成了常规答案。在某种意义上,陈忠实的艺术、生命体验已然处于完成状态。对他而言,此时的“阅读”与其说是沉潜,不如说是“完成”的一种形式。

考察陈忠实的个人阅读史并结合其创作实际情况看,“生命体验”与“文化心理结构”有着同等重要的作用和影响。陈忠实较早明确提及“生命体验”是在与李星的对话里,认为“创作是作家生命体验和艺术体验的一种展示”。在陈忠实看来,“作家进行文学创作唯一依赖的是一种双重性体验,由生活体验进而发展到生命体验,由艺术学习发展到艺术体验,这种双重体验所形成的某个作家的独特体验,决定着作家全部的艺术个性”。只有进入生命体验的层面,作品就获得了深刻性,更富有哲理性。陈忠实创作观念的变化是不断学习、不断阅读的结果,“生命体验”就是在外国文学作品的思想启迪下领会到的。“我在八十年代末到九十年代初,意识到作家生活体验和生命体验的巨大差异。这是我在阅读中领悟出来的。我觉得实现生活体验的作品很多,而能完成生命体验的作品是一个不成比例的少数;对一个作家来说,有一部作品进入生命体验的层面,却无法保证所有创作都能保持在生命体验的层面。让我感到最富启发的是捷克作家米兰·昆德拉的几部小说,从《玩笑》到《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昆德拉实现了从生活体验到生命体验的升华,或者如同从蚕到蛾的破茧而出的飞翔的自由。《生命》之后的小说,似乎又落到在生活体验的层面上了。”同样,在陈忠实眼里《百年孤独》也是一部从生活体验进入生命体验的作品。这样的作品无法模仿,模仿的结果只会是表层的形式的东西,马尔克斯对拉美百年命运的生命体验,只有在拉美的历史和现实中才可能发生并获得,把他的体验转移到中国无疑是牛头不对马嘴的,也是愚蠢的。“我由此受到启发,是更专注我生活的这块土地,这块比拉美文明史要久远得多的土地的昨天和今天,企望能发生自己独自的生活体验,尚无把握能否进入生命体验的自由境地。”有《百年孤独》阅读在先,准备《白鹿原》时读到的卡彭铁尔的《王国》进一步印证了陈忠实的感受。这部作品的独特性和开创性令陈忠实深感震惊,他对拥有生活的那种自信的局限被彻底打碎了,他决心以《白鹿原》的创作书写自己生活着的土地的昨天。

陈忠实对阅读的重要性有着非常自觉的意识。2003年4月,他与当时还是青年博士的李遇春进行过一场深入的对话,其中有一个很有意思的场景:陈忠实说自己八十年代初特别喜欢苏联时期的作家舒克申的短篇小说。李遇春笑着说:“这个作家的名字我连听都没听说过。”陈忠实说:“我来帮你写。”后面很长一段文字是陈忠实对自己阅读与创作关系的总结,把这段文字以“文抄”方式放在文章结尾,既可作为经验供人借鉴从而认识阅读对作家的重要性,又能让人们循着陈忠实走过来的路,登上那道埋藏着民族秘史的古原:

他的短篇小说我特别喜欢。所以,某一个作家的某一些作品对我总是有一些启示。我从初中二年级爱好文学、接受赵树理的影响和启示开始,一直到四十多岁还在阅读着不同作家的作品,并接受着他们的不同的影响,在综合了这么多作家和作品的基础上,到最后就很难说清到底哪些作家作品对我产生了哪些具体的影响。这些人都启示着我对艺术做一种更深入的理解与体验,都启示着我对文学、对创造这种劳动的理解和体验,包括思想上对人性和人道的启示和体验,这一切都在开阔着我的艺术视野,都起到了它们应该起到的作用,然后才可能在一个不断的艺术探索中间形成我自己。也许在某一段时间我达到了某种艺术体验的程度,那我就形成了那样形态的作品,但过上几年后我自己也许又有了新的艺术体验,于是就形成了新的艺术形态的作品。我不敢说别人,反正我自己就这样走过来的。

在施工过程中,必须在整个施工过程中贯彻绿色建筑理念。绿色建筑的概念只是为了在实际施工过程中尽量减少污染、减少污染和产生噪音。这样可以提高环境质量,减少施工对环境造成的破坏,提高工程形象。目前,中国高度保护环境,制定了各种保护措施,增强建筑业的政治实力。建筑业带来的污染非常严重,正在对其进行深入的处理。制定了一系列措施,倡导建设绿色无公害能源,减少环境污染。这也是保证施工质量的保证。同时,在正式施工过程中,加强施工管理也是对文明施工的推动,有利于工程质量的提高。

注释:

[1]参见陈忠实:《“文学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主题词”——与〈西安晚报〉记者蔡静、丑盾对话》,《陈忠实文集》(第7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316页。为行文简便,后面凡引述《陈忠实文集》,只标明卷数和页码。

[2]“支援意识”(subsidiary awareness)是英籍犹太裔化学家和哲学家迈克尔·波兰尼(博兰霓)提出的概念,指一个人在思考、研究和创造的时候,其自觉注意指向的背后,有一个隐性的支持参考系,即后面的根据是他过去在成长过程中,一些经过潜移默化影响所得到的东西。参见林毓生:《中国传统的创造性转化》(增订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1年版,第42页,65页。

[3]克里斯蒂娃认为,现象文本是指呈现于具体陈述文结构中的语言现象本身。无限的成义过程其实是通过某偶然作品而进行的,这种偶然层面相当于现象文本。而基因文本则提出陈述行为主体之建构独有的逻辑程序问题;这是现象文本的结构化场所,是一个兼具言语和冲动的多质领域(在该领域内符号是由冲动投放的)……基因文本自然是成义过程的场域。参见罗兰·巴特:《文本理论》,《风格研究文本理论》,河南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302页。

[4]米兰·昆德拉:《帷幕》,董强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版,第44页。

[5][15][18][25][26][28][33][35][36][41]陈忠实:《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白鹿原〉创作手记》,《陈忠实文集》(第 9卷),第 343页,389页,334页,313页,402页,332-333页,339-340页,337页,342页,341页。

[6][34][43]陈忠实、李遇春:《在自我反省中寻求艺术突破——与武汉大学文学博士李遇春的对话》,《陈忠实文集》(第7卷),第404页,390页,426页。

[7]陈忠实:《兴趣与体验——〈陈忠实小说自选集序〉》,《陈忠实文集》(第6卷),第217-218页。关于阅读的第一本书,陈忠实的回忆有矛盾错乱之处。1985年,陈忠实在《忠诚的朋友》一文中回忆:“我生活中最忠实的朋友当数书。我结识的第一个这样的无言的朋友是赵树理的《李有才板话》”;在这里及与《西安晚报》记者蔡静、丑盾的对话、与李遇春的对话中都更正为《三里湾》。2007年,在《第一次借书和第一次创作——我的读书故事之一》中,陈忠实的记述比较清晰:初二时对文学课本里的《田寡妇看瓜》感兴趣,冲着赵树理到图书馆借了中篇单行本《李有才板话》和一个《短篇小说集》。《三里湾》是陈忠实阅读的第一部长篇小说,阅读时间当晚于《李有才板话》。参见《陈忠实文集》(第9卷),第47页。

[8]陈忠实:《为了十九岁的崇拜——追忆尊师王汶石》,《陈忠实文集》(第 6卷),第 158页。

[10]陈忠实:《答读者问》,《陈忠实文集》(第 3卷),第472页。

[11]陈忠实:《摧毁与新生——我的读书故事之五》,《陈忠实文集》(第9卷),第56页。

[12]尼采:《重估一切价值》(上卷),维茨巴赫编,林笳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60页。

[13]莫言:《用耳朵阅读》,作家出版社2012年版,第7页。

[14]莫言:《中国小说传统——从我的三部长篇小说谈起》,《用耳朵阅读》,作家出版社2012年版,第150页。

[16]邢小利、邢之美:《陈忠实年谱》,陕西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21-22页。

[17]陈忠实、李国平:《关于45年的答问》,《陈忠实文集》(第7卷),第324页。

[19]陈忠实:《关于〈白鹿原〉获茅盾文学奖答诗人远村问》,《陈忠实文集》(第6卷),第265页。

[20]陈忠实:《关键一步的转折——我的读书故事之四》,《陈忠实文集》(第9卷),第54页。

[21]据陈忠实回忆,《无畏》事件后,崔道怡曾到他下乡的地方找他,让他写一篇小说在《人民文学》亮一下相,不然有人说陈忠实是否趴下了。陈忠实咬牙拒绝了。“我说我现在不是亮不亮相的问题,趴下不趴下全在我自己。我会以我自己的方式告慰读者。那时候和后来不断深化的精神剥离,使我获得了文学的新生”。参见陈忠实、李国平:《关于45年的答问》,《陈忠实文集》(第7卷),第324页。

[22]陈忠实:《我信服柳青三个学校的主张——〈信任〉获奖感言》,《陈忠实文集》(第1卷),第530页。

[23]陈忠实:《柳青的警示——在柳青墓前的祭词》,《陈忠实文集》(第6卷),第246页。

[24][29[38]陈忠实、李星:《关于〈白鹿原〉与李星的对话》,《陈忠实文集》(第 5卷),第 371页,357页,356页。

[27]在很多文章和对话里,陈忠实都提到《兴起与衰落》一书,当年是青年评论家李国平向他推荐的。笔者多方查找,并无此书。后求证于李国平先生,知道书的作者是王大华。查找后发现陈忠实记忆有误,书名应为《崛起与衰落——古代关中的历史变迁》,陕西人民出版社1987年出版。

[30]陈忠实:《再读〈活动变人形〉》,《陈忠实文集》(第8卷),第387页。

[31]陈忠实:《重新解读〈家〉,一个时代的标志》,《陈忠实文集》(第7卷),第223页。另外,《〈白鹿原〉创作散谈》一文对此也有清晰记忆:“在酝酿这部小说时,受到一个很重要的影响,一位作家写的理论文章,大致叫‘文化心理结构说’。估计也是从国外解读过来的,但这个给我很大启发,对我正在构思的这部长篇小说具有很重要的启示意义”。参见《陈忠实文集》(第9卷),第146页。

[32]陈忠实:《重新解读〈家〉,一个时代的标志》,《陈忠实文集》(第7卷),第225页。

[37]李建军:《让一块石头燃烧起来——论陈忠实对“文化心理结构”概念的利用及误解》,《南方文坛》,2017年第5期。

[39]陈忠实:《文学无封闭》,《陈忠实文集》(第6卷),第214页。

[40]陈忠实:《三十年,感知与体验——中国著名作家访谈录》,《陈忠实文集》(第9卷),第506页。

[42]陈忠实:《“文学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主题词”》,《陈忠实文集》(第7卷),第31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