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缘、常态与先锋诗歌的审美可能性

2019-11-12 11:21◆刘
长江文艺评论 2019年3期

◆刘 波

中国当代先锋诗歌的发生,在具体的时间界定上并不是特别明确。有人将其上溯至“文革”前的“地下诗歌”或更早的以食指、黄翔、哑默为代表的“前朦胧诗”。这些说法和命名,一方面是为了诗歌史乃至文学史叙述的方便,另一方面,也指向了先锋诗歌的现代性起源。不管是出于怎样的目的,对于先锋诗歌的认知,在诗人和诗歌研究者那里,好像是两套没有多大关联的系统。诗人们更关注诗歌的实践与本体,而研究者更注重挖掘诗歌的历史谱系,也许正是在这样的博弈中,先锋诗歌才从内部与外部的双重视野里映射出了一条复杂的逻辑呈现轨迹。

作为某种时代症候,先锋诗人的敏锐嗅觉决定了他们切入时代和文学的视角,与“十七年”乃至“文革”文学相比,会发生不同的变化。先锋诗歌的发生,必定伴随着某类诗人在审美上的不满与反叛,这种反叛往往被当作对时代的抵抗。然而,从先锋的特质来看,这其实是先锋诗歌本身所潜藏的“问题意识”,它在任何时代都可能保持着这种姿态,且已内化到诗人的精神气质中。虽然可能会受到政治、消费主义等各种意识形态的影响,但先锋诗歌的走向还是在于诗人所持有的价值观,以及他对自我与诗歌关系的认知。先锋诗歌至今可能仍然令人疑惑重重,概念模糊,文本在标准设置上也不确定。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既是先锋诗歌的局限,也可能是其独特魅力之所在。本文试图从先锋诗歌局限与魅力共存这样一个“问题”角度出发,大致探讨其延伸的空间及审美可能性。

“现代性”的困惑与泛化的先锋

经过了近半个世纪的发展与演变,先锋诗歌究竟为当代文学带来了什么?我们追问这一问题,其前提在于对先锋诗歌这一对象的历史化,也就是将其置于时间的检验中,经过沉淀,它所透出的正是现代性这一标准。衡量先锋诗歌的尺度,在我们惯常的理解里,就是以是否具有现代性作为评价的标准,而这一标准随着先锋诗歌的不断丰富与复杂化,也在不断地发生变化。所以,现代性在先锋诗人写作中的逐渐渗透,也是一个动态的过程,越到后来,越显得微妙、节制与内敛。当然,随着现代性成为诗歌写作所要求的常态,这导致不少诗人盲目地追求先锋,甚至在此诉求下热衷于走极端,认为极端才更能体现先锋的底色。而极端不是极致,它会被诗人们误解为先锋的代名词,这其实也是在朦胧诗运动前后诗人们总是以群体出场方式切入写作的原因,似乎集体才能塑造先锋诗歌更为强大的力量。

从各种文艺思潮的发生来看,当个体的力量不足以构成某种强大的阐释空间时,文学会诉诸集体运动的形式,那种涌流般的浩大声势会反过来裹挟个体的力量,对抵抗式的激进美学进行一种集束式呈现,以此来凸显整体的话语权力。这种逻辑正是中国当代先锋诗歌独特的运作机制。从政治抒情诗到朦胧诗,再到“第三代”诗歌运动,流派、团体、沙龙、民刊与阵地成了为先锋诗歌走向“广场”的具体见证,其实我们后来也是在这一维度上重新理解运动式诗歌潮流的。

运动性强化的是一种整体意识,包括观念性,打破封闭的格局,而一旦运动式微,作为个体诗人的出场,他们会从强调统一的整体性中寻求独特的进入诗歌的路径,这种由外至内的写作转向,往往是各种文艺思潮之后回归本体的表征。当然,运动的症候性也体现出诗人们打破身份共同体的某种认同渴望,诗歌需要回到具体的文本和个人的创造,也就是说重新回到语言、修辞和对“词与物”的个性理解范畴里。“在一个日益专业的、科学的时代,诗写作的走向专业化,亦属必然。诗学上的先锋含义,首先是形式本体意义上的先锋性。诗歌的先锋别无他意,它的简朴和纯粹性质只意味着进行以诗为目的,诗艺术形式的创新与变化。先锋,就是形式的自觉者,也因此恰是诗歌前进的事实推动者。”如果说对于先锋的理解在南野的认知中属于合目的性的行为,那么,1980年代一波又一波先锋诗歌浪潮更像是诗人们自我生产的动力源。在政治抒情诗的影响下,朦胧诗人们的登场,始终没有摆脱政治抒情的基调,他们的先锋性针对的更多是政治和角色的反叛,带有青春书写的色彩。而“第三代”诗人们迅速上位,同样采取的是对朦胧诗的“颠覆”策略,这种策略一方面体现在对宏大精神的消解,另一方面则基于对日常经验的还原,从内容到形式的反叛,正是当时先锋诗歌的重要面相。但这样的先锋性,总是显得有些简单粗暴,以反叛和颠覆来达到自我确立的目的,从精神上来说可能有其合理之处,但从具体诗歌文本和诗歌本体价值观之,缺少一种必要的理性。

在1980年代早中期,随着西方现代派文学的译介与传播,中国先锋文学的登场并非突然,这也是一个短期酝酿的结果:“文革”结束之后历次文学思潮与运动,似乎都在有意识地脱离政治意识形态,朝向文学的内部寻找“写什么”与“怎么写”的融合可能性。现代诗歌在先锋性上的自觉,至此才获得了相应的文本实践,这也是新时期文学试图接续“五四文学”的一种体现。“事实上,到80年代中期,汉语文学变革的内在逻辑越来越使得写变成了对写的反思,所有的人文意绪、道德激情和理想主义情怀都结晶成一个至高无上的一心追思写的写者姿态。”所以,张枣称诗歌写作是一次“朝向语言风景的危险旅行”,这一说法也正好呼应了先锋诗歌作为革新范畴的文学命题。作为一个时间概念,先锋诗歌成为1980年代以来中国当代诗歌写作的某种统称,这一概念足够宽泛,但也有它既定的范畴。如果说它是“少数意识到并仍然坚持一种以个人性的立场写作的诗人的诗歌实践”,那么,作为个体的语言实践,其自身暗含着一种内在的启蒙意识,因此,它也“是那些始终重视和保持着纯粹的精神价值关怀的诗人的写作”。在形式与内容的双重变奏中,先锋诗歌并非一般的文字载体,它对于诗人的写作来说更具挑战性。像杨炼、欧阳江河、于坚、韩东等人的持续性写作,不仅在修辞层面上要求保持创造的潜能,也在综合能力上考验他们的才华与修养。

而在诗人张曙光看来,1980年代以来的诗歌,基本上被笼统地称为“先锋诗歌”,“这种所谓先锋性,恰好来自对以往诗歌观念的疏离”,即对过去赞歌式抒情诗的反叛,这对于“先锋”本身来说具有“政治正确性”,它理应属于具有开创性的新质写作。然而,诗人也意识到,“先锋的意义并不仅仅在于破坏,它也在有意无意间创立一种新的规范。但其悖论在于,当它自然形成了一种新的传统时(姑且这样说),那么它就不再具有先锋的意义,因为先锋的使命就是不断地向前,不断地同既有的传统决裂”。诗歌能否一直保持先锋性,这也是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其实,张曙光所言的与传统决裂并不完全是先锋的根本诉求,尤其是对于现代诗来说,从传统中获取资源,也未尝不是先锋得以延续的一个特殊要义,这也是1980年代之后一些先锋诗人所依循的方法:他们不再局限于反传统或与传统决裂,而是从传统中打捞、唤醒一种现代性的可能。像西川在1990年代之后写作的《致敬》《万寿》《鉴史四十章》等诗,正体现了以现代性想象对传统的激活之道。

陈超将这种先锋诗歌的“方法论”概括为“用具体超越具体”,它在于诗人要诉诸某种个人化“历史想象力”的转换:从经验世界到超验世界的语言创造,是有着从具体到抽象再到具体的一种层累式美学表征。“诗歌源于个体生命的经验,经验具有大量的感性成分,它是具体的。但是,再好的经验也不会自动等于诗歌,或者说经验的表现还不是诗的表现。”当有些先锋诗人认识到自己陷在完全的经验中无可超拔时,他们往往会选择另一种白描的方式来消解想象力匮乏所带来的误读,以貌似实证的方式重绘自然,然而,这种与日常经验同步的写作,并不能打破既定规范,从而在新的创造层面上为现代性赋予可伸展的弹性与强度。所以,当先锋随着时代不同而发生变化时,我们对先锋的理解也无法再局限于固定印象,极端的向上或向下,都可能有违先锋的本意。尤奈斯库说,先锋就是自由,但有些诗人曲解了这种自由精神,将先锋变成了一种泛化的姿态,将口语写成口水,将日常经验变成了流水账叙述,先锋诗歌的主体性被置换成了浅表的姿态性,过度强调外在的技艺,而忽略了诗歌内在的精神深度。“先锋诗的精神路径总是会不断穿过时代文化丛林返回心灵的基点。”这可能才会让诗歌的先锋精神不至于被泛化,而需要保持写作的难度和创造的好奇心。

当越来越多的诗人警惕先锋成为一种姿态时,对文本精神生命的要求会显得愈发重要。“先锋诗歌写作同样要求诗人在语言的创新中重新确认生命的维度。”如果说沉湎于纯粹的语言游戏只是青春写作的一个面向,那么,先锋诗歌丰富的维度更体现在语言与生命诗学的融汇上,这样它们才构成了先锋诗歌最自然的形态。“诗人对生命现象的深入探索及其在词语中所抵达的感知或者超越知觉的经验部分,才是先锋诗创作更重要的内核。”超越感对于诗人来说,不仅是一种美学修养,更是一种技艺和能力。尤其是从集体“抱团取暖”的幻象中走出来,对于个体的诗人来说是一次新生,他们对自己的写作也会有相对清醒的认识,而不再过多地受制于流派或社团的束缚。

“边缘化”之后的诗歌生产机制

经过了1980年代诸多文艺思潮的更迭与变换后,先锋诗歌在1989年似乎很偶然地划上了一个休止符,但这并不代表先锋的终结。先锋诗人们遭遇了时代的裂变,这对他们来说确实是一场带有抉择意义的考验:想要返回到刚刚过去的“辉煌”已不再可能,是选择退守还是继续前行,在不少诗人那里变成了一道难题。无论他们最终如何抉择,先锋诗歌作为1980年代文学精神的遗产,已无可挽回地走向了“边缘的常态”。

有些学者认为1990年代先锋诗歌的边缘化是文学权力的旁落,这其实是过高估计了文学本身的力量,所以当有些诗人选择回归内心时,那曾经轰轰烈烈的诗歌潮流才得以尘埃落定。这是文学发展的必然结果,也是先锋精神趋于自由的表现,它不再过度依赖社会集体力量去树立自己的中心地位,先锋精神也就相应地被转移到个体诗人身上,只有写作的个体才构成先锋的支撑和堡垒。依此来看,并不是说1990年代的先锋诗歌趋于边缘化是集体力量的溃败,而是因为先锋诗歌作为“小众”语言艺术已从文学的聚光灯下回归到了它的正常状态,这也是先锋诗人成为启蒙者形象的佐证:他们不可能是大众化的产物,只有超越了大众层面的超前探索与预测性书写,方可为先锋注入活力和新意。由此观之,先锋诗歌其实就带有一副孤独的面影,它映照出了这无功利的文体何以在喧嚣的时代仍然能获得其尊严与价值。有批评家认为,先锋诗歌“在拒绝大众的同时也拒绝了各种可能性”,因此,它“通常只能被小众接受”,这种甘处边缘的现实,对于先锋诗歌来说也是一柄双刃剑:它一方面保持了文学的纯粹性,另一方面,也让自身在封闭的空间里无法获得更开阔的视野。

在消费主义的格局中,如何避免陷入自我封闭的境地,先锋诗人也会面临诸多挑战,首先就是价值观的坚守。1990年代初先锋诗人们的角色分化,既有时代的诱惑,又不乏个体诗人对诗歌本身的判断,尤其是在经历了青春期的抒情释放之后,选择放弃诗歌也并非堕落的表现,其“精神成人”的诉求意在重新选择人生的方向。诗人去向商海,或回到书斋,都可能是自我教育的结果,他们参与塑造了新时代的历史进程,以思想规训的方式完成和自我的对话。个体的先锋诗人试图打破某种时代症候性,返归到个人化的历史想象力中寻求诗的本质,因此,相对于1990年代诗歌的高端性与探索性,诗人们的写作热情虽然更强烈,但整体上是趋于向下的审美,“基本上是以生活的、粗粝的、在场的替代了哲思的、优雅的、神性的”美学,从而建构了另一种形式上的“大众化”价值取向,个体的声音也被统摄在一种隐性的权威逻辑里,意识形态与美学禁锢就成为了自然的自我约束。当先锋诗歌的“领导权”逐渐被转移到一部分风格趋同的诗人手中,对诗歌本身的判断标准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从个人化写作到1990年代末的盘峰论争,可能正折射出了阶段性的诗歌基调:个体诗人在长期的自我召唤之后也渴望获得话语权,美学分歧在具体的世俗博弈中得以被放大,相互的倾轧与攻击也就成了题中应有之义。

盘峰论争所引起的民间立场诗人与知识分子写作之间的对峙,当时看来是一个必然会发生的“插曲”。经过这些年的沉淀,我们会发现其意义不容忽视:它不仅打破了1990年代诗歌的沉寂局面,也从各个侧面激活了潜藏在诗歌内部的精神力量。诗歌的先锋性或许也指涉了对平庸的抵抗,它在本质上是需要重建一种新的诗歌生产机制。所以有学者再度梳理了民间立场诗人和知识分子写作的论争:“它们真正的分歧其实更多体现在诗歌作为一种美学方式和文化方式的实践上:表现在语言(围绕着书面语和口语的争论)、技艺与风格(现代主义及其反面)诸方面。”这一判断重新指认了这场跨世纪论争的性质,两派之间并非知识之争,而是将诗歌本体相异的趣味扩大化了,或者是将特殊性放大为普遍性,但却恰恰暴露出了先锋诗人们在二元对立极端选择上的趋同性。盘峰论争之后,一批更年轻的先锋诗人登上诗坛,他们以强调“下半身”的话语方式对知识分子写作进行了反拨,试图以更极端的方式纠偏“纯诗化”审美。这种返归日常的经验书写好像是属于年轻诗人们的专利,不管他们是否通过反叛达到了重建诗歌格局的目的,事后看来,这场运动让先锋诗歌在新世纪更趋多元与丰富,“对‘人性’这一题材的大规模书写,以及直接、真实的写作风格,是‘下半身’诗歌对于中国当代先锋诗歌的重要开创和贡献”。作为当事人和亲历者,沈浩波的回顾式评价虽有夸大“下半身”写作影响之嫌,但在那样一个历史语境中,不同的审美体验与诗学实践,还是让先锋保持了必要的力量感。

在新世纪,诗歌迎来了互联网时代,阶段性的站队与分化,包括诗人之间的意气之争和美学龃龉,都可看作是敏感的诗人相互审视的结果。有诗人总结说:“比诗歌在当代文化格局中的孤绝地位更有趣的是‘诗歌共同体’内部构成群落之间近十年来不断细分的相互孤绝化。”随着那些潦草的“诗歌共同体”的瓦解,先锋诗歌内部又重新回归到个体发声的场域里,诗人们也只能返身回到对语言、修辞与伦理的考量中去寻求“诗的常识”。不管陷入怎样的争议,或上升到何种高度,诗人最终还是要遵循“写作的伦理”,即“你是否仍将诗歌当成一种卓越的、艰苦的心智劳动,是否能将对生活的想象,转化成有力、准确、优美的语言”。个体诗人的自我诉求同样也适用于更普遍的写作法则,对于先锋诗歌来说,无论如何强调断裂感与颠覆性,那些无来由的破坏和消解,终归是要诗人付出代价:他们可能收获了诗歌之外的名利,但于诗歌本身而言,功利性写作所带来的恰恰是更大的虚无和空洞。所以,先锋诗人的回归在新世纪的背景下肯定不是口号或宣言,而是切实的行动。

那些经历过不同历史时期的诗人,对接了当下的时代现实后,对力量感的追求很自然地就成了其衡量诗歌的标准,这也是行动派的信念。相比于那些强调写诗本身就是介入时代的诗人来说,在周伦佑看来,“介入即是去除遮蔽”,带着一种“祛魅”的反抗性。“介入当下现实,就是消除诗歌写作与现实的隔膜,去除那些自称为真理的谎言对当下现实‘真实’与‘真相’的遮蔽,使诗写之笔直接进入事物内部,与世界的原初经验接触,并通过本真语言呈现出来。”对真相的渴求是否越过了诗歌所承担的功能?而诗人作为知识分子的一类,似乎又不得不承担起“介入”和“批判”的责任,以语言作为武器刺向时代的幽暗处,也许正是他们写作的愿景。那么,在先锋诗人身上就存在着矛盾甚至悖论,可就是这样的矛盾体也能在自我分裂中唤醒沉睡的力量,在历史的同情里建构新的身份合法性。如同雷平阳所言:“诗人注定是手无寸铁但又满身锋刃的人,也注定是呼吸困难但又满纸飞奔的人,他得一边流鼻血,一边燃烧直到化成灰烬。”从某种意义上说,崇尚自由的先锋诗人也是一个个命运的矛盾体,他们在撕裂自我中实现先锋的献祭精神,有一种飞蛾扑火般的决绝,这一点超越了一般意义上的观念论,而形塑了切实的先锋形象。

在貌似繁荣的当下诗坛,那些孤绝的诗人领受了先锋诗歌边缘化之后的命运和位置。他们的写作日趋理性,由此也建立了新的诗歌生产机制:打量日常生活的同时,缓解经验贫乏的危机,尽量保持差异性,而差异性作为先锋诗歌的一个基本表征,给诗人们带来的还是“观念的再造”。

局限、博弈与内在的张力

尽管我们一再强调诗歌写作的差异性,但在新世纪以来的先锋诗人那里,同质化写作仍然变得很严重。我们无法将原因归结为诗人们缺乏创造性,而是在先锋诗歌内部已经有了更细微的美学分野,过去那种大开大阖、跌宕起伏的写作已显得过于草率和简单,诗人们需要寻求更内在的复杂性,以呼应先锋诗歌内部发生的变化。尤其是当更多诗人意识到除了古典与西方这两大诗歌传统的压力,还有百年新诗自身形成的小传统,同样也对先锋诗歌构成了风格和空间上的挤压,它所面临的困境是:究竟还有多少可创造的空间?趋于符号化与模式化的脸谱写作如何形塑先锋的格调与基质?先锋诗歌在众多文体的交织中还有哪些回旋的余地?如何应对先锋诗歌日益严重的碎片化与平面化?

——这些其实是摆在先锋诗人面前的迫切问题。在自媒体时代,他们不可能无视或忽略这些根本之问,如想达到创新的目的,必须选择在行动上突围,如此方可在重重局限中找回写作的自信。虽然批评家和研究者一再强调先锋对于诗歌的重要性,但是先锋在遭遇美学重组后的变异和弱化,对诗人们是至关重要的警醒:打破同质化的写作格局,从固化的诗歌权力机制中抽身出来,主动选择更具敞开意志的个体表达,这是重建先锋诗歌精神的前提。回顾当代先锋诗歌的发展历程,我们无法为这段历史进行辩护,“三十几年的诗歌史建立了一个体制,当代诗歌在分有这个体制,而不是分有历史”。当代诗歌的体制可能意味着某种等级的固化,“在这里文学史的权力高于诗歌的主权,诗人的声名大于诗歌,诗歌运动高于诗人的独创,现状大于历史”。这种提醒不仅基于对先锋诗歌的历史和当下判断,同样也是因诗歌话语权力追逐而导致内部与外部的双重危机,很多诗人置身其中而无法自拔,只关注现世名利,而无视诗歌作为无功利文体的恒定之美是需要抱以低调和谦卑的写作态度。诗人们所面临的抒情的危机,现在看来很多都是无效的写作,或者说仅对自我有效的封闭式写作,先锋诗歌就可能变成了纯粹的自娱自乐,那种狭隘的书写早已违背了先锋诗歌的反思精神。

很多先锋诗人一味强调的是否定、反抗和消解,这虽然符合先锋的批判性,但他们在反叛的过程中忽略了建构意识,所以文本中不仅有对精神的消解,更有对技艺与修辞的损耗,或者是过于简单地处理语言内部的复杂性。就先锋诗歌中最为敏感的口语写作来说,其美学在坚持口语写作内部的群体里也产生了分歧。口语写作本身是对诗歌过度修辞的反拨,但有些诗人矫枉过正,完全滑向了游戏的方向。“口语写作稍一闪失,就变成唾沫写作、口水写作。”这并非危言耸听,关于“口水写作”也曾引起争议,但因不同的文学价值观和个性立场,真相并未“越辨越明”,最后还是陷入了利益和话语权之争。“今天的大多数诗歌写得很便宜,语言成了把口水变成文字的工具,表面上很有活力,其实与过去时代将语言当成意识形态的工具一样。”于坚的反思针对的不仅仅是先锋诗歌的现状,也是其既有的历史痼疾。如果口语写作不能得以纠偏,就很容易段子化、庸俗化,成为语言暴力的替代品。

如果认同语言作为写作的工具,口语其实在先锋诗歌中承担了一种敞开的功能,它可以容纳更多的情感与经验,但正是这种无节制又可能会让它陷入失控状态,变成单一的修辞宣泄,根本谈不上诗意和美感。有些诗人将口语和真相关联起来,认为口语写作一定通往日常生活的真相,但透过那些粗鄙的绝对化表达,字词间除了急躁以及瞬间的出其不意,剩下的就是狭隘的趣味和自我膨胀。他们在处理个人经验和语言的关系时,抽空了应该留白的部分,让其变成了单纯的个人生活记录。“现在写作的一个误区是,诗人认为写作的个人化就是单纯地表现个人的情感,而很少能够将个人情感上升到一个普遍的高度。”这对于先锋诗人来说的确是一种难度,因过分沉迷于一己之私,甚至一度成为了写作的惯性,如何从个人经验切换到普遍意义,仍然是一个有待解决的盲区。现在越来越流行的一种观点就是写,坚持写下去才是硬道理,可回望与反思对于先锋诗人来说就成了奢求,其结果可能就如李敬泽所说的,“你白衣胜雪、摇头晃脑地一路写下来,实际是不及物的,不面对我们真实、复杂、具体的经验,你只是在抒情,或者说是陶醉在一种很现成的抒情表意的腔调里”。李敬泽触及的是当下的整体写作现状,诗歌也难以幸免地陷入了这种困境,经验的贫乏与原创力的丧失,让诗人们沉于世故之中,无法更多地承载“天真的经验”所叠加的智性之真。

那么,先锋诗歌目前所面临的就是如何处理大时代更复杂和更特殊的经验,让诗歌写作重新获得整体性的厚重感。不管是抒情还是叙事,这些都不过是方法论的问题,在价值观遭遇异化和改写的当下,先锋诗人们需要直面的还是创造力和处理经验的能力。当创新的空间越来越小时,写作陷入同质化就不可避免,一方面是回到过去玄学与神秘化的一极,另一方面则是在口语写作的边界线上曲折伸缩。尤其是随着总体精神的淡化,诗人们过多地关注细部的枝节,而无观照全局的大视野,认为自己无所不知无所不能,这种自大掩饰不了诗人自身探索主体性的缺失。这也正是先锋诗歌的局限性所在,而如何克服这种局限性所造成的紧张乃至危机,其重要的举措还是要回到“诗与思”本身,重建写作的秩序。“诗人面临的折磨不仅仅来自现实的生活与其自身所沉浸其中的光荣与骄傲、失败与虚无之间的对峙,更多的是作品本身对他的剥夺。”诗人的所有“自我折磨”都可归结为作品能否让诗人获得写作的强度,先锋承接着这一召唤之力。虽然边缘化已成为先锋诗歌的常态,自我复制和原创性之间的博弈,同样考验的是诗人们在诗思实践中隐藏的问题意识,他们需要激活的还是自身创造的潜能。

在新诗的百年历程中,先锋诗歌至今仍未能跳出受争议、被诟病的困境,也就是说,它仍然还“在路上”。先锋诗歌的未完成表明它仍具可塑性,我们无法完全从理论上为其归类总结,所有的判断都可能是基于美好的期待。它的自我调节与诗人们的积极参与构成了其一体两面,诗人们需要适时地调整方向,将先锋作为更有难度的现代性装置,在为人生的书写中发现“新的风景”。就像罗振亚先生所言,“中国先锋诗歌迄今尚未真正走出边缘的处境”,这几乎已成常态,某种去功利化心态就构成了诗人们写作的初衷。“中国先锋诗歌正是在边缘行走的孤独中,逐渐找准了一条通往艺术福地的路,一条充满神秘魅力又不无荒僻的路,这是它的优长,也是它的局限。”优长与局限并存,也许就是先锋诗歌的张力所在,我们需要破解的,并不是先锋诗歌所建构的神话,而是它在引领文学突围时遭遇的限度,它既指向了超越感,也基于在创造层面所应坚守的品质。

再次回溯近半个世纪迂回曲折的历程,当代先锋诗歌没有在这相对短暂的时间里完成整体谱系的建构,它最终还是要接受语言、经验与历史想象力的融合。不管我们曾经怎样误解先锋诗歌所承担的诸多审美功能,它只能是在语言内部完成这一文体的价值呈现。透过其延展出来的纵深感,我们会发现,异质性与陌生化仍然是先锋诗歌的方向,但并不是回到晦涩和无解的另一极端,因为先锋诗歌被视为文学史中整体上的美学风景,我们需要辩证地看待这一被不断改写的新生文体。或许正因为它的不确定和稚嫩身份,历史短暂的先锋诗歌很难获得美学上的纵深,这种缺乏认同感的“小众”文体才在争议、不屑和传承中逐渐靠近了“文学的真相”,它是我们感知和理解现代文学作为整体的一个维度,也是其自身获得现实参照和对话性的内驱力量。

注释:

[1]南野:《形式——先锋诗歌的实质性话语》,《南方文坛》,1996年第5期。

[2]张枣:《朝向语言风景的危险旅行——中国当代诗歌的元诗结构和写者姿态》,《上海文学》,2001年第1期。

[3]周瓒:《当代中国先锋诗歌论纲》,《广播电视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0年第2期。

[4]张曙光:《先锋诗歌的悖论》,《诗林》,2006年第1期。

[5]陈超:《先锋诗歌20年:想象力方式的转换》,《燕山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4期。

[6]胡书庆:《先锋诗概念的一次知性抚触》,《艺术广角》,2016年第6期。

[7]冯晏:《先锋诗歌:在言语探险中追问生命》,《中国文化报》,2018年4月19日第10版。

[8]王晓渔:《先锋诗歌的“外交”与“内政”》,《湛江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4期。

[9]汤养宗:《对新时代诗歌的创新、建设与发展的几点思考》,《文艺报》,2019年1月11日第2版。

[10]王东东:《21世纪中国新诗的主题、精神与风格》,《文艺研究》,2016年第11期。

[11]沈浩波:《下半身诗歌运动与中国诗歌的互联网时代》,《星星·诗歌理论》,2017年7月号中旬刊。

[12]胡续冬:《近十年来的诗歌场域:孤绝的二次方》,《南方文坛》,2009年第4期。

[13]姜涛:《“标准”的争议与新诗内涵的歧义》,《江汉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2004年第5期。

[14]周伦佑:《“介入诗学”札记》,《扬子江诗刊》,2016年第1期。

[15]雷平阳:《我只是自己灵魂阅历的记录者——答刘波问》,杨昭编《温暖的钟声:雷平阳对话录》,中国青年出版社2017年版,第20页。

[16]张伟栋:《修辞镜像中的历史诗学:1990年以来当代诗的历史意识》,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48页。

[17]陈仲义:《缺少反省的大陆先锋诗歌》,《粤海风》,2001年第1期。

[18]于坚:《棕皮手记:诗如何在》,《诗歌之舌的硬与软》,云南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48页。

[19]张曙光:《著名诗人与优秀诗人》,《诗林》,2016年第1期。

[20]舒晋瑜:《李敬泽:重建这个时代的文章观》,《中华读书报》,2018年12月26日第18版。

[21]朵渔:《诗歌的光源及我们的现状》,《我悲哀地望着我们这一代人》,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246页。

[22]罗振亚:《中国先锋诗歌的“百年孤独”》,《福建论坛(人文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