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培禹
少年时读茅盾先生的《白杨礼赞》,我对生长着一片片白杨林的西北黄土高原是那样地憧憬;聆听广播电台播送的诗人臧克家的《毛主席对着黄河笑》,我常常想自己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好投身到治理黄河的队列中去;待到读了刘白羽的《长江三日》、杨朔的《茶花赋》、秦牧的《花街十里一城春》、徐迟的《撒尼人》、方纪的《到金沙江去》,甚至还有诸如《完达山的歌》这样的只记住了作品而记不起作者名字的大量歌颂祖国美好山河的文字后,时值青春的我,心中油然升腾起一股豪情:我的祖国好大啊,江山如此多娇!
那时我曾暗暗立志,如果此生我能成为一个作家,一定也要像前辈们一样,为我的祖国抒怀放歌。没承想,实现这个夙愿,竟等了40年!何以?一是忙于工作,虽有出差的机会,也未能专心致志地写作;二是我自知那时文笔稚涩,还远不算是一个合格的作者。前两年终于从繁重的工作岗位上退休了,这时的我也拥有“作家证”(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证)数年了。于是,我迈开脚步,“在祖国的大地上走去走来”(我的一首长诗中的句子)。回眸一望,竟也留下屐痕文履。恰逢新中国迎来70华诞前夕,有出版社关注到我近年来散见于报刊的若干篇章,愿意给我出本集子,真是“打瞌睡遇见枕头”,我心存感谢,认真对待,呈现给读者的几束小文均为近年旅途之作,今把它们串起来,不敢说是一串珍珠,自喻为有点味道的糖葫芦吧。
豪情过汉江
“儿时梦绕古战场,今伴豪情过汉江。”当我随作家采风团从襄阳机场出来,乘坐大客车在雄伟的汉江大桥上穿过时,胸中不禁涌起一股豪情。这豪情里裹挟着我童年的梦:三国古战场,草庐隆中对,我是平生第一次来到儿时就向往的襄阳古城。豪情当然还有另一层含义:万众瞩目的南水北调中线工程即将竣工,清甜的汉江水就要源源不断地流向北京,在这个注定不凡的时光节点,我们沿汉水溯源而上,踏寻、见证一个即将实现的中国梦的美丽,怎不叫人心潮激荡!
被这激情点燃的,还有已经年过八旬的老作家从维熙。从先生和我们一起拾阶而上,登上了襄阳古城“临汉门”。抚摸着保存完好,全长达七千多米的古城墙的一隅,从老的目光投向了环绕城区的护城河水。那河水清亮亮的,不急不缓地流动着,衬托着一座已然现代化了的都市难得的恬淡。“一江碧水穿城过,十里青山半入城。”穿城而过的护城河,水面宽处达250米,是当今有史料记载的最宽的城市护城河,享有“华夏第一城池”的美誉。从老说,刚住进宾馆,一拧龙头,流出来的水是那么清亮,甜甜的。当我们一行走到汉江边,从老竟不让旁人搀扶,他蹲下身,用手掬起一捧江水,舒心地品了一口。
毕竟是伏天,天暗得晚。当汉江两岸纷纷亮起灯火时,我们已站在游轮的甲板上举目四望,尽情观赏着那岸边的流光溢彩了。古人总凭大江大河起豪兴。江风迎面袭来,我想起当年写下“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曹操,还有一首写在江面战船上的《短歌行》呢。其中他把盏吟诵的“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一直被研究者认为有消极颓废之意;今天,身临浩浩的汉江之上,幽古思今,忽然对曹孟德有了新的理解:他哪里是消极颓废啊,分明是踌躇满志的一代霸主急于一统天下,发出的时光如梭、时不我待的感叹啊!
夜游汉江,十分惬意。
襄阳,是历史上三国形成鼎立之势的发端地,也是三国归晋大一统的策源地。据说,《三国演义》中有三分之二的故事就发生在襄阳。今天,我们车过的地方,还不时见到以“檀溪”“荆州”“的卢冢”为名的道路、街衢和纪念地,使人难免不产生一种穿越感,豪情中多了一份历史的厚重。
到襄阳,不能不去古隆中。我是轻吟着“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的诗句去拜谒诸葛草庐的。下得车来,迎面已见“古隆中”的牌坊,两边石柱上镌刻着“镇雄后学”陈维周书写的大诗人杜甫的名句:“三顾频繁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沿着坡度不大的小径,走近諸葛草庐,遥想刘备携关、张“三顾茅庐”,在此地静等主人午睡醒来的情景,思绪一下回到了1800年前。轻轻走过“卧龙深处”“隆中书院”“武侯祠”几处景点,如果说它们都曾经历过不同朝代的后人重新修建的话,那么一口保留至今的六角井就弥足珍贵了。这水井的口并非常见的圆形,而是由六个角形成。探头望去,井深处仍有清水荡漾。诸葛亮青少年时期在这里读书、躬耕、炊事、品茗,汲取的就是这六角井的水。当27岁的他献出《隆中对》,决意出山辅佐刘备成就大业时,便毅然离开了与他朝夕相伴10年的故乡井,踏上了烽火连天的漫漫征程。此后,竟再也没有回来。到他54岁病逝于五丈原,一别,又是整整27年啊。他不思念六角井的清泉吗?他不惦念留在隆中的贤妻吗?他为蜀汉大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弥留之际在军帐中留下遗嘱,葬于“汉中定军山下”,尸骨竟终未还乡,令人唏嘘!
古隆中,令人难忘。前往下一站的途中,我心绪未平,便打开手机微信,把一首不揣浅陋,即兴写就的诗发到朋友圈里:“儿时梦绕古战场,今伴豪情过汉江。马跃檀溪寻旧迹,卧龙草堂话沧桑。隆中古对思诸葛,身先征战未还乡。最是丞相湿襟泪,绵绵思绪动肝肠!”
襄阳,是一个坐上轮船、骑上战马就可抵达古战场;乘着高铁、驾着汽车就一步跨入现代化的城市。思绪还没有完全从历史深处走出来,我们的车已经驶入国家级高新技术开发区内的东风汽车试车场了。这个规模巨大的“场”,显然也是国家级的,它虽然以“东风”系命名,却承担着我国汽车产业百分之八十的新车型的试车任务。尤其是几乎与国际同步发展的新能源汽车,绝大部分是从这里经过各项严格测验、试车,完全合格后驶向全国各地的。我们望着一圈圈跑道上一辆接一辆不同品牌的试验车风驰电掣,真有点目不暇接。试车员在连续的弯道加上坡度、斜度的跑道上飞奔,更是让同行的作家们连呼:精彩!
高新区和试车场,只是现代化迅速发展的一个缩影。今天的襄阳,处处充满生机与活力!
然而,国家的战略性基础工程——南水北调,使襄阳这座地处汉江中游的历史名城、也是生态园林之城,再一次担负起历史的重任,作为南水北调中线工程最大的水源地之城,它将托起流经自己城市中心的一渠清水,调头北上,源源不断地注入河南、河北、天津,最终流入北京的团城湖,为首都人民送上甘泉。从1952年毛泽东主席提出北方向南方“借水”的设想算起,六十余年过去了。近十年来,襄阳人民和汉江上游的安康、汉中人民团结奋战,为养护涵养水源地,确保一泓清水进北京,做出了巨大的牺牲和奉献。从丹江口水库,自南向北,修建明渠绵延1277公里,每年将向北方送水95亿立方米,其中北京受水十多亿立方米。
饮水思源。当我们经过几天长途跋涉,出陕西白河,过安康,到汉中,再从汉水源头顺江而下,返回襄阳市区时,这座安详的城市已笼罩在浓浓的夜色之中,美丽的汉江在月光下泛着粼粼波光,静静地流淌……
就要告别襄阳,告别汉江,大家依依难舍。我和河北作家李春雷一早踱步江边,见到刘庆邦、赵丽宏、李辉等人已忍不住“亲水”畅游其中,来自草原的散文家鲍尔吉·原野,连连赞叹着:这一江清水!
豪情过汉江。
日照文脉
在去山东日照的火车上,我对文学评论家黑丰说:“到了日照,你千万别说你是文化人。”黑丰用他那湖北口音“呦”了一声,这音调是上拐的,表示有点疑问。我告诉他,这话不是我说的,是多少年前在日照的一次笔会上,作家刘恒说的。记得在场的陈祖芬、米博华等一干“文化人”也连连点头称是呢。
7月初,有机会来日照,我又一次被浓浓的文化氛围浸染着,乐在其中,收获颇丰。
追溯日照文脉,人们自会提起南北朝时期的大文学家刘勰。日照的莒县是刘勰的故里,在浮来山定林寺,我胸中不禁涌动着他在《文心雕龙·神思》中的名句:“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我才之多少,将与风云而并驱矣。”
此次日照行,“情满于山”的不止浮来山,驻龙山的万亩茶园,也给我们留下了美好的印象。听听这茶场的名字吧——春浓。我们冒着蒙蒙细雨,和茶农们一起采茶。日照的绿茶全国闻名,属茶品中的上上品。春浓茶场的老场长介绍说,它却是南茶北植的成果。把南方的茶种移植到更适宜茶树生长的日照,辅以北方的炒法,这炒法竟有七道工序!那天,众多人饶有兴趣地跟着走了七道工序,体味着日照茶文化的芬芳。
日照文脉的另一个分支,是黑陶文化。“到日照,看黑陶。”在兆启黑陶博物馆里,一些年轻人迫不及待地过起自制黑陶的瘾,我则认真听当今日照黑陶的掌门人、黑陶艺术大师苏兆启先生的讲解。始知黑陶是继仰韶文化彩陶之后出现的,被誉为“土与火的艺术,力与美的结晶”。 黑陶的烧成温度达1000度左右,黑陶有细泥、泥质和夹砂三种,其中以细泥薄壁黑陶制作水平最高,有“黑如漆、薄如纸”的美称。这种黑陶的陶土经过淘洗 ,轮制,胎壁厚仅0.5毫米,再经打磨,烧成漆黑光亮,有“蛋壳陶”之称,饮誉中外。苏老破例领我们看采自他家乡的胶泥土,他说,其实烧制前的胚具是黄的,人们见到的黑陶表面所呈现的墨黑色,是以独特的无釉无彩碳化窑变的古老工艺烧制而成的。出窑后就是浑然天成,不再做任何处理,其外观黑亮如镜。他传承的这一工艺,是继彩陶之后,中国新石器时代制陶业出现的又一个高峰。真是开眼,我们不仅看到了目前世界上最大的黑陶作品——奥运宝鼎,还仔细观赏了苏老历经五年,经过几百次实验才烧制成功的“镇馆之宝”——高柄镂空蛋壳陶杯。它的举世无双在于杯体的最薄处仅有0.1毫米,令人叹为观止。
有趣的是,离开黑陶博物馆,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后,我们竟一下穿越了四千年!——因为我们一行实实在在地站在尧王城的遗址上了。尧王文化是华夏文明的源头,也是日照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尧王文化博物馆建成还不到一年,已成为全国各地及海外游子的朝圣之地。走进博物馆,只见门口的“谤木”、华表,院中的漏缸、谏鼓都依原样而设,大堂内3.9米高的尧王全身塑像巍然而立,那是用一棵千年树龄的国槐整体雕刻而成的。孔夫子对历代帝王评头论足,多诋其缺陷以教导弟子,对尧王却唯有称赞,子曰:“大哉,尧之为君也!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司马迁在《史记》中也有溢美之词:“其仁如天,其智如神。”
前不久,日照市成功举办了中国首届国际尧文化论坛。我看到日照籍的著名科学家丁肇中先生返乡出席并留下亲笔题字。博大精深,以“仁德”为核心的尧王文化,正跨越出国界,影响着这个纷繁的世界。
可以说,尧王文化是日照文脉的源头。这文脉绵延不绝,氤氲着一代又一代子民。
短短几日的行程,我们还赶到桃花岛观看独具特色的日照农民画,到日照博物馆与正在举办画展的沂蒙画派的画家们交流、畅谈……
匆匆地,怎么就和美丽的日照告别了呢?我有点失落。在返回北京的列车上,依然是同车厢的黑丰先生,用他那浓重的湖北口音对我说:“到了日照,千万别说你是文化人呦!”我们都笑了。安顿下来后,我躺在卧铺上翻看自己的手机,哦,一张照片映入眼帘:两个可爱的小姑娘在举着刚完成的剪纸给我看。我没记下她俩的名字,可我知道他们是莒县剪纸传人的后代。
我按了“收藏”键,就让这两个日照小姑娘的笑容,留在我的记忆中吧。
修水青钱柳
在隆冬飘雪的北京家中,我剪开一个来自江西修水的信封,一张绿色的卡片映入眼帘,几片柳叶衬托着盈盈的茶杯,一缕馨香似乎飘了出来。哦,这是朋友寄赠的“青钱柳”说明卡。小小的“绿卡”,把我的思绪一下拉到了江南的暖暖秋色中。
平生爱树,树中喜柳。民谚云“五九六九,沿河看柳”,柳是报春树。幼时读贺知章的“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我就想那一定是写柳树的,因为家中小院里的柳树就长着细长细长的叶子嘛。上了中学北京二中,偶然得知我的语文老师赵庆培,就是那首儿歌“柳条儿青,柳条儿弯,柳条儿垂在小河边。折枝柳条儿做柳哨儿,吹支小曲唱春天”的作者,更添了对赵老师的崇拜。可见,我之喜柳是有因由的。
仲秋时节,我来到江西修水,意外地结识了另一种柳——青钱柳。本来是跋涉在青山绿水间的一次小憩,口渴的我们喝到了一种味道甘醇、略带涩感的树茶,敏感的人马上说出这真像柳叶淡淡清香的味道。这才知道,主人招待我们的可不是一般的茶,而是当地的一种“神茶”——取自一种叫青钱柳的树叶。作家、诗人们的兴致来了,提出要去看看这种叫“青钱柳”的树。陪同我们的黄副县长恰是北宋大诗人、书法家黄庭坚的第34代后人,他说当年黄庭坚还留有品茶诗,更吊足了众人的胃口。然而,尽管修水是国内青钱柳最大的原产地,但要见到这种生存了千百年的神树的真容,并非易事。老黄说青钱柳在植物学中不是杨柳科属,而是胡桃科属的落叶乔木,是中国特有的单一属种,它的生存条件主要适宜在江西幕阜山脉与九岭山脉之间。所以,大片的种植园都在山上,而且没有车行道可达。开发青錢柳的是一家很有实力的大公司,但公司的董事长文燕女士坚持不修路,她说不能让汽车尾气污染了这片净土。每次去看茶园神树,都是叫司机远远地就停车,她和同事们徒步山路,一走就是一个多小时,这样已坚持了十几年。见我们有些失望,老黄笑了,说:“明天我带你们去看青钱柳。不过,不在山上。”
不在山上在哪儿?就在县城附近的神茶文化园大院里。显然,青钱柳茶的科研开发,已经成为修水县的支柱产业。翌日来到茶文化园,我们顾不上坐下来品茶,都跑到后院来看神树——青钱柳。真的,一排4棵枝繁叶茂的树在秋风中摇曳着碧绿的枝条。它们是公司动用了铲车、吊车、大型运输车从深山原产地移栽到这里的,为的是让远道而来的客人一睹芳容。这4棵树看上去不像我们见过的柳树,既不是高大的杨柳,也不是依依的垂柳,树叶同核桃树倒像是有些亲缘关系。但它就是柳。
“它就是柳”,是公司一位主管科研的年轻副总说的,“不信,你摘一片树叶尝尝。”真有人摘了一叶放进嘴里了,引得大家笑起来。至于青钱柳的名字也有了答案,原来这种树还能结果,结出的果实很像串起来的铜钱儿,故名青钱柳,也叫摇钱树。“摇钱”不仅是指叶子的形状似铜钱儿,还有一层意思是它可作茶入口,有经济价值。修水人祖祖辈辈把柳叶加工成茶来饮用,也包括先贤黄庭坚。黄诗云:“筠焙熟香茶,能医病眼花。因甘野夫食,聊寄法王家。石钵收云液,铜瓶煮露华。一瓯资舌本,吾欲问三车。”诗中的“三车”就是“三乘”,即菩萨乘、声闻乘、缘觉乘。这首《寄新茶与南禅师》中能医病的“香茶”,我臆想会不会与青钱柳有关呢?我想起前一天拜谒黄庭坚故居纪念馆时,还读到黄庭坚与苏轼的互和诗。看来,黄庭坚每到新茶采摘的时节,就会想起好友,以茶相赠。看这首给苏轼寄茶时的附诗:“人间风日不到处,天上玉堂森宝书。想见东坡旧居士,挥毫百斛泻明珠。我家江南摘云腴,落■霏霏雪不如。为君唤起黄州梦,独载扁舟向五湖。”呵呵,“我家江南摘云腴,落■霏霏雪不如”,这是何等的意境啊!大文豪苏东坡当仁不让,步黄诗韵和道:“江夏无双种奇茗,汝阴六一夸新书。磨成不敢付僮仆,自看汤雪生玑珠。列仙之儒瘠不腴,只有病渴同相如。明年我欲东南去,画舫何妨宿太湖。”黄苏因茶赋诗,真是一段宋诗佳话。
往事越千年。现代社会要把柳叶做成茶叶,哪有那么简单!据介绍,这个过程历经12年之久,科研团队终于拿出了鉴定成果:江西修水独有的青钱柳,含有多种药理活性成分,长期饮用具有强身健体、增强免疫功能,而且降血脂、降血压、降血糖,还可减肥。难怪医学界称它是“人类健康之树”。在青钱柳神茶的“大本营”,我们看到各种茶产品琳琅满目,美不胜收。几位老作家纷纷品尝的是降压、降糖、降血脂的茶水,爱扎堆儿的美女们则在减肥茶系列里挑三拣四。我自觉身体尚可似乎需求不大,就和种柳树、做柳茶的员工们聊天。这一聊才知道,青钱柳茶的制作工艺,比传统的炒茶复杂多了。比如,降压茶主料是青钱柳叶,还要辅以药食两用的槐花、菊花和绿茶;降糖茶主料是青钱柳外,要加入黄芪、山药和绿茶。我粗算了一下,近百种产品就要有近百种配方啊。有人给我端上一杯热茶,绿绿的青钱柳叶浮动在杯中煞是好看……
平生爱树,树中喜柳。而今要加一句了:柳中有柳。
友人信中说,修水的冬天不冷,青钱柳的枝叶仍是绿的。
晋中访醯
没到过晋中的人,怕是十有八九不认识这个“醯”字。走进晋中,可说天天要与它打交道,一日三餐都离不开它,只好向同行的山西作家朋友请教。见我认真的样子,人家笑答:“山西老醯儿听说过吧?醯就读作‘西,本意指醋,引申为酸,也指苦酒。”毕竟是本土作家,人家还告诉我,古有“醯从天来”之说,这里的“醯”字,又可解释为象形字,是“酒”的一半加“流”的一半和一个“皿”字组成,意为用此作容器的美味,比之王液琼浆有过之而无不及。简单说吧,醯就是醋。
然而,我们晋中之行与“醯”的邂逅,却并不简单。
出榆次古城不远,就来到了老醯醋博园。此前我对于醋或者醯的认知,仅限于从小就爱吃的醋溜大白菜上。进一步讲,如果用山西老陈醋来炝锅儿,那溜出的大白菜就更美味可口,特别下饭。而今,当我置身于一座占地十几万平方米,有着“华夏第一醋园”称誉的醋城时,我在微醺的香甜弥漫中,竟感到了一种震撼。
山西做醋的历史大约有3000年之久。北魏贾思勰在其名著《齐民要术》中总结的22种制醋法,有人考证认为就是山西人的酿造法。其中“作米酢法”几乎与山西老陈醋的酿制方法一样。明末清初,介休出了一位王姓“醋仙”,在清徐城关开办了一个“美和居”醋坊,他在白醋的基础上增加了熏醋工艺,大胆改革创新,“夏伏晒,冬捞冰”,终于创出了山西老陈醋的名牌——“美和居”,那可是顺治皇帝都喜食的名醋啊。今天人们知道醋内除含有大量醋酸外,还含有钙、铁、乳酸、甘油、氨基酸及醛类化合物。它不仅是佐餐的调味品之首,还是人们强身健体的佳品。据记载,清乾隆四年京师太医院集中全国名医,为治疗宫妃郁血病而炮制的“定坤丹”,其中所采用的二十多味中草药,都是用山西老陈醋浸泡过的。
“开天辟地,远古洪荒。万物初生,智慧猛涨。古猿寻蚁,本能驱使。采摘野果,酸味得尝。唯物进化,世界莽莽。食蚁吃酸,生存基本。三皇五帝,文明初创。五味渐分,福泽炎黄。”吟诵此诗文的,是被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示范基地东湖老陈醋集团的郭俊陆董事长,他也是这个国家级非遗项目的传承人。几十年与醋为伴,老郭简直是醋的传奇。他领着我们在酵池醅室間游走着述说着。一溜参观者紧紧围绕跟随着他,生怕漏掉每一句“醋语”。比如他说:“饭是经常吃的药,药不是经常吃的饭;醋是经常吃的药,醋更是经常吃的饭。”比如他讲山西人喜醋为命,一支义军打了败仗,士兵交枪不交醋葫芦。比如他指着一幅画,介绍道:“这是‘三仙品醋图,据说有一天,苏东坡邀了好友黄庭坚去拜访佛印和尚。佛印和尚很高兴,拿出一坛酿了多年的‘桃花酸招待他们。三仙边皱眉头边饮,直至醉了。那时的苦酒醯,就是今天的老陈醋啊!”老郭用手翻搅着正在发酵的大缸,说:“咱山西的高粱、大麦、豌豆,最适合酿醋,还要加上谷糠和麸皮儿。经过蒸、酵、熏、淋、陈五道工序,封缸两三天后,每天都要翻搅一个透。到了18天后,它们就有新生命了!”有人不解,问:“五谷杂粮怎么会有生命?”老郭坚定地说,他们是有生命、有灵性的。他让工人掀去一口缸上的覆膜,亲自用一根木棍在发酵的液体中搅拌起来,一下、两下、三下……只见缸内的液体“咕嘟咕嘟”冒起泡儿来。大家正觉有趣儿,老郭提醒离他较远的人们看看身边的发酵缸,真是神了!没有人搅动的缸里的液体,也纷纷“咕嘟咕嘟”冒起泡儿来。老郭好生得意,他说这是感应,是有生命的大曲的感应。“曲是醋之骨”,他比喻说,高粱、大麦和豌豆修成了“曲”,谷糠、麸皮儿,再融入有温度的水,就像灵魂醉入醯端醋底,其中的物华生灵各有酩醉,它们重获的一场新生,就是汩汩流出的美味香醋了。
跟随老郭的这一趟“醋之旅”,真有点惊心动魄。当然,我们更见证了“好醯皆为人工出”的一道道繁重的劳作工序。一位姓杨的师傅,在翻搅岗位上一干就是40年,老郭叫他停一下,让他张开双手,我们看到了那双大手,十个指头除拇指外,八个手指上戴着的是八个铜质的手指套。杨师傅说,这铜手套是他的师傅传下来的,现在已没有生产的了。每天,他要用戴着铜手套的手,弯着腰把一缸缸的酵菌翻透了,以保证换气均匀。令人欣慰的是,年近花甲的杨师傅身体很好,他说,这么多年就没感冒过,醋不是有保健功能吗?
老醯醋博园因是著名商标“东湖醋”的产地,也称东湖醋园。这里真的有一座“东湖”,不过湖中流动的完全是醋液,也奔流不息的,堪称绝景。那巍巍的醋山、醋林,当然也是成品醋的存储之处。醋山由一个个大醋缸叠落而成,而醋林则由96座高大的金属罐矗立在园区,很像云南風景区的石林,里面却储存着上万吨5年以上的优质山西老陈醋。
有着悠久黄河农耕文化的晋中,老陈醋是它的亮丽名片。省领导来调研时曾一再叮嘱:老陈醋不仅是晋中的“面子”,也是全山西的“面子”。我们无论如何也不能忽视,更不能丢了这宝贝的“醋葫芦”。2014年10月,有着六百多年传统制作工艺的东湖老陈醋,终于走出晋中,越过娘子关,登上了纽约的展示会,登上了哈佛大学的讲坛,还迈进了联合国总部的大楼。去年9月,第四届国际醋酸菌大会在山西召开,晋中老陈醋煞是风光。
在山西还跑了不少地方,但晋中的访醯之旅,留下的印象最难忘,以至回到京城没几天,就有朋友约饭,几位竟众口一词选了晋阳饭庄。微信上我加了一句:“别忘了给俺点个醋溜大白菜。”几位迅即回帖,我一看,图案均是从晋中拍照下来的醋葫芦。
西河渡
来到芜湖才知道,芜湖无湖。它的水泽氤氲全凭大片的湿地和那条日夜流淌,继而涌入长江主干流的清弋江。美丽的江流在一个叫西河的地方拐了一个弯儿,于是,600多年前这里有了渡口,有了小船,有了艄公。不知哪个文人墨客哪年题写的“西河渡”三个大字,于今还留在岸边的石壁上。小河流淌,人类繁衍,一个小镇诞生了。难得而神奇的是,600多年来,西河古镇的古朴民俗、风情生态得以保留延续,被今人们写进了中国第三批传统村落保护名录。
我是追随画家好友朱明德的足迹来到西河古镇的。“明德鱼”在京城画界已有不小的声誉,那么,他因何一头扎进这芦苇荡,乐不思京呢?
先看看西河古镇有多美吧。
蜿蜒长长的古街上,老照像馆、老篾匠铺、老理发馆、老药铺,甚至老铁匠作坊仍保留着。年已65岁的铁匠李老七,把炉火弄得通红,每天都要抡锤打几件农具。
梁思成先生住过这里吗?先生的楹联:“尝得天恩味,却忘城市喧”清淅可见。
当然,从红杨镇到西河老街,唯有坐轮渡。“流经这里的清弋江并不宽阔,为什么不架一座桥呢?”此话刚出口,我忽地意识到这提问有多蠢——建起现代化的大桥还能保留古渡口吗!陪同而来的红杨镇汪晓娟书记并未在意,仍是微笑着待我。这里依旧的渡口码头,肯定不是最古老的;然而600多年来沿用无恙,至今恩泽两岸百姓的“西河渡”,大概是中国并不多见的吧。我们登船后,一位86岁的老婆婆告诉我,她小时候就从这个码头上船,到对岸去买东西。摇啊摇,摇到自己快走不动了。船老大是位壮实的中年汉子,可以想见,渡船在没安装机械发动机前,他也能凭着一膀子力气撑得动这一船人。他没有话语,上船的人每人交给他两块钱,没有船票。这么多年来没有涨价,仍是两块钱。然后,中年汉子发动了老式柴油发动机,渡轮“突突突”的声响有点震耳,然而船身并没有动,船夫要用撑杆把渡船顶离水很浅的码头才行。见他吃力的样子,船上有男人站出来帮助撑船。
我问每次都这样吗?
每次都这样。
那如果船上没有男人,怎么办?
船老大笑了,说,那就等,等到有男人上船了再开船。
船终于离岸了。我和一个5岁的小姑娘聊天儿,她告诉我,她是让姐姐带着,到河对岸的书店买书的。姐姐叫欣怡,她叫凤怡。她把手里的《格林童话》《小猫钓鱼》给我看。我问她为什么买这两本书,喜欢吗?不想,姐姐欣怡替她回答,书店里就这几本儿童书呀,带拼音的。
我的心不禁一紧。
行船间,我把小凤怡揽在怀里,给她讲了《格林童话》里的小红帽的故事。小姑娘听得可认真了。不知不觉中,船已靠岸,人们匆匆离船而去。渡船停留片刻,等待着回程的乘客……
画家朱明德就是从北京乘高铁、乘长途客车,到芜湖、到红杨,然后从“西河渡”乘渡船登上西河古镇的。两年前一次偶然的机会,朱明德来到芜湖,一下喜欢上了西河古镇。这位以画鱼著称的画家在这里落户了,如鱼得水。他把自己的画室搬到了西河,自己写了一块扁额:朱明德画画的地方。
推窗就是美丽的西河,迈脚就是600年的古街,“明德鱼”越画越接“水气”,越画越出神采,西河的鱼儿不仅在北京、深圳等城市办了画展,今年8月,应莫斯科中国中心的邀请,朱明德更是携他的《月上西河》《忽闻岸上踏歌声》《情依依》等35幅代表作,把《鱼水情深》画展办到了俄罗斯,反响热烈。
我在“朱明德画画的地方”和他聊天,时常被涌进门来的参观者打扰。每当有中小学生结队而来,他便格外兴奋。不仅亲自讲解,还准备了几个本子让孩子们在上面涂鸦、留言。从学校老师的口中我才知道,他还曾到红杨镇的小学,给孩子们开设了美术课。他对我直言:你是作家,能不能为西河做点贡献?那口气,俨然他已是这里的一个主人。
刚刚过去的9月,美丽的芜湖天朗气爽。我在西河古镇见证了两件喜事:一是北京市杂文学会在这里创建了“深扎”基地,20多位作家、杂文家捐赠的图书,摆满了书架;二是91岁高龄的漫画大师李滨声先生来了,滨老兴致勃勃地从“西河渡”登船,然后漫步西河古街。老人家欣然挥毫,题写了“美丽乡村,西河古镇”八个大字。晓娟书记说,滨老的墨宝将镌刻在西河渡口,“西河渡”,就是渡向美丽乡村西河的啊!
胡柚花开
4月,常山胡柚开始吐蕾;进入5月,漫坡满岭的胡柚花盛开,淡淡的花香弥散开来,沁人心脾。我在这个最美的季节飞到江南衢州,继而驱车急急到常山来看胡柚。接我们的衢州市作协主席、女作家许彤说:“急不得呀,老培哥。你看——”她把一份精美的小册子递给我,上面印着“何处心安.慢城常山”。许主席轻声慢语地告诉我,慢生活,是常山人的常态。要不,全国“百佳深呼吸小城”的座谈会干吗要选在这里召开?
深呼吸、慢生活,就这样与我的常山胡柚之旅连在一起了。为什么是“胡柚之旅”?自小喜食水果的我,偏爱柑橘类,柚子也在其中。我出差广西时曾托运回来整箱的沙田柚;偶尔吃次西餐,点的饮料也一定是杯西柚汁儿。此次有机会来常山参加生态文学研讨会,我只想快点见到诱人的胡柚。
“慢城”常山,出行的車轮可不慢,一路通畅,交通绝无拥堵。我们观赏过芙蓉湖的秀丽景色后,沿钱塘江上游而行,很快就进入了一片一片的胡柚林。远远望去,满眼葱绿的林子中,开满了乳白色的花朵。慢慢走进胡柚林,阵阵清香扑鼻而来;贴上去嗅嗅,才感到那沁人的气息,是发自有点淡黄色的花蕊的。天上白云悠悠,远近皆为美景,远来的客人啊,有谁能不停下脚步,陶醉在这片“桃花源”里。
生态文学作家李青松,常年关注“深扎”,俨然已是这里的主人。与其说他见了胡柚园基地的柚农很亲,不如说人家见到他更亲。他介绍说,衢州常山,是著名的胡柚之乡。在中国,仅有这一块地方产胡柚。常山种植胡柚可有历史了,但祖祖辈辈传下来,至今沿袭着生态法则,即一切顺从自然:不施农药,不用化肥,全靠力气和汗水。他们在胡柚林里养鸡,鸡在林下无拘无束,抓虫擒蛾,鸡粪则可以肥树,肥果,肥柚农的日子。胡柚比柚子小,比橘子大,像橙子,却跟橙子没有关系。荔枝是甜的,但甜得太猛烈了。柠檬是酸的,但酸得太端庄了。黄连是苦的,但苦得太粗鄙了。胡柚则有一种圆融的本领,把甜酸苦融合在一起,那味道,酸甜适度,甘中微苦——好吃!
有点垂涎欲滴了,李青松还没有让我们品尝胡柚的意思。倒是朴实的柚农们早把一个个鲜鲜的大胡柚塞到我们手里。不过,青松的话还真是让人听着顺耳、喜兴——胡柚性凉,清凉祛火,镇咳止痰,能排除体内的毒素。他调侃道:像李逵、鲁智深这等性格鲁莽、暴烈之徒,火气大,脾气大,也许是因为没吃过胡柚,如果吃一段试试,性子一准温和了,火气也没了,看啥都顺眼了。哈哈哈!
主人发话:欢迎品尝啦!有人冒出一句:“这去年的胡柚放到今年5月,还有水分吗?”我不禁用眼睛撇他——傻呀?有没有水分,咬一口不就知道了。真是白吃枣还嫌核儿大!吃胡柚长大的许彤可不像我,大家闺秀有涵养,她用好听的声音轻轻道来:“胡柚是常山的宝,也只有我们常山人能侍弄它,因为它的成果期太长了,瞧,从4月吐蕾,5月花开,6月落果,一直要生长到11月才进入采摘期,真是慢城的慢果啊!但它也耐储存,天然条件下可放上五六个月,常山人更有福气,一年四季都能吃到鲜胡柚。”吃胡柚是有讲究的,我们按照她示范的,先去掉那层棉衣(胡柚壳),露出一层棉絮状的薄囊,薄囊包着的就是肉,一瓣一瓣的肉。撕去薄囊,吃一口,先微酸,后微甜,接着,淡淡的混杂着酸甜苦的味道就出来了。“棉衣”也别扔呀,它可以和冰糖一起,用小火熬煮60分钟,再舀入蜂蜜,金黄、油亮的胡柚蜜茶便炮制而成了,味道不是一般的好——许彤的语气郑重其事。
在柚花盛开的田园里,品尝着水分充足的胡柚,我还得知,所谓市场上价格不菲的“西柚”,其实就是我们的常山胡柚。早在1825年,葡萄牙人从常山的青石乡胡家村把胡柚引种到同纬度的美国佛罗里达,胡柚居然很适应那里的土壤和气候,长势很好。于是便有了西柚,也叫葡萄柚。无论外国人叫它什么,它的祖籍在中国的衢州常山。
离开胡柚园回到宾馆,我毫无困意。学着做微信“美篇”,把一幅幅胡柚花开的美景发到朋友圈,并即兴赋诗一首:“早闻人间有慢城,吾心安处常山中。凭谁胡柚花香里,不醉凡身觅仙踪?”立时,好友们纷纷点赞,大家“羡慕嫉妒不恨”。著名作家、中国作协副主席高洪波跟帖:“常山胡柚天下闻名。”我回问:“您写过胡柚的诗吗?”于是,得高主席咏常山胡柚诗一首——
秋雨常山柚子园,
暂将刀剪付甘甜。
枝头暗香浮不动,
洗去凡尘且为仙。
阿细跳月的故乡
直到今天,我才知道我梦中向往的那个迷人的山寨,在云南红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州的弥勒县,她的名字叫可邑。
可邑,阿细跳月的故乡!
我第一次知道“阿细跳月”,正值青春,顷刻被那欢快、动听的旋律感染了,被那优美、激越的舞姿陶醉了。那是无数快乐的青年们在天安门广场拉起手,围成圈,尽情欢庆共和国生日的一个不眠之夜。集体舞是交错行进式的,一段乐曲结束,你的眼前就会出现新的舞伴的面孔。当时的我觉得对面的女生一个个都像阿细姑娘般美丽。从那时起,阿细跳月伴着我的青春,那么美好地留在我的记忆中。
偶有事由,这记忆便被撩拨起来。若干年后,听著名萨克斯演奏家范圣琦的音乐会,他的压轴曲目竟是《阿细跳月》。他把这支少数民族乐曲改编成萨克斯风,先后用高音、中音两支萨克斯演奏,十几个少年组成的萨克斯乐队重奏,高潮处台上台下一片欢腾,这其中自然包括我。当晚忍不住打电话给刚刚到家的范先生,要他演奏的《阿细跳月》CD盘,范老欣然应允。我知道,有一个美丽的梦已然在我心中生成。
若干年后的若干年后,终于,我的寻梦之旅就在这个秋天成行了。展开红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州的小册子,“红河——七彩云南的缩影,梯田文化的殿堂,阿细跳月的故乡”赫然入目。不用说,我是带着怎样的兴奋踏上红河之旅的。
偏偏我们的行程把弥勒安排在了最后一站,就是说,我的梦要在整个采风活动的最后一天才能圆啊。有点郁闷。晚饭后,《云南日报》的高级记者杜京找到我说,州委常委、宣传部长李涛要请几个朋友中的朋友去湖边喝茶,她笑着说:“你被选中了!”
在宁静而美丽的南湖岸边一个叫墨脱酒馆的地方,“涛哥”——正像杜京说的一位年轻帅气的彝族宣传部长已在等候大家。喝茶间,我把对阿细跳月故乡的向往和刚才的“郁闷”说了,“涛哥”笑了,他善解人意地拿起手机打电话,叫来了《红河日报》社的总编辑何劲松,介绍给我说,老何就是弥勒县的阿细人,也是研究阿细文化的专家了,你的圆梦之旅现在就算开始了!
老何果然了得,他几乎是唱着阿细彝族的民歌,给我介绍他的家乡的——“阿细跳月”的来源众说纷纭。有一说,古时其祖先以狩猎和刀耕火种为生。当先辈们砍倒树林放火烧荒后,为了抢时间,往往不等炭灰完全冷却就进行耕种,因而经常有人脚底被烫,便急忙抬起脚来,一边跳一边抖动,把粘在脚上的炭灰抖下来,嘴里还发出“阿啧啧”的声音,后来就逐渐演变为“阿细跳月”的舞蹈动作,直到现在跳舞时嘴里仍喊着“阿啧啧”。也有人说,“阿细跳月”是彝族为祭祀祖先“阿娥”和“阿者”,表达敬仰及怀念之情而自发创造出来的。值得一提的是,在“阿细跳月”发展过程中的1946年夏天,西南联大的部分师生来到石林,组织“奎山彝族舞蹈队”到昆明演出。“阿细跳月”首次进入城市就轰动了春城,闻一多、费孝通、楚图南等文艺界著名人士予以高度赞扬。据说,诗人闻一多把“阿细跳乐”顺手改成了“阿细跳月”,使这首古老的民歌更具诗意了……
到红河的第一个夜晚,我睡得很香,仿佛看见了阿细山寨的月亮……
红河好美!几天来,我们在蒙自品尝正宗的“过桥米线”;在与越南接壤的河口观看入关大潮;攀上举世闻名的元阳梯田感叹如诗如画,泛舟在石屏异龙湖上与“花腰新娘”对酒,歌声、笑声惊起鱼儿串串……
这天,我们的车队终于沿着蜿蜒的盘山公路,向着我的梦——弥勒进发。随着美丽的秋色在车窗外闪过,我的心早已飞向了那神秘的阿细山寨。
“到了,到了!”看得出,大家都和我一样兴奋。远远地就看见村口的三座烽火台上插着红旗,强壮的阿细男人袒胸露背,披着坎肩,手持古老的兵器,列队迎接远方来客。阿细姑娘师苗用她那甜美的声音说:“可邑山寨欢迎您,欢迎您到阿细跳月的故乡来做客!”
欢迎仪式有点特别,每一位客人先要跳过脚下的火盆,然后饮尽阿细姑娘敬上的米酒。漂亮的师苗说,这样,进村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这“一家人”中的师苗,年龄只有二十出头,其实还是个孩子,她却已在镇里工作了,许多重要的接待任务,都由她来完成。在可邑村的民俗博物馆里,她用近乎标准的普通话介绍道,可邑村有7000多阿细人,村里保留着最原始的先基祭奠传统,是彝族创世史诗《阿细先基》流传最广泛的地方,现在已被列为省级彝族文化生态旅游村了。我问她会彝族语言吗?她点点头,骄傲地说,当然,我能写不少文字呢!参观间隙,她还告诉我一些解说词里没有的内容,比如阿细人崇虎为图腾,彝语中“嗤蜜蜜”就是“亲蜜蜜”,“阿里多”就是“欢迎你”。她还偏过头来,在我的笔记本上扫了一眼,看我记下没有。“对了,”师苗说:“在我们阿细山寨,定婚最省钱了,男人一挑水上门拜岳父岳母,女人一担柴就能认公婆……”
本想和她多聊会儿,“师苗!师苗!”镇上的领导喊她,她一转身,很快消失在人群里,许久我都没有再看到她的影子。
古老的村寨,本来是恬静的,我们一行人东看看、西望望打破了这恬静。十岁的小姑娘陈湘,是可邑小学四年级的学生,她带着弟弟在树下玩耍。我走近她,小姑娘懂事地让弟弟别闹了,等着我问她。“你学习成绩好吗?”我问。“有比我好的。”“能排在前几名吗?”她笑了:“差不多吧。”“你妈妈在干什么呢?”“在给你们做饭。” “没有客人来的时候呢?”“给我和弟弟做饭啊。”“怎么老做饭啊?”我故意逗她。小姑娘也笑了:“谁说的?妈妈还会种烤烟,要干好多活儿呢!”我们谈话间,已有好几位摄影记者把镜头对准她了。我说:“陈湘,你这么漂亮,能给大家跳个舞吗?” “晚上点火才跳呢!”
晚饭快结束时,出现了精彩的一幕:一位阿细长者,真的在一段树木上钻出火来!他把点燃的一支支火把分别交到客人手中,人们高举着火把来到宽阔的场院,欢腾的篝火晚会开始了!熟悉的大三弦和竹笛奏响了“阿细跳月”的旋律,无论男女老少都逐渐加入到跳舞的圈子中来,一圈变成两圈,两圈扩大成三圈,人们在尽情地跳跃着、欢笑着。
我却在欢乐的人群中寻觅着,我想找到阿细姑娘师苗和小陈湘,可就是不见她俩的身影。忍不住我问身旁一位阿细妇女,认识陈湘吗?“认啊认啊,她和我女儿龙敏一个班啊。”“她们不来跳舞吗?”“她们学习啊。我家龙敏考试班里第一呢!”哦,我想起来了,陈湘说的那个学习成绩比她好的同学,大概就是龙敏吧。我从心里祝愿阿细人的后代幸福快乐地成长!
不知是谁把我也拉进“阿细跳月”的队列中,天安门前的青春记忆又萦绕在脑海。在今天这个难忘的山村之夜,我的梦落在了红河,落在了弥勒,落在了可邑,落在了阿细跳月的故乡!
夜深了,淳朴的阿细乡亲一直举着火把,把我们送到村口的停车场。忽然,我的眼前一亮,我见到了那个苗条的身影,她正是在安排大家上车的师苗。我找不到她,原来她在一直忙碌着。我有点感动。灯火映照着师苗美丽的脸庞,她微笑着挥手向大家告别。
我隔着车窗也向她挥手。只是不知道,她看到了吗?
彝家新寨“瓦几瓦”
清晨,我们从西昌向着大凉山进发,
山路弯弯,蓝花楹盛开如画。
邛海湾的美丽,彻底颠覆了《北京日报》作家笔会一行人对四川凉山彝族自治州首府西昌市的以往印象。有人说,只知道西昌是一座发射卫星的英雄城,哪承想,她是坐落在邛海湾畔的一颗明珠啊!我的兴奋,不亚于同伴们。本文开头两句,就是我记在笔记本上,初到西昌构思的一首诗的头两句。大客车车厢里欢声笑语,大家对蓝花楹——这种只生长在本地的“树花”,喜欢得热烈,讨论得更热烈。于是,陪同我们的《凉山日报》的何总,不得不临时叫停了大客车,我们都下车来好好观赏这种叫“蓝”却颜色紫红带粉,且開满了一树的奇异之花。至于为什么叫“楹”、为什么是这个“楹”字,何总到底也没说明白。
赶紧上车,更美的景色在前方。前方,是彝家新寨安哈镇。
邛海的臂弯里藏着一颗明珠,
走进彝寨,主人招呼一声:瓦几瓦!
这是我的诗的下两句。我到过苗岭,去过瑶寨,也曾在神秘的泸沽湖“女儿国”的摩梭人家里做客,今天走进彝家新寨,还是平生第一次。不能不感叹我们祖国的家园真的好大!曾在雪域高原和藏族兄弟互道一声:“扎西德勒”,也在天山脚下与维族姐妹共唱一曲:“新疆,亚克西!”此时,主人告诉我们:来到彝寨就说一声“瓦几瓦”吧。
“瓦几瓦”,就是扎西德勒,就是亚克西,就是吉祥如意,就是好,真好!
一排人在狩猎场挽起了弓箭,
但见山里的鸡兔野猪却全然不怕。
哦,那飞箭射中的是木靶的圆心,
于是山坳里欢呼起一阵“瓦几瓦”!
今天的彝寨早已不见了蛮荒,也告别了靠捕猎野生动物为生的历史。爷爷的爷爷留下的刀剑、弯弓,已挂在博物馆的墙上生了锈。然而,祖祖辈辈家传的射箭本领,仍是衡量新一代彝家小伙棒不棒的标准之一。我们一行人中不乏壮汉,作家刘齐、李迪、晓钟齐上阵,“嗖嗖”“嗖嗖”一箭箭带响儿,怎么样?大多射飞了(真想发个捂嘴乐的图案)!倒是副刊部的美女编辑小耕一箭射中靶心,十环!立时,周围腾起一片“瓦几瓦”的赞声。女作家高红十,对,就是当年插队延安,因写出长篇朗诵诗《理想之歌》而红遍大江南北的那位,用陕北腔冲几位弟兄道:“咦——丢人哩?额还莫上咧。”
那么,什么样的姑娘是让人羡慕称赞的呢?当然是亚麻和百褶裙了。棉布进入大小凉山前,彝族以羊毛和亚麻作为制作衣饰的原材料。羊毛贵重于亚麻,彝家人看服饰就知道家中的经济状况,只有富人才有羊毛制品穿戴在身上,而大多彝家则用亚麻来纺线、织布。古老的织布机还在“咔咔”响着,一位女织布能手在为大家表演着“绝技”。布织成后,彝家人会用黄连树作颜料,把白布染上黄色;彝语叫“屋”的植物,是用来染红色的;染蓝色的植物叫“傀”;而黑色则是用木炭和漆树汁液来染成的。花布有了,百褶裙应运而生。彝家女人的裙子是不能随意穿的,姑娘有姑娘的穿法,嫂嫂有嫂嫂的穿法,但百褶是一样的,于是百褶裙的圖案真是百花争艳,漂亮得很。在彝族文化陈列馆里,一件曾作为第三届成都国际非遗节展品的巨型百褶裙,可是让我们开了眼:整条裙子用了400多米布匹,下摆拉直有118米长,总共11层褶皱,穿它时要两个男人才搬得动。设计百褶裙的贾巴子则,已被四川省文化厅命名为省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彝族服饰的代表性传承人。
心灵手巧的嫂嫂编织着亚麻,
小姑舞起百褶裙上的朵朵鲜花。
当星星和篝火一起把山村点亮,
银饰碰撞出银铃般的笑声瓦几瓦!
彝族创世史诗《勒俄特依》,创造了彝族英雄的祖先支格阿鲁。年轻的安哈镇领导骄傲地说:“这里是支格阿鲁的故乡,我们是英雄支格阿鲁的后代。”在村子中央的“坝坝会”上,我们聆听村长大叔讲彝族的远古宗教和毕摩文化。远远传来了“磨儿秋”场上荡秋千比赛的欢笑声。我忍不住把“磨儿秋”场上威武的彝家汉子和索玛花般美丽的彝家姑娘,写进了自己的诗篇里。
这篇短文该结尾了,就让我把自己的那首记在笔记本里的拙诗的最后一段,照搬过来吧——
我们邀请村长在大杉树下合个影,
憨厚的大叔笑着说声:“瓦几瓦。”
当摄影师喊:“预备,一二三——”
你猜到了,我们齐声应着:“瓦几瓦!”
北疆歌声
忽然想起冬天的赛里木湖,缘于我点开手机微信,一首动听的《赛里木湖的波光》在耳边响起。“赛里木湖的波光/在哈萨克小伙的心中荡漾/他们世代弹着冬不拉/湖水便像圣泉一样清凉……”歌词我很熟悉,因为我就是它的作者。2016年秋天,我们在新疆霍城采风,第一次见到被称为“世界上最后一滴眼泪”的赛里木湖,旋即被它的壮阔、圣洁所陶醉,心中的诗句泉涌而出。这首诗在《人民日报》发表后不胫而走,不仅被收入多个选本,网上还听到过很好听的朗诵。
然而,我听到这么优美的旋律,而且是一个粗犷的汉子在深情地歌唱,还是第一次,不禁有点激动。当我告诉你,这首歌的作曲、演唱者,并非专业作曲家和歌手,而是中石油新疆博尔塔拉蒙古自治州阿场加油站的一位普通加油员,你是不是有点吃惊?如果你感兴趣,那么请跟随我回到风雪弥漫的新疆阿拉山口,在辽阔的博尔塔拉,我们一起去寻觅那动听的北疆歌声吧。
不到新疆不知中国之大,不走遍南疆北疆不知新疆之美。从乌鲁木齐出发,披星戴月,风雪兼程,支线航班飞来飞去,克孜勒苏柯尔克孜自治州,喀什噶尔古城,巴音布鲁克草原,冬季安睡的博斯腾湖,塔克拉玛干沙漠戈壁上醒着的胡杨林……我和作家李迪采写祖国边境加油站的故事,来到美丽的新疆已奔波多日,累并快乐着。此时,清晨六点,星光还未褪去,我们已赶到库尔勒机场。从这里起航,跨越天山山脉直飞博乐市。一个多小时后,我们便降落在北疆之北的博尔塔拉蒙古自治州的大地上。
像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简称巴州,博尔塔拉蒙古自治州就简称博州。在内地,知道博州的人不是很普遍,但提起国门阿拉山口,大概就无人不晓了。阿拉山口国门位于中国与哈萨克斯坦交界处,威严庄重。它与哈萨克斯坦多斯特克口岸遥望相对,前年3月,随着中欧班列(波兰—成都)驶达阿拉山口口岸,2018年中欧班列累计开行超过千列,必经阿拉山口的中欧班列占全国的七成左右,已成为“一带一路”的亮丽名片。自然,比国门更叫得响,更吸引我们的是被誉为“风口第一哨”的阿拉山口边防站。据记载,这里是有名的“世界级”大风口,每年八级以上的大风总要刮160多天,“一年一场风,从春刮到冬。风吹石头跑,鸟都飞不了。”这首当地流传的“民歌”,被牧民们唱了千百年。今天在这里执勤的边防战士,首要的训练任务是如何在狂风大作时不被吹跑;不被吹跑又如何做到不被吹倒,从而坚守哨位。奇怪的是,我们攀上高高的哨所时,风并不大。穿着荒漠迷彩服的小战士,十分英俊,他专注地执勤,本不搭理外人,听到我们的疑问,忍不住回了一句:“夜里11点后风才来。”“每天都是吗?”小战士答:“差不多。”我们借机想和他多聊几句,却未能如愿,只了解到战士们每天清晨在这里升国旗、唱国歌,歌声中升腾着戍边军人的热血豪情:他们身后是祖国的北疆,这里20多个少数民族安详和谐地劳作与生活,凭靠着边防部队的日夜守护。我问小战士叫什么名字?他笑而不答,而是指指身边一直陪着他站岗的一条小狗,说:“它的名字可以说,它叫旺财。”我们都笑了。
山西永和是全国贫困县之一,也是山西省划定的深度贫困县。加书记6年前刚到永和时,全县城只有一处红绿灯,当然全县也只有这一个红绿灯,山里农民进县城办事,大都要来这个路口看看“景儿”。像当年焦裕禄把县委会议开在了兰考火车站一样,他也曾带上县委、县政府的一班人,来看这个路口的红绿灯,他动情地说,永和虽然穷困,她却像黄河母亲一样,在中国革命的历程中,用槐花儿、土豆、红枣儿养育了红军,支撑起晋陕边区一块重要的红色根据地。今天,我们没有理由不带领群众打赢脱贫攻坚这一仗。
加书记包的村叫奇奇里,怎么叫个外国名字?他说,名字嘛,人家祖祖辈辈就这么叫,就像我根本没去过天山,却叫加天山,爹妈给的嘛。说起奇奇里村率先脱贫,常年在那里采风写作的词作家李咏海告诉我,奇奇里“窝”在贫瘠的黄土高原上,种啥啥薄收,稍遇灾害就连种子钱都收不回来。可这个村枣树能活,而且地处黄河湾的自然景色很美,用加书记的话说是“绝美”。于是县里通过各种关系,请来了中国摄影家协会的几十位摄影家。摄影家们美景拍不够,加书记说,欢迎你们在这里建个摄影创作基地。一拍即合,摄影基地很快揭牌。摄影家们在这里搞的第一个活动却不是影赛,也不是影展,而是向全国摄影爱好者发出“认领一棵枣树,争当荣誉枣农”的倡议。具体做法是,认领一棵枣树128元钱,每年可得到5斤红枣的回报。倡议响应者众,奇奇里的红枣儿一箱箱发往全国各地,因为是网上认领,手机转账,大山里的红枣立马“变现”,乐了枣农,他们便更加精心侍弄起枣树来。我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认领了一棵枣树的,很快就收到了一张电子证书,精美的证书上授予我“荣誉枣农”的是永和县人民政府县长范洋平。这年秋天,我在北京的家中收到了来自山西永和的包裹,打开一看,是奇奇里村乡亲寄来的大红枣儿。以后,每年国庆前后,我都能收到寄自黄河湾的又大又甜的红枣儿。
一个村的脱贫当然还有多方面的努力,但我总认为红枣儿是立了头功的。
在永和,奇奇里村是2016年第一批28个摘掉贫困帽子的村庄之一。其实,每一个村子的脱贫,都有着动人的故事。
我在打石腰乡的冯家山村,遇见了“当代愚公”冯治水。年过七旬的老汉生下来就叫“治水”,好像爹妈就是派他来治水的。见到他,同行的几位作家把我推出来,因我的名字中有个“禹”字,大家纷纷说大禹治水,你们有缘分,你就写写老冯治水吧。
老冯开始治水,还是40年前。冯治水是那种能看报纸、爱听喇叭广播,也崇拜赵树理的农民,他拿出当时全家的家底儿十块钱,买下了深山里的一条叫“红岩”的荒沟。自此,开始了一个人的“小流域治理”。他修路,一修5年,红岩沟底到平缓地的5里石子路通了;他种树,一种就是40年,整个红岩沟长起枣树、花椒、柿子树等经济林三千多株,还有柏树苗三千株、用材林一万余株。人哪?用他老伴的嗔语:一个英俊壮实的汉子,变成了消瘦得像根“打枣棍儿”的活愚公!愚公移山,老冯治水,矢志不渝,硬是把一个昔日水土流失严重的荒坡荒沟,变成了绿水青山、花果飘香的美丽山村。更为传奇的是,冯治水还是闻名全县的农民诗人,他的诗稿写满了20多本自制的纸册子。他告诉我,第一本纸册子,是县城新华书店的一个后生送给他的。那年他刚评上先进,借到县城开会的空儿,走进新华书店买书,年轻的员工见他不仅买农业科技类的读物,还要买诗集和赵树理,便和他聊起来。小伙子知道这位农民老汉热爱文学,已坚持读书写作20多年了后,十分感佩,找来一堆背面可用的废表格,用订书器订成了本子,送给冯治水写作用。老冯当场作诗:“进城来到书店中/遇见一位好后生/给俺订个笔记本/写诗做文更有情”。我翻看他的纸册子,见一些诗稿下面署名是:“赵树理作家协会会员冯治水”,显然,他这个自封的“作协会员”是跟着赵树理的。接地气的永和县委、县政府给予冯老汉的奖励也让我感动不已——200个雷管、200米捻子、20个钢钎,外加由县里为他出一本《冯治水诗集》。
我向老冯讨要了一本他的诗集,他却不肯在扉页上签名。我和他握别前,扛起他用过的那把老锄镐,胸中不禁涌出伟人的诗句:“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煙”!
2019年,永和全县将提前一年全面脱贫。一首名为《美好的日子刚刚开始》的歌曲,也在永和黄河湾畔流传开来。词作家李咏海告诉我,前年正月初八,他在奇奇里村参加一个脱贫后终于娶上媳妇儿的40岁的光棍儿汉的婚礼,大家都没想到加书记赶过来了。他在颠簸的路上拿出手机,给他熟识的一对新人写几句祝福的话:“文忠、青青,今天祝福你们……”心里涌起由衷的喜悦,使原本就是省作协会员的加书记诗兴来了,他写道:“跨过了坎坷/翻过了贫瘠/今天是你们大喜的日子/请好好珍惜/盼来了和风,祈来了春雨/今天是你们大喜的日子/请好好珍惜/好好孝敬自己的爹娘/善待那姐妹兄弟/好好打理你们的果园/还有那山坡坡地/春天槐花儿开,秋天枣儿红/美好的日子刚刚开始……”咏海说,正和我在一起的著名作曲家浮克老师连说:“这歌词太接地气了,我要为它谱曲!”就这样,“美好的日子刚刚开始”的歌声就在黄河湾的两畔传唱开了。
是啊,美好的日子刚刚开始。几天的永和采风,我看到黄河静水深流,我听见山峁风过留声——那是永和人坚定奔小康的脚步声!
就要返回京城了,穿着雨靴下乡刚回来的加书记,和我们一起吃槐花儿打卤糊糊面,算是饯别。淡淡的槐花儿香中,他聊起1600多年前“永和九年的那场醉”,然而他的“醉”不在东晋大书法家王羲之和《兰亭序》上,他说,新中国成立70年来,永和历史上共有18位县委书记,最长的干了8年。我现在是“永和六年”,起码准备干到9年。到了“永和九年”,欢迎你们再来,看看咱们永和的乡亲。别忘了,春天槐花儿开,秋天枣儿红……
怎么能忘啊!这里,美好的日子刚刚开始;这里,是山西永和的黄河湾。
责任编辑 韦健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