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 丰
书 坊
请一位书法朋友写了两个字:书坊,魏体,装裱后挂在我的工作室。朋友皆以为笔误:“坊”应该是“房”啊。
如果要咬文嚼字,书房是藏书、阅读之处,如果它的功能主要是写作,那当称之为“书坊”。“坊”的本意是里巷,多用于街巷的名称。不过还有一义,就是手工生产者的工作场所。
写作自然是手工生产,姿态放低些,作家无非就是个写字匠。当然,作家是靠思想写作的,但七十二行,哪一行能缺少思想的影子呢?
故此,“書坊”两个字更贴切。
我的书坊自然离不开书籍,一是为了营造出写作的背景和气场,二是写累了时翻翻书,缓口气,也许会在书页的字里行间找些灵感出来。
因为搬家,我的书坊换了几次模样,但无论怎样换,总也离不开写字桌(后来换成电脑桌)、书柜、沙发、茶桌。沙发必须是布艺的,纯棉面料,适合我躺着歇息,真皮或者仿皮的好看,但躺着不舒服,显得生硬,布艺的躺在上面舒服。而且我在酷夏日喜欢光着膀子写作,肌肉贴近布,柔软细腻,适宜于身心的放松。
自从拥有了属于自己的书坊,它就一直是在面南的屋子里。让大脑对着太阳,思维不会阴冷,而且窗户要大,有足够的空间。起初,没有条件支撑窗户和空间的念想,十多年前,我在县城的边缘买下一块三间宽的宅基地,盖了一座小院,把二楼的整个客厅都布置成了书坊,足有三十多平米,这才遂愿。
绿色可以养眼。我的书坊少不了一样植物:盆竹。最初是文竹,纤细的枝叶层层叠叠,文雅清秀,风韵潇洒。有它作陪,清冷的书坊便有了生机。我觉得,它就像一个理想中的恋人,抚慰着我的心灵。闲下来,我便给它的枝叶上洒水,喝剩的茶水,倒在它的根部。一天到晚,它呈现出水灵灵的模样,让我顿生怜意。但文竹过于娇气,它不喜欢我抽烟,不能在日光下曝晒,浇水不能多也不能少,两个月过去,它就枯萎成一堆草。后来,朋友送我一盆宽叶的竹,说是文人竹,好养。它置身于棕色椭圆的陶瓷盆里,很对我的脾性。我伺候不了花花草草,但这盆竹一直在书坊里陪伴了我十多年,我凝视它,它也凝视我,彼此进行着心灵的对接。它不会有思想,但却成为我思想的源头。思维枯竭时,我就凝视它,那碧绿的叶子冷不丁就让我闪出了思想的火花。这样的一盆竹,我自然奉它为“座上宾”,供奉在书桌上。偶尔的潜意识里,我会听见它发出幸福快乐的声音。
五十岁之后,我几乎三分之一的生命是在书坊里度过,安全,也不寂寞,与它的情感到了情人的地步。虽非青梅竹马,也是耳鬓厮磨。
蒲 团
书坊的地面上摆着两只草编的蒲团,厚度九公分,直径四十四公分,用晒干的稻禾或笋壳编制。蒲团摆在书坊,完全是一种闲适的心情。更多的时候,我不坐它,只是瞧着它的纹理,理顺文章的脉络。有时会想着它的前世,于是青青草叶的气息扑面而来。
书坊在二楼,摆一对草编的蒲团,就接了地气。写作之人,最忌讳缺少了生活之源。
蒲团,本是修行之人坐禅及跪拜时所用之物,使用时将蒲团放在方形的拜垫上,屁股坐上去,闭目,养神,让意念升空。我购买它的想法,也是禅意所驱。我算不上佛徒,不喜欢念佛打坐的那种形式,但心中总是念念有佛。五十岁之后,忽然对禅有了感觉。佛禅本是一家。在我看来,禅是佛的更高一层境界。书坊里摆上蒲团,就有了佛的气息和禅的氛围。总是渴望,文字中添加上一些佛与禅的气象。
有时候,我瞧着蒲团也会心动,便坐上去体验修行人的感觉。如果只是坐一只,则是双脚交叉,膝盖并拢,十指合拢抱在膝盖上,脖子弯下,用目光守住自己的丹田,坚守住自己的内心。要是把两只相叠坐上去,膝盖向外呈八字,双手的手掌张开,一手搭在一个膝盖上,目视窗外,把内心交给窗外的世界。还有一种坐姿,就是两只脚盘于蒲团上,闭眼作揖,修行内心。无论何种坐像,都是禅相。
这两只蒲团,是女儿帮我在网上买的,它的纹理颇似八卦图。我常常盯着它,想从中阅读出一些意象来。关于八卦,最早的说法是伏羲为天下王,他向外探求大自然的奥秘,向内省视自己的内心,终于推演出了太极八卦图。最为盛名的莫过于《周易》八卦,天、地、太阳、月亮、雷、风、高山、河流都在其中,仿佛装有五脏六腑的小宇宙。这就照应了我的写作,大千世界的种种物象,无穷奥妙,似乎也顺着这两只蒲团进入了我的文字。
两岁多的外孙喜欢来我的书坊。无论我再怎样喜欢安静,或者说进入到了惬意的写作状态,对外孙的上楼总是起身笑脸相迎。写作再重要,也比不上外孙的一声“姥爷”。年轻时写作时,非常讨厌年幼女儿的干扰,总是呵斥。同样的情景发生在外孙身上,我的态度就大相径庭,真的如老人们说的隔辈亲啊。
外孙一来书坊,我就教他坐蒲团。我教了他许多的坐姿,但他独喜盘腿作揖。只是一会儿,他便在书柜里翻我的书,一把就抽出了那本冯友兰写的《中国哲学简史》,搂在怀里又在蒲团上坐下。奇怪了,书柜里那么多的书,他每次只抓这一本。我用手机为他拍下怀抱着书坐蒲团的形象发在“亲宝宝”里,亲友们一片叫好,说这孩子长大了难道是个哲学家?
孩子以后的事情,谁也说不准。
阳光很好的日子,我会把两只蒲团放在窗户的玻璃下,让阳光给它们温暖。它们亮晶晶的闪光,现出佛或禅的笑脸,分享着我的好心情。
邮 册
我的邮册有两本,一本绿色,一本暗红色。
我并不用心集邮,很少去邮局购买。收藏邮票,是从1969年的秋天开始的。祖母下世了,我随父亲回老家河南温县为祖母奔丧,认识了一个叫晴兰的女孩儿。现在回忆起她,依然是那种细眯调皮的眼神,一闪一闪黑黑的眉毛,以及懵懂初开的情感。回到陕西十天后,她给我来了一封信,信封上贴着一枚普通的八分邮票。我非常小心地把那枚邮票撕下来,夹在语文课本里,上课时看,睡觉前看。仿佛,那上面附着一个少女的呼吸,以及内心的隐秘。后来,我又把那枚邮票夹在一个新买的笔记本中。那个笔记本,就只用它收藏邮票。参加工作后,在商店买到了集邮册,这才把收藏的几十枚邮票插了进去。
两本邮册,摆在书案的一角。绿皮的那本已经插满,暗红的那本插了一多半,数了数,竟也有三百多枚。邮册里有上世纪同学、朋友给我的来信上的邮票,有开始写作后编辑部的退稿信和用稿通知函上的邮票。我的习惯是,用剪刀把邮票从信封上剪下来,用水浸湿,等湿透后它完全脱落下来,晾干,插入邮册。这种最原始的邮票收藏法,我一直沿用至今。
在书坊写不出什么文字时,我就打开邮册浏览邮票。那些邮票多数没有故事,但也有少数会给我带来珍贵的回忆,就像老家那个叫晴兰的少女,就像一位不相识的编辑手写的数百字退稿信,还有第一次在《延河》杂志发表作品的铅印用稿通知。那些回憶,足够令我温馨。我不是机器人,很难始终保持文思泉涌的状态,又不想在酒场上凑什么热闹,或者采用打牌和钓鱼打发时间,大多时候就是独自守在书房。孤独总得要有排解的方法,对我来说就是喝茶,抽烟,凝视盆竹、蒲团,欣赏邮票。这些,完全可以打发大把的闲暇。
常常,一位画家朋友会光临我的书坊,喝着茶,谈艺术,聊人生,话题渐完,我就打开邮册让他欣赏,然后打开回忆,向他讲述着某枚邮票上曾经的故事。我的语调舒缓,他不时相视一笑。都是一把年纪的人了,什么事情没有经历过?什么感情没有发生过?他是一个沉静的人,十分专注我的叙述,目光始终放在我的脸上,没有丝毫不耐烦的意思。我诉说完了,他才打开话匣子,讲述着自己身上的一些故事。讲到动情处,我们会哈哈大笑。书坊寂静惯了的空气,在我们朗朗的笑声中受惊乱窜。
我与那位画家朋友在书坊的时间,完全是文友之间的一种友情,一种情感交换。他来的次数不多,也就一个月一次,每次的话题都是从我新收藏的邮票开始,然后落脚于艺术与人生。
看到许多邮票收藏者的报道,不少人因此发了横财。起初,也动了羡慕之心,但很快就平心静气了。既然我收藏邮票的初衷与钱无关,那么何必再去花费心机,占用写作的时间?我情愿它们永远藏匿在我的邮册里,成为我书坊的主人。
台 灯
我的书坊最早的台灯,是绸布做的灯罩,里边安着白炽灯泡,灯绳一拉,发出暗红的光,让书坊幻化出朦胧、温馨,感觉还不错。可是,在灯下写作或者阅读时间久了,眼睛会不舒服。这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事情了,后来有了调光设置,白炽灯泡换成了荧光灯,光线就成了白色,眼睛很舒服。
我使用过的台灯没有详细统计过,三十多年过去,少说也有十数盏了,形状有别,按键式、触摸式、遥控式,但都不久用,多数是开关坏了,懒得拿到街上修理,就再买一盏新的,好在价钱不贵。
现在我书桌旁的台灯,是落地式的,架子是金属的,可调换方向,可调整高低,兼具装饰和实用于一身。置放于书坊,显出典雅。它在我的书坊三年多了,一直没有出现过故障。像一个恋人,相伴着我忙碌的夜晚。有时,我停下正在敲击的键盘,转动椅子,变换身子的方向,调整台灯的高低,明明知道它不过就是一个没有思想的物体,却渴望与它做一番朋友之间的倾心交谈。它不会说话,只是用光抚摸我的脸,温暖我的心。
台灯的光与白天的光给我的感觉是有区别的。书坊的物件在白天的光照下一览无余,藏不住什么秘密,台灯的光就不一样了,除了书桌和键盘,其他都迷离着。像地板上的蒲团,纹理就不是那么清楚,目光无需凝视,无需天马行空地想象;像那盆竹子,白日的碧绿成了乳绿,宛若叶面上挥洒了一层牛奶,盈盈地闪光。此刻,思维就非常适合进入专一的境界,只在文本的构思上。不像白日,思想常常会无缘无故地开小差,扭头看窗外的景色,扫视某只鸟儿的行踪,为竹子浇水,翻看邮册,在蒲团上打坐……在台灯的光下写作,内心一片静谧,不存丝毫杂念,甚至搔痒、眨眼、抚摸头发这样的身体动作都不必要,适宜于纯粹精神世界的书写。
心无旁骛,是台灯的功劳。
好的文字,大多是在台灯的光线下生产出来的。家里人劝我,渐渐来岁数了,不要熬夜吧。我说你们说得没错,可是在白天的光亮下我写不出好文字啊。女儿想了个办法,用一块厚厚的黑布遮挡了书坊的窗户,室内就一片昏暗。如此,落地灯就可以派上用场了。只是,隔一会儿,我便透不过气来,赶紧走出书坊到院子见见阳光,呼吸些空气,感受风的抚摸。
三十多年换下来的十数盏台灯,我一直舍不得扔掉,装在一个立式电冰箱的空箱子里,放在书坊的墙角。妻子用一块白色的布将它罩起来,上面置放着绿藤、吊兰的花盆,碧绿的枝条贴着白布垂下。有如此具备情调的外包装,那些废弃的台灯,应该不会感到无聊。
一只葫芦
书坊里悬挂一只葫芦,是什么感觉?
这感觉很难用文字描述。它先是悬挂在书桌后面的墙上,与一幅装裱了的书法为伴,敲着键盘,头一扬就能看到,后来又挂在落地灯的支架上,伸手就可以摸到,前不久,我又把它悬挂在书架的侧面。我的书桌与书架正对面,我写作时背对着书架,这样它就远离了我的视线。
为什么让它远离视线,心态也是说不清。正在凝神,忽然一只葫芦闯入视野,会令我分神。如此说,它不应进入我的书坊。可是,我又舍不得扔,总觉得有了它的存在,书坊就多了几分仙气。
葫芦的仙气,在于它的形状。中间细,上部是小球,下部是大球,起先,先民们依其形状将它奉为生殖器的象征。葫芦多籽,且有旺盛的繁殖能力,成为先民们祈求多子的象征物。后来的封建统治者用它来祭天。史书上载:周代制“陶匏(仿照葫芦的形状而成)”,用来祭天,以象征天地之性。春秋战国时,楚国筑形如葫芦的观象台,称“匏居之台”,大约已认为葫芦与天宫是有缘的了。秦汉晋唐以来,葫芦被视为仙品、仙居、仙境,甚至行医卖药,也要借重葫芦的仙气,悬壶为记以示灵丹妙药。
再往后,葫芦逐渐演变为一种文化。中国人历来就把葫芦当作一种神秘的宝物,认为葫芦中所装的都是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因此,自古就传有“悬壶济世”的佳话,很多神医、神仙、高人在小说中都是背着葫芦或腰悬葫芦,不但八仙中的铁拐李,就是寿星南极仙翁龙头拐杖上也挂着一个葫芦。东汉的道教有以葫芦为象征的仙境“壶天”,把葫芦看成一个包容日月星辰的仙物。还有那个后人尊称为活佛的济公,一路晃晃悠悠地走着,口里唱着“鞋儿破,帽儿破,身上的袈裟破”,手里摇着破扇,胸前挂着酒葫芦。济公的生命方式自由洒脱,是我精神的偶像。
我早年受到的教育也有葫芦的影子。我读到的第一本书,是张鸾根据张天翼的童话改编的连环画《宝葫芦的秘密》。书里,一个叫王葆的孩子想要什么,葫芦里就飞出了什么,甚至可以替他答试题。我呢,也就有了拥有一只宝葫芦的幻想。
葫芦仙境,我潜意识中渴望它。书坊里有了葫芦,就有了仙气,可以诞生灵感,帮助我写出美文。清醒下来,又觉得这是虚幻的,可笑的,唯心的。然而,人一生有多少清醒的时刻呢,再说了,某些看起来毫无意义的东西说不定就勾连着人的魂灵,让我们对生命、对大自然充满神秘的崇拜,从而丰富人生的境界。
于我而言,在写作构思时,心底时不时会有一个虚无的幻想,那只葫芦的仙气就会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那虽是一个幻想,却很难拒绝。
如此,书坊里悬挂着一只葫芦,真的不仅仅是为了装饰。
责任编辑 韦健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