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宗师王力先生
我出生在松花江畔一个小镇的贫民家庭。贫困,却乐观向上。少年不知愁滋味,我没有一丝忧愁,让我忧愁的是似有一面高墙,张望外面世界的目光被挡得严严实实。从小学读到初中毕业,我分不清大学里什么是文科,什么是理工科,不知道何谓院系。直到上世纪60年代,我到一个县城里读高中,常常去县图书馆和新华书店读报看书,始知北京大学教授、中国现代语言学奠基人之一的王力先生.
王力,广西博西人,出身书香门第,1926年考入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翌年,赴法国留学,专攻实践语音学,获该校博士学位。回国后任清华大学讲师、教授,西南联大教授,中山大学教授兼文学院长,创办中国第一个语言学系,1954年调到北大任教授。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学部委员。先生学问渊博,融汇中西,为学术界中少有的通才,他在语言学方面的著作,达50多种,且颇具开创性,其代表作当是《中国音韵学》《中国现代语法》等著述。
上世纪70年代,我有幸迈进北大的校门。在杨柳依依的未名湖畔,当我第一次见到中文系王力教授的一瞬间,不知是因为终于见到了这位仰慕已久的大学者,还是因为想起远在天边的,对我影响颇深的乡村小学的老师王力,我流泪了,湖畔高耸的博雅塔被泪水模糊成一团云雾。
翌年秋天,我再次见到王力先生,是在学校西门附近的稻田地里。那日,文学专业马振方老师领着同学们在稻田地里拔草,因为我有关节炎不能下水,分配我和几个女同学在路边把杂草堆放在一起,然后用三轮车运走。马老师比我们大不了几岁,十分机智,且幽默风趣,称我们不能下水田拔草的为海上陆战队。这时,只见马老师快步从地里走出来,和迎面走来的一个人很客气地打招呼。我抬头仔细一看,此人竟是王力先生。近距离细细端详,老先生不像南方人,倒像地道的东北大汉,身材高大魁梧,完全谢了顶,红光满面,脸上没有一丝皱纹。他向马老师微微笑了笑,两人说了一会儿话,便分手道别。马老师告诉我,这是咱们系的老师王力先生。你看他一脸严肃,却很平易近人,对学生也很随和,从来不发脾气。马老师是小说家,上大学之前就发表过小说作品,善于观察生活观察人,他开玩笑道,一个人的学问,谢顶程度和胡须长短大概是衡量的标准,头上越拔顶,或胡子越长,就越有学问,中文系的王力先生和哲学系的冯友兰先生可为例证。大家听了这番话,开始一怔,接着都会心地笑了。想起前些天,我竟有幸和冯友兰先生在《新北大》校刊同一块版上发表诗词,着实兴奋了好一阵子。
王力先生的著作我看得不多,但他热心培育学生的一件事我早有耳闻。上个世纪60年代,苏联曾翻译出版王力先生的《汉语语法纲要》,先生和三个青年助教一起,共同翻译苏联汉学家写的占全书一半的长篇序言,先生懂法文亦懂俄文,他自始至终多次改动,最后统稿交付出版社出版,将所得俄文部分翻译稿费,让三个助教三一三十一平分,这不能不让人赞叹!我入校之时,这位中外闻名的教授,还戴着“反动学术权威”的帽子,尽管尚未“解放”,但那炯炯的目光,依然透出一股神圣不可侵犯的凛然正气。后来我们认识了,我同他虽是师生关系,却如一首陕北民歌所唱的那样:“一个在那山上一个在那沟,拉不上话话儿招一招手。”我們有时在路上或楼梯上见面,只能相互点一点头。在校期间,我曾参加《现代汉语词典》的修订,一本厚厚的大样,每天从早翻到晚,看得昏头涨脑。在修订过程中,我摘录几处自以为不妥的条目注释,想找个机会,避开一些人的耳目,去请教王力先生。
那是一个冬日的下午,在32楼学生宿舍门口,系传达室的电话铃声响了,看收发室的川岛先生正接电话。川岛本名章廷谦,著名教授,鲁迅先生的忘年交。鲁迅先生曾给他写过许多信,在送其一本书的扉页上,题签盖章,亲昵地称他“我所敬爱的一撮毛哥哥”。我亦读过川岛先生的《和鲁迅在一起的日子》,对这位老前辈肃然起敬。先生接电话后,上楼去喊一个同学听电话,我正好碰上胖胖的他吃力地爬楼梯,便让他回传达室,我替他去叫人。川岛先生曾为著名作家杨朔的散文集《雪浪花》写过序言,我和他在传达室谈话时提及过此事,在当时那种氛围下,他高兴得不得了,反复对我说,读书还是有用的,要多读书……自此我们相识后,见面便打招呼了。当我走到四楼楼梯的拐角处,出乎意料的是,迎面碰上了围着厚厚围巾的王力先生,我顾不得去叫人了,赶忙从衣兜里掏出一张卡片,一边请教问题,一边警惕地环顾四周,生怕被人看见,打小报告。王力先生听得十分认真,逐一做了解答,我道了一声“谢谢”,一向神情严峻的老先生,嘴角微微露出了一丝笑容。因为叫人叫迟了,那个同学没有接上电话,正欲对川岛先生发火,我赶忙前去解围,分别向川岛先生和那位同学道了歉。
王力先生是“文革”前的一级教授、学部委员、语言文字大师,从未因我提问的幼稚而不屑解答。1986年先生辞世,我的心情颇为沉重,得知这个消息,情不自禁地想起在北大和先生相处的一些往事。有一些字、词、成语、语法等未来得及向先生请教,不能不让我抱憾终生。
北大,永远的北大,哪怕在梦中,一代宗师王力先生远去的背影依然那么清晰。
教授本色是诗人
中学时代,对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林庚的名字就不陌生。作家出版社编辑出版的《1956年诗选》,其中《马路之歌》给我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对“汽车的喇叭唱着牧歌”的比喻,感到无比新奇。而《诗刊》1961年第二期发表的另一首写春天的诗《迎春曲》,我一直能背诵下来:
冬天的树林像野鹿的角
太阳的四周春天又来了
刚化了的河水透着多么蓝
泥土里的气息带微微的潮
要写出的心情比天还要高
六十年代将要有多少浪潮
把历史的蓝图展开瞧一瞧
东风在前线上又吹起号角
进了北大之后,这首诗竟是我和林庚先生第一次对话的媒介。
记得入学不久,林先生给文学专业上写作课,我早早地坐在阶梯教室的前排。在那样革命的年代,衣着样式单一,穿西服被视为资产阶级,而林先生穿着十分讲究,举手投足,一派地地道道的学者风度。高高的个子,慈眉善目,衣服干净挺括,一尘不染,名副其实的教授形象。
先生1910年生于北京,福建闽侯人。1928年毕业于北师大附中,同年考入清华大学物理系,两年后转入中文系,开始诗歌写作,先后出版诗集《夜》《春野与窗》。1933年毕业留校,与吴组缃、李长之、季羡林被称为清华四剑客。是年,林先生担任中文系主任朱自清的助教,并为闻一多的国文课批改学生作业。1934年春去上海专业写诗,同年秋返北平,先后在民国学院、北平女子大学文理学院、北京师范大学任教,又出版诗集《北平放歌》(1936)、《冬眠曲及其他》(1936)。1937年抗战爆发后,去厦门大学任教授,不久随学校迁到闽西长汀,主要从事中国古典文学的研究与教学。1947年回北平,任燕京大学中文系教授。1952年后任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中国古典文学教研室主任。1984年出版诗与诗论合集《问路集》,1985年出版《林庚诗选》。
林先生最著名的著作之一,是他写的《中国文学简史》,该书初版于1954年。更早,大概是1947年他在厦门大学时曾出版过一本《中国文学史》,朱佩弦(自清)先生作的序,算是这本简史的蓝本。自1954年起,历时40年,林先生的这本书才在北大出版社出版了它的“全本”。据报载,此书于1997年荣获了国家图书奖。作为林先生的弟子,我看到报上的消息,不仅感到光彩,更为老师高兴。此是后话。
林先生普通话讲得相當之好,平时听不出一点福州口音,当讲到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唐代大诗人王维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时,只见他在黑板上画了个圆,然后又画了一条横线,一条垂直的竖线,对同学们说:“这是多美的几何图形呀,确乎给人以无限遐想的空间!”把诗的意境和几何图形联系在一起,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实在很新鲜。再看他写在黑板上的粉笔字板书,俊拔飘逸,令我叹为观止。那天,我最后一个离开课堂,跟在林先生的后面,快到32号学生宿舍楼了,我紧赶几步,喊了一声“林先生”。我喃喃地说:“我读过您的诗。”他惊讶了:一是系里三令五申,对“资产阶级教授”的称谓一律应是在姓氏前加“老”称姓,现在居然有人敢叫先生;二是来自边疆的学员中竟然还有记起他的作品的。待到我一字不差地背下他那首诗,他几次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竟没有说出话来。我们就这样开始建立了师生友情。我称他“林先生”,他却按照学校工宣队的统一要求,称比他年纪小37岁的我为“老吴”。
中文系工宣队迟师傅是位憨厚可敬的党支部领导,因为林先生,我曾戏弄过他一回,回想起来真有几分自责。一天上政治课,我把林先生的一本诗集带到课堂,这之前有人打过小报告,迟师傅开始瞄上我,想当场抓获,以儆效尤。我装做认真看书的样子,以引起迟师傅注意,见迟师傅向我走来,唰的一下将书藏进书桌里。迟师傅也不客气,气呼呼地按住我的手,让我把书交出来。我不交,迟师傅亲自动手把书搜去,举着书语重心长地告诫大家,这是资产阶级教授写的,可不能再读这样的书啦!待到看清这是《毛泽东著作选读》甲种本时,迟师傅差点没气歪鼻子。当林先生知道此事后,开导我要尊重人,特别要尊重像迟师傅这样念书不多的人。
林先生的家住在北大校园内风景秀丽的燕南园。一栋青砖平房,一个十分幽静的小院,院内一簇簇花树,一片片竹林。1957年夏天那场反右斗争,中文系许多青年才俊被打成右派分子,人们迎面见之皆绕道而行,唯恐躲闪不及。而林先生买了一张崭新的墨绿色乒乓球台,摆放在自家小院里,邀上这些落魄的青年教师,傍晚没事时来这里锻炼身体,陪他打乒乓球。精神上的抚慰,温暖了一颗颗苦涩的心,使之走出绝望的泥沼。曾教过我们文学理论课的倪其心老师说起此事,感慨不已!林先生生活非常有规律,不受外界影响,不随意改变自己的生活节奏。听一位青年教师讲,就是“文化大革命”期间,林先生每天散步也是必不可少的,有时早晨起来,弹一支钢琴曲,在门前的竹林里唱一支经典民歌。这事我一直没有正面问过林先生,只是问他身体这么好是不是和生活规律有关,他回答我的是,他当过篮球球员。我当时想更正说那叫“队员”,现在想起来禁不住摇头,幸亏未说,险些班门弄斧。
“上大学,管大学,改造大学”,这是当时喊得山响的革命口号。1972年,中文系进行社会实践“开门办学”,来到密云县穆家峪公社前栗园大队。系里的老先生几乎无一例外地全部参加了,分到我们文学专业的有林庚、吴组缃、王瑶、吴小如、严家炎、陈贻■、马振方等老师。我们住在一位老乡家的西屋,一铺大炕住十几个人。白天和社员一起劳动,修“大寨田”,晚上访贫问苦,或开会学习,或讨论创作素材,可谓和贫下中农同吃同住同劳动了。最愉快的莫过于晚饭后那段时光,老师、同学吃完饭,然后沿着乡间小路一起散步。也许生活太枯燥乏味,不知是谁提议,每人必讲一个笑话。最会讲笑话的莫过于吴小如老先生,他是系里公认的杂家,博闻强记,京味十足,且京剧、书法无不精通。记得他讲过一位山西人招待客人的故事:家中有客来,茶盅不够用,主人操着山西话说:“家里来了三个客,有两个小杂种(茶盅),舅舅也不是玩意(外人),你是(使)个大王八(大碗吧)!”当时,众人听罢大笑不止。唯林先生摆手道:“不雅,确乎有对号之嫌。”——果然,王瑶先生是山西人,听后大为不悦。
我们的社会调查,目的是给一位因公献身的党支部书记写一部书,凡是主人公生前友好,我们都拟采访之。我和林先生分在一个小组,算一对搭档。最远的采访对象距我们的住地20多里路。那时交通不便,不通车,我俩只好步行前往。天刚蒙蒙亮,林先生醒来,看看发白的纸窗,自言自语道:“杨柳岸,晓风残月……”接着轻声叫我:“老吴,我们该出发了!”时值隆冬,京郊更是寒风刺骨,我和63岁的林先生——这一老一少,迎着曙光,行进在古长城蜿蜒的燕山脚下潮白河畔。中午时分,途经密云县城,肚子咕咕响,林先生信口吟了两句诗,“且食勿踟蹰,南风吹作竹”,问我这是谁写的诗?我说大概是苏东坡,先生说不错,我俩便信步进了路旁一家国营饭店。落座后,先生和我商议,他坐在这里占座位,让我去排队开票,说罢把一张面值五元钱的人民币塞进我的手里。这顿饭两菜一汤,花了三元五角六分,我花零头,剩下的两元还给了先生。先生执意不要,我煞有介事地说,只有这样我才不会当资产阶级教授的俘虏,不然咱俩就按比例摊,说罢两人相视大笑。原来,这“按比例”有一段小典故。60年代初,魏建功老先生和同学们去京郊的鱼子山搞社教,天黑山路不好走,想买一盏公用马灯。班长出个主意,按每人收入的百分之十集钱,魏先生是一级教授,按比例应交近40元,而每个同学按比例只交一元多钱,买回马灯后,又将剩余的钱平均分下去,这样一来,每个同学还挣了好几角钱。系里知道此事后,狠狠地批了班长一顿。每每提及此事,林先生总是习惯用那个口头禅:“这么办确乎不妥,但魏先生确乎应多花一点。”
“文革”期间,林庚先生被裹胁进梁效(北大、清华)写作组。一次在未名湖畔的临湖轩开会,一帮人簇拥着江青来了,江青送给林先生一枝花,先生并未喜形于色,只是礼节性地点点头。散会后,林先生若无其事地走出房门,而那枝花却留在茶几上。这件事令我辈十分敬佩。多少年之后,我曾赞扬林先生高度的路线觉悟,先生微微笑道,无关乎什么路线觉悟,我就是看不惯她作威作福那一套。就是“这一个”,体现出这位教授诗人泾渭分明的高洁的诗人气质。
林先生桃李满天下,文学专业的同学聚在一起,都愿意说起林先生。1997年民盟中央换届选举,袁行霈先生当选为民盟中央副主席,一时又成为谈论林先生的话题。袁先生是林先生的研究生,得意門生,素有“小林庚”之称,袁先生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举手投足,都酷似林先生。林先生90岁那年,中文系给先生祝寿,北大党委主要领导得知林庚先生和季羡林先生是清华同学,当年在文坛的知名度和季先生齐名,欣然前来祝贺。合影照片上,似袁行霈这样重量级人物,只能坐在后排,可见祝寿活动规格之高。
这一年,我回北大参加同学聚会,约上文学专业的几个同学去看林先生。时值阳春三月,微风拂面,当我们走过未名湖,看见一位老者在中文系大门口草坪间的石板小路上放风筝。说来也巧,竟然是林先生。先生见到我们很开心,虽然垂垂老矣,但精神还是那么矍铄,思维还是那么敏捷,我情不自禁背诵起《春居》这首诗:“草长莺飞三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儿童散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先生听罢呵呵笑了,笑得孩童般纯真。他说:“你把二月天改为三月天并无不可,烟花三月你该下扬州了。”可不可以说,淡泊名利,活得真实自然(我以为,自然才是美),耻于“摧眉折腰事权贵”的教授诗人林庚,颇有一点儿他备加推崇的大诗人李白的影子。
大学毕业后,我和这位教授诗人通过几次信,亦给他寄去我出版的新作。2010年,黑龙江省森林工业总局在小兴安岭建立吴宝三文学馆,布展时,将先生写给我的亲笔信展列在醒目位置,我颇以为自豪。每每想起先生,便捧读起向友人借来的迟迟不愿归还的他那部《问路集》,沉浸在美好的回忆之中。
先生对我的影响是深远的。他严以律己,宽以待人,心胸豁达,令他教过的学生们深为敬重;每逢大事有静气,更赢得弟子们的赞誉。耄耋之年,林先生在给我的信中说:“久已手颤,书写极慢,岁月如流,我已并非当年的林先生了,而回忆却是长存的,想起当年在京郊密云一起度过的那段日子,感慨多多……”一个风清月朗的晚上,先生坐着轮椅,由人推着在未名湖畔赏月,翌日安然辞世。走得那么平静,那么浪漫潇洒,享年97岁。这篇短文,权作是一个他曾教过的晚辈学生,寄自遥远北方的一份深深的怀念!
林庚先生走了,人们依然可以望见这位教授诗人远去的清晰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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