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建春
一
这些年我的梦常围着一座村庄展开,灰色调或者枯草状,就是没有颜色。
我梦中村庄叫蒲塘梢,略有诗意的村庄名字,藏着不少的零零碎碎。
梦没有色彩,蒲塘梢却是五颜六色的。村庄小,安在一口大塘的尾梢,蒲塘的颜色鲜亮,蒲草一阵阵的涟漪,水做着配角的事,但也养活了众多的鱼,当然还有其它的水物,虾、蟹、龟、鳖、蛙,碰一下蒲草就有一系列的声动。
我以为蒲塘是村庄的一部分,尽管这一部分里不能住家住室,而家室离不开它。吃塘水用塘水,就连夜晚的梦也落在蒲枕上。
村庄里的人把蒲塘称之为大蒲塘,一个大字说明问题,塘大,大得能灌溉上千亩的地。老人讨古,多是从蒲塘说起,我的先民们就是倚塘垒屋,把枝藤一注注地蔓开了。
使牛的汉子,喜欢在蒲塘周边动犁用耙,田好易耕是一说,重要的还是塘,渴了捧口蒲草水喝,累了让塘风按摩,解乏。牛也高兴,在塘里打一汪,顺口还能吃上夹杂在蒲棵中的嫩草,老牛啃嫩草,无疑幸福。
塘气罩着,蒲塘边的稻子长得好,一溜地整齐,说是绿波绿浪绝不夸张,也会有几棵稗子,心惊肉跳地出人头地,不用几天它们就会消失,村庄人怎容得稗子招摇撞骗。蒲塘边的稻穗是要当种留的,那时没有专业制种一说,何处稻子长得好,就当来年的种子用,如此大蒲塘的种子最好,稗子自然存不下身了。
村庄里有句话:不要紧(井),吃塘水。说这话时,总不自觉地望一眼大蒲塘,一塘水躲在蒲草里羞羞涩涩。
喜欢在蒲塘边兜留,少时是玩儿,再大些就是干些拎得动拿得稳的活儿了。大蒲塘给了我许多的乐趣,捕鱼捉虾掏蟹,提水浣洗折蒲棒,活儿干累了,一头折进水中,拽上蒲白(蒲草的嫩茎),咬上几口,满嘴的清香。七八岁时放鹅,大蒲塘是我首选之地,塘埂上花繁草绿,呆头鹅低头叨草,我的心和身早跑进了蒲草深处。
我一直以为我的村庄有古意,但难以找到依据,也就几棵大树支撑着我的想法。老桑树锈迹斑斑,老皂角张张狂狂,老白榆不动声色,老柳树拂拂扬扬,它们不会说话,只是一味地和风套近乎。
爷爷曾经拉着我的手说:大蒲塘有年头,其中一条鱼精千岁了。我不信,塘不露底,这鱼精谁见过?事实就是大蒲塘从未干涸过,鱼精只能是传说。
不过村庄人举例,王家的丫头五岁,掉进水里不死,就是鱼精托上岸的。
塘有古意,村庄不古也不行了。
爷爷老了,落了牙,说话不关风,却是说得真切。爷爷爱做一件事,插柳,柳树一排,估计沾了蒲塘的水气,长得葳蕤,柳丝飞扬。爷爷捋柳芽当茶,夏天里泡上一壶,供来来往往的人喝,柳茶解渴,可喝出心意。折柳相送乃古情,喝杯柳茶不就是古意?
爷爷去世后,葬在蒲塘邊的逆水地上,这是我家的老坟地,爷爷生前选的位置,背靠村庄,伸伸手就可摸到飘飘忽忽的蒲草。
十来岁时离开蒲塘梢去县城求学,正是春天里,荞麦花开得疯狂,花白如雪,在蒲塘边拥挤嘈杂,和绿色的蒲草映衬,倒像是两个不同季节。记得奶奶送我一程又一程,似乎怕我这一去再不回了。奶奶喃喃自语:荞麦花白,面黑,黑得没良心。
之后总有些日子,我从县城往回赶,天黑沉了才走上大蒲塘埂,我会目不转睛地看着爷爷栖息的老坟地,希望爷爷从坟墓里走出,又怕有那么一瞬间爷爷走出不认识我了。
家的一盏灯亮着,暖暖的,奶奶靠在门边,影子投在场地上,薄薄的,和尘埃一样高……
比如今晚,又希望有梦了。
二
村庄有情绪,屋顶上的炊烟就淡而又淡。屋顶下是家,屋顶下是生活,一家子的生活,或紧或慢地守着灶洞明明灭灭的火光。
屋子是泥糊的、土坯垒的,根又扎进泥土里,和一季季的庄稼、枯枯荣荣的草没两样。植物生长,屋子却会老去。
屋子老了,村庄也就老去了。蒲塘梢老态龙钟,与倒廊塌壁的家匹配。村子里有老古话:有家归家,没家归庙,没庙归田坎。能存身的地方就是家,破烂的屋子透着家的温度。
我的家是三间土垒的草房,墙数年不变,黄土结实,一旦砌实垒牢了,冬暖夏凉,还真是刀枪不入,经得起时间的冲撞。屋顶却常变换花样,头年稻草,来年麦秸,第三年荒草,三年过后或许又是稻草、麦秸、荒草混合的了。荒草野性足,经得起风霜雪雨,也耐得住时光的消磨,稻草、麦秸烂了,荒草还好好的。
屋顶上的荒草是奶奶一把把砍的,晒干了堆在家门前,足够了再苫上屋顶,成为家的一部分。有一年日子难过,奶奶左右周旋,还是不能揭开锅来,狠狠心,挑担荒草去县城卖了。一担荒草两元钱,解了一时之急。那年本该荒草登场,荒草卖了,只能又用稻草混了一年。
穷家富路,有趣的一句话,我忘不了。三间草房子的家是我年少时的所有。家温暖,这温暖混合着烟尘味、亲情味,我和妹妹们在这家里降生,也是在这家里送走了爷爷。我喜欢一个个夜晚,一家人聚在一起,就着一盏昏暗的灯光,听彼此有一句无一句的话,看星月之光斜斜地从不大的窗户和泥土墙的缝隙里飘进。
无家的人在村子里荡,那是要饭的。要饭不丑,灾年多,混饱肚子不容易。要饭的乞求不多,一口饭、一个蹴下身子过夜的地方就足够了。村庄大气,到处张开怀抱,屋檐下、草堆头,都能找到栖身的地方,百家饭也能喂饱肚腹。谁敢说明天不会成为讨饭的呢?村庄旧旧的,对乞讨者来说却是新奇的。
我爱在田埂上转悠,常为一些洞穴着迷,时间一久,我知道哪个是兔子的家,哪个是獾的家,甚至哪个是青蛙、王八、水蛇的家。躲进家中成一统,再黑暗之处也是光明的。有那么几年,我患了失眠症,整夜整夜地合不拢眼。想了一招,回到了村庄的老宅,在破旧的床上铺上铺盖,稳稳地躺了上去,竟沉沉地睡去,一夜美梦不断。早晨醒来,推开虚掩的门,一地的阳光打湿了我的眼睛。
村庄有梦,梦是一条可行走的路。
我梦中的一条牛,又在我家的三间草房里住了下来。牛是村庄的硬汉,吃牛饭、穿牛衣,村庄离不开它。爷爷往往会在一个冰冷的晚上宣布:明天牛要来我家过。我明白爷爷的意思,轮到我家服侍牛了。冬天,牛分散到户,一家养上十天,要和人一样地安全过冬。
早晨爷爷早起,把牛牵了回来。待我出门,牛已在我家的门前反刍,一脸的安详。爷爷待在一边,叼着烟袋,紧一句慢一句说话,明显地说给牛听。我看牛一眼,再看爷爷一眼,猛地感到他们相像,连表情也一模一样。晚上爷爷下了门板,牛进了家,在堂屋里静静地听我们说话,偶尔“哞”一声,似在应答。
十天过得快,牛长了膘,下一家接力来了,爷爷和我们依依不舍,奶奶好像早准备好了,给出门的牛披红,牛角挂红,牛陡然神气了十分,回望了一眼又一眼。
过日子,过生活,牛在我家过,它是家中的人。
又到春天了,地气开了,牛也下地了。奶奶支应我送使牛饭,临走时喊回我,往饭盆里又加了一碗,说,给牛吃的,去年牛在我家过,亏了它。田埂上牛把式吃,牛也吃,一些小花慢慢地打开……村庄好美。
梦走熟路,今晚来找我,不会选错枕头。
三
村庄向外延伸就是田野,田地包围,才叫村庄。蒲塘梢被田地紧紧裹缠着,包围了多少年谁也说不上。
蒲塘梢因土地而生,蒲塘梢的人也因土地而活着。蒲塘梢的田地两色,黄土、白土,黄土黏,白土沙,黏和沙一融合,就成了绝色的熟土,熟地旺庄稼,种瓜得瓜,点豆长豆,麦和稻都能在这田地里快快乐乐地生长。
爷爷那辈人在田地里下了大力,凿地挖塘,把水留住,又顺着地气走沟,和大蒲塘连成水系,尽管是北方丘陵地带,水润泽,一片土地也和南方差不多。爷爷是田地里的行家,往往杵着拐杖指指点点,就把蒲塘梢的地安排得风生水起。
晚年的爷爷常被奶奶责骂,不外乎少烦神,会种地的多,少了老鬼,小鬼们照样作怪。奶奶说的作怪是褒義,我听得懂。爷爷不管,一天不下地筋骨痛,田地比他的命金贵。爷爷去的最多的还是大蒲塘周边,他经常手托稻穗,半天舍不得离开。我跟着爷爷,爷爷总是叨叨咕咕:最长稻穗半尺长,三百二十一粒稻子。爷爷神了,竟把数数到三百多,而我掰着手指才能数到十。爷爷对天长叹,老了,老了,把“老”字咬得周周正正。
爷爷是蒲塘梢的魂、主心骨,年少的喊他堂大爷,略大些的叫他张劳模。爷爷是省级劳动模范,只是“劳模”二字怪怪的,听在耳中没有堂大爷有味。
奶奶说得有理,少了爷爷蒲塘梢的田地照样种。标叔会种地,村庄人用一字表达:能。能的意思丰富,聪明、能干、经验丰富,几乎就是无所不包。在我的记忆里,标叔常跟在爷爷的身后屁颠屁颠的,堂大爷长、堂大爷短地喊。爷爷也喜欢标叔,和他讲田里的事,什么黄土旺稻,白土宜豆,说得标叔鸡啄米般点头。爷爷还和标叔说,开条沟把白土从高处带到黄土地,黄和白一合,土地里就要长金子了。
爷爷实在是老了,在田地里转上一圈,就气喘吁吁,忙着找块向阳的坡地躺下。躺下了就沉沉睡去,阳光打湿了胡须,周边的稻子有一下无一下地摇曳着。爷爷醒了,总是说:“ 做梦了,梦到小时,大蒲塘蒲草上都结满了稻穗。”
一个早晨,蒲塘梢被一阵狂呼惊醒:“ 堂大爷老了。”老是死的代名词,爷爷死了,平静地躺在三间草房的堂屋里。我把悲伤放进了一张张烧化的黄表纸里,眼睛通红,有泪的腌渍,也有烟熏的缘故。
标叔担起了爷爷的担子,但发号施令时,还要加上一句:“ 堂大爷说的。”他开始谋划,挖一条沟,把白水塘和大蒲塘连通起来。白水塘落在高处,高处是白土的聚集地。堂大爷说过的话仍然有效,蒲塘梢人全体上阵,一个冬天就把白水塘的水引到了大蒲塘。泥随水走,几年后,村庄的田地已很难有纯粹的黄田白地。田地里没冒出真正的金子,却生长了比金子更珍贵的东西——收获,收获,一季季收获。
标叔命短,没过四十,如何死的说法不一,有说掉进大蒲塘淹死的,有说是堵大蒲塘水漏子时,被吸进涵洞里憋死的。我相信后者,大蒲塘何曾淹死过人?
听奶奶说,标叔小时做过小偷,偷了大食堂时仓库里的两麻袋稻子,被发现后,给打了个半死,还嘴硬,死活不肯说稻子的藏匿处。小贼,小贼,逮到一顿捶。打过,也就了了。但标叔名声坏了,一晃成了光棍汉。后来,饿死了人,恢复生产,种子成为了大事。标叔出手了,硬从埋了三尺的黄土里拖出两袋稻种,救了蒲塘梢的人。奶奶说,那天一村子的人跪在标叔的面前,包括我的爷爷。倒是标叔随意,说:“ 本想吃的,家家不准冒烟,不敢。”奶奶依然用“能”来褒扬标叔:“ 标,这人能呀,能得清叫唤的。”
蒲塘梢的田地是村庄最大的舞台了,任何人都可在这舞台上表演,都是主角。我也曾表演过,只是分量太轻,充其量是童话中的一个角色。童话也是有梦的,就是成为爷爷、标叔一样的人。
醒着也梦,我突然泪流满面。
四
一年里蒲塘梢是要热闹几天的,这自然是春节。一年到头,在地里苦扒苦累,年还是要过的,有钱无钱回家过年,苦日子乐和着过,年是重要乐点。
蒲塘梢的年是和田地连在一起的,田地丰满年丰富,田地清瘦年清平,但不管如何,年的响动在村庄还是要闹起的,并且动静尽量闹得大些。
养了一年的猪,总要有一两头绑上架子,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血溅三尺,这叫杀年猪。肉一家三斤五斤地称,记下账,开春了再付钱。年猪饭是要吃的,生大火、开大锅,猪血一大盆,胫口肉一大锅,敞开了肚皮吃,到了第二天注定有人“跑稀”,被当笑话来说,平时油荤少,大油,拿不住。
杀年猪是年的前奏,之后家家户户做豆腐、磨元宵、摊粉折,就不闲着,忙、累、乐相互交织。当然也有愁的,愁年过不了,但车到山前必有路,还是把年过出了滋味。年就是个时间,不过,也悄悄溜走。
爷爷指挥一家子忙,还时而牵挂长余,长余是孤儿,吃百家饭。长余的年不好过,一个人一间房一盏灯,年中凄凉。长余却乐观,早早地就把门对贴上了:年年难过年年过,处处无家处处家。字写得饱满,门对纸通红,只是横批没贴,留下个缺口。真贴出来了,又让人哂笑了一番:扯卵蛋又是一年。笑归笑,长余的门对贴齐了,蒲塘梢的年就圆满了。
年饭的饭菜不比,鞭炮得比长、比响,挂鞭连着挂鞭,二踢脚在半空会面,陆陆续续地要到正月初一。几十户人家接力,土地和天空都不闲着,似乎这响、这炸,一年的晦气过去,新年的好日子来了。
初一拜年家家走,叫宁丢一村不丢一户,即便是年里吵过嘴、打过架、红过脸,双手一拱拜了拜,一切都烟消云散了。
拜年除村里人,外地的也来,亲戚不用说,还有更远的,唱着门歌上门。门歌一男一女、一锣一鼓,见景唱词,都是好词,唱得人家心暖暖的,当然会奉上好吃的,甚至是一元两元钱,热热闹闹的,欢笑随地走。也有悄悄问唱门歌的人,何方人氏,或是大过年不在家乡过年?回答的往往是一把辛酸泪,让村庄的人好生地感慨:田地好好种,空不得。
长余也拜年,不过早得很,他的做法是收“元宝”。元宝是三十夜送的,每家两个泥巴做的,糊了金银纸,摆在门槛显眼处。图个彩头,初一开门见财,心中都暗喜。长余来收,家家户户不落空,三角五角、一元两元地给,一个村庄下来,十元八元还是收得到的。爷爷为此说过话:“救个急,春天就要到了。”蒲塘梢有人眼红,也想学着做,爷爷又发狠话:“谁敢,打断狗腿。”长余的元宝送了很多年,直至他当兵去了外乡,这项有趣的事才停了下来。
年还在延续,但立春过后,田地松动,土中的活儿就要干了。勤快的人不要催,有的正月初一就下了地,躬着身子,远远地看,就像在和田里的油菜、麦子打招呼。实际上也就在和土地讲话,只不过用的是锄子、锹锨,用的是用了还来的力气。
年一过,曾经萎顿的田地开始发青,村庄的精神为之一振,飘在屋顶的炊烟也有了重量,多了情感。忙吧,三天年是个休整的港湾,小舟该出发了。
我一直把蒲塘梢周边的田地当作海,绿色升起,一片的绿确实如海,我那时没见过海,但心中的海就是如此的。我把想法告诉爷爷,爷爷不否定,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海是长出来的。”长大后,我一直以为爷爷是个诗人,至少是个有诗意的人,村庄的田地、塘坝是他发表的园地。许多年里我想整理这些诗句,却感到了自己的贫乏,难有一句是自己满意的。
喜鹊恋家,在蒲塘梢的树枝上飞飞落落,喳喳地叫,又有喜事了,整个村庄乐,乐得让劳动的号子唱成了歌。
喜鹊天天飞,村庄梦不断。
清茶一杯,夜晚好静,我又有了梦一场的冲动。
五
一粥一饭来之不易,当粥饭端在面前,蒲塘梢的梦落在了尘埃上。
蒲塘梢在一些日子里缺吃的,吃饱饭是村庄最大的梦。那些年,村子里流行着一种病,叫“鸡瞅眼”,如鸡,一到天黑,就看不清眼前的路。实际上“鸡瞅眼”是营养不良造成的,而营养又来自吃食。
村庄人的嘴糙,什么都吃得进,粮食不说,树叶、树皮、野果、野草,一吃一饱,真饿极了,连观音土(一种黏性的土),也大口大口地吞进肚子里。肚子不饿,日升月落,和大自然合拍。
吃食似乎都藏在泥土里,要吃饱肚子,就得在地里扒。泥里扒生活,累是肯定的。村里人形容,眼皮一扒开就栽在黄土里了,如是一棵会走动的树,每挪一步,落下一地的叶。叶是汗水,也是力气。不过,人勤地不懒,下了力气的地,总是要以收获来回报的。
我喜欢秋天,蒲塘梢秋天里所有的枝头沉甸甸的,怀孕的草本随时都会分娩。秋天的村庄不饿,闭着眼就能摸到吃的,好歹不论,总能填满嘴巴。小时好吃,尤其是对甜味着迷,秋天的甜丰满,玉米秸、野果子,塞进嘴里,一缕缕的甜,悠悠地传来,幸福得要落泪。青黄不接的日子过去,秋天实在是美好。
秋月下的村庄也美,清辉无处不在,荡荡漾漾的似水,在蒲塘梢的旮旮旯旯里扎下根来,让一个又一个夜晚充满了诗情画意。我和一帮孩子们靜不下来,月下游戏是我们的最爱,而这最爱都发生在场地上。收获在场地上接受月光的检阅,颗粒饱满,那是土地的结晶,有土地的颜色,却提炼了土地的精气神,发出诱人的香味。我们爬上小山一样的草堆,张着双手迎接月光的冲击,把流传了千百年的歌谣:月亮月亮你下来,贴在额上当花黄……唱了一遍又一遍。
堆着的稻谷冒尖,月亮在它的身上颤动,可是被没抖尽的稻芒刺伤了?这一设想,让我的心乱乱的,估计这乱也是我人生第一次心乱。场上有粮,心中不慌。我们和成人一样坐在秋天的梦里。
我们在草堆上睡着了,星露滴在身上,蒲塘梢的静为我们保暖。
对于粮食,村庄有规矩,颗粒归仓,不糟践一棵庄稼,哪怕是遗落在田埂上的,也要捡起或者让它长成,和田里的稼穑一起收割了。蒲塘梢尊重粮食,从土地和一棵棵幼苗做起。
村庄的炊烟从粮食的缝隙里飘出香味。很久以来,我为“烹香”和“喷香”在心里打官司,最终喷香占了上风。我以为是和蒲塘梢有关的,蒲塘梢的每一颗种子都在喷发气息,这气息养人滋润,香为主流。
爷爷在对待吃食上更是讲究,至少有两句话我记忆深刻。一是食不语。吃饭时不允许多讲话,话多了,爷爷会拍案而起:“热饭还堵不住一张破嘴。”再一就是吃饭时不准敲碗敲筷,理由简单:敲碗敲箸(筷子),讨饭无路。爷爷没说深刻的道理,但我明白,这是爷爷对粮食的极端尊重的表现,粮食是天物,必须用心去护卫。
邻村发生了件大事,一个叫蛮的汉子被雷劈死了,所有的指向是因为他虐待了粮食,将一碗白米饭倒进了茅厕里。天啦,粮食是土地的良心,那些天蒲塘梢忿忿不平。
苦苦的村庄中有梦,梦的外壳和粮食的壳一样,坚硬而又柔软。要说明的是蒲塘梢的粮食,还包括荒凉里的野草、灰灰草、马兰头、马齿苋……一串长长的名字,它们救苦救难。
蒲塘梢无言,梦也无言。倒是我如今的梦大呼小叫,有时哭还带着唿哨。
一梦如此,还要梦多久,我不知道。
责任编辑 刘云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