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在莲花山下了一夜,经幡一直在雪影里追风,坚持用虔诚叙述着轮回。
塔尔寺背阴的房间里,僧人点起了灯,又将手放在冰冷的水中,让一朵酥油花在指尖宁静地盛开,用双手重现着宗喀巴大师的梦境。年复一年,岁月老去了僧人,留下了六百多年的指尖传奇。
在雪域高原,这种无与伦比的美,必须用酥油去堆砌,用酥油去承载。
距离西宁十几公里的塔尔寺,每年正月十五都会举办规模宏大的酥油花展。在这一天,通往塔尔寺的路途人来人往,人数多达一二十万。信奉藏传佛教的同胞全家盛装,有的则不远千里,从西藏、内蒙古、四川等地纷至沓来,只为在一朵酥油花的绽放里洗礼重生。酥油花展,如坛城沙画一般精致独特而神秘绚丽。每年的酥油花展始于傍晚,止于凌晨星辰满空。短暂的五六个小时,犹如昙花一现,只为韦陀。
《四十二章经》中记载了一段关于“生命真相”的论述,佛陀所言:“生命只在一呼一吸之间。”相对于浩瀚的宇宙世界,再长的生命,都是刹那的存在。而刹那之间,正是藏传佛教艺术所创造和追求的时间意境。刹那的美丽,背后却需要艺僧们怀着极大的虔诚,诚心与技艺缺一不可。酥油花作为藏传佛教中一种特殊的艺术表现形式,名为花,实则是一种由各种题材组成的立体雕塑。不仅仅有花,还有菩萨金刚等众多佛法元素和飞禽走兽、。它继承和发扬了藏传佛教中精、巧、繁的艺术特点,在有限的空间里,尽可能用雕塑勾勒涅槃重生的故事。
塔尔寺是藏传佛教的起点,为纪念宗喀巴大师而建,是藏传佛教发展史上不可复制的传奇。
宗喀巴大师藏名罗桑扎巴,因出生在宗喀(今西宁市湟中县一带)而被尊称为“宗喀巴大师”。大师早年学经于青海夏琼寺,16岁离别故乡入藏修法。谁曾想到,一次入藏,竟会改变西藏以及西藏的佛教系统,并影响至今,成为一代又一代人尊奉的大师。大师一生研习显密经论,创立了藏传佛教格鲁派,他的后世弟子形成了“达赖”和“班禅”两大活佛转世系统,并不断沿袭流传,成为当下藏传佛教最主要的一支流派。
宗喀巴入藏六年一直未归,母亲香萨阿切念子心切,于藏历土羊年(1379年)在众亲帮助下以菩提树为核心筑建莲聚塔。而后,藏历金猴年(1560年)高僧任青宗哲坚赞来到这祥和安静的山坳,在莲聚塔旁边修建佛舍,聚众僧学法坐禅。岁月轮回,四季在这里交替,时光流转,年华在这里静修。高僧环顾莲聚塔四周,形如莲花八瓣的群峰将它环抱,宛如八副转轮,高僧便召集众信徒在莲聚塔左侧建成弥勒佛殿,藏语称“衮本贤巴林”,意为“十万佛身弥勒洲”。因先有佛塔后有寺之故,便有了“塔尔寺”的汉语名称。
如果世间有风水与轮回,行至此地,礼佛在心,我相信你也会认为这片净土是风水所成,轮回所筑。只是,世俗的太多东西阻挡了我们的视线,给供养的佛身背负了太多功利。尽管,我并不清楚自己信奉什么,但是我始终相信,有信仰的人值得尊敬。
我尊敬那些在寒冷的极地高原,将手指不停地浸在冰凉彻骨的水中,只为“花开见佛”的那一刹那。酥油遇热即化,酥油花的整个制作过程便在零下十几摄氏度的环境中完成,为了保证恒定的温度,艺僧们先将手泡在冰冷的水中,使得手指失去了热度,才开始捏制酥油花。当手指热了,再一次浸在水中,如此周而复始,才制作出惊艳于世的雪域瑰宝。确切地说,制作过程不仅考验艺僧的技艺,更见证着他们手指与心灵之间的虔诚。
相传,在公元641年文成公主进藏与藏王松赞干布成婚时,带去了一尊释迦牟尼12岁等身像供奉在大昭寺。佛像原本没有冠冕,宗喀巴大师佛法修成后,在佛像头上献上了护法尊牌,身上献上了披肩,并在佛像面前供奉六色供品,可是唯独缺少鲜花。当时,时至隆冬,草木枯谢,宗喀巴大师只好搜集酥油,制作了酥油花敬献给佛像。塔尔寺是宗喀巴大师的诞生地,明朝万历年间,这种雕塑艺术传至塔尔寺,并在塔尔寺得到弘扬和发展,在艺僧们一代又一代心口相传中达到很高的艺术造诣。
久居都市,在喧嚣的日暮晨昏中我们早已失去了对执着的感动。或许,这样的传说在我们看来有着太多的牵强附会,有着太多的破绽百出。但我宁愿相信传说存在于亘古的远方,存在于雪域高原。至少,如今的塔尔寺酥油花依旧沿袭着一套科学的制作程序,并为此专门设立制作机构,一个叫“杰宗曾扎”,俗称上花院;一个叫“贡茫曾扎”,俗称下花院。值得一提的是,每年上、下花院对酥油花制作主题进行严格的保密,各自闭关制作,互不交流。酥油花所要表达的整体内容、佛像主次之分都是由上、下花院的掌尺各自立意。因此,也留下了一段“不作草图,心中有佛”的神秘传统。
礼佛即是沐心,对于藏传佛教的发展来说,酥油花的出现改变了原始宗教杀生祭祀的礼佛仪轨,至少减少了凶残的杀戮。对于艺僧来说,超越肉体疼痛的艺术行为既是一次修行,也是一次生命轮回的顿悟。他们皈依空寂,用灵动的手指勾勒草木佛身,并赋予它们生命的意义,供众生参仰;他们身处尘埃,用虔诚的心灵吟诵古往今来,让一朵朵酥油花在世俗的缝隙里绽放,供佛祖加持。看過之后你便会明白,这一切的一切源于他们的使命,也归于他们的宿命。
河湟灯影里的九曲黄河阵
时间已经过去了四百余年,古老的九曲黄河灯阵依旧在河湟谷地的小城里明亮着。在岁月的长河里,它或许还将流淌千年。
被时间浸泡过的民俗活动,在当今地域民俗文化范畴中显得格外引人注目。九曲黄河灯阵也不例外,尽管古老的阵法演变成了黄河流域各地申遗的宠儿,其散落在民间那些求子求官、求婚求财的信客心尖的种子还在持续发芽。这些芽儿,一年一度地长啊,永不停歇地求啊,心中坚守的那份信仰,也早已深深地埋进了这片土地。
为什么九曲黄河灯阵能在河湟谷地的乐都小城如此经久不息、世代相传,我们得要从《封神演义》中一段神话传说说起。
据传,武王伐纣时,财神爷赵公明被陆压道人用钉头七箭书射死。赵公明的三个同门师妹云霄、碧霄、琼霄(民间信奉的三霄娘娘)为报杀兄之仇,用闻仲太师的六百大汉怒摆九曲黄河阵,力破姜子牙西岐大军。
传言,此阵内有惑仙丹、闭仙诀,阵排天地,势摆黄河,装尽乾坤,环抱九州,九九曲中藏造化,三三湾内隐风雷,神仙入此而成凡,凡人入此而即绝,人虽不过六百,却胜百万雄师。
在青海乐都区西南角,有一处始建于明朝万历年间的赐福道观。道观距城两三公里,地处七里店村,该地原系明代嘉靖年间所筑的防御性屯堡。道观内供奉天官、地官、水官,俗称“三官庙”,庙里建有古佛、三霄、关帝等殿,各殿气势颇为壮观。当地民众为纪念三霄娘娘,祈求天官赐福、娘娘送子,遂在每年正月十四至正月十六摆九曲黄河灯阵,世代沿袭、千古不绝。
九曲黄河灯阵,弥漫着一种庄严、古朴的节日氣息,包含着古代阵法、地理环境、生殖崇拜等多元的文化遗存,不仅是人与社会的共同坚守,更是河湟地区民众智慧、思想、艺术与历史的重要载体。
它不仅在青海乐都传承不息,更在甘肃、内蒙古、陕西、山西等地广为盛行。各地灯阵制作选材因地制宜,就地取材。就拿阵中的灯碗来说,陕西米脂用豆面做灯碗,绥德用洋芋,延长用白萝卜,北京延庆、怀柔用荠面做灯碗,青海乐都以蜡代灯。现在,有些地区已经采用各式霓虹彩灯装点灯阵。
随着社会的发展,灯阵选材因时而变,但不变的是对千年文化的坚守。各地灯阵布局大体相似,容天地乾坤,纳两仪四象。布局以九宫八卦图演化而来,按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成九宫的阵法来布局。中央为太极;面向北开的东西两门,象征两仪;四方四正的四处城壕,象征四仪;阵内有中央紫禁城(戊巳土)、东北城(艮方)、东中城(震方)、东南城(巽方)、中南城(离方)、西南城(坤方)、西中城(兑方)、西北城(乾方)、中北城(坎方),共九座城,象征华夏九州;阵内设365盏明灯,代表365尊神灵,更代表一年365天。
九曲黄河灯阵在黄河流域流传至今,在民间具有很大的影响力。民间有一说法,每逢元宵逛逛灯阵,可“官位荣耀,不求自至”“寿命福贵,不祈自增”“怨家盗贼,不伐自败”“瘟病邪气,不拔自取”“善夫良妻,不求自得”“贤男孝女,不盼自生”。或许,这是九曲黄河灯阵内在传统意义上的归属,也是其千古不息的艺术背影。
九曲黄河灯阵,将古老的“阵法”与民间民俗活动有机融合,取黄河九曲十八弯之意,以灯代兵,布阵祈福。何为“九曲黄河”?黄河发源于青海省中南部的巴颜喀拉山脉,绵延5464公里,自西向东分别流经青海、四川、甘肃、宁夏、内蒙古、陕西、山西、河南及山东9个省区,最后汇入渤海。黄河自西向东蜿蜒流经的、在地域上具有标志性代表的九个地方,称之为“九曲黄河”。
很多河流都死了,黄河还活着。她从海拔五千多米的巴颜喀拉山北麓出发,经星宿海、扎陵湖、鄂陵湖,行经中国大半疆域,用博大的胸怀滋养和孕育了九曲黄河灯阵,用传统的方式在现代生活中解读生命的意义。
“九曲黄河万里沙,浪淘风簸自天涯。”如今,九曲成就了黄河灯阵的风雨浩荡,也成就了黄河途经的每一方土地。就拿黄河源头第一个古渡口——扎陵湖渡口来说,千百年来对青藏高原与中原的交通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也铭刻了文成公主与藏王松赞干布和亲的千古传话。
中国是一个古老的农业国,自古以来人们依土地而生,以土地为根本。根植于土地的九曲黄河灯阵,摆的不仅仅是一方灯阵,更是深埋在土地里的千年传承。而今,九曲黄河灯阵用古老遗存的仪式活动,一边记载着人们精神领域中纳福求吉的美好追求,一边呈现着黄河流域繁衍生息的生命符号。
作者简介:祁春鹏,男,蒙古族,1991年生于青海。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青海省作家协会会员,部分作品刊发于《青海湖》《青海日报》《天津诗人》《延安文学》《草原》等报刊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