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卓玛
1
华木索一直认为,看一个人,一定要看他的最底处。所谓最底处,便是他面临绝境时的抉择,心情最坏时的表现,失去一切时的心境。如果在这样的时候,他依旧没让你失望,那就恭喜你,选对人了。
华木索就是这样一个明白人。五十村108户,有82户被评定为贫困户,剩下的26户倒成了另类。当贫困户的掌柜们站在巷道里津津乐道于自己作为贫困户享受到的诸多优惠政策时,作为另类存在的26户之一的华木索骑着自己的红色电动三轮车,故意加快速度飞驰而过。切!去你的贫困户吧!
华木索鲜艳的红坎肩是小山村一道艳丽的风景。她我行我素,特立独行,从开春忙碌到深冬,一刻不停歇。人们不敢当着她的面叫她的外号,她“小陀螺”的名号却是十里八村叫响了。因为她风风火火“闯九州”,敢骑着一辆电动小三轮就拉上村里从来没有出过门的洋芋蛋,到县城去卖,结果回来的路上电动车没电,愣是推着走了20公里的柏油路回到了山村;因为她清清白白“明算账”,收了全村妇女压箱底的刺绣活儿坐了四个小时的班车去省城各大旅游景点展览销售,结果一售而空,还比预期的价格高出数倍,回来一分不少全给了村里的婶娘姐妹们,自己搭了路费住宿费餐费不说,还费了半个月的工夫;因为她嫉恶如仇“火炮嘴”,见了不公就骂,遇到不平就管,是实打实的“女火炮”。
土族村落本就没有什么秘密,一传十,十传百,“小陀螺”华木索俨然已是五十村最火的人。
人怕出名猪怕壮,真是一点不假。因为“小陀螺”的名号,华木索的婚事成了她阿妈最头疼的事。
2
华木索的阿爸尕牛肉是村里出了名的老好人。尕牛肉姓伊,原本叫伊尼柔,大概是队长时代登记户口的大队干事识字不多,写成了伊牛肉。加上他个矮,不到一米五,尕牛肉的名号便叫开了。
尕牛肉是个实诚人,干活从来不惜力气。有需要帮忙的,不管是多费工夫多费时间,他都二话不说撸起袖子就上前忙活。
尕牛肉让村里人更为津津乐道的,是娶了个高个漂亮媳妇。是隔壁桦林村的俊俏阿姑拉姆,家里三个姑娘,拉姆排行老大,也是最漂亮的一个。多少人排着队要娶拉姆,拉姆的阿爸却偏偏挑中了矮个子的尕牛肉。为这,拉姆可是别扭了一阵子。最终,还是扛不过阿爸的威严,嫁了过来。
尕牛肉连生了两个女儿,原以为这辈子是个无儿命,谁想超生生了个儿子。当时正值计划生育热火朝天的年份,即使被罚了很多钱,几乎是家里的全部余钱,尕牛肉脸上还是乐开了花,每天都有使不完的劲儿。他感激腾格里,给了他一个儿子。
可腾格里似乎有意要捉弄他,儿子顺顺当当长到了3岁的秋天,却因为吃多了用地里捡漏的洋芋蛋换的胡萝卜,拉肚子拉死了。尕牛肉难以承受这次致命的打击,有大半年食不知味。好不容易恢复精神时,媳妇又怀了孩子。乡亲们都说是尕牛肉不服输,一定要再生个儿子给腾格里看看。
第四个孩子落地,便是华木索。尕牛肉彻底死心了,垂头丧气地交了超生罚款,跑到东山坳里大哭了一场。
3
尕牛肉的大女儿终于要出嫁了,将远嫁甘肃张掖。他的女儿不是五十村里第一个嫁到张掖的,早在十年前,黨家的一个阿姑就已经嫁到了那里。这次,也是那个阿姑做媒,引来了尕牛肉的女婿。
甘肃人也真是实诚,第一次来就带着女婿和10万元彩礼。女婿长相白净,看样子是读过几年书的,识字。尕牛肉打心眼里喜欢,也就打消了舍不得女儿远嫁的那份心。女儿随他,又黑又矮,却很会打扮,人又开朗活泼,这门亲事算是定下了。
大年初六,尕牛肉家的院子里人潮涌动。大女儿的麻择正在热闹地进行。
因为这10万元的高额彩礼,华木索家成了村里的富户,过了几年富裕日子。冰箱洗衣机,彩电拖拉机,眼下最时兴的,尕牛肉全买了。村里人那叫一个羡慕啊,都纷纷把女儿远嫁,五十六家的小女儿甚至嫁到了陕西的一个村子,出嫁五年后才领着两个外孙回过一趟娘家,那之后再没有露过面。可高额的彩礼还是让村里的人们将女儿远嫁作为致富的首要手段。
那一年,华木索16岁,正在县上的民族中学读初二。她为远嫁的大姐忧并快乐着,因为姐夫看着是人堆里的尖子。这样的男子,是她心目中想象的姐夫的模样。
4
西山上的油菜花盛开的季节,华木索的大姐回娘家了。按说这是人之常情,出嫁的女儿总是有回娘家住几天的权利的,更何况姑娘还嫁那么远。
眼见日子一天天过去,大姐却没有回去的意思。阿爸尕牛肉不禁有些急了。老伴却劝他,好不容易大老远地回来,就让女儿多住几天吧,反正是农闲时节,婆家也没有啥活儿可干。
再后来,女婿来了。闷葫芦的女婿也是实诚人一个,到家十几天,愣是不说一个“回”字,每天只是跟着岳丈下地干活,上山拔草。眼见着一个月过去了,地里已无活可干,山上也无草可拔,女婿和女儿依旧不见个动静。尕牛肉心里急,却也没有办法,儿大不由爹呀!
那个闷热到让人急躁的下午,直到现在,村里人都清清楚楚地记得。尕牛肉照往常一样,和老伴来到河滩淘沙子。家里的猪圈有了个豁口,半大的两头猪仔老跑出去,害得尕牛肉满村子追着跑,成了笑话。
意外发生的时候,未必都有预兆。正当尕牛肉汗流浃背地挥舞着比他高出一头的铁锨时,突然闪出的一把明晃晃的短刀,在他来不及反应之时,结结实实地插在了他的肚子上。耳畔是老伴撕心裂肺哭天抢地的尖叫,眼前是女婿布满血丝怒气冲冲的双眼。也许打倒尕牛肉的,不是那把明晃晃的短刀,而是女婿眼里的恨意。
恨?怎么会有恨?为什么有恨?
尕牛肉来不及思量,手中的铁锨铲起的粗沙沉闷地撞在了铁筛网上,他轰然倒地。淘沙的筛子上还有沙子匆匆掉落,像是一个灵魂掉落般,轻之又轻,几乎没有声响。
5
因为有华木索带头作证,又有她挨家挨户上门去求情,乡亲们一致摁手印作证,说事出有因,加上女婿有自首表现,最后法院轻判,判了8年。在人们的唏嘘声中,女婿面无表情地走向了注定的铁窗生活。
直到现在,让人们津津乐道的,还是尕牛肉大女儿的选择。就在父亲无辜枉死,男人关进监狱的第二年春天,她跟着姨表哥跑了。人们这才明白,原来当初她不愿回婆家,是因为已经和表哥私下有约,只等耗走女婿,再与表哥定终身。谁想女婿是个认死理的!
只可怜了尕牛肉,确似一块小牛肉,活成了盘中餐。到头来,却是半点不由人。
阿爸的死,留给华木索无尽的怅然。她恨大姐,恨大姐为了一己私欲,居然让自己的娘家家破人亡,到头来,居然还有脸和表哥安稳过日子。真是恨哪!越想越恨,这恨发展到后来,是大姐和表哥回娘家时,华木索不仅关上大门不让他们进门,还从屋顶泼水逼他们离开。也因此,华木索有了泼辣的名声。
因为这场祸事,华木索家又成了村里最穷的一户。
6
华木索辍学了,就在阿爸走后的那年冬天。阿妈一个人供不了两个中学生,而读高二的二姐兰索品学兼优,一直是年级第一,思来想去,母女三人开了有家以来的第一次家庭会议。一致决定让华木索退学,回来务劳庄稼。
阿妈心疼她,将自己最珍爱的红漆木箱送给了华木索。华木索立即被这个漂亮的小箱子迷住了。这是当年阿妈出嫁时,外爷亲手打给她的。
这是个红漆的小木箱,四角被铁皮包着,做工相当精美,她记事起就知道有它。红色的小木箱,长五尺,宽三尺,高两尺。随着岁月逝去,小木箱也被岁月风霜打磨成斑斑驳驳。红褐色油漆也因岁月留下的沧桑,变成沟壑纵横,貌似饱经风霜的老人脸庞。铜制的梅花图靠帘锁,也被阿妈和华木索打磨得锃光瓦亮。小木箱伴随着阿妈走过二十余载,它的岁数比华木索的年龄还长。她常常兀自在想,当年外爷给阿妈做这个小木箱时,是怀着怎样的一种心情?无数次的推推锯锯中,或许满含着对即将出嫁的女儿深深的不舍。外爷的木工活做得可真是精细,小巧玲珑,精致可爱,美观而不落俗套。
小木箱除了阿妈收纳衣裳和收藏重要物品外,还是阿妈的藏钱箱。在那个艰辛的年代里,家里无其他经济来源,唯一靠阿妈和阿爸流下一年的汗水浇灌贫瘠的黄土地来养活全家。因此,小木箱不仅盛载着阿妈的私人物品,还承载着一家人的希望。华木索到现在还记得阿妈将她心爱的小木箱递给她时,郑重地对她说:“这个小木箱陪伴我几十年了,现在我把它交给你,希望你好好地保管它。”起初,阿妈送给华木索的小木箱,作为她的收纳箱使用。后来慢慢长大了,她便放一些生活小物品。而现在,小木箱郑重其事地放置的,是一副精美绝伦的钱达。
7
华木索聪明。自从懂事起,便开始跟着阿妈学刺绣,阿妈的绣活做得好,远近闻名,大家在难得的农闲时间聚在巷道里做绣活时,阿妈永远是人群的中心。名师出高徒,华木索的绣工自然也不差。从7岁起,她用十年的农闲时间绣成了这副美丽的钱达。她用一针一线描绘着心中的憧憬,描绘着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更多的,还是对山外那个神秘世界的想象。她将这些都汇聚于指尖,在钱达上描绘了出来。
这副钱达是用白色毛高缎作底料,丝线绣制,缝线端庄结实,由深到浅的色彩过渡自然流畅,针法细腻饱满,用十字形为四方连续变化的纹样,是一种理想化的生活寄寓,意为富贵长寿。绣稿上需要多少颜色就要配置多少色线,为了达到镶色和顺,一种色彩选择了若干个色级,这一朵红色石榴花从深到浅就配了十多个色级的绣线。
见过这副钱达的,只有阿妈和华木索自己,她甚至都舍不得给二姐兰索看。她像珍藏起自己一个美丽的梦幻一样将钱达收进阿妈送给她的小木箱,将小木箱列为她生命中最珍贵的物件收藏。将箱子郑重地放在了灰尘少、干燥的炕柜顶上,盖上了一块红色的确良布遮挡灰尘,还不定期为小木箱清尘。
今天,华木索却不得不再次开启这个小木箱。而此刻她的心情,却是浸了苦水的青杏子,又苦又酸。阿妈一脸无奈地站在她的身后,她的不舍那样清楚地传给了阿妈。
“要不……还是算了吧,我再去找你姑夫借借看。他们家养了羊,多少还是有些余钱的。”
说话间华木索已从炕柜顶上取下小木箱,小心翼翼地揭掉红色的确良布,轻轻吹了吹木箱盖。其实上面根本没有灰,她还是认真地吹了又吹,这才慎重地打开了小木箱的盖子。
一块蓝色的棉布包着那副钱达。华木索双手轻而又轻地捧出钱达,侧身放在了炕上。然后往后挪了挪身子,面对着钱达,轻轻地用三根手指挑开了蓝布,那副美丽的钱达就展现在了母女二人面前。
即使见过不少次,阿妈还是不由得赞叹,“真是好针线!这样的用色,这样的搭配,你是怎么想到的?完全不按老规矩。太阳花和富贵不断头,还有这石榴花,从前可是从来没有放在一幅绣品上。按说应该会显得凌乱的,可看你这副钱达,反而是顺畅极了。还是这线色配得好,你也真是舍得费功夫……”
“隔壁柳家村的支书女儿开春要出嫁,听说正到处找钱达,给的价也还好。阿妈,我等会儿就去他家问问吧。”
阿妈看着这样的华木索,看着华木索面前这样精美的钱达,眼中不禁闪出了泪花,“是阿妈没本事,为了凑你二姐上大学的学费,竟要卖掉你的钱达。好孩子,等熬过这一关,阿妈一定陪你绣一副一模一样的钱达。阿妈保证!”
华木索却抬头一笑,故作潇洒道:“没事的阿妈,有啥呀,不就一副钱达嘛,憑我的手艺,再花上三年,一定绣出来!我去五十了啊!”
太阳落山的时候,华木索低头默默地走在回村的山路上,腋下夹着一个蓝布包着的东西。那是一条钱达。柳家村的支书已经找到了一条刚刚绣好的钱达,所以只要了华木索的一条。原本两个钱达的图案是对不上的,原本支书是不想要华木索这条绣着独创的图案的钱达的,可就在华木索准备收起钱达的时候,支书要出嫁的女儿进了门,一眼看上了华木索的钱达。可要买下一副的话,钱不够,最后勉强买下了一条。
华木索坐到了路旁的塄坎上,将那条钱达放在膝盖上,轻轻地打开了蓝布,呆呆地端详着这条孤零零的钱达。要怎么去体会此刻的心情?怎么去接受一条钱达?
土族阿姑的钱达,本是一副,一阴一阳,一龙一凤,如今却只剩下一条了。多么的讽刺,多么的可笑!想到这儿,华木索轻轻地笑出了声,笑着笑着,眼里笑出了泪花。
8
沙沟山上的油菜花开了败,败了开,转眼间,华木索便长成了19岁的大姑娘。时代发展了,五十村的人们思想也解放了,华木索成了最先觉醒的那一类人。
去年整年,她和几个要好的阿姑去西宁的建筑工地拧钢丝,整整10个月,每个月3000块,挣了3万块。除去二姐上大学一年的学费和伙食费,还剩下不到一万元。她用3600元到县上买了一辆电动三轮车,五十村贫瘠的土地种别的似乎收成都不怎么样,唯有这漫山遍野的洋芋蛋,只要夏天雨水够,秋天少下雨,便是人间最美味。城里的人们也喜欢互助的洋芋,还有了一个品牌叫“北山洋芋”,拉到县城,不愁人家不买。
想到便去做,这是华木索一贯的性子。一辆电动三轮车,硬是让她上山下河的,拉出了一条赚钱的路子。她做事有计划,先去县城的早市、集市卖,效果不是很好,因为有县城附近的村民抢占了市场。后面摸出点儿门道,她专奔县城几个大的酒店。只是酒店用量大,第一年,她的电动三轮只能供应一个酒店的用量。到了第二年,她便联系了县上刚成立的物流公司,虽然赚得少了点,但总算让村里想卖洋芋却没有销路的乡亲们都能跟着挣钱了。
这样一来,她又有剩余精力做別的事情。她将目光盯在了土族妇女人人都会的刺绣功夫上。只是,绣活儿费工夫费眼睛,一条达博腰带就得两三个月的时间去一针一线绣出来。华木索热心地上门做工作,让那些已经不能再出门打工的婶子阿妮们重新把绣活儿拾起来,边带孙子边做绣活儿,几个月下来,华木索收了三大包的绣活儿,有腰带,有钱达,还有盘绣的腰靴、牡丹花荷包,总之她下订的时候,尽量考虑花样多一些,以满足各种顾客的需求。
三个大布包,华木索是怎么肩扛手提地带到省城的旅游景点的,没有人知道。只是,这一次她出门的时间有点长,半个月后才瘦了一圈地回来了。价格是出奇的高,远远超出了婶子阿妮们的期望值。
正当婶子阿妮们趁热打铁要继续绣腰带绣钱达时,华木索却直摇头。
原来这次省城之行,十天的时间里卖不掉一件绣品,要不是后来碰上省美术馆的一位工作人员,他们正巧有一个展览,需要民间的刺绣品,三大布包的绣品差点就原封不动地带回来了。
这次的事,也让华木索看到了土族绣品的局限性。土族人视为珍品的腰带和钱达,在城里人的生活里是用不着的。他们买回去做什么呢?挂墙上做工艺品,有几个人欣赏?
刺绣之路,就这样夭折了。
9
精准扶贫的好政策来了!五十村热闹非凡。
五十村共有108户,有82户被评定为贫困户,剩下的26户里,有华木索家。不为别的,因为华木索的二姐今年大学毕业,进了西宁的铝厂上班,贫困条件达不到。华木索对此不以为意,依旧做着她想做的事。
华木索的目光,盯在了河边的滩地上。随着进城次数的增加,她慢慢也能揣摩城里人的想法和需求。她曾经啼笑皆非地见到西宁城的一家人开着自家的小轿车,跑到县城一个小区的草坪上吃着两碗酿皮几斤卤肉就啤酒的奇景。为这事,她笑了好一阵。城里人太需要一处风景优美的休闲场所了,如果五十村山下的河滩地能被好好利用起来,也许就能引得滚滚财源来。
想到便要做。华木索跑工商局,跑林业局,跑文化局,跑县政府,一个月之内,她把开农家乐的手续全办下来了。
召集了几个外出务工的发小,五个阿姑就这样忙活开了。搭起五顶白色的蒙古包,放上冲天响的低音炮,“阿姑农家乐”一时间声名鹊起,风头无二。拿主意的华木索不做城里饭店常见的菜系,只做土族独有的美食,狗浇尿,荨麻饼,洋芋酿皮,凉面,焜洋芋蛋,炒土乡土鸡,焖土乡八眉猪,开锅土乡羊肉。即使是最司空见惯的焜锅馍,城里人来了也吃得津津有味,就着熬茶就能吃掉大半个。因为这是用土族最传统的做法,在院中生起麦草火堆,耗时大半天才焜出来的焦黄焦黄的有着厚实馍皮的大焜锅,又岂是城里玻璃窗里卖的薄皮焜锅馍能比的?
因了这“阿姑农家乐”,华木索家的境况又好起来了。一年的时间,她的电动三轮车换成了一辆皮卡,出去采买就方便了。碰到聚在一起聊天的贫困户们,她的皮卡车油门会加到地震山摇,身后扬起半天散不去的灰尘。
只是,华木索的皮卡车刚买上不久,县上下来新的政策,河边的农家乐全部拆除,一个不留。一时间,各个乡镇的“草地农家乐”纷纷关门。
华木索将五顶蒙古包收进自家的仓库,开上自己的皮卡车,来到了东山顶上。
看到脚下绵延不绝的黄土地,望着头顶悠闲自在的白云彩,她冲天高声喊了两嗓子,顿觉郁结的胸口舒服了不少。
“喊出来就好了。”
一个男人的声音突然在华木索身后响起,她猛一回头,是放羊的南见。精准扶贫开始后,他是村里第一个发展养殖业的人。大家还在观望时,他的第一批羊已经出栏了。
华木索一向瞧不起贫困户,觉得都是些懒汉。不过,对南见阿吾,却是打心底佩服。他的眼光,他的勤劳,是村里有名的。
“南见阿吾,东山上的草,都快被你的羊啃光了吧?”
南见咧嘴一笑,露出两排整洁的白牙,这让华木索莫名地有了好感。
“妹子怕我的羊吃光东山的草,我还怕妹子到处闯荡带走了村里所有的阿姑呢。”
华木索一愣,笑道:“我再带走多少阿姑出去闯荡,也不会有属于南见阿吾的那个阿姑吧?陈家的吉然打小就喜欢围着你转,可别告诉我你不知道啊!她家可是咱们村的首富,怎么也用不着跟我出去挣光阴的。”
南见笑容一滞,看着华木索坦坦荡荡的眼睛,自嘲地笑了,“妹子这张嘴啊,真是不肯饶人。谁是谁的阿姑,腾格里自有定数的。”
跟南见这一来一往几句斗嘴,倒让华木索忘却了来时的烦恼。她冲南见摆摆手,快步走向自己的皮卡车。
10
华木索消停了。人们纷纷猜是被这场“环保风暴”打倒了,就在人们都眼巴巴等着要看村里出了名的泼辣“小陀螺”又要折腾起什么水花来的时候,她却突然要出嫁了。更令人们大跌眼镜的是,华木索要嫁的不是别人,正是年前提前释放的甘肃姐夫。
人们唏嘘之余,更多的说法是,华木索这是在替她的大姐赎罪呢。
就这样,华木索在那个雪花如纸片般飞扬的腊月远嫁了。土族人的阿姑出嫁,都唱哭嫁歌,华木索的哭嫁歌唱得尤其动听,让送嫁的阿姑们纷纷落了泪。沙沟山里那些明里暗里喜欢过华木索又惧于她的泼辣名声的阿吾们的心也跟着碎了。
只是,她没有再绣另一条钱达,固执地戴着一条钱达坐上了迎亲的面包车。她像是在跟命运赌气,或者是跟自己赌气。华木索那只有一条的钱达,成了全村人茶余饭后的笑谈。
正月,华木索领着女婿回门了。那是正月初二,太阳照在华木索家门前的老榆树上,乡邻们聚集在落满大年初一的瑞雪的老榆树下,稀奇地盯着那红色的小车看。小车上下来了一身红的华木索。哇!人群中传来啧啧声,华木索比姑娘时越发俏丽了。许是张掖的冬天没有五十的大风,华木索脸蛋上的红也褪去了,白得像面柜里爬出来的。
到底是出過远门,见过外头的世面,面对乡邻们灼灼的眼光,华木索毫不慌张,落落大方地用土语跟人群中的长辈们问好。老人们纷纷夸赞起华木索的懂事来。
日子本该这样行云流水地往前奔去。
第二年的夏天,也是6月,油菜花盛开的时节,华木索一个人跑回了娘家。阿妈以为她只是回娘家,和往常一样,并没有多问。只是,日子过去了半个多月,油菜花也开始凋谢了,还不见华木索有回去的意思。阿妈私下里问过华木索,她只说是想多住几天,反正她的男人出门去打工了,家里只有她和老婆婆,况且那边的农活也干完了,阿妈便也没当回事。
没过几天,是河东的“花儿”会。盛夏的河滩,远处油菜花绽开金黄色的笑脸,一畦畦土豆正开满了紫色的小花。在这些花海包围着的河滩上,挤满了邻近村庄的乡亲们。赶会的都是当地几个乡镇盛装打扮的百姓,有汉族、土族、藏族、回族,五颜六色的人群中最显眼的是穿着五彩花袖衫的土族女子,三五成群,扎在“花儿”场子里“偷偷”听“花儿”。整个会场里“花儿”声此起彼伏。
华木索和几个儿时好友一起往会场赶,半道遇上了也来赶会的南见。南见现在是五十村的支书了。
华木索和南见坐在油菜花包围着的西山坡上,在他们视线所及的河滩里,热闹的“花儿”会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
“早听说你回来了,这次怎么待这么久?怎么也不见妹夫来接你?”
华木索的笑容慢慢冷却,低下头揪着粉色的坎肩衣角,喃喃道:“我倒情愿他不要来接我……”
“为什么?他待你不好吗?”
华木索摇摇头,揪衣角揪得更狠了,“谈不上好不好的,嫁过去快两年了,总共也没和我说上一百句话,一天到晚就知道干活,像块不会说话的木头……”
南见见她好不容易开了话头,便试探地问道:“华木索,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这个问题憋在我心里快两年了。”
华木索抬头看着他,自嘲地笑笑,“你是想问我为什么选择嫁给自己的杀父仇人是不是?”
南见知她心性,点点头,没有回避。
华木索轻叹一声,开口道:“因为这是我们家欠他的。你们都知道他关进了监狱,却不知道他为此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这件事,我本来打算不告诉任何人的。”她又看了眼南见,轻声道:“这事本来也不该我知道。是他出狱后当天,就悄悄来到阿爸的坟头。可巧我也上山,听见了他跟我阿爸说的话。除了忏悔,他还说了刚进监狱时受的罪。监狱里的人欺生,新来的都会被打。而他,除了被打掉两排门牙、脸垮掉之外,还被踢坏了根子。”她低下头去,似是喃喃自语:“他已经成了一个废人了,这样的债,我们该拿什么去偿?”
她心头的沉重清清楚楚地传给了南见。他心里一疼,情不自禁想要拥她入怀,手却僵在半空伸不出去。好半天后,华木索才缓过劲儿来,继续道:“当初只是想着替姐姐还债,毕竟是大姐毁了他一个好好的家。虽然他害了阿爸,可到底事出有因,是我大姐错在先。不过,我自己嫁过去以后,好像慢慢能了解大姐的心思了。守着那样一个四处漏风的家,守着他那么个呆木头,我看不到一点儿光亮。我觉得我的日子就像村头那口已经不出水的枯井,我的热情全被磨没了。日子是一天天熬的,完全没有按我的想法来。我想着,当初的大姐,是不是也是这样想的。我现在,是不是也变成和大姐一样的人了?”
南见看她失去光彩的眼睛,心里猛地一痛,柔声道:“你和你大姐怎么能一样呢?她的错不在于离开你姐夫,而是不好好面对问题。如果当时你大姐正大光明提出离婚,然后退还人家的彩礼,也许就没有后面的事了。有些事,拖不得的。”
华木索心里一动,抬起头看着南见,悠悠道:“我好像真的很失败啊,我……终于活成了自己讨厌的样子。”
南见看着心情变坏的华木索,想说点有趣的事让她高兴,想了想,笑道:“对了华木索,下个月我们村就要整村搬迁了,这个消息你听说了没?”
华木索默默点了点头,似乎提不起多大的兴致。
“到了河东,咱们村108户人家每家每户都会住上崭新的房子,就在路边。连村子名字都起好了,叫五十新村。”
看华木索依旧无精打采的,南见继续道:“到时,再也不用背水喝了,自来水拉到了锅台前。”
华木索的眼睛亮了,抬头看着南见。
“还有,雨天雪天出门,都不怕了。每家还会通上天然气,到时做饭再也不用烟熏火燎了。孩子们上大学还可以贷无息贷款,也可以申请民政补助。”
华木索被南见的热情感染,嘴角慢慢上扬。南见却在这时别过脸去,喃喃道:“还有……到时我再送你一个礼物,保证你会喜欢。”
11
华木索不知道日子还可以过成这个样子。
那是個阳光灿烂的日子,五十村的108户人家全都开着拖拉机,拖家带口的,一个也没有落队,搬出了祖祖辈辈生活了不知多少年月的小山村,来到了新村。
下山之前,华木索在二姐的陪同下,回张掖与丈夫办理了离婚手续。因为本来也没要彩礼,华木索为表歉意还给了婆家两万块钱,婆家没说二话,婚离得异常顺利。这一次,阿妈没有骂她,默默地同意了她的决定。虽然垂泪,却并不特别悲伤。当初华木索坚持要嫁给出狱的姐夫,阿妈本就不乐意。如今女儿有机会从头来过,阿妈满心欢喜。
五十新村里,除了崭新的民居,更惹人眼的是土族民俗文化的展示。政府除了让大家住上了宽敞明亮的新房子,还想方设法找致富的路子。传统土法酿酒坊、特色养殖、农家乐,还有盘绣园。政府出资修的盘绣园里,专门为华木索这样精于绣活的阿姑们开辟了一处完全按土族建筑风格建设的绣园,雕梁画栋,全是松木造的,就连陈列绣品的柜台,也是木制的边框。每当外地来的游客对绣坊的绣品发出由衷的赞叹时,华木索脸上露出的那满足而自豪笑容,仿佛连树上的鸟儿都看呆了。
南见阿吾辞去了支书的工作,和几个同村伙伴做起了酩馏酒的合作社。因为他头脑聪明,又有冲劲,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当2019年的第一场春雪落下的时候,也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南见阿吾约华木索,二人开车回到了久违的五十老村。
破旧的老房子已经拆了,在原来的村址上修起了毛驴养殖场,剩下的土地又复耕了。崭新的生活不只在山下,也在这座贫瘠了几生几世的大山。
看着白茫茫的大地,干净得仿佛容得下世间种种的失意,华木索不由得冲着大山高喊了一声:
啊……
啊……
南见阿吾也跟着喊出了声。
二人相视而笑,眼里都有一股温暖的火焰在涌动。这时候,南见回身从车的后座取出一个红布包裹,双手托着,郑重地送到了华木索面前,也不说话,只静静地冲她点点头。
华木索笑道:“什么呀,这么神秘?”说着轻轻接过,慢慢揭开那红布,里面又是一层红布,再揭开,是一层蓝布,蓝布再揭开,赫然是一条美丽的钱达!她当然认得这条钱达!
华木索全身一震,不敢相信地看着南见,“你……”
南见笑道:“我知道你舍不得这条钱达,我替你买回来了。人家收藏得很好,没怎么变旧。这些年你念念不忘的,就是这条钱达是不是?你甚至不肯再绣一条钱达,宁可戴着一条钱达出嫁,你的心事,我都明白。当年,怪我没有本事,出不起彩礼钱,才眼睁睁地看着你戴着孤零零的一条钱达远嫁,我……”
华木索感觉自己立即被一股庞大的幸福浪潮给彻底淹没了。她没等南见说完,一把拥住他,喜极而泣,“你不怕吉然生气吗……”
南见轻轻拥住她,笑道:“哪有什么吉然,我的心里,从来只有泼辣的‘小陀螺。因为她嫉恶如仇‘火炮嘴,见了不公就骂,遇到不平就管,这样的阿姑我不爱,我还能爱谁?”
华木索轻打他的后背,转而更紧地拥住了他。
土族阿姑的钱达,原是一副,一阴一阳,一龙一凤。隔了这许多年的岁月,如今两条钱达再次聚合。多么戏剧,多么可叹!想到这儿,华木索轻轻地哭出了声,哭着哭着,梨涡里哭出了两朵太阳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