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狼(短篇小说)

2019-10-21 08:47张强
青海湖 2019年5期

张强

张鸣一出席父亲追悼会的时候,已经是他来到西镇的第三天了。他是在三天前接到母亲的电话,母亲在电话里泣不成声混杂着一个巨大的悲伤事实:父亲突发心梗被送进医院。他是家里的独子,自然订了最早的机票,一路从成都赶回西北荒漠西镇。飞机总共倒了三班才抵达西镇,他下飞机的时候父亲其实已经离开他了,没来得及见他最后一面。

张鸣一这三天一共只睡了四个小时,母亲已经哭得瘫软在床,他只能全权接手父亲的葬礼事宜。西镇的气候极其干燥,在成都生活久了的他到达的第一晚嘴上就起了一圈泡,嗓子在追悼会上其实已经发不出声来。

他站在麦克风前,艰难地从已经龟裂的嗓子里挤出了几个字:“谢谢各位亲朋好友来参加我父亲张鸣山的追悼会。”

这声音听起来沙哑而微小,仿佛细碎的石子敲打回忆的声音。

他其实有太多的话想对父亲说,可是这些话语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遁了形,只能化为简单的一句话。

父亲长年在高原劳作,心脏自张鸣一离开西镇时已经不好,父亲的倔强掩盖住了他的病情,直到病入膏肓无法挽救才得以惊醒张鸣一和母亲,可惜这种惊醒来得太迟了。

张鸣一操办完父亲的葬礼,沉沉地睡了一觉,他醒来的时候已经日上竿头,母亲坐在他床边背对着他。

他叫了一声,妈。

母亲揉了揉眼睛,多日的哭泣令她已经再也挤不出一滴眼泪。母亲说:“鸣一,你爸说给你当初起的这个名字没错,你看你爸叫鸣山,一辈子起起伏伏坎坷的,你是鸣一,这辈子肯定顺顺利利。”

张鸣一一直觉得父母对自己的感情始终要比他们彼此之间的感情淡薄一些,时间如果倒回三十多年前,再问一次齐鹤荣是否愿意嫁给张鸣山,她一定会不再犹豫。

齐鹤荣是跟着姐姐来到西镇的,齐鹤荣的姐夫是当时的转业军人,转业后分配到了这片西北的石油重地,而西镇是这片石油重地的核心。

齐鹤荣坐着绿皮火车赶了三天然后坐着拉油的罐车一整天才抵达西镇的,抵达西镇前的大片荒原和穿云破空的高山让齐鹤荣惊异不已,她从小看惯了春绿秋黄的麦田,在罐车停下来的时候,她跑到马路边抓了一把带着盐碱的黄沙装进口袋,那是她从未见过的土壤。

齐鹤荣到达西镇后歇了几天就被姐姐介绍着工作了,那时候正逢油田大开发,人手紧缺,这些外来的亲属都成为了临时工人。齐鹤荣的工作是打炮眼,用来辅助地震车的工作。

工作的地点离西镇很远,坐上汽车颠簸半天才能到,都是沟壑纵横的土山。齐鹤荣把姐姐给的头巾裹得严严实实的,西镇地处高原,阳光炽热,气候干燥,这样的气候让齐鹤荣常年被潮湿空气呵护的脸像是要绷裂开来。

工人们都是两人合作,与齐鹤荣搭班的是个老工人,他一边教齐鹤荣工作流程,一边聊着家常。在机器轰鸣的背景下,齐鹤荣只是简单地回应,来自哪里,家里几口人。在打完一口炮眼的时候,他们正好处于山坡上,齐鹤荣远眺,看见在荒漠上远远地伫立着的井架,那笔挺的井架,在广袤的荒原上就像是一根针扎了进去。

齐鹤荣没见过这样的情景,她伸手指着井架问老工人:“那是什么?”

老工人抬头瞧了一眼说道:“那是打井队。”

齐鹤荣又问:“里面有人么?”

老工人不假思索回道:“多呢,二三十个人呢。”

齐鹤荣想,这土地里是有黄金吧,又是打眼,又是用那么大一根铁棍往里挖。

在齐鹤荣距离井架不到两千米的地方,忽然刮起沙塵暴,高达几十米的沙墙像海浪一样从井队的方向扑面而来,齐鹤荣没见过这样的场景,她盯着移动的沙墙一动不动,她不是恐惧而是惊奇。她还没仔细看明白这雄伟壮观的沙墙是怎么回事就被老工人拉着往井队方向跑,可是她跟不上老工人的速度,不一会儿就分开了。

少顷,沙暴就吞噬了齐鹤荣,她闻到了呛人的尘土味,沙粒从头巾的间隙钻进来,她的口鼻都感到了沙粒的粗糙。风大得让她睁不开眼睛,迈开步子也很困难,她蹲下来眯起了眼睛,可只看见了暗黄色的沙子。

齐鹤荣想,自己不会就这么被沙子掩盖住,活埋了吧。想到这里,她隔一段时间就抖一抖身上的沙子。

沙暴没有持续很久,风渐渐小的时候,天色从暗黄色褪为白色,齐鹤荣站起来,在昏沉的、毛茸茸的天色中看见有人走向她。

那个人带着手电,手电透过沙幕照向她。

她站起来挥着手。

那人走到她身边,用手帮她拍着身上的沙子,齐鹤荣打开头巾,喉咙被沙子呛得直咳嗽。

那人递过来一瓶水说:“姑娘,没事吧,来漱漱口。”

等齐鹤荣漱完口,那人便带着齐鹤荣往井队走。等到了井队,刚进板房,风又大了,天色又暗了下来。

齐鹤荣这才从惊魂未定中镇定下来,她仔细看了看去找她的人。男的,年纪不大,浓浓的眉毛挂在脸上,一双眼睛透着亮儿。

齐鹤荣站起来说:“我是来打炮眼的,我叫齐鹤荣,今天是第一天工作没想就遇到了天灾,感谢你救了我。”齐鹤荣说得很认真,说完还鞠了一躬。

那人看齐鹤荣这么认真,表情渐渐皱成一团,然后哈哈大笑起来。他一笑,齐鹤荣的脸就红了。

笑了一会儿,那人站起来伸出手想要跟齐鹤荣握手,齐鹤荣怯怯地伸出手怕他又要嘲笑自己。两人把手握在一起,那人才开了口:“我叫张鸣山,是这打井队的钻井工,你师傅冒着风跑过来才发现把你丢了,让我们去找你,是我先找到你的。这不是天灾,每年都会刮,这是沙尘暴。”

这是齐鹤荣与张鸣山的初见。

张鸣一长大后,常常在饭桌上听见父亲笑着对母亲说,自己是她的救命恩人,而母亲就会用筷子捣一下父亲,像是肯定又像是否认。

齐鹤荣见过张鸣山后的几个月很快忘记了这个男人,那时的齐鹤荣才二十出头,玩心重。拿了工资就跟着姐姐跑到西镇的市场去买花布料,跟着姐姐做衣服。姐姐给齐鹤荣做了一套茉莉花连衣裙,裙子做好的第二天,姐姐便让齐鹤荣穿着这件连衣裙去相亲了。

相亲的对象正好就是张鸣山,两人见过面,没有尴尬,介绍人看两人认识便知趣地走开了。

齐鹤荣忘了那一天到底聊了什么,只是记得张鸣山点的那盘蒜泥肘子很好吃。她并没有看上张鸣山,虽然张鸣山长得算是英俊但是个头矮了些,只超过了她一点点。

齐鹤荣的梦想,是要嫁给一个高大威武的军人,军人虽然不可能了,但是高大威武不可少。

张鸣山却看上了齐鹤荣,他经常上井,常常见不到齐鹤荣,可是一旦回来就会约齐鹤荣吃饭,偶尔还能从远方的西宁或者兰州给她带些水果吃。

齐鹤荣并不懂这其实就是谈恋爱,她乐于享受这些。齐鹤荣是家里的老六,母亲年事已高,在齐鹤荣来到西镇后不久,母亲在干农活的时候不小心摔坏了腿,需要做手术。

手术费不菲,齐鹤荣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张鸣山。

等到张鸣山再从井上回来的时候,凑了500块钱,装在信封里递给齐鹤荣。张鸣山递给齐鹤荣这笔钱的时候,齐鹤荣的姐姐也在旁边。

姐姐把钱从齐鹤荣的手里拿走,对着张鸣山说了句:“我们家也不讲究啥了,这钱是救命钱,就算是你给鹤荣提亲了。”

张鸣山冲着齐鹤荣笑了,齐鹤荣也笑了。

张鸣山和齐鹤荣的婚礼等到齐鹤荣的母亲腿好了才办的,离提亲足足拖了有半年。那时西镇没有什么酒店,只有市场旁开着的小吃店,店面太小不适合办宴席。与其如此,齐鹤荣的姐姐便提议酒席在她家办,面积不大的平房,从客厅支桌子一直支到了院子里,才勉强支了六张桌子。

宾客们就在这略显逼仄的平房里参加了齐鹤荣和张鸣山的婚礼。

张鸣山喝了酒,他攥着齐鹤荣的手,从第一桌窜到第六桌,又从第六桌窜回第一桌。

夜里,齐鹤荣和张鸣山住在张鸣山单位的一间平房里,夜里的风把屋顶和窗户吹得呼呼作响,齐鹤荣躺在张鸣山的胸膛上。

在这夜里萧瑟呼啸的风声中,她听见张鸣山的心跳坚实有力。

张鸣山跟齐鹤荣结婚之后,齐鹤荣每天见到张鸣山的时间少得可怜,张鸣山所在的井队就像游击队,跟着油脉走,哪里有油他们就要去哪里。齐鹤荣每天早上跟着张鸣山吃早饭,张鸣山几乎不说话,走得匆忙,只有夜晚回来的时候,夫妻俩才有空说说枕边话。

井队有时候出工的地方离西镇近一些,更多的时候是远离西镇,驻扎在戈壁与荒山之中。

那时候,齐鹤荣才到西镇没多长时间,对于西镇和这片荒原还充满着好奇心。

夜里,齐鹤荣给张鸣山讲在陕西老家收麦子的故事,讲村里人养的细条狗在麦田里追逐野兔的事,家里孩子多根本没有时间养狗,所以齐鹤荣都是看着别人家的细条狗去抓兔子。她那时候想,要是能吃到一顿兔肉就好了。

张鸣山给齐鹤荣讲山里的故事,山里虽然荒凉但还是有不少动物,有秃鹰,有狐狸,有旱獭,还有狼。

张鸣山说到狼,齐鹤荣来了兴趣,让他多讲一些。

张鸣山只有夜晚驻井的时候才能看见狼,狼也只有晚上出来,机器的轰鸣声很容易掩盖住狼的嗥叫声。有次井队发电机的柴油不够了,所有机器停了几个小时。张鸣山就在这个时候听见了狼的嗥叫,远远地从对面山头传来。

他看不见狼到底在哪儿,手电的光也根本照不到那里,张鸣山当时玩心重,找不见狼就学着狼的叫声叫起来。

张鸣山一嗥,對面的狼也像听懂了一样嗥一声,一来一回,狼的声音近了些。在对面山的半腰山,张鸣山看见了一匹狼,借着月光,他看清了狼灰色的皮毛也看清了狼那双发亮的眼睛。

张鸣山当时特别兴奋,他朝着狼又嚎了几声,狼这次没有给他回应,转身没入了山里。

齐鹤荣问张鸣山,你见到狼不害怕么?

张鸣山说,山里那么荒,见个活物不容易,何况是匹狼。

齐鹤荣又问张鸣山,那狼长啥样?

张鸣山其实也看不太清可他还是不假思索地回答,威武极了!

张鸣山一直惦记着齐鹤荣想吃兔子的念想,可是西镇物资匮乏,根本弄不到兔子。不过因为地理条件的优势,西镇离昆仑山和祁连山都不远,那时候总会有人去山里打猎。张鸣山从朋友那里弄到了半只黄羊,他为了这半只黄羊付出了替别人顶两个夜班的代价。可他不在意,他兴冲冲把羊拿回家,把羊肉切成小丁,就着辣椒孜然炒了一大盘。

齐鹤荣从没吃过野味,第一次吃的时候,她咀嚼了半天,嘴里的肉有着粗粝的口感,她问张鸣山,这是什么肉?

张鸣山笑着说,兔子肉。

齐鹤荣高兴地连忙又吃了两口,问,你从哪弄到的?

张鸣山说,山里啊。

齐鹤荣信以为真,可惜的是这肉膻味太重,齐鹤荣吃了几口就跑到厕所去吐了。张鸣山跟着过去,帮齐鹤荣拍着脊背。

张鸣山问,你是不是不舒服?

齐鹤荣吐了一阵子转过头虚弱地笑着说,我可能怀孕了。

张鸣一出生在初春,西镇的春天要来得晚,虽然已经是4月但是树枝并没有冒出新芽,寒风在朝夜之间仍带着寒意。

齐鹤荣快要生的时候,张鸣山还是每日上井,到了傍晚才回来。邻居听到了齐鹤荣的呼喊声把她送进了医院,顺带给井队上打了电话。那时候的电话是卫星电话,很昂贵,只有紧急事件才能动用,领导听说是生孩子,当即拍板觉得这是件大事。

张鸣山穿着满是油污的工衣走进医院的时候,齐鹤荣已经在产房待了两个多小时。张鸣山焦急地徘徊了三四个来回,齐鹤荣顺利生产了。

他没有看自己的儿子,而是急匆匆地跑去看齐鹤荣,齐鹤荣虚弱地对张鸣山说:“快去看看咱儿子,我也没看上一眼,你看了回来告诉我。”

张鸣山跑到婴儿室,他的儿子皮肤泛着红色,脸上皱皱巴巴,像一只丑陋的小猴子。可那一刻,他就觉得儿子跟他长得特别像。

张鸣山跑到齐鹤荣身边,脸上抑制不住的高兴,他说:“儿子跟我长得很像。”

齐鹤荣觉得有些委屈,辛辛苦苦生的孩子怎么跟自己一点不像呢,她又追问道:“哪里跟你像。”

张鸣山思索了一阵子回复道:“哪都像。”

齐鹤荣疲惫地从嘴角挤出一个微笑,她明白这是张鸣山第一次做父亲的自豪与幸福感。

张鸣一出生在西镇,可他并不爱这个地方。或者说他不如父亲张鸣山那样爱着这个地方。张鸣一是家里的独子,在大学毕业找工作那会儿,因为学习成绩并不突出所以找不到太好的工作。父亲张鸣山便要求儿子回到西镇,做一名石油工人。张鸣一没太把这件事当回事,依旧拼了命地找工作。

最后被一家三流媒体收编为记者,开出的月薪是2500元。他兴冲冲地把这个消息告诉父亲,张鸣山二话不说坐着火车把张鸣一抓回了西镇。

张鸣山认为楼就应该是六层高,这是他将近二十年在西镇的生活经验。张鸣一却不这么认为,他想不通为什么楼是六层高,而不能是三十层。

张鸣一被父亲抓回来的当晚,躲在被窝里大哭了一场,这对于二十出头的毛头小伙子来说是破天荒的。

他哭累了就睡着了。

他做了个很长的梦,梦见了大学时的女友,还梦见了那些富丽堂皇的商场。

他们两个人躲在商场的四楼吃一份冰淇淋,冰淇淋浓郁的奶香味充溢着口腔,头顶的水晶灯璀璨如星。

他还梦见了那些如同巨大石碑般的高楼包围着他,各式豪华的跑车从他身边掠过,街边的时装店里陈列着雍容华贵的衣服。

他还梦见女友握着他的手,站在一幢高楼前,指着一扇微小的窗户说,以后那就是他们的家。

所有的梦境在泪水中被打捞,然后在他醒来的时候又一一破碎。

张鸣一再次回到西镇的时候,西镇已经不再是记忆里的那个西镇了,毕竟距离他离开这里已经四年了。他在大学四年中很少回家,只有寒假过年才回来,待不了几天就又走了,自从看过外面繁华的世界后,他对于这个闭塞落后的家乡有一种难以名状的羞愧感。这四年里西镇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大部分女人带着孩子迁徙到了更远的红城,那里海拔低,物产丰富,气候温润更适合居住,红城理所当然成为了石油上的科研与后勤基地。西镇的人走了一大半,更显得荒凉了。北面的黄土山与南面无垠的荒漠对望,西镇像是个走失的孩子,伫立在两者中间。

张鸣一在石油上成为了一名采油工,而他父亲张鸣山依旧与井架打着交道,不过从井口搬移到了汽车驾驶室,成为了一名运输工。

张鸣一对于抽油机是陌生的,在他第一次用手触摸这些冰冷的机械的时候,他的身体甚至有些颤抖。

张鸣一对于抽油机又是熟悉的,这浓重的石油味道是伴随着他成长的父亲的味道。

张鸣一工作的采油区块离西镇有十几公里,他第一次去是父亲张鸣山送他去的。采油区块在山里,路并不好走,一路上颠簸得很。

张鸣山想交代些什么,张鸣一为了防止这种状况特意戴上耳机,假装睡着了。张鸣一与张鸣山的隔阂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张鸣山并不知道,可是张鸣一还记得。

张鸣一出生后,张鸣山依旧忙碌,油井工的性质让他早出晚归。4岁的时候,张鸣一夜里突发高烧,齐鹤荣带着张鸣一赶往医院。夜里起了风,齐鹤荣用围巾把张鸣一裹得严严实实,骑着自行车往医院赶。

当时是冬天,张鸣一只是觉得冷抱紧了母亲,路面有些地方结了冰。

夜里看不清路,有些路面结了冰,齐鹤荣看不清楚,一个不稳摔倒了,张鸣一从后座翻倒在地。

齐鹤荣摔得更重,她在地上缓了半天才站起来去查看张鸣一的情况。

张鸣一因为穿得厚,并没有摔得多疼,他只记得当时母亲豆大的泪珠不断流下来。

因为摔得重,齐鹤荣扭到了脚。她费劲地把张鸣一抱上自行车,忍着痛,一瘸一拐把他送到了医院。

张鸣一打了退烧针,烧退了,齐鹤荣又推着自行车一瘸一拐地把他带回家。

张鸣一始终难以忘记那个夜晚,他看着母亲一瘸一拐地带着他,他整夜听见母亲呜咽的哭泣声。

那时候他想,如果父亲在就好了。

转念又一想,父亲为什么不在?

其实这件事对于张鸣一来说只是幼年的他对于父亲恨意的一个起始,对于母亲齐鹤荣来说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可是随着生活境遇与张鸣山性格的突变,这件事就像是毛线球的一个线头,被张鸣一越拽越长,对于父亲的这种恨也越来越浓。

张鸣山是在张鸣一18岁的时候出事的,那天齐鹤荣正在院子里择豆角,张鸣一在学校里上着语文课。井队上的办事员是一路小跑到齐鹤荣面前的,他喘着的粗气在齐鹤荣的心里刮起了飓风。她手上择豆角的盆子掉了下来,她像是受了惊吓一样站起来,两只手抓住办事员的肩膀,颤抖着问:“是不是鸣山出事了?”

在油田井下的作业危险程度不亚于煤矿作业,稍有不慎就会出事故。齐鹤荣跟张鸣山结婚以后已经见过张鸣山的不少同事因为事故住进医院,轻者还能出院,重者则永别了这个世界。

等到办事员喘够了气,齐鹤荣的眼泪已经落了下来。张鸣山所在作业队的汽油桶倒了引发火灾,张鸣山因为抢救重要设备被烧伤已经送往医院。齐鹤荣赶到医院的时候,张鸣山已经躺在病床上了,他的半张脸上裹着纱布,裸露的半张脸上能看出张鸣山是睡着了。

因為烧伤严重所以医生加大了止疼剂的量,在大量的止疼剂的作用下,张鸣山从进入医院到现在还没有清醒。

张鸣一回到家才发现父母都不在,在邻居家吃了饭,邻居才告诉他他的父母在医院。善良的邻居还特意让他拿了饭盒给父母带了饭,那个时候住在一起的都是井下作业工,家家户户对待这种事故都感同身受。

张鸣一赶到医院的时候,张鸣山已经醒来了。那个夜晚,让张鸣一难忘,因为张鸣山从清醒就没有说话,对于他和母亲的询问,张鸣山只是点头摇头。齐鹤荣一度以为是大火烧坏了张鸣山的声带。一家三口,在病房里沉默相对,都在默默流泪。张鸣山的泪水是因为疼痛刺激不自觉地落泪,齐鹤荣是因为心疼张鸣山,而张鸣一是因为对于未来的恐慌,他隐隐预感到这个家不再和从前一样了。

张鸣山是二级烧伤,半张脸毁了容,半边的手臂与腿留下了永久性的烧伤瘢痕。井队上为了照顾张鸣山让他干起了记录工的工作。

在张鸣山刚刚出院的时候,齐鹤荣特意把家里所有的镜子都藏起来了。因为当初张鸣山觉得满意的容貌在大火的灼烧中已经变得狰狞不堪,甚至半只耳朵都已经没有了。张鸣山对于外貌其实并不是在意的,别人劝说他的话也是,你婚也结了,孩子也有了,要那么好看干什么。

齐鹤荣后来明白张鸣山的愤怒点的时候,她开始后悔当初不该藏起家里的镜子而是应该给自己戴上个面罩。

齐鹤荣的样貌在这一群嫁给石油工人的女人中算是出众的,当初张鸣山也是挺拔潇洒的。两人站在一起可以说是郎才女貌,可是自从张鸣山被烧伤后,越来越多不认识他俩的人在两人一起出行的时候会投来异样的眼光。井队新来的工人在私底下也会嘲笑说,丑八怪娶了个天仙。

这样的闲言碎语最终传到了齐鹤荣和张鸣山的耳朵里,齐鹤荣并不在意,她对张鸣山的照顾一如从前,张鸣山却起了变化,在家里冷言冷语多了不少。张鸣一好几次看见齐鹤荣偷偷地抹眼泪。张鸣山长期在野外并不在家,所以张鸣一跟母亲齐鹤荣的感情要深厚很多,年幼的张鸣一只能陪着母亲一起哭。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张鸣山居住的那一排平房上面多了很多汽车兵。那些汽车兵承包了平房上面的院子当做临时的驻地,驻地确定后缺少个做饭的人。汽车兵们找到了齐鹤荣,让她去做饭,一个月开的工资不少。齐鹤荣那时候想,反正离家近也能照顾到张鸣一就答应了。

这件事张鸣山是在齐鹤荣的劝说下才勉强同意的。齐鹤荣在部队的临时驻地做饭的手艺得到了大家的认可,一来二去,那些年轻的汽车兵就跟她很熟了,经常趁着不忙的时候来齐鹤荣家里串门。张鸣山经常不在家,汽车兵们就帮着齐鹤荣干点体力活,修水管,拉运冬天用的煤球。

张鸣山并不知道这些,他真正知道汽车兵们经常来家里串门,是因为井队发电机坏了提前下班的时候。他站在门口时,已经听见家里传来齐鹤荣和几个男人欢笑的声音,他推开房门,原本丑陋狰狞的脸上结了一层冰,他一言不发地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原本欢笑的气氛瞬间跌入冰点,汽车兵们原本想热情地和他打招呼,话到嘴边硬生生被张鸣山冰冷的面色逼了回去。汽车兵们跟齐鹤荣打声招呼就走了。

张鸣一放学回家的时候,张鸣山和齐鹤荣的争吵已经结束了。张鸣山在气愤至极的时候扇了齐鹤荣一个耳光,因为下手没有轻重,齐鹤荣的脸瞬间就肿了起来。张鸣一回家看见瘫软在床上用毛巾捂着脸的齐鹤荣当即就哭了。他扑到齐鹤荣的怀里喊了声,妈。齐鹤荣抱着他又哭了起来。

张鸣一哭了两声,转身对张鸣山喊了句:“你滚!”

张鸣山原本是沉默地在沙发上抽烟,突然跳了起来,他一巴掌扇到了张鸣一的脸上,训斥着:“现在还轮不到你来管老子!”

张鸣山打完张鸣一,气冲冲地走出家门,把家门狠狠关上。

张鸣一至今还记得那一晚,西镇刮起了大风,风声呜咽呼啸,齐鹤荣哭了半夜,母亲抱着他的胳膊都是冰冷的。年幼的他默默攥紧拳头,不断喘着粗气,他只恨自己为什么打不过父亲。

张鸣一参加工作的时间正好是7月,到了深秋9月,西镇不多的几棵树都已经光秃。自从他回到西镇后,他开始躲着张鸣山,因为看见张鸣山就仿佛看见了回到西镇后一望无底的生活。

他已经稍微适应西镇真正的生活了,也学会做一名合格的采油工了。

张鸣一一共要负责78口油井的巡检和维护工作,采油工都是倒班的,昼夜都会轮到上班。每逢夜班的时候,张鸣一就让同事在板房里坐着休息,自己打着手电去巡检。

采油井几乎都在山里,这些山又都是土山,根本经不住风吹雨打,时间久了,山里沟壑纵横。张鸣一打着手电巡检也是格外小心,因为一个不谨慎就会跌进山沟里。

西镇地处高原,到了秋季夜里冷得如同冬季,有时候下的秋雨到了西镇这里也变成了大雪和冰雹。张鸣一上夜班的时候,运气不好遇见了大雪天,他本打算跟同事就这样呆坐到天亮,可是交班的时候班长特意叮嘱他要给一台油井更换压力表。

张鸣一一直熬到后半夜,看着雪小了才打着手电出发,雪落到地上一部分化了,把原本就崎岖的道路弄得泥泞不堪。

张鸣一手里的手电只能照亮前面不到十米的距离,雪还在下,一些雪花落到他的睫毛上,他停下来用手拂去,他放眼望去,面前的山影重重已将夜色填满。

张鸣一更换完压力表往回走的时候,路赶得有些急,天实在太冷了,他只想赶快回到温暖的板房。

在离板房还有两座山的距离时,张鸣一脚下一滑,顺着窄窄的沟壑跌了下去。还好跌下去的山沟不深,胳膊擦破了皮,其余都没事。山沟有两米深,但是因为下了雪所以周围都是湿漉漉的泥巴,他根本爬不上去。

他伸手去摸手机,想给同事打电话,忽然想起当时出来的时候把手机忘在板房里了。

夜很冷,张鸣一被困在了山里,这是他二十多年来第一次这么无助。他奋力喊了两声,大山并不能給他回应,他无力地跌坐下来。

张鸣一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他想,最多再熬半夜就能有人救他出来。

张鸣一在夜里不断地问自己为什么要回到这个鬼地方,这个困住他的牢笼,最终使他把所有的问题症结指向了父亲,张鸣山。

他恨他,像是一只愤怒的野兽憎恨牢笼。

当班同事当夜没有等到张鸣一的归来,匆忙中给维护大队打了电话,整个维护大队的人在山里找了半夜,直到天明时分才在山沟里找到了张鸣一。

张鸣一在沟底已经冻得有些失去意识了,他被维护大队从沟里拉上来的时候,哆哆嗦嗦地对身旁一脸担忧的同事说了一句话,我要离开这儿。

这是张鸣一在寒冷与黑暗中熬了半夜得出的结论。

张鸣一从来到西镇就觉得他跟这个地方,在他上大学离开时就已经切断一切关系,他没有必要告诉这里的人,在医院待了几天以后他决定离开。

西安的风是暖的,像是从心爱的女人的怀里吹来一样。张鸣一站在西安街头时,他这么想。

他在西镇挣了两个月的工资,卡里有着一万多块钱。他并不急于去找工作,他积蓄在荒凉西镇的欲望要得到发泄。

张鸣一在夜店里狂舞与喝醉,感受人山人海的热浪。在繁华的商业街徜徉,感受物资的富盛。在各色饭馆饱餐,品尝现代化带来的食物融合。

张鸣一在夜店甚至还认识了一个DANCER,是个年轻貌美的姑娘,腰段妩媚,胸和屁股都像是成熟欲落的果子。

张鸣一跟她在西安度过了一段快乐的时光,这种快乐就像张鸣一小时候第一次吃到的太妃糖,甜腻得让人不忍放弃。

他在这里完成了人生的转化,他不再惦念大学时光。对于年轻人而言,记忆的诞生远比衰落来的多得多,所以并不是忘记,只是有太多的东西诞生从而取代过去。

与此同时,在西镇,张鸣山知道了张鸣一消失的消息。

张鸣山追问了每一个可能知道张鸣一行踪的人,最后在同事的嘴里得知了张鸣一的去向。张鸣山找到张鸣一的时候,张鸣一已经把带来的积蓄花完,不得不在一家饺子馆当了服务员。

张鸣山在西安找了张鸣一十几天,最后在城楼附近的饺子馆里吃饭时遇见了张鸣一,张鸣山点了一斤茴香猪肉的饺子,张鸣一端上来。

张鸣一端上饺子的时候,并没有认出父亲。他在饺子馆打工的时候,从来都是低头送餐,这次也不例外。只是,这次客人伸出手抓住了他放下盘子的手,他抬起头看见父亲怒目盯着他。

张鸣一迅速甩掉父亲的手,转身准备走,张鸣山一脚踹到了张鸣一的腰部,让他一个趄趔跌倒在地。

张鸣山双手攥着拳,咬着牙,一字一字地说:“跟我回去!”

张鸣一也不示弱站起来回敬同样凶狠的目光说:“我就是刷盘子也不跟你回去。”

张鸣山一手抓住跌倒在地的张鸣一的脖领,一把把他拎起来,他愤怒的面容离张鸣一近在咫尺,他几乎是怒吼着质问张鸣一:“你在这里刷盘子,吃得饱饭么?你就不怕把自己饿死在这!”

张鸣一回敬张鸣山的方式是同样愤怒的面容,他叫喊着:“你愿意待在那个鬼地方是你的事情!我就是死也要死在外面!”

张鸣山说服不了张鸣一,他拿出手机迅速拨打了个电话,说了几句话,递给张鸣一。

张鸣一听到的是母亲齐鹤荣的哭声,在哭声中齐鹤荣断断续续地说:“儿子,你要是死在外面了,我也不活了。”

怒火中烧的他被母亲的泪水浇灭了,他望着父亲。

张鸣山宽阔的脊背遮挡了门口的光,张鸣一咬了咬牙,攥了攥拳头,片刻后,全身松了力气,叹出一口气。

在张鸣一的心里最怕的是孤寂,这种孤寂不单单是环境的荒凉所能解释的,更多的是难以融入周围的环境所带来的。张鸣一刚刚工作的采油队基本都是男同事多,为数不多的女同事都在集输站里,采油队所在的重重叠叠的荒山隔绝了所有孤寂的荷尔蒙,这些孤寂的荷尔蒙不断发酵,发酵成为一种类似于腐肉的味道。

采油队的老师傅们常常出了山就去找女人,然后在他们再次回归荒山的时候绘声绘色地描述这些女人。粗鄙的言语不断描摹着香艳的场面,这样的谈资在整个采油队极受欢迎。张鸣一听过几次,每听一次内心就会泛起恶心,这种恶心不断地摧残着他。

他是信仰爱情的,至少在这个年纪他是信仰爱情的,他信仰那种纯白色的,漫步于森林鸟鸣中的爱情。这种故事不断摧毁着他心中的信仰。张鸣一在采油队不长的时间里见过一次同事的家庭矛盾,妻子赶到山里,质问丈夫为何在外面找女人。妻子是个孱弱矮小的女人,她站在板房门口大喊大叫,丈夫沉默不语,在妻子喊了片刻之后,丈夫一把抓住妻子的头发把她拖进板房,板房的门重重关上。

板房用的是铁皮,隔音效果极差,尤其是这种已经使用久了的板房。夫妻之间的争吵仍然能传出来。

丈夫在進入板房后质问妻子:“你去问问,哪个男人不去找。”

这一句击溃了妻子,妻子的嘶吼声戛然而止,然后发出绝望的哭声。

这些哭声钻进张鸣一的心里,如同尖锐的锥子,扎了无数个洞。那一刻,张鸣一抬起头看了看天空,晴空万里,他知道,在这之外一定会有他想要的生活。

张鸣一还是跟着张鸣山回到了西镇,不过从他踏上回归的路就再没有跟张鸣山说一句话。他沉默地跟着张鸣山回到西镇,然后就像丛林的野兽一样迅速消失。

张鸣一对于家庭的回忆就像雨季时候的黄河,汹涌奔流,泥沙混杂,浑黄一片。张鸣山最后一次动手打齐鹤荣的时候,张鸣一在场。张鸣山因为齐鹤荣炒菜的时候盐放重了,起手把盘子掀翻了,腾空而起的盘子正好盖到了齐鹤荣的脸上,菜炽热的温度让齐鹤荣发出了尖叫。

张鸣一那时候已经14岁了,他默默从饭桌上退下来,走进厨房拿了一把菜刀站到齐鹤荣面前,他想,要是张鸣山再往前走一步,他就用这菜刀剁碎他。

张鸣山被张鸣一的举动吓到了,他惊讶地看着张鸣一,眼神里的愤怒逐渐结了冰,张鸣一的愤怒却像是烈火越烧越烈。张鸣山的愤怒最终被冻结,被一种失望冻结,这种失望先是来源于张鸣一,后来来源于他自己。张鸣山恢复了理智,转身取了毛巾递给齐鹤荣。

张鸣一不止一次地劝说齐鹤荣跟张鸣山离婚,无论当时齐鹤荣哭得多厉害她都会用手捂住张鸣一的嘴,不让他再说。

张鸣一问母亲,为什么?

齐鹤荣长长叹一口气说,你爸不容易,你不懂。

齐鹤荣始终记得当初张鸣山在沙暴之中伸向她的那一双温柔的手,现今张鸣山的脸被烧毁了,一颗骄傲的心被揉碎了。齐鹤荣在夜里常常借着窗外的月光,看着那张被火焰灼伤的脸庞,那张她曾经挚爱的脸,布满丑陋的疤痕,那些疤痕就像是吃心的虫,爬在她的心里。

齐鹤荣有时候夜里心疼得忍不住,会伸出手去摸摸那些疤痕。

张鸣山被齐鹤荣的触摸惊醒过一次,他惊恐而诧异地看着齐鹤荣,随后这种惊恐与诧异迅速转化为愤怒。他一把打开齐鹤荣的手,背过身去。

齐鹤荣从床上起来,她站到张鸣山的跟前,抓着张鸣山的手放到自己的脸上哭着说:“鸣山,我知道你心里苦,你要是还有火,你就冲我撒,可是你不能让鸣一恨你啊。”

张鸣山的手按在齐鹤荣的脸上,他望着眼前哭泣的齐鹤荣,那一双泪眼中透露出来的不是恨而是一种温柔的爱意,这份爱意就像是一把尖锐的刀狠狠地插进了张鸣山的心里。他轻轻地抚摸着齐鹤荣的脸,手指头开始微微颤抖。

张鸣山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迅速屏住呼吸,他怕他一旦呼出心里的这口气,眼泪也就会流出来。

良久,他拍了拍齐鹤荣的肩说:“睡吧,不早了。”

张鸣山没再动手打过齐鹤荣,张鸣一觉得父亲张鸣山对于世间的愤怒从母亲那里加倍转移到了他身上,一直到他18岁考上大学离开家,这份愤怒因为距离的疏远而渐渐画上了句号。

张鸣一挨的打,大部分来源于张鸣山,理由并不是张鸣一闯祸了或是学习成绩不好,大部分都是些无关痛痒的小事,小事爆发为挨揍基本都是因为张鸣一顶了嘴坚持了自己的想法。

比如一家人去饭馆吃面,张鸣一非要吃炒面,张鸣山和齐鹤荣吃汤面,所以挨揍。这些小事就像是无数细小的针,扎在张鸣一的心里,即便随着年岁的增长可以理解父母的苦心,但他仍然并不觉得自己错了。

张鸣一知道,张鸣山错了很多,可是那个性格古怪却又暴躁的父亲怎么会承认自己错了呢?

张鸣一可以忘却那些无关痛痒的小事挨的揍,可是这一次,他是真的恨张鸣山了。在人生抉择的关键时刻,张鸣山像一把刀粗暴地切断了他的想法或者说是他的理想。

“你爸就是个禽兽!”这是灰哥对张鸣一说的话。放到正常人那里应该愤怒,可是张鸣一听了觉得特别舒畅。

张鸣一被张鸣山再一次抓回西镇后,是在酒局上认识灰哥的,灰哥并不是石油上的工人,靠着给石油上买卖一些小器材谋生。灰哥比张鸣一年纪大些,长得瘦瘦高高,下巴上留着一小撮胡子。张鸣一第一次见灰哥就觉得这个人特别有能耐。

灰哥帮助张鸣一打开了西镇的大门,让他见到了西镇原本光怪陆离的样子——西镇的模样并不像其表象那样荒芜,在漫漫黄沙与戈壁滩下是灯红酒绿的世界。

西镇的集贸市场向下500米的地方有一排破旧的平房,这些平房并不是商铺也不是住宿之所。白天只有少数几家开着门,里面黑漆漆的,从外面根本看不清里面到底是什么。到了夜晚,这些平房都点起灯,一片灯火辉煌,还有一些房子会在门口立起霓虹灯。

灰哥带着张鸣一走进了这里,这里有台球场,有牌场,还有歌舞厅。

张鸣一从山上下来本来疲惫的身躯一旦进入这里就兴奋起来,灰哥招呼他打台球,招呼他喝酒,招呼他唱歌。

球打了一局接一局,酒喝了一杯又一杯,歌唱了一首又一首。张鸣一喜欢喝醉时这里的灯光,看不清到底是什么颜色,红红绿绿地氤氲在整个眼眸里。他跟着灰哥认识了很多人,有皮蛋,有三哥,有辣椒姐。

这些人原本都有名字,但是在一起借助着酒精的作用就成为了一个代号。

灰哥带着张鸣一进过最刺激的地方就是一间挂着红绸缎的歌舞厅,这间歌舞厅靠墙顺着放了一排排的沙发,中央是空下来的。

沙发上坐的都是男的,女的都是站着的,男的进去都要点歌,谁点歌,中央的女的就站在谁面前。点歌的价格并不便宜,灰哥带着张鸣一进去一连点了三首歌,点完歌用手给那些站着的女的指了指张鸣一。

音乐起,是电子乐,听不清唱的是什么,只是节奏欢快,灯光也随之暗了下来,只剩下几束紫色或粉红的光照着。

那些女的站在张鸣一的面前,不断扭动着自己的身体,她们抓起张鸣一的双手从内衣里深入,然后轻柔地把他的手按上自己的胸口。

張鸣一的手出了很多汗,女人的内衣束缚住了他的手。

他透过那温热的皮肤触摸到了她们的喘息声,也感觉到了自己下体的搏动。

音乐停了,那些女人也就离开了他的范围。

灰哥冲着张鸣一讪笑着问:“有意思么?”

张鸣一不知道怎么回答,他觉得这是一个梦。

在这里,阳光直达大地根本毫无遮拦,雨水少得可怜,植被只是低矮地生长,生命期也短得可怜,秋天一来这些植被连着根像一团粗糙的毛线一样被风吹走。所有的风从青岩山或沙土山的缝隙间灌进来,昼夜不停地吹。

这里的土地与风不断浸入人的性格,张鸣山把这里当家,所以他像沙土一样粗粝,像狂风一样莽撞。

他的儿子,张鸣一并不懂这些,他把那些粗鲁闯进他生命的说教与经验都当做敌人,他在用同样的粗鲁对抗。

张鸣一喜欢一切新鲜有趣的事情,迎合着他这个年纪蓬勃旺盛的生命力。哪怕这些事情看来是错误的,可他自从跟着张鸣山回到西镇已经无所顾忌了,对错只凭高兴。已经寸步难移,身陷囹圄,何不及时行乐呢?

灰哥第一次把张鸣一带进牌场的时候,他并不懂什么是拖拉机,什么是金花,什么是豹子。游戏总是简单的,复杂的是人心。张鸣一很快就学会了这一套的牌。

“打牌,玩的就是胆量与心跳。”灰哥在张鸣一第一次进入牌场时说。

张鸣一很快感受到了心跳,那种心脏挤在嗓子眼呼之欲出而又飘然降落的感觉。他上瘾了,他跟人扯红了脖子喊出一个个惊人数字的时候,他觉得他就是一个战士,冲锋陷阵,一定要将敌人置于死地。

灰哥带着他在歌舞厅玩的时候,灰哥的朋友辣椒姐曾经在喝醉后悄悄拉着他去了角落说:“这里的姑娘都不太干净,你小心中标落马。”

张鸣一没想到,活生生的姑娘没让他中标落马,这单薄的几张扑克牌让他落马了。

张鸣一又失踪了。

张鸣山在把他抓回西镇后的三个月,他知道了儿子的消息。这三个月里他试图去缓解他们之间的关系,但是都以失败而告终。

他并不知道张鸣一在这三个月里到底干了什么,自从西镇大搬迁,齐鹤荣带着家搬到了红城。没了家,张鸣一更加没有什么理由联系他了。

岁月爬上了他的脸,也爬进了他心里。他的性格让他坚信把一切问题交给时间去解决是最好的办法。自从张鸣一出生后,他一直是这么做的,二十多年过去了,他以为他的儿子会继承他优良的基因,兀自生长。

可是张鸣一这次是真的失踪了,他问遍了所有人都没有得到张鸣一的下落,他开始焦急了,这种感觉从未有过,就像一把火从他的脚一直烧到额头,他找遍了西镇每一个张鸣一可能去的角落,除了那一排夜晚亮着的平房。

张鸣山根本不相信张鸣一会去那里,在他的印象里那都是酒鬼、赌鬼、嫖客的聚集地。他自己都未曾踏进去过一步,怎么会相信张鸣一在里面。

可他最终还是在那排平房里找到了张鸣一,张鸣一被锁在一间平房里,四个壮汉看守着他,他因为多日的饥饿已经憔悴得很,整个人邋遢得就像街边的流浪汉。

张鸣山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他抬起头,眼睛越过额前几绺油腻的头发。张鸣一看清了张鸣山的脸,他已经多日没见过这么刺眼的阳光了,阳光从张鸣山的背后照进他的眼里,他干涩的眼睛泪水充盈。

张鸣一打牌欠了灰哥10万块钱,这些钱都是在短短一周内输掉的,灰哥并不急着问他要钱,张鸣一玩得兴起根本忘了自己到底从灰哥那里拿了多少钱,只是忽然有一天灰哥把他锁了起来让他还钱,让他叫朋友拿钱来他才能回家。

灰哥派了四个手下看着张鸣一,并恶狠狠地对张鸣一说:“什么时候叫人拿钱来,就什么时候给你饭吃。”

张鸣一在西镇并没有朋友,除了灰哥,现在灰哥也不是了。他想到了张鸣山,他的父亲。可是很快他就把这个念头从脑海里删掉了,他不愿意见到张鸣山,哪怕是饿死在这里。

张鸣一饿了四天,消失了四天,张鸣山还是找到了他。

张鸣山的到来让灰哥很快赶来,灰哥与张鸣山各坐一端,开始谈判。

“你叫来警察也没用,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灰哥一边说,一边拿出一摞摞的欠条,白纸黑字,的确都是张鸣一的签名。

“他欠你多少?”张鸣山问道。

“10万元。”灰哥爽快地答道。

“儿子欠债,老子还天经地义,我给你。”张鸣山说。

“那你现在还吧。不还你们都出不去。”灰哥露出一个恶心的笑容。

张鸣山从怀里掏出一张银行卡,递给灰哥说:“这卡里有8万块钱,剩下2万我出去还你。”

灰哥拿了卡让手下去银行查看,顺带幽幽地说:“在这边惹了条子,在这边也混得差不多了,我拿了这钱就准备走,你说慢慢还,那你以后去哪找我呢?”

张鸣山被问得语塞,问道:“那你说,怎么办。”

灰哥从怀里抽出一把刀说:“这样吧,江湖老规矩,一根手指怎么样?”

张鸣山明白这是彻底遇见了恶棍,现在置于如此境地,根本没有办法。张鸣山问道:“他的还是我的?”

灰哥说:“都行。”随后又补了一句:“我这人混江湖很久了,江湖的规矩我很守,你给了我自然放你走。”

张鸣山诧异之余,慢慢地拿起那把刀。张鸣一蜷缩在角落里,低着头,像一个雕塑。

张鸣一听见了灰哥说的那些,他也听见了张鸣山拿起刀的声音,张鸣山拿了刀,往他这边走了两步。张鸣一心想,这是要来砍自己的手指了。他不自觉地开始颤抖。

可是张鸣山的脚步声就只有两声,随后哐当一声,是刀落的声音。

张鸣一抬起头,看见血如流水一般从父亲的手上落下。

张鸣一沙哑而顫抖地喊了一声:“爸!”

张鸣山和张鸣一都住了院,一个是手指断了,一个是营养不良。齐鹤荣急急忙忙从红城赶来,照顾他们爷俩。

张鸣山好得快,只是缺失的手指不会再长回来了。张鸣一因为内疚与自责,磨磨唧唧住了一周才出院。他不知道如何面对自己的父亲。

在母亲照顾他俩的这些日子里,张鸣山守口如瓶地保留了缺少这根手指的真正原因。张鸣一因此不用再面对母亲的伤心,他在心里第一次如此诚心地感谢父亲。

张鸣一出院的时候,齐鹤荣非要一家三口住在一起,说是为了方便照顾他们。这样朝夕相对的时间,对于他们来说,已经很久没有过了。

在搬进去的第一天,张鸣山特意支开了齐鹤荣,让她去收拾自己搬出的宿舍,在这间租来的房子里,张鸣山与张鸣一单独待在了一起。

张鸣山叫张鸣一过来,张鸣一站在张鸣山面前,张鸣山准备说话时,张鸣一扑通一下就跪了下来。他咬着牙,不知道说什么。

张鸣山用手摸了摸张鸣一的头说:“儿子,你未来的路还长,要好好走。”

张鸣一奋力地点了点头,他暗暗在心里发誓,要好好生活,在西镇。

三人在一起的日子,让张鸣一更多地想起了小时候那段短暂的时光。那时候,张鸣山还不太忙。

那时候家里住的是平房,带着院子,院子是砖铺的地面。张鸣一7岁,刚上小学,学校课本里教授的大多数植物在西镇根本看不见,准确地说,在西镇看见一株活着的植物都很难。张鸣山把院子里的砖撬起来一部分,规整成一个小小的花圃,托人从红城运来营养土,种活一些花。

那些花在房子的保护下,免去了狂风与烈日的摧残,茁壮成长。年幼的张鸣一经常蹲在那里看那些盛开的花,花有红的、黄的、粉的,像是另一个世界。

夏天的时候,偶尔会有西瓜吃,张鸣一就蹲在那里往花圃里吐西瓜子。不久,西瓜子就发了芽。张鸣一很惊奇,会拉着张鸣山来看,看他种下的西瓜苗。

那是张鸣一过得最温暖的一段日子,他蹲在花圃旁看花,母亲在厨房里准备晚饭,他们都在等着张鸣山回家。

齊鹤荣对于张鸣一与张鸣山的和解是看在眼里的,这让她长达十几年的担忧在一刹那消失了。时间这东西对于齐鹤荣来说就像是爬坡,熬的时候觉得漫长而艰辛,等到回头看的时候又觉得不过如此。当初张鸣山遭受工伤事故后,整个家里的氛围急转直下,黑云压城。那时候不仅仅是年幼不更事的张鸣一对于张鸣山有恨意,在有些时候她无数次的哭泣也饱含了对于张鸣山的恨意。

齐鹤荣能坚持下来的原因是在黑暗之中,为数不多的星光。那些星光让她确信张鸣山还爱着她,还爱着这个家。

张鸣山因为工伤调到记录岗后,工作上的辛劳是少了些,但是因为身兼一部分办事员的工作所以免不了出差,张鸣山第一次出差是在接任记录员岗位后的第二年,井队上的钻头坏了要用车运到北京去维修。从西镇到北京横跨五个省区,从偏远的西北到中国的核心行驶距离长达三千多公里。

张鸣山和司机两个人途经每一个城市的时候就会打电话回井队上,让同事给齐鹤荣报一声平安。张鸣山在途经内蒙古的时候,因为要跨越一大段没有人烟的地方所以好几天都没有给家里打电话,齐鹤荣不免担忧,但是从内蒙古过去后,张鸣山很快抵达北京给家里报了信。

等到张鸣山回家后,在一次喝醉的倾诉中,齐鹤荣才知道张鸣山消失的几天遇见了什么。他们途经内蒙古的时候正好是寒冬时节,整个内蒙古都在下着大雪,大雪掩盖了国道的柏油路,在内蒙古的大草原上,白茫茫一片,一辆孤独的车就在这片白色中像是一个墨点一样慢慢移动。

因为柏油路都被大雪盖住,所以车子走得很慢,时不时还得停下来,张鸣山下车用手刨开地面上的积雪确认车子一路上都走在柏油路上。夜里找不到住宿的地方,张鸣山和司机两个人窝在车里过夜,寒意深重。

张鸣山在那一刻感觉到了害怕。

他在醉酒后,抱着齐鹤荣几乎是呜咽着说:“雪啊,那几天都是特别大的雪,所有的都成为了雪,啥也没有。”

齐鹤荣不明所以。

张鸣山继续呜咽着说:“我怕我走丢了,真的,走丢了就再也回不来了,再也见不到你和儿子了。”

张鸣山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抱齐鹤荣的力度又大了几分,似乎想要把齐鹤荣按进他的心窝里。

那一刻,齐鹤荣哭了,她知道,这个男人即便是被伤了,烧皱了,但是心里还是有这个家,有她。

张鸣一等到张鸣山养好了身体才回到岗位继续工作,因为前期莫名其妙地失踪单位给了处分,扣掉了三个月的工资,顺带把他派到了离西镇更远的采油区。那个采油区从西镇开车过去都需要3个小时,所有的路都是土路,颠簸异常。采油井都藏在起起伏伏的荒山中,在赶往采油区的班车上,张鸣一兀自笑了,他明白,这是因为领导怕他又失踪了。这一下他是根本跑不掉了。

张鸣一在新采油区一个人负责二十多口油井,虽然负责的井少了,但是每口井之间的距离极大,所以巡检一圈用掉的时间更多。夜班的时候更难,要自己打着手电来来回回在山里走。

张鸣一有时候会爬到山头上休息,四面八方都是黑漆漆的夜,只有在最远处能看见些许光亮,那些光亮聚焦成一个点,那里是西镇。在这里看来就像天边的一颗星。那也是张鸣一不愿意回去却又根本回不去的地方。

在新油区值守夜班一般都是两人一组,巡检的时候互相有个照应,毕竟跨度好几公里的油井又在荒山里很容易出事故。张鸣一夜班的时候,搭班的人一夜都在拉肚子,所以仅有的一次巡夜张鸣一就自己打着手电去了。

在检查完最后一口油井的时候,张鸣一忽然感觉背后一凉,就像一把无形的刀子抵在了背上,他一转身看见一双绿莹莹的眼睛正注视着他。在这荒山中的油区很容易遇见狐狸,都是土黄色的沙狐,它们接近人的目的是讨要食物。

张鸣一本以为这是一只沙狐,可当他把手电的光打过去的时候,全身上下的汗毛都立起来了,那是一头孤狼。在手电微弱的光下,张鸣一能清晰地看见它头上、身上灰白色的毛,狼是坐着的,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张鸣一,人与狼之间相距不过五百多米。张鸣一丝毫不敢挪动手电的光。那头狼像是在享受这束光源一般,根本不避让。

张鸣一的脑海里迅速运转,在油井底下有个临时存放器械的小铁皮房,只要他能退到那个铁皮房里,他就安全了。油井在山上,铁皮房在山脚,相距五百多米,和他现在跟狼对峙的距离相当。他手头有扳手,暂时可以当做自卫的武器使用。张鸣一想好自己规划的路线后就一步一步往后退,他知道在这个时候千万不能把后背朝向狼,手电的光一直照着那头狼。张鸣一往后退几步,那狼就跟着走几步,每走几步张鸣一就发现那头孤狼的后腿是残疾的,有一条后腿受了伤,蜷缩着根本不能落地。

张鸣一看到是这样,心里腾地升起一丝希望,三条腿的狼估计跑不过他,下山的路是下坡,三条腿的狼掌握不好平衡很容易在高速奔跑中摔倒。张鸣一想反正后退着一步一步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走到铁皮房,不如拼死一搏,往前跑。

张鸣一转身撒开腿就往山下奔去,在呼啸的风声中他清晰地听见身后狼的奔跑声,它强壮的爪子与黄土碰撞的声音。张鸣一那一刻似乎闻到了死亡的味道,在距离铁皮房还有几米的时候,张鸣一被脚下的石块绊倒,在他绊倒的瞬间,他以为那头狼会借势扑向他。当黄土的味道刺入鼻腔的时候,他听见身后的狼停了下来,他赶忙在地上打了个滚,翻身朝着那头狼。

狼的确是停了下来,在他面前不到十米远的地方喘着粗气看着他。张鸣一想爬起来,可当他几乎要站起来的时候,那头狼开始冲着他龇牙露出尖锐的犬牙,背上灰白色的毛发也立起来,张鸣一只能坐下来,张鸣一一坐下那头狼也就平静了。

张鸣一紧紧攥着扳手想,只要这头狼过来,就跟它拼命。狼很有耐心地看着他,他手电的光在如此近的距离下把那头狼照得分外清晰。那是一头瘸腿的老狼,它不仅后腿瘸了一条,身上也掉了不少毛露出棕色的皮肤,它的眼睛是耷拉着的,眼神里除了凶残之外更多的是可怜的味道。

狼的眼神不时地扫视着张鸣一攥紧的扳手,它是畏惧张鸣一的。张鸣一想,要是这匹狼不是饿极了是不会选择他的,毕竟哪怕真打起来,他确信他能用手里的扳手砸死这匹狼。狼原本是坐着的,后来实在疲惫就趴了下来。

张鸣一那一刻忽然有些可怜这匹狼,它一定是走了很多路,尤其是在这黄土荒山中食物少得可怜,这匹老狼凭借自己的力量是根本找不到食物的。

張鸣一从口袋里掏出藏着的一包饼干,他扔给老狼,一是试探它到底吃不吃,二是吸引它的注意力。

老狼嗅了嗅饼干,又用舌头舔了下然后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张鸣一眼睛一亮,赶忙把剩下的饼干扔远了,狼追着饼干走开。张鸣一迅速爬起来转身跑进铁皮屋里,关上铁皮屋的那一刻扑通狂跳的心脏终于落进了肚子里。

张鸣一躲进铁皮屋后再也没听见那匹老狼的声响,他兀自想,狼肯定已经走了。张鸣一安心地在铁皮屋睡着了,直到第二天中午同事赶来找他的时候,张鸣一才从铁皮屋里应声出去。

同事问他,怎么躲到铁皮屋里了?

张鸣一说,昨夜被狼追了一宿,躲进来。

同事笑他,这怎么可能,这片荒山有十几年连只狐狸都看不见了。说到这,张鸣一看见那匹老狼并没有走,站在远处的山头望着他们,他用手指给同事看。同事顺着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发出一声惊呼。

张鸣一上班的时候撞见狼差点丧命的消息很快就在单位传开了,一时间张鸣一所在的采油区取消了夜班,甚至当地公安局还特意进山来找狼,可是那头狼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彻底消失了。

不知是不是受到了狼的惊吓,张鸣一的心脏开始不舒服,先是几天疼一次后来变成一天疼几次,张鸣一起初不在意。后来在一次巡检的过程中,彻底晕倒被送进西镇的医院。西镇的医院简陋不堪,只能做些基础救护工作。张鸣一只能被送往西安的医院进行救治,一检查是肺性心脏病。医生建议不能再前往高原,否则会丧了命。

张鸣一在医院治疗了三天后,张鸣山和齐鹤荣就赶来了,张鸣一提出了辞职的想法,一是身体受不了了,二是他确实还是想离开西镇。

他以为他的想法会被张鸣山拒绝,没想到张鸣山只是叹了口气就说,等你病好了,咱就不干了。

张鸣山在张鸣一出院前一夜,自己偷偷在医院楼下的走廊里抽完了一包烟。他拿着烟的手都在颤抖,他多日极力压制的恐惧感终于爆发了。这种感觉似曾相识,那是他在火灾中想着自己要死掉时候的恐惧感,那是他在内蒙古置身于雪海的孤寂感。对于张鸣山这样在西镇荒原上忙碌了一辈子的人而言,见到的人屈指可数,更多陪伴他的是绵延不断的荒山和空无一物的荒原。因为工作性质的原因,他周围一部分人早已妻离子散,孩子和妻子根本受不了那种刻骨的寂寞,所以只能独留孤单一人。张鸣山在火灾中,丧失意识前觉得他要失去一切了,他挚爱的妻儿,所以那一刻的恐惧他至今难忘。

在烟盒里最后一根烟被抽完的时候,张鸣山抬起头望着医院的大楼,他能一眼看出儿子所在的病房。那一刻,他觉得他们之间的距离避无可避却又遥远异常。这一夜,月亮被厚厚的云层遮住,只剩下周围路灯的光亮。周围静得厉害,张鸣山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他伸手摸了摸自己那张苍老而又丑陋的脸,大火的印记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消失,反而更加清晰,沟壑纵横,凹凸不平。

张鸣山这一辈子都在走,他17岁下乡离开家乡,然后一路从新疆到甘肃再到青海,最后在西镇扎下根来。西镇对于他而言,如果不是遇见齐鹤荣,如果不是有了张鸣一,他可能还是会走。

在空无一物的戈壁滩上,妻儿成为了他的根,他是如此恐惧切断他与这片土地的联系,所以在他因为这张脸自卑而失落的时候,他把这种被嫌弃的恐惧转化成了愤怒,这种愤怒没有烧毁与他相依相守的妻子却烧疼了他亲手栽下的小树苗。

张鸣一对他有多重要呢,在他答应让张鸣一离开西镇的时候,他第一次想到了这个问题。

他还记得3岁的时候张鸣一经常把他从同事的聊天中叫回家吃饭,年幼的张鸣一奶声奶气地说:“爸爸,回家吃饭饭。”

回去的时候,他习惯把小拇指给张鸣一,张鸣一像只小鸭子一样攥着他的小拇指回家。

现在,他的小拇指没有了,他再也不能让他牵着了。

张鸣山又如此庆幸这一根断掉的小拇指换来了张鸣一对他的原谅。

张鸣山陪着张鸣一办了离职手续,张鸣山给他买了车票。

在送张鸣一上车的时候,张鸣山放好行李箱说:“儿,西镇荒凉粗糙,你爸的心也粗糙受得了这里,你不能再吃这苦了。”

张鸣一笑着说:“说什么呢,我在外面等着给你养老啊。”

张鸣山那一刻想去抱一抱张鸣一,对于儿子的愧疚与对自己自私的懊悔忽然浓烈起来,他需要一个合适的方式去疏泄这种情绪。

张鸣山张开双臂,而张鸣一也张开了双臂。父子俩抱在了一起,不过张鸣一是笑着的,张鸣山却笑不出来,那一刻抑制住眼里的泪水已经不容易了。

张鸣山下了火车,看着火车越走越远,最后再也看不见,他背过身,终于哭了出来。

张鸣山的葬礼处理完后,张鸣一带着母亲彻底离开了西镇,齐鹤荣走的时候特意到路边挖了一把西镇的土,缝在了袋子里。

齐鹤荣把装着土的袋子放在了贴身的口袋里,长长地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说:“这一辈子跟着你爸,跌跌荡荡,爱过他恨过他,但是日子哪有一帆风顺呢。我还记得你上大学的时候我崴了脚,你爸打热水给我洗脚按摩脚,他这一辈子应该是爱我的。”

齐鹤荣说完这些话,转身看着张鸣一。西镇的风吹乱了齐鹤荣额前的碎发,遮住了她的眼睛,张鸣一看不见母亲的眼神。母亲的肩膀微微松懈,整个人佝偻下来,像是卸了什么重物又像少了根支撑物垮掉了一些。

张鸣一走过去,搂住母亲的肩,担心她被这风吹倒了。齐鹤荣哀伤地说:“你爸,其实不容易。”

张鸣一应和道:“是啊,不容易。”

齐鹤荣又说:“把这土混在你爸爸的骨灰里吧,我和你爸爸在这里认识,你也在这里出生,这是你爸爸的家。”

齐鹤荣在离开西镇的路上给张鸣一讲,在张鸣山去世前是有征兆的,他不断地梦见一匹狼,那匹狼似乎是被猎人的夹子给夹住了,它自己咬断了被夹子夹住的那条腿,嘴里还沾着自己的鲜血。那匹狼靠着三条腿站在他跟前朝着他点头,让他跟着走,张鸣山看见狼的背后是一路的血迹,那些血迹在虚空里是如此显眼。

张鸣一跟着母亲离开西镇的时候坐的是夜班车,从西镇出来要翻过一座很高的山,车行到山脚的时候,月亮恰好从地平线上升起,月光洒满整个荒原,路边干枯的芨芨草也被照亮。张鸣一头贴着车窗,月亮之下他仿佛看见了一匹狼的影子,狼的影子在荒原的衬托下淡薄而孤傲,狼朝着他的方向仰着头,像是在注视他又像是在目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