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寒的冰(短篇小说)

2019-10-21 08:47元旦达吉
青海湖 2019年5期
关键词:草料雪地孩子

元旦达吉

雪花纷纷落下,落在山坳间,填满枯竭的河床。雪不断地下落,似露底的面缸,欲要填满露天的牛圈。当雪没过牛的四肢,直到牛的腹部齐高时,村里的人开始担忧,这势必要造成雪灾了。

这个冬季,腊月前,雪纷纷扬扬,铺满山麓。腊月中,皑雪断断续续,铺满了整片山野。牧民最担心的是,随着落雪的高度,会导致冻饿死家畜,野生动物也免不了遭殃。还好乡政府及时反应,调动草料保畜。

牧民居住点较为零散。有散户住于深山中,在大雪没过大腿的雪海里,输送草料的人寸步難行,只得靠人力,弃车背送。

代吉住在较远的山中,看守着自家7头牛的安危。丈夫拉宗时常不在家,常到县城谋点经济收入。或是买卖冬虫夏草,或是将自家的牛变卖。拉宗不在家的时日,代吉倒也把小房子打理得热乎。和她生活的三个小孩,没冻着过,也没饿着过。加之他们家有精准扶贫的保障,生活也算过得去。

屋外的雪依然落下,似乎没有停止的迹象。远处的山坳和近处的牛圈里,似要添满雪,像快填满糌粑的碗。代吉担忧雪会填满牛圈,叹着长气,看着雪纷纷落到牦牛黝黑凸起的脊背。即使再强壮的牦牛,在连续的凛冽的降雪中,也会被压垮粗壮的脖颈。牛的鼻中呼出两道白气,全身似乎打着战栗,腹部似乎在缩瘪。代吉除了祈祷、担忧外,能做的只是把铁炉里的火加旺,静等拉宗早些归来。

最早送来草料的是同村的曲智。他领到了乡政府补给的草料。背了一块草料,送到了代吉家。由于草料在装车前已用机器压缩成块状,极为方便运载和搬运。曲智背来的就是压缩好的草料。

代吉听到屋外的矮墙边有动静,迅捷地窜出屋外,察觉不是拉宗,身子向后退了几步。曲智把背上的草料甩到牛圈边,将脸上裹得严实的围巾解下来,满脸通红,脸上的热气接触雪气的瞬间,冒出了一股白气。像刚从母体下坠的嫩湿的牛胎。代吉认出是同村的曲智,一直低着头。曲智哈了哈手说:“我只能弄来这一点儿草料,你先喂给牛。”

代吉最低声的答谢,曲智几乎没有听到。代吉抱着草料,走进牛圈,一把一把地喂给牛。代吉喂完草,走回院子内,发现曲智背对着她,在雪地里踱步。代吉望了一眼远处白茫的山脊,仿佛雪要吞噬掉整个山脊。代吉缩回了视线,曲智不肯走,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代吉于是低着头,轻轻地说了句:到家里喝个茶,孩子们在家。

曲智缓缓转身,代吉走在前面,曲智跟在后头。像是代吉牵着一头牛进了屋。

在屋子内,代吉先制止孩子们不要吵闹,给曲智倒茶。然后一声不吭地坐在炉子侧边,更像是躲在炉子后边。

曲智用眼睛打探屋内,几个小孩认生,不再大声吵闹,围在代吉身边。曲智喝了两口茶问:你丈夫还没回来?

代吉没有回答。

曲智大口地吞下两口茶,起身说:我先走了,过几天再送来草料。代吉并没有起身送曲智,几个孩子追到门口,被代吉叫了回来。

过了两天,代吉的丈夫依旧未归家。代吉早已习以为常。把仅剩的草料分给牛后,望着远处皑皑的雪山,远处的山峦被一股暗沉的空气所笼罩。代吉心生忧虑,望着视线内素白的天地。远远有一个身影,正在逼近。再近了些,才看清,是曲智背着一大块草料,走进院子内。他将背上的草料甩于雪地,解开严实的围巾,露出得意的神态。似猎人从远处打猎,收获猎物而炫耀力量的架势。代吉依旧低着头把他请进屋子里,别扭地倒茶。代吉的三个孩子,这次显得有些大胆,敢围在曲智的周边,曲智也打趣地逗着孩子。曲智边打趣孩子,边侧着脸问代吉:“你男人还没回来吧?”

曲智这句问话,像是设问。代吉只需要继续低着头,不需作答。

在曲智离开房间告别时,代吉让孩子们留在屋子里,她自己送曲智到院外。今日曲智步伐显得沉重,雪地里陷下他深深的脚印,像是有心事增加了他的负重。果然送到院子的拐角后,曲智猛然转身扑向代吉,将代吉的身体嵌入雪中,双手紧紧地攥住代吉的双腕。代吉的反应是迟钝的,但挣扎是激烈的。和曲智几番折腾,身体挣扎的幅度减弱。在雪地里,左右滚动着脑袋,双颊变得通红。像掘出地面的蚯蚓,虽是脆弱,但挣扎得激烈。这时曲智呵斥:“装什么,你男人都没回家。”

代吉嘴里低吟伴着哭腔说道:“现在是白天,会有人看见。”

曲智才松了手,站起身子。脸上分明是胜券在握的神态。如猫捕捉到老鼠。可耍弄,可随时夺命。

“我晚上来。”扔下这句话,曲智消失在白茫茫的雪地里。

果然,晚上房屋的后墙,有被石头敲击的声响。代吉安顿好孩子,像是弄清声响的原因,更像是寻找声响的源头。代吉出屋子,融进夜色,融进暗黑的雪景中。到半夜才回了屋。

曲智的草料够用了几天,自那天晚上后,曲智没再出现。代吉的丈夫拉宗突然归家,带回了一些钱、几捆草料、几包糖果。可到夜里,他并没有紧紧地搂着代吉睡,更没有爱抚代吉。推开代吉倒头酣睡,代吉勾不了拉宗的欲望。就要入睡时,房屋后的墙壁响起了敲击声。代吉惊恐地丧失睡意,拉宗起初是惊扰的神情,霎时变得多疑起来。他悄悄握住电筒,猫到房后,用手电筒直接照出曲智的脸。曲智先是惊愕失色,后是逃窜。夜在掩护曲智的身影,雪地却在暴露他的踪影。拉宗并未逮到曲智,回到屋里,一把揪住代吉的头发,将代吉从床上拖拽到地面。突如其来的噪声,惊吓到孩子们。暗淡的屋内,几乎照不出拉宗的脸。似一头深夜闯进屋里的棕熊,怒气搅乱了屋里的安静。代吉瘫爬在地上,孩子们受惊嚎哭。夜风席卷着雪花,在山冈,在牛圈,在屋顶疯狂肆虐。拉宗竟折腾了半夜。

后半夜孩子们筋疲力竭,累倒在床。拉宗踢打着地上的代吉。拉宗的气势不曾减弱,毒打和谩骂一轮接一轮。室外又开始降雪。代吉瘫爬着,捂头抽噎。拉宗也有些疲惫了,嘴里却在不停地辱骂着入睡。代吉依旧瘫爬在地上。

翌日,孩子的吵闹声吵醒了拉宗。醒来的拉宗嘴里仍骂骂咧咧,但没见到代吉的身影。拉宗起床后并没有寻找代吉,而是径直冲到曲智家闹了个天翻地覆。曲智并未在家,曲智的老婆和四个孩子哭声震天。仿佛搅乱了天,又开始降雪。起初村里的人们并未把雪和某件事联系在一起。

拉宗回到家后,已是薄暮时分。孩子们仍在屋里哭泣。依旧没有见到代吉的身影,拉宗便骂道:“这个烂货,一定是和奸夫逃跑了!”气急败坏之下,带着孩子直接报了警。但警察要求等24小时后,再立案受理。

拉宗足足等到3天。县城里开始张贴出一份名叫代吉的寻人启事。

雪依旧在下。时间过了7天。村里的人开始流传出各种猜测。

有人说,是曲智带代吉跑了。

有人说,是拉宗杀死了代吉,藏匿尸体。

当然我也关注到其他的谣传,但我并未听信。

直到第10天,有人发来一具在河下游,被冻僵的女尸照片后,我心存害怕,确认出是代吉。

当代吉的尸体死死地嵌在冰河里时,村民才开始停止了各种猜测。

我要弄明白的是,代吉是怎么死在冰河里的?

曲智被拉宗逮到的当天晚上,就躲去叔叔家里了,叔叔的街坊邻居都能作证。而拉宗和孩子,一直都在村民和警察的监视下,没有作案时间。

将代吉嵌入寒冬冰河里的,也许是下不尽的雪,或是凛冽中顽固谣传的最硬的冰。

再后来,村民们把不断降雪的原因,联系到代吉溺死的事上。更多是归咎于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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