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呜哇山歌”的身份认同研究

2019-10-16 05:46蓝雪霏李祖胜
中国音乐学 2019年2期
关键词:花瑶隆回县山歌

□蓝雪霏、李祖胜

笔者于2018年1月11日和硕士研究生杨声军连同广东广播电视大学教师石萍驱车前往心仪已久的隆回县虎形山采访花瑶音乐。花瑶地处湘中偏西南雪峰山东岳,人口六千余人,为过山瑶的一支。

接待我们的四人中除了两位主人夫妇,还有两位身着花瑶盛装的女子。席间他们唱了“呜哇山歌”等几首花瑶民歌。“呜哇山歌”是歌师傅身背锣鼓于田中劝力之歌。除了“花瑶呜哇山歌”尚待甄别,其他几首一听就是汉族小调。仔细追询,对方回答说这“呜哇山歌”和一些小调花瑶也唱、汉族也唱,他们可以用双语唱两个版本;再仔细追询他们的民族成分,特别是身着瑶服的两位女子,开始都说是花瑶,最后才明确这四位歌者中除了最年轻的一位穿瑶衣者是地道的花瑶,其他三位均为汉族。由此,引发了笔者对“呜哇山歌”的族属心生疑惑,故锲而不舍再追问下去,对方果然道出了“呜哇山歌”并非花瑶所有,而是汉族山歌!

当晚下榻民宿,坐在有电热功能的大木框床盖着棉被取暖时,我们和上述三位汉族歌手再次聊起“花瑶”的“呜哇山歌”。他们都是汉族歌手,却以“花瑶”的身份在舞台上亮相,而且,现在花瑶也有了“自己的”民俗表演队,可团员绝大部分都是汉族身份。针对这种情况,笔者从学术角度提出是否能回归“呜哇山歌”的汉族成分,既然是“花瑶”民俗表演队,是否能以花瑶人为主体,回答都是否定的。

隔日,主人带我们来到草原村拜访两位曾在2004年全国第二届“南北民歌擂台赛”得奖的“呜哇山歌”传承人——1940年生的陈世达和1949年生的戴碧生。他们很热情地为我们唱了多首汉族小调,告诉我们歌词有十五个不同的韵脚,并到田里倾情再现“呜哇山歌”的演唱场景。演唱者通常将鼓背在身上,再加一锣,若有二锣当更热闹,只是人多则工钱瓜分时个人所得自然少了,故不多人。

图1 陈世达(右)、戴碧生(中)、戴田生在田中表演“呜哇山歌”

例1

唱得妹妹的怀心痒起来

席间,我们再次谈起“呜哇山歌”的族属问题,陈先生和戴先生也认为他们其实都是汉族,“呜哇山歌”是他们祖先祖祖辈辈传下来的,现在他们以“花瑶”的身份出去演唱其实也对不起祖先。

告别主人之前,笔者再次提出为“呜哇山歌”正明身份回归本真的问题,主人的回答依旧是不可能,因为从21世纪初至今,各级行政主管部门已经给予定位,“花瑶呜哇山歌”牌子已经打响了,再没有回头路了!

人说“山歌无假戏无真”,面对着“呜哇山歌”的身份族属疑问,学者不可能置之不理,因为这不仅关系到对不同族群及其文化的尊重,对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敬畏,还关系到教学科研的求实存真问题。笔者遂查网上资料,看到的是几乎所有“呜哇山歌”均冠名“花瑶”族属,甚至还有“花瑶山歌又被称为‘乌哇歌’”之说!

湘楚文化固然为三苗、扬越与荆楚融合而成,然自秦汉以来便有鄂北豫南中原人避乱,晋惠帝年间有巴蜀人东移,宋以来有更多汉人来迁,尤其明朱政权“扯江西填湖南”,更给湖南文化融汇成斑斓色彩。

身背锣鼓于田中劝力歌唱是长江流域稻作区域多民族的生产风俗之一,1953年在四川绵阳新皂乡汉墓出土的五人陶制水田模型及1982年在绵阳市城郊公社何家山嘴东汉墓出土的陶制秧鼓佣,就足以说明早在汉代长江流域就有插秧劝力之歌唱。而引自宋代江西泰和人曾安止及其侄孙曾之谨补充完成的《曾氏农书》“曾氏薅草序”的元代东鲁名儒王祯的《王祯农书》“农器图谱集之四·臿门·薅鼓”就有“曾氏薅草序云,薅草有鼓,入蜀见之。始自集其来,既来则节其作,既作则防其笑而妨务也。其声促烈清壮,有缓急抑扬而无律吕,朝暮曾不绝响。悲呼田家做苦,绮襦纨袴不知稼穑之艰难,因作薅鼓歌以告知”文,其中有:“百端劝相防莽卤,尚恐偷忙贪笑语,长椌刳桐三尺许,促烈轩轰无律吕,双手俱胼折腰膂,朝走东昊夕南亩。……老农此时独凄楚,长镵为命鉏为伍,归见桐椌音不吐,只有呻吟满怀堵。……吁嗟公子远知否,请听薅田一声鼓。”①见曾雄生《王祯农书》中的“曾氏农书”试探,《古今农业》2004年第1期。湖南古籍亦不乏记载,如:明嘉靖四十一年(1562)编纂的《澧州志》(明时辖今湖南安乡、石门、慈利)有“插秧耘草,多打鼓唱歌,鄙俚中亦间有说古道今者”②[明]雷逵、水之文、李献阳:《澧州志》,湖南省中山图书馆传抄,1964年。。清乾隆二十年(1755)编纂的《辰州府志》(清时辖今沅陵县、泸溪县、辰溪县、溆浦县)“风俗考”讲到辰地山多田少的农民“刈禾既毕,群事翻犁,插秧芸(耘)草,间有鸣金击鼓歌唱以相娱乐者,亦古田歌遗意”③[清]席绍葆、谢鸣谦等:《辰州府志》,《中国地方志集成·湖南府县志辑·乾隆辰州府志(一)》第十四卷“风俗考四”,江苏古籍出版社、上海书店、巴蜀书社,1991年,第269页。。清道光五年(1825)编修的《晃州厅志》(今湖南省新晃县)记述:“岁农人连袂步于田中,以趾代鉏,且行且拔。塍间击鼓为节,疾徐前却,颇以为戏。”④[清]张映蛟等:《晃州厅志》,《中国地方志集成·湖南府县志辑·道光晃州厅志·同治新修麻阳县志》卷三十六“风俗七”,第160页。

历经千百年的砥砺、沉淀,在湘楚地域上生活的不同族群虽有所混融,却常有不轻易磨灭的特异遗存。

“呜哇山歌”是湖南田中农作劝力之歌的一种。即使极少数文章提到“花瑶呜哇山歌一般用汉语来演唱,是随着瑶、汉民族大融合形成而发展”⑤李晓霞、张兆南、于国良:《花瑶呜哇山歌的起源、发展和艺术特色》,《大众文艺》2012年第15期。,也依然凿凿有词于“花瑶呜哇山歌”却无论据证明“呜哇山歌”到底怎么变成“用汉语演唱”,即原来是什么样的?是怎么形成发展到今天“用汉语演唱”的?

“呜哇山歌”到底是谁的山歌?该如何辨识?如果“呜哇山歌”确实并非花瑶所有,那么,“非遗”政策在具体落实中为何出现偏差?“呜哇山歌”的身份认同问题对“非遗”的管理者,对“非遗”持有者和非持有者的不同族群,对媒体,对学者又有怎样的反思与启迪?笔者认为有必要从学术层面加以深究,以维护“非遗”项目的权威性,促进传统文化的可持续性健康发展。

一、“呜哇山歌”是汉族山歌

虽然几乎所有的议论皆毫无疑义地以陈世达为代表的“花瑶”“呜哇山歌”说事,但至少在现今能够查证到的论据并不见“呜哇山歌”是花瑶所属,而是汉族所属。

兹将所谓的“花瑶”“呜哇山歌”放在湖南及其毗邻的赣西的田歌和山歌中加以比较,可以知道:“呜哇山歌”是湘赣汉族以自己的生活为内容,按照自己的艺术表达方式祖辈传承下来的山歌。

(一)“呜哇山歌”是湘中汉族山歌

在《中国民间歌曲集成·湖南卷》汉族“田歌”部分,我们看到隆回县“呜哇山歌”赫然位居其中。①《中国民间歌曲集成·湖南卷》(上卷)第369首,中国ISBN中心,1994年。

查《中国民间歌曲集成》湖南卷编辑委员会1981年3月编辑的《湖南民间歌曲集·邵阳地区分册》第38页《一百蜜蜂飞过街》右上方上行地名为“隆回”,下行族别明确标明“汉族”,在歌尾注:“此歌又名《呜哇山歌》”,右下角上行为“罗光明唱”,下行为“罗克、小林记”。

而该首歌收录在中国ISBN中心1994年10月出版的《中国民间歌曲集成·湖南卷》第369页汉族民歌部分山歌类第293首,“呜哇山歌”的标注从邵阳分册的尾注调到歌名之下括号内给予标明,篇末署名加上“一民校记”。

1.词构汉属

所谓的“花瑶”“呜哇山歌”因“呜哇”衬词而得名,查《中国民间歌曲集成·湖南卷》汉族部分,用“呜哇”衬词高歌者多如株洲田歌《插秧忙》(第250页)十四个字的两句歌词在句前、句中、句后所插的“啊呜啊呜”衬词有九处,插田歌《送茶傍山来》(第251页)十个字的两句歌词也插有“啊呜啊呜”衬词七处。再查相似的衬词如“哦嗬嗬呃呜呃”者亦有:湘潭县“和歌”《我们冲里开秧田》(第253页)、《打起山歌斩阎罗》(第254页),桃江县“呜呐喊”《秧田里扯秧叫秧苗》(第257页),邵东县“插田歌”《上冲扯秧下冲栽》(第259页),娄底市插田歌《姐屋门前一丘田》(第263页),津市《数水歌》(第286页)、高腔山歌《望我情郎早回乡》(第409页),益阳山歌《绿鸟绿肚皮》(第325页等。

用汉语即兴编唱的“花瑶”“呜哇山歌”内容除了劳动、爱情,还有当地自然、民情、风俗和历史故事。歌词为省略了垛子的汉式五句子。

《中国民间歌曲集成·湖南卷》汉族田歌中的“呜哇山歌”《一百只蜜蜂》的歌词是五句子夹杂“垛子”的自由体。这种五句子夹杂“垛子”的自由体歌词遍见于湘鄂赣汉族民歌,在湖南如安化县《新打大船往汉划》“新打大船往汉划,两岸姑姐喊吃茶,哥哥叽船不得拢,快叫火工、艄公、掌舵、拉舵、推舵、拉蓬、起桨、蹬篙、下锚、转弯抹角、叮咚、劈拍把船弯,同到花园来采牡丹”(第336页),等等。

2.表演汉式

所谓的“花瑶”“呜哇山歌”是人们在田间地头干农活时,由东家聘请男性歌手来打鼓唱歌,一领众合,以纾解劳动者的体力压力、活跃田地气氛、鼓舞劳作士气。其过人之处即以c2-f2的音域且长时值地在高音区徘徊的假声和“呜呼呼”的叫喊且配以锣鼓喧嚣震撼人心。这样的表演遍见于长江中下游地区,在湖南主要有湘西、湘北山区中的薅草锣鼓和茶山鼓。查《中国民间歌曲集成·湖南卷》,高腔假声歌唱在湘中汉族叫“过山垅”“呜呐喊”等,其音域宽至十二度到十四度,最高音可达c3,旋律多在高音区长时值徘徊者有南县放牛山歌《撩发河》(第334页)为c1-g2,株洲市《撑排歌》(第312页)为e1-g2,津市高腔《望我情哥早回乡》(第409页)为f1-g2,沅江县“过山垅”《大月亮照姐房》和津市数板高腔《一条手袱儿花又花》(第408页)为g1-g2,望城县“过山垅”《郎在外面打山歌》(第303页)d2-a2,株洲市《情姐住在隔塘塘蒂滴塘山》(第310页)为g1-a2,安化县《新打大船往汉划》(第336页)为#d2-b2,沅陵县《天上大星配小星》(第432页)和衡阳《河下一位好情哥》(第377页)为a1-c3,石门县《忧愁抛到九霄云》(第412页)为b1-c3,等等。

3.旋律汉调

陈世达、戴碧生所唱的“呜哇山歌”是以“高音do中音sol-la-sol”为基本音调,句末出现的“喝”字乃下滑语气性落韵。《中国民间歌曲集成·湖南卷》隆回县汉族罗光明唱的“呜哇山歌”比陈、戴之所唱向上方扩展了大三度,为“高音mi-re-do中音sol-la-sol”,而其向下方扩展小三度的落音乃语气性落韵。

在湖南中部邵东、衡阳、衡山乃至偏北部的桃江等地的汉族田歌与山歌中,也都有与“呜哇山歌”类似的“高音do中音la-sol”三声基本框架且以“高音mi-re-do中音sol-la-sol”滑行落韵的旋律,如邵东县之“高音do中音la-sol-mi-sol↘”①《中国民间歌曲集成·湖南卷》(上)之《上冲扯秧下冲栽》,第259页。、衡山县“sol-mi-do-la-sol”②《中国民间歌曲集成·湖南卷》(上)之《日头嗮背背难当》,第267页。、衡阳县之“高音re-do中音la-sol-mi↘”③《中国民间歌曲集成·湖南卷》(上)之《石榴好吃树难栽》,第389页。、桃江县“高音mi-do中音la-sol-fa”④《中国民间歌曲集成·湖南卷》(上)之《秧田里扯秧叫秧苗》,第257页。,等等。

(二)2004年“第二届中国南北民歌擂台赛”上“呜哇山歌”歌手身份明确标明为“汉族”

“呜哇山歌”名扬全国,应该始自2004年在山西左权县进行的“第二届中国南北民歌擂台赛”。隆回县参赛的歌手是一对标示为“汉族”的65岁的陈世达和54岁的戴碧生,他俩演唱的曲目有:1.《唱得妹的凡心痒起来》(呜哇山歌);2.《两位歌师一路来》。前一首《唱得妹的凡心痒起来》和2018年1月12日两位歌手及其女婿给我们唱的同名歌曲谱1,仅是相同歌手在不同时间段之唱必然出现的些微游移——即民歌“十唱九不同”而已。

(三)“呜哇山歌”可能源自江西汉族

“呜哇山歌”中”的“高音do中音sol-la-sol”和湘南过山瑶的某音乐基因有所相似,但不排斥其为汉族山歌,因为在赣西北留有其深沉的历史印记。

1.“呜哇山歌”与湘南过山瑶民歌的比较

湘南江华县过山瑶典型性的旋律落韵乃“Do低音 sol-la-sol”“sol-sol-la-sol”:

例2

古 歌

湖南自古是苗、瑶等族群住居之地,秦汉时期的“武陵蛮”“五溪蛮”、南北朝时期的“莫徭”即瑶族的前身。由于历代汉王朝的强力渗透及战争的压力迫使瑶族不断往两广、云、贵迁徙,湖南南部和西南部山区的瑶族主要有过山瑶,还有宋时迁自江西的奉姓平地瑶,与广西接壤的梧州瑶,七都瑶等。他们与不断移民而来的汉人虽有所交流,但在今天依然各自保持自己独特的传统。

“呜哇山歌”似有过山瑶民歌“高音do中音sol-la-sol”的因子,但笔者仍然认为这是一首汉族山歌,因为“呜哇山歌”在瑶族的其他地方不见踪影;再者,纵使虎形山汉人所唱与过山瑶有局部相似,也难以说明其出自瑶歌,因为民歌的音调往往受制于其族群文化中看似有形实为无形,或看似无形却是有形的框架结构。歌唱时可以只唱自身音调框架中的某一部分——如果只唱其中三个音,这样他与其他不同族群不同音乐相同比率就会增大;可是,若让歌唱“率性”起来而不仅仅郁结于歌词之高低声韵表达,那么不同族群的民歌就能以各自约定俗成的惯式彰显其细腻的旋律进行而“各领风骚”——湘中汉族中的五声徵调式旋律强调角音而非像湘南过山瑶的角音只作为经过音;其旋律进行相较直捷而少环绕;节奏相较舒缓而不密集;其衬字衬词多“哟”“嗬”“啊”“呃”“依”“呜”“哇”“哦”而与过山瑶之“啰”“哪”“哟”“拉发”也不一样。

2.“呜哇山歌”应源自江西汉族

当我们将目光移向毗邻的赣西方向,我们看到萍乡也有以“呜哇”为衬词的汉族田歌,如《打烂灯笼满天红》《大屋门前好唱歌》《大家耍笑闹阳春》《望见姐肌白如雪》①《打烂灯笼满天红》《大屋门前好唱歌》《大家耍笑闹阳春》《望见姐肌白如雪》分别见《中国民间歌曲集成·江西卷》(上),第100页,(下),第1003、1007、1008页。,等等。

萍乡汉族田歌《打烂灯笼满天红》自高而下的“do-sol-mi(下滑落韵)”及贯穿歌中的“呜噢呜噢”与虎形山的“呜哇山歌”如出一辙!其不同之处仅在于省略了羽音,而出现起自音角以及落韵由角音再滑至商音、宫音,这些不同亦属于同一音调的“十唱九不同”。湘鄂(鄂中南田歌见有“呜也”“呜呜火”近似歌唱②《中国民间歌曲集成·湖北卷》(上)。)赣交界汉族皆唱“呜哇山歌”,从湘赣接壤的许多湘人皆来自江西,可以知道湘中“呜哇山歌”近源当在赣西。

倘若沿着赣西再往赣北搜索,我们还会看到“呜哇”的歌唱竟然出现在求神“喊佛”中——瑞昌县《保佑万民除摘星》注曰:“喊佛:是流行在瑞昌一带民间较为古老的民歌,最早是民间道士‘祈祷上天,求福降福’的音乐。后来流传民间,并抬菩萨到各村坐案,每年大收后聚众立坛摆供品,做乡会,求神灭灾降福,请求吉祥和好收成。再经演变,后期成为每年重大民间节日如:上元(元宵)、端午、月半(七月十五)中秋等都常运用‘喊佛’形式,又称‘佛歌’‘福歌’‘梆歌’。”③《中国民间歌曲·江西卷》(下),第942页。

佛教法事能吸收山歌作为传教的工具,说明该山歌在当地民众的地位已经日积月累,蔚然成风。

江西靖安县客家“打鼓歌”甚至有“可能在河南形成,随祖先南迁入江西或入广东,再北移至此”④《中国民间歌曲集成·江西卷》(上),第796页。的说法。

湖南人的历史可追溯至《史记·五帝本纪》中的舜帝南巡及其后的楚人入湘、晋代衣冠南渡、唐宋战乱的北人南迁与当地少数民族的涵化,而其大宗移民当数南宋及元末明初的“江西填湖广”。皖、豫、江、浙皆有清唱田歌传扬。打鼓唱歌虽见于赣之西,当与北方田歌脱不开干系。

二、花瑶民歌辨析

俗说花瑶有八大调加一个腔,那么这些音调有多少是花瑶自身的音调呢?

花瑶八大调加一个腔是:呜哇调、龙潭调、洒克溜溜调(又名塞罗调)、咚咚调、呱咚呱调、溜溜调、啰喃调、唸啰唸调、本地腔。虽然有文章说花瑶山歌的“演唱形式和音乐风格却仍然保留着原生态的风貌,具有其独有的特点,在演唱形式上有其原生态的风格”⑤刘淮保、姚英姿:《民族音乐瑰宝》,《音乐创作》2009年第1期。,然从音调上来看,除了呜哇调如上所论应归属汉族不赘;其他调子其实皆与汉族民歌有关。如“本地腔”和“洒克溜溜调”的基本音调都属同一个“低音la中音do-mi-solmi-do,低音la”,只是前者乃散漫型的山歌式,后者乃规整型的小调式,该调则是湖南民歌的典型音调。⑥邵阳“哼歌子”《嫁个丈夫像毛虫》,《中国民间歌曲集成·湖南卷》(上),第362页。

例3

冇人帮妹捡花鞋

而“龙潭调”的基本音调为“sol-mi-re-do”,其第二句是第一句的变化。“龙潭调”的旋法在邵阳汉族民歌中亦踪迹可寻,如其第一、二小节旋法在《唱起来(噔噔歌)》①《中国民间歌曲集成·湖南卷》(上),第363页《唱起来(噔噔歌)》。的最后两小节可找到踪影;其第三、四小节与“噔噔歌”的第三、四小节相似:

例4

情妹唱得万样歌

余下的“咚咚调”“呱咚呱调”“溜溜调”“啰喃调”“唸啰唸调”均为“sol-mi-re-do低音lasol-la-sol”,只是衬词不同而大同小异。

例5

连了一年又一年(呱咚呱调)

该调子的旋律音型遍见于江西小调,如《溜溜调》“la-re-do低音la-sol-la中音do”、《咚咚调》的“la-do-re-mi-re-do低音la-sol-la-sol”见于赣北都昌县《闺女盼郎》①《中国民间歌曲集成·江西卷》(上),第212页《闺女盼郎》。、永修县《贩茶》②《中国民间歌曲集成·江西卷》(上),第240页《贩茶》。,等等。

据溆浦县禹经安、向芳瑾《溆浦花瑶探源》文,隆回县花瑶“原是属溆浦县十大瑶峒之一的‘白水瑶峒’”,1953年因虎形山、茅坳划入隆回县管辖③禹经安、向芳瑾:《溆浦花瑶探源》,载于湖南雪峰山生态文化旅游有限公司雪峰山旅游宣传部《雪峰旅游》2015年1月6日。,隆回县才有花瑶之说,而花瑶又有迁自江西吉安之说①据戴鹤《隆回花瑶历史与文化相关特征初探》:“关于花瑶自江西开始的迁徙史,《奉氏族谱》和《雪峰瑶族昭文》都有较为清晰的记述”,“纵观史籍、实物和遗址,可以确定花瑶奉氏三房及奉姓乃花瑶各姓从江西吉安迁出,中间经贵州、桂林,再到洪江安居……从洪江出来后,奉氏三房迁居龙潭,而其他奉姓及各姓进入湖南辰溪、沅溪、靖州及麻阳、户溪等地”。载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汇编《湖南省考古学会第十二次年会会议论文资料汇编》2010年9月;另见董珞《湖南虎形山花瑶探源》,《中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第25卷第1期。,故花瑶所唱的汉族小调多由江西而来便不足为怪。

但花瑶有没有自己的歌调呢?有的。笔者一行在花瑶古寨好不容易采录到打工回娘家的沈迟妹所唱的花瑶情歌,这应是花瑶自己的歌调。

图2 笔者一行采录沈迟妹所唱花瑶民歌

例6

小时候心想和你作公婆

该调与2004年全国南北民歌擂台赛上另一对虽只标示“瑶族”实为花瑶的男女歌手——24岁的奉族总和19岁的唐双珍对唱的《拉到你妹想打个劫》《前世姻缘梦中来》同属一个由高而低的以小三度和大三度“sol-mi-dol”或“mi-#dol-la”为基本结构的音调:奉族总和唐双珍唱的的基本音调为“#sol-mi-do-mi-#dol-la”,其中的“#dol”与“do”为游移不稳定的音,“#sol”为基本结构外即兴之咏。虽然他们的歌中均有与“呜哇山歌”相同的“十八哥,少年乖”的衬词,而且与湖南汉族的特性音调“#do-mi-#do低音la-#sol-mi”似有某种牵连,但其曲调、结构方式独有且与“呜哇山歌”绝然不同。

“do-mi-sol-mi-do”是瑶族歌唱的一个特性音调,如《中国民歌集成·湖南卷》所辑录的江华县瑶族《愿歌》之“do-mi-sol-la-sol-mi-do”、宜章县瑶族《青山种树随风吹》的“do-mi-sol-la-solmi-re-do”①《中国民间歌曲集成·湖南卷》(下),第1443页《愿歌》、第1463页《青山种树随风吹》。等。

三、“呜哇山歌”为何变成花瑶族属

虽然陈世达、戴碧生在第二届中国南北民歌大赛的身份是汉族,可是其演唱的“呜哇山歌”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花瑶了?

据张晗、廖耀华《隆回花瑶山歌独具魅力四名歌手荣膺全国大奖》透露:“赛前,为了在更大范围内宣传湖南花瑶文化,隆回县文化局组织专门力量,在虎形山瑶族乡对花瑶歌手进行了精心遴选、辅导和包装,并拍摄影像资料报送国家文化部。”②隆回县人民政府网,来自2004年9月23日《红网》。如果该信息属实,那么实际上在参加第二届中国南北民歌擂台赛之前该县文化部门在对花瑶歌手进行“遴选、辅导和包装”时,已经把两名汉族的歌手一并纳入“花瑶”族属,只是由于不知道的原因(也许歌手到了比赛现场如实登记为汉族了),在山西左权县南北民歌擂台赛赛场,歌手是以“汉族”的身份出现在舞台上的。

如果以上信息不确实,那么,“呜哇山歌”以花瑶的身份于2006年入选湖南省第一批非物质文化遗产,2008年又被国务院公布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则是确之凿凿!——2006年6月9日《潇湘晨报》报道的《湖南省第一批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之“二、音乐”序号19明确写明“花瑶呜哇山歌邵阳市隆回县”;在“国发(2008)19号”《国务院关于公布第二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和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扩展项目名录的通知》之“二传统音乐(民间音乐),共计67项”序号第“609”,编号“Ⅱ-110”,项目名称更是明确写明“瑶族民歌(花瑶呜哇山歌)”,申报地区或单位为“湖南省隆回县”。

那么,“呜哇山歌”是怎么从汉族山歌变成花瑶山歌的呢?

这一族属身份的改变应是产生在非物质文化遗产认定工作前后。

第十一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第十九次会议通过的《中华人民共和国非物质文化遗产法》明确非物质文化遗产“是指各族人民世代相传并视为其文化遗产组成部分的各种传统文化表现形式,以及与传统文化表现形式相关的实物和场所”③2011年2月25日第十一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第十九次会议通过的《 中华人民共和国非物质文化遗产法》第二条。;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认定应由“县级以上人民政府根据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保存工作需要,组织非物质文化遗产调查。非物质文化遗产调查由文化主管部门负责进行”④2011年2月25日第十一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第十九次会议通过的《 中华人民共和国非物质文化遗产法》第二章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调查第十一条。。

自从2001年昆曲入选世界《人类口传和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乐坛上便刮起了一股原生态音乐热,2004年中国南北民歌擂台赛应运而起,2006年第12届青年歌手电视大奖赛首次新增“原生态唱法”……隆回县有关部门或许看到了少数民族原生态音乐的前景,没有做过细的深入调查或有意将汉族身份的“呜哇山歌”改装以“花瑶”族属逐级上报,上级主管部门竟也“照本宣科”,故成正果。此后各种媒体便接踵而来,大力宣传。于是,湖南“花瑶呜哇山歌”唱上了中央电视台且唱到中国台湾地区以及东南亚等地。

那么,当地政府为何要将本属汉族的“呜哇山歌”包装成花瑶所属呢?这与当地“要围绕花瑶做好文章”以脱贫致富的思路不无关系,仅举其二:

(一)以文化促经济

“花瑶呜哇山歌”是当地要打的牌子,该县需要通过打造“文化大县”来提高经济软实力,所谓“文化强乡”“提高瑶乡的知名度,崛起花瑶旅游的亮点”。正如将虎形山作为基层联系点的省某单位领导强调指出:虎形山有着得天独厚的自然风光和生态环境,古老的建筑村落、传统的挑花技艺和呜哇山歌处处体现了瑶乡深厚的民俗文化底蕴,要打好生态旅游这张牌,把资源优势真正转化为产业优势、经济优势和发展优势。一定要注重环境的合理保护和科学开发,保护好虎形山原生态的自然景观和传统的民俗文化,以旅游业推动经济发展,促进少数民族地区群众脱贫致富。①《刘莲玉副主任赴虎形山瑶族乡调研》,湖南人大网《民族论坛》2013年第10期。

(二)共同谱写民族团结进步新篇章

虎形山是个汉瑶混居的地方,民族团结问题十分重要。据有关资料显示,截止到2013年底,虎形山瑶族乡共有4250户,总人口15955人,其中瑶族人口1582户,6428人,占全乡总人口的百分之四十。1949年以后,政府的民族政策极大地提高了少数民族的政治地位,给少数民族的经济、文化发展以巨大的财力、人力支持,少数民族地区遂产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民族团结日益增强,诚如湖南隆回县首届花瑶山歌对唱大赛上县领导的致辞:“长期以来,全县各民族紧紧牢记‘汉族离不开少数民族,少数民族离不开汉族,各民族之间也相互离不开’的思想,始终高举民族团结进步的旗帜,各民族和睦相处,亲如一家。我们希望全县各民族继续发扬这一光荣传统,共同谱写各民族团结进步、共同繁荣的崭新篇章。”

诚然,“以经济建设为中心”是中国共产党第十三次全国代表大会制定的基本路线的关键,维护民族团结也是中国共产党处理民族关系问题的一项准则,作为一个人口近130万、人均GDP不足全国1/4水平的国家级贫困县的行政领导部门在地方财政非常困难的情况下对“呜哇山歌”等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不遗余力加以推崇增大投资,其本意无疑是希望把汉族和少数民族引向互相帮助共同富裕的光明通途。隆回县及虎形山瑶族乡有关部门努力打造了花瑶“呜哇山歌”等2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花瑶传统节日、风俗等2项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花瑶山歌1项市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成为“全国拥有非物质文化遗产最多的乡镇之一”②据《红网》隆回分站记者陈红、通讯员肖耀湘2015年10月28日讯《湖南非遗培训班前往隆回县瑶族乡调研花瑶文化》。,而且其文化旅游产业已经“远高于该县其他产业增长速度”。③曾恒皋、赵群、李承建:《隆回:一个国家级贫困县的文化坚守》,《人民网·湖南频道·文化》2015年1月16日。虽然民族融合是大势所趋,花瑶人唱汉歌也是好事,但在认定“非遗”、希望借助“非遗”推动经济增长的问题上,有关行政部门错将富民政策落实到了不对的文化认知上——因为除了本文采录到的沈迟妹的歌唱应为瑶歌之外,所谓“花瑶”“呜哇山歌”和其他七大调一个腔可谓汉歌!况且尚有资料披露20个世纪虎形山的花瑶唱的是汉歌:“据当地歌手回忆,这种汉、瑶之间的差别,其实也是在最近十几年才形成的。十几年前,汉、瑶两族山歌演唱基本一致,皆以‘邵阳调’为主,且之前没有瑶语山歌。对于此,黄一良的介绍较为详细:‘他们瑶族本没有山歌,大家都是这么唱的,用汉语唱,只不过他们瑶族人唱起来音要顿一些。后来虎形山搞旅游了,要打个有点特色的招牌,所以把山歌称为花瑶山歌,好像是山歌本身是他们瑶族的一样。慢慢的,他们就开始用瑶语唱山歌了,就是为了把招牌做得更加像一点,吸引外面不知道情况的人。’”④原注:“访谈对象:黄一良,访谈人:某某。时间:2013年4月24日18:40—21:30,地点:大托村黄一良家。”见屈建军《虎形山瑶乡民歌演述传统研究》,云南民族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4年,第24页。

有关行政部门以为文化项目可以不遵循科学发展观指导而随便“打造”,以为文化只需要作为行政工具服务于眼前的功利而不必在乎迷失民族身份公然作伪,实际上涉及名誉侵权且对当事者双方均造成了损害;媒体蜂拥而至,以为跟着起哄便可以大造声势且名利双收,其实是对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极大不尊重,对其权威性的公开破坏;学人钻营其间,以为由此可以获得学位职称名利地位,殊不知不深入调查是学术之大忌,不劳而获是学界的耻辱!

四、“呜哇山歌”的民族身份认同

“呜哇山歌”在从1994年《中国民间歌曲集成·湖南卷》正式出版的汉族身份到2004年参加“中国南北民歌赛”期间疑似被单方面包装成花瑶成分(歌手仍填汉族,但地方媒体将其纳入花瑶族属)之后,地方、媒体、学人皆由此“各得其所”,那么,汉族和花瑶又是如何认同这样的身份转变呢?

汉籍歌手对自身花瑶身份变更的认同充满尴尬:一方面,他们的“呜哇山歌”籍借花瑶身份走上了省级、国家级舞台,随着奖牌证书的获取,媒体的渲染造访者络绎不绝,他们享受了这份光荣,他们不仅要义无反顾地继续表演下去,也会责无旁贷地把这一非物质音乐遗产传承下去,所以他们只能闪烁其词来搪塞持疑者的追询,他们会回答你“现在自己是不是花瑶、呜哇山歌属于汉族还是属于花瑶其实不重要,也没有必要分得那么清楚”;另一方面,他们虽然有被篡改民族身份的经历——据中南大学李敬民教授调查:陈世达曾说过其祖先在明末清初苗瑶起义时曾逃到梅山安化、隆回一带,迫于活命而附和瑶族改变了自己的汉族成分。虽然李敬民说他们现在身份证上标示为瑶族,但他们告诉笔者自己的祖上乃从新化县太平田村迁来,是汉族人,迄今为第五代的历史,这或许就是他们在2004年的“南北民歌擂台赛”上依然以汉族身份出场的原由。现在他们虽然被标以“花瑶”名目,他们还会对明白人说自己这样做其实“对不起祖先”而心怀内疚。

采访过后笔者曾经在微信上与接待我们的、在2015年隆回县“隆重纪念花瑶‘讨念拜’传统节日暨第二届花瑶山歌、呜哇山歌大赛”上的“呜哇山歌”金奖获得者汉族歌手戴先生沟通,他也很希望改回“呜哇山歌”的汉族成分:

蓝:你们都唱得很好,且很热情地在传承,如果能恢复汉族身份就好了。

戴:那也是。蓝雪霏您有好的办法不?我也是很赞同您的观点的,因这种原始的唱法毕竟很少。

蓝:这事真的是让当地有关部门搞砸了!不知花瑶人愿意你们挂他们的牌子吗?他们没意见吗?

戴:他们不反对,只是汉族有少部分反对。他们也没意识到这重要性,现还批准了一个瑶族做为呜哇山歌传承人。

蓝:这是他们的真实想法吗?他们的身份被利用不会有意见吗?这位花瑶传承人也是你们训练的吧?

戴:嗯。对他们有利嘛,今后呜哇山歌可是花瑶的文化啦,怎么会有意见呢?汉族是大民族,最好呜哇山歌能改回来。

花瑶对该事件的认知,如以上汉籍歌手所说,花瑶当然愿意了,把他们的名牌打出去了,而且也给他们评该项目的非遗传承人,他们何乐而不为——李敬民采访的花瑶歌手也证实了这一说辞,花瑶歌手说:“有比赛得奖就行!县领导怎么说就怎么干!”①李敬民提供的花瑶资料皆为2018年9月28日与笔者通话转述。

西方文化中的身份认同理论是对主体自身的一种认知和描述,有忽略血缘认同而主张社会文化认同的另一指向,这一指向也着实应对了时代变迁中不同族群混融的颇多困惑与无奈。

湖南虎形山的汉族和花瑶尽管历史上有过融合,却仍保留有自己不同于他人的音乐传统而有各自的身份认同。然而,在将非物质音乐遗产作为当地开发发展经济的利器的权利机构的强势诱惑下,他们被裹挟带入了“现代化”的快车道。他们固有的身份可以任意发生置换改变,他们传统的文化可以随便剪切粘贴——“呜哇山歌”在汉族一方是出让了传统,伪装了自己;在花瑶一方是横添了新资,张扬了自己。“呜哇山歌”族属的放弃与接受在汉族和花瑶虽然都是半推半就,却也一遍又一遍地在认真演绎。

汉族和花瑶尽管有短暂的精神抵制和须臾的不爽,却也能够为现实的愉悦和未来的希冀所消弭。

被操纵的汉族和花瑶之间的相互作用导致了“呜哇山歌”身份认同的嬗变,直到真相完全被覆盖,后辈完全不明就里。

虽然历史告诉了我们今天的结果,而我们不能不去追溯历史昨天的过程。

附言:本文写作过程中,陈世达老先生因突发性脑溢血,于2018年农历四月初八不幸仙逝,享年78岁,特此哀悼,并向陈先生不遗余力传承“呜哇山歌”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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