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尔
我弟是我的跟屁虫,我到哪,他跟到哪,尤其喜欢跟我去找爸爸。
我爸在白地市供销社餐厅工作。
餐厅二字,如今很平常,规模大一点的单位,都有一个餐厅,又叫食堂。食堂师傅的手艺再好,你天天吃,天天吃,总会有吃腻的一天,所以,餐厅就像人民群众一样不起眼,很容易被忽视。在70年代,白地市供销社餐厅,却是白地市人民心中的神圣之地。那时候,还没有市场经济的说法,也没有个体户,全白地市区八九个公社,五六万人,只有这么一家餐厅,它就像五星级大饭店一样耀眼。
它又是真正的餐厅,没有山珍海味,也没有后来的小炒大菜,它所卖的东西,我闭着眼睛都能数得出来,无非是米饭、面条、包子、馒头、花卷、油条、油饼、油炸粑,其丰富程度还不如现在的普通单位食堂,但它又的确是白地市人民神往的圣地,人们去粮站交公粮,去食品站送生猪,或者为生产队买化肥农药来到白地市,进到餐厅,吃上一缸子米饭,或者一碗面条,打出来的嗝,可以让他们回味好几天。
因为白地市餐厅有油水,有肉。
有个不怎么动听的词叫“捞油水”,80年代以后出生的人,可能难以理解,现在饮食都讲究控油,为减肥而发愁的人,甚至根本不吃油,只吃白水煮青菜,怎么会有人喜欢捞油水?
我没能查到“捞油水”三个字的源头,但全国人民大捞油水,应该是从50年代后期开始的。其时,流行大食堂,大锅饭,最初,食堂有大鱼大肉,人们吃过几顿好饭,后来,食物越来越匮乏,难得见到肉了,只能见到汤上面漂着的几颗油星子,开饭的时候,人们都争先舀汤,争那几颗油星子。到我成长的七八十年代,依然流行“捞油水”,没有油水的肚子里,就像藏着一个饿痨鬼,怎么也吃不饱,你不能不想办法捞点油水。
肉是比油水更可爱的东西,油水隔三差五能捞一点,肉却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吃一块两块。好容易吃一次肉,必须吃得完全彻底,我像狗一样爱上了啃骨头。奈得何的骨头,比如虾啊鱼啊,无论多大的鱼(那时候也没有特别大的鱼),我都能会从头到尾连刺带骨头吞下去,不怎么好啃的骨头,比如鸡腿骨猪筒骨,我啃完表面的肉之后,就用大牙把骨头咬裂一道缝,吸里面的骨髓。我啃过的骨头,丢在地上,狗看都不看。
现在,我依然喜欢啃骨头,所有啃得动的骨头,我都认真嚼碎咽下去。前不久,单位体检,几乎所有同事都缺钙,只有我不缺。我老婆说,那是我爱啃骨头补的钙。这是闲话,按下不表。
白地市餐厅地板上滑溜溜的都是油,厨房里堆满大鱼大肉,他们的豆腐干子炒肉,肉丝面,肉包子,穿过四十多年的漫长岁月,仍然在我的记忆里散发着幸福的味道,是的,幸福,那时候有肉吃就是幸福。
我爸在白地市餐厅制作面条,看着面粉经我爸东揉西揉后变成面条,我感觉很神奇,星期天放假,我就想去看。当然,我去看我爸揉面是假,我贪的是餐厅的油水和肉。
我弟知道其中的奥妙,我去他也一定跟着去。
从我家到白地市六里路,越过一片田野,顺马路走半小时,再从停靠在白地市火车站的火车底下钻过去,就到了白地市餐厅。
无论我爸还是我妈,都严禁我去白地市,他们的理由很多,掉进路边的塘里怎么办?在马路上给车撞了怎么办?钻火车底时火车开动了怎么办?这些其实都不是理由,最关键的理由是,我和我弟去白地市,我爸就得给我们在餐厅买吃的。
白地市餐厅的美食很便宜,5分钱能买到一个肉包子,1角4分钱能吃一碗白面,2角4分钱能吃一碗肉丝面,2角8分钱能吃到一缸米饭和一碗豆腐干子炒肉。可我爸那时候一个月工资才二十多块钱,交给我妈后,他手里只有几块钱生活费,我和我弟在餐厅吃一顿饭,就意味着我爸要少吃两顿饭。
只是,那时候我才八九岁,还不会替爸爸算账,一有机会我就带着我弟去白地市。
一个星期天,妈妈一清早就去山里修水库了,我不想吃妈妈焖在锅里的红薯,就又带着弟弟去了白地市。
午饭时分,我和我弟一左一右,突然出现在拉面条的爸爸身边,各叫一声“爸爸”。
那一天,爸爸心情好,他没骂我没打我,他正忙着,不能亲自去给我们买吃的,就掏出5角钱交给我,说:“带弟弟去吃碗面。”
我喜欢捞油水喜欢吃,但我还有一样更喜欢的,连环画。
平时我没有钱买连环画,只能傍在小伙伴的身边蹭着看,此时,我竟然有了5角钱,我就像一夜暴富的人一样,高兴得晕了菜。
先不忙吃饭,我带着我弟去了新华书店,5角钱吃两碗肉丝面,还剩两分钱,两分钱只能买几粒糖豆子,买不到连环画。我算了一下,如果我和我弟各吃一碗白面,则只需要2角8分钱,省下2角2分钱,我就可以买两本连环画了耶。
经过反复比较,我用2角2分钱买下了两本连环画,《渡江侦察记》和《鸡毛信》,我和我弟各拿一本连环画,回到了餐厅。
我分出2角2分钱来买连环画,还有另外一个“捞油水”的小算盘,面食窗口的邹阿姨认识我,还给过我糖吃,上个月我来吃面时,钱不够,买的是白面,她给我打的却是肉丝面。这似乎是熟人之间心照不宣的福利,我想今天再享一次福。
可是,这一次我失算了。邹阿姨不知道和谁生气了,正在抹眼泪,她接过我递上去的白面票,也不看我,一言不发给我端上了两碗白面。
白面就是没有肉的清汤面,虽然上面漂着几颗油星子,但并不比我妈做的面条好吃,我干吗巴巴地跑来白地市呢?
我感觉很对不起我弟,把漂在碗面上的油星子用勺子舀给了他。
和我们坐一桌的是一位大叔,他一个人买了两碗肉丝面,咻咻咻吃得很带劲。
我和我弟边看连环画边吃面,吃得不声不响。
中年大叔三下五除二就吃完了一碗面,吃第二碗时,他看一看我和我弟,把筷子头掉过来,从第二碗里挟了几筷子面到第一碗里,又是几口吃完,然后,把肉丝还在的第二碗面向我们推了一下,起身走了。
我心里和喉咙里同时“咕咚”一下。
我弟的想法没我那么复杂,他抓过大叔剩下的半碗肉丝面,“呼噜呼噜”吃将起来。
餐厅里游荡着一种人,专吃别人剩下的汤汤水水,那是叫花子。
我弟吃别人剩面的场景,被擦桌子的阿姨看见了。
这事被人传来传去,成了罗师傅的儿子在餐厅倒汤喝。
我爸一下午都铁青着脸,不理我们。
我感觉不太妙,想带我弟回家,可是,晚上街上放电影,银幕都拉起来了,我弟想看完电影再回去。
我想,看完电影再回家,也好。
我爸不愿意,他一下班,就朝我一声低吼:“走,回家!”
我赶紧埋头往前走,我弟还想耍赖,我爸拉住他的手一拽,他也只好跟着走了,边走边回头看横拉在街上的银幕。
回家路上,我一直走在离我爸和我弟二十米的前面,我爸走快一点,我就小跑。
快到家时,我飞跑起来,跑到家也不进家门,直接躲到了屋后的甘蔗林里。
我爸一进屋就到处找我,问我妈:“大鬼呢?”
我妈说:“大鬼没回来呀。”
我弟一點也没察觉到危险,还满屋子找我,被我爸一把拉住,按倒在地,“叭叭叭”打了一顿屁股。
我弟被打得鬼喊鬼叫,却还不知道为什么挨打。
我妈也莫名其妙,喝斥我爸:“进屋就打人,干什么干什么呀?”
我爸说:“气死我了。大鬼带着小鬼在餐厅倒汤喝。”
我爸很少打我兄弟俩,那天晚上,他打我弟打得很凶,连我该挨的那一份,也让我弟替我给挨了。
童年的这件事,我记了一辈子,也记住了两点教训,其一、不要指望捞油水;其二、没捞到油水,千万不要喝别人剩下的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