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在当代中国美学中,围绕“生活”的美学讨论贯穿始终。从“美是生活”说的研析、“日常生活审美化”论争到“美好生活”命题的提出,构成了一个“生活”进入美学的历史与逻辑演进圈层,也是当代中国美学70年的一条重要理路进路。在这一过程中,当代中国美学不仅深化了对“生活”、审美的认识与理解,而且塑造了自身保持与时代现场同步、回应现实问题的理论品格。
关键词:美好生活;日常生活审美化;美是生活;当代中国美学
中图分类号:B83-0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5099(2019)06-0124-08
From “Aesthetics is Life” to “Better Life”: a Theoretical Progression
of the Contemporary Chinese Aesthetics
ZHOU Xingjie
(School of Humanities and Law, Guizhou University of Finance and Economics, Guiyang, Guizhou, 550025, China)
Abstract:
In the contemporary Chinese aesthetics, the research with the “life”proposition has been occupying an important proportion. Developed with the analysis of the theory of “aesthetic is life”, the controversy about the aestheticization of daily life, and the proposal of “better life”, and thus a circle of “life” into the history and logic evolution was constituted, which is ;also an important theoretical progression of the contemporary Chinese aesthetics in 1970s. During the process, the knowledge and understanding of “life”and aesthetics were deepened, and the theoretical characters of keeping up with the time and responding to realistic issues was shaped.
Key words:
better life; the aestheticization of daily life; aesthetic is life;the contemporary Chinese aesthetics
在當代中国美学中,围绕“生活”的美学谈论占有重要比重。从“美是生活”“日常生活审美化”“生活美学”到当前对“美好生活”的美学探讨,“生活”议题的历史与逻辑转圜,贯穿着70年美学进程,构成了当代美学中一条十分重要的理论进路。梳理这一理论进路,不仅能够重识一批重要的美学研究者的思想,抓住当代中国美学发展的几个关键节点,而且能够把握当代美学的理论嬗变与社会历史脉动之间的关联,因而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一、
“美是生活”说:“生活”与美学的发生关联
在当代中国美学中,“生活”与“美学”的发生学关联,是以“美是生活”论的出场为起点的。“美是生活”的命题,由俄国杰出的革命民主主义思想家车尔尼雪夫斯基提出,朱光潜称它“对我国美学思想的发展有难以测量的功绩”[1]。这一局面的形成,跟周扬的译介和大力推广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周扬在译介和推广车氏美学的过程中,援引马克思、列宁和普列汉诺夫对车氏的赞誉为据,称车氏美学是“唯物主义美学的第一个光辉的贡献”[2]116,几乎赋予车氏以“准马克思主义”的政治地位。由于周扬的重大影响,“美是生活”说在上世纪50、60年代的“美学大讨论”中得以展开和丰富。
车尔尼雪夫斯基对于“美是生活”的完整定义是:“美是生活,任何事物,凡是我们在那里面看得见依照我们的理解应当如此的生活,那就是美的;任何东西,凡是显示出生活或使我们想起生活的,那就是美的。”[3]6从美学史看,车氏抛出“美是生活”的观点,其意义在于它有助于美学界对“美的本质”的认识从黑格尔学派的“理念”论拉回到现实生活中来,具有从唯心主义向唯物主义转换的意义。尽管车氏所谓“美是生活”这一理论本身并无深奥内容,但在上世纪50、60年代中国美学界“美学大讨论”的特定氛围中各派据此命题展开辩论成为介入这场大讨论的重要方式,是这场大讨论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首先以“美是生活”说为依据来批判他人学术观点的是吕荧。出于批判蔡仪机械唯物主义美学观点的需要,在阐释“美是生活”说时,吕荧特别看重车氏在阐述了“美是生活”的定义后所举的“农家少女”和“贵族少女”的美是不同的例子。由此,他一方面确认车氏美学“两只脚坚实地立在生活的基础之上”,另一方面,他据此推导出自己的美学主张:“美是物在人的主观中的反映,是一种观念。”[4]416在此,吕荧当然有误读车氏的嫌疑。因为车氏举这样的例子是为了说明“现实的各个领域内美的主要表现”[3]6而非其它,是说不同的生活烙印了不同的美,因而有不同的审美观,而不是如吕荧所理解的那样,把生活中不同的美等同于不同的审美观,说“美是物在人的主观中的反映,是一种观念”。特别是吕荧进而将“美”等同于“美的观念”,也有问题。朱光潜就指出吕荧的表述存在概念混淆等问题,如果“美”是“美的观念”,那么人们只要闭上眼睛想着“美的观念”就可以“万美皆备于我”了[5]90-92,这显然不对。对于朱光潜的论析,吕荧进行了辩驳。不过,当他说各种“美的事物”的“表象”“在意识中综合而成为一个美的概念”,而“美的概念”“经过和客观实在的统一”而形成“美的观念”时,[4]452-453他实际上已经委婉承认“美”与“美的观念”是不同的,甚至部分地吸纳了朱光潜的美学观点了。
尽管如此,吕荧承认“美的观念”的功利性、阶级性,进而强调艺术对于社会人生积极的反作用,却体现了他的理论敏锐性。通过确认美与生活的密切联系,他指出:“美随历史和社会生活本身的变化和发展而变化发展,并且反作用于人的生活和意识”[4]436-437,“革命的劳动人民的美学观念,马克思主义的艺术理论,则要求艺术以现实生活为内容,表现现实,为改造现实,创造美好的现实生活而斗争。正是在这一斗争之中,人类改进了经济结构、政治制度,创造了优秀的文化和艺术,提高了美的认识。”[4]441这些认识,呼应了车氏“艺术是生活的教科书”的论断,也是对他的“艺术美”低于“生活美”的观点的修正。
另一个将“美是生活”说作为重要理论支撑的是李泽厚。正是在对“美是生活”的阐释中,车氏“美是生活”说成为李泽厚的“实践美学”的重要思想支撑。基于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立场,李泽厚首先看到了车氏理论的局限性:“‘生活’,在车氏那里,基本上仍是一个抽象、空洞非社会历史的资产阶级人本学的自然人的概念,(虽然车氏也片段地看到了阶级斗争等等的社会内容)。它还没有具有马克思主义历史唯物主义所了解的那种丰富、具体的社会历史存在的客观内容。生活的具体内容究竟是什么,既然还不能十分确定;那末,‘美是生活’的说法也就显得模糊抽象了。”[6]在明确车氏命题的局限之后,李泽厚进而指出了完善该理论的方向:“努力贯彻车氏的这条唯物主义美学道路,用历史唯物主义的关于社会生活的理论,把‘美是生活’这一定义具体化、科学化。”[6]
李泽厚首先将“社会生活”内涵具体化为“生产斗争和阶级斗争的社会实践”。“革命的实践斗争”的“发展”“丰富”,就是“社会生活的本质、规律和理想”,这是他将车氏“生活”观具体化、科学化后得出的新认识。据此,他将“美”与“生活”的关系表述为“美就是包含社会发展的本质、规律和理想而有着具体可感形态的现实生活现象,简言之,美是蕴藏着真正的社会深度和人生真理的生活形态(包括社会形象和自然形象)”,或者说“美是真理的形象”[6]。
不过,李泽厚从车氏理论出发得出所谓“美是真理的形象”的命题,这是一个非常黑格尔化的表述。朱光潜就认为,李泽厚是想“拿车尔尼雪夫斯基去修正黑格尔,结果却是拿黑格尔压倒了车尔尼雪夫斯基”[7]。为回应批评,完善自己的理论,李泽厚一再从“美是生活”这一理论前提出发,不断深化对其内涵的阐释。在《论美是生活及其他》一文中,他通过列举生活中的美(志愿军的形象、合作化的故事),通过确认“人民大众的现实生活和文艺作品‘两者都是美’”,而且艺术美只能来源于生活美,进一步明确了“美只有首先作为生活的属性而后才可能成为艺术的属性的”的观点,回应了朱光潜“客观生活如何能既是美本身,又是美的条件?”的诘难。[8]184-186
尤其是,李泽厚还将“生活”与“实践”的联系起来进行阐述,为其后来形成“实践美学”奠定了基础。在《〈新美学〉的根本问题在哪里》一文中,李泽厚在提出“生活的本质、规律是什么?”的问题后,引述了马克思《费尔巴哈提纲》中的论断“社会生活在本质上是实践的”,以此为“美是生活”说提供一个科学的哲学基础。[9]61他指出:“要真正由现实事物来考察美、把握美的本质,就必须从现实(现实事物)与实践(生活)的不可分割的关系中,由实践(生活斗争)对现实的能动作用中来考察和把握,才能发现美(包括自然美)的存在的秘密。”[9]79可以说,在美学大讨论中,李泽厚正是通过对“美是生活”说坚持不懈地马克思主义的阐发,将其打造成了一件重要的批判“武器”,以生活的“客观性”批判呂荧、朱光潜理论的“主观性”,以生活的“实践性”批判蔡仪理论的“静观性”,最终形成了自己独树一帜的、并产生重大影响力的美学理论。
如果说吕荧、李泽厚是车氏“美是生活”说的支持者,那么朱光潜则力求让自己扮演一个客观分析者的角色。
在《论美是客观与主观的统一》一文中,朱光潜提到了车氏“现实美于艺术”的观点,但他与车氏的观点并不一致。在朱光潜看来,所谓自然美的“美”,只是生活中的用法,与“善”的意义相近,不是美学意义上的“美”,因此,“自然美”与“艺术美”的关系“不是价值高低的关系而是本质异同的关系”[7]。也就是说,“自然美”“社会美”“生活美”都只是“美的条件”,而不是美学学科意义上的“美”,这也就事实上否定了“美是客观存在”的观点。后来,他又发表了《车尔尼雪夫斯基的美学思想》,对车氏美学进行了比较详细的阐述。他虽然肯定车氏美学的“最大的功绩”“就在于提出了关于美的三大命题和关于艺术作用的三大命题”[1],但批评车氏美学在整体上,“往往过分强调自然、现实、客观、内容这一方面的作用”,“而没有充分认识到”“它们”与它们的对立面(人、艺术、主观、形式)的“辩证的统一”[1]。可见,朱光潜对车氏美学在总体上批评多于肯定。
当然,重要的不在于朱光潜对于“美是生活”说是批评多还是肯定多,而在于他对车氏的批评实际上包含了他对美学大讨论中的主要对手的理论局限的揭示和批评,并且,从这种批评出发,他认识到了仅从反映论来探讨“美是什么”的局限性,且提出了修补方案:“马克思主义美学必须建立在四个基本原则的基础上:这就是(1)感觉反映客观现实,(2)艺术是一种意识形态,(3)艺术是一种生产,(4)客观与主观的对立和统一。”[7]这就为走出单一的反映论美学模式、探索新的美学理论领域提供了思想启示。
在1950、60年代的“美学大讨论”中,在接受车氏“美是生活”说的过程中,如果说吕荧、李泽厚、朱光潜的态度与立论都较为鲜明,那么,蔡仪则是一个引而未发者。为了回应批评者,蔡仪也不可避免地涉及到了“美是生活”说。车尔尼雪夫斯基认为,生活本身即美,在《艺术与现实的审美关系》的“结论”中,他更明确强调,“美是生活”是“客观的美”[3]101。据此,蔡仪认定,车氏“坚持美在于客观现实”,因此,他“毫无疑问”是“唯物主义者”“他的美学思想”是“唯物主义的美学思想”[10]。但有趣的是,对于这样一个“美在客观”论者,蔡仪只耐人寻味地说了一句车氏“关于美的具体论证”“尚待研究”,就语焉不详了。直到1980年,他才发表论文,详尽阐述了对“美是生活”说的批判性意见,并在新的历史语境中引起了争鸣。
由上所析,可以看到车氏的“美是生活”说在我国1950、60年代的“美学大讨论”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有着多方面的意义:一是它不仅是各家都关注的命题,更重要者在于它对当时许多美学家的思想有重要的促进作用,延伸出了许多重要的理论生长点:除了蔡仪始终坚持“美在客观”论外,它使吕荧把“美是观念”说发展为“美的观念”是“美的概念” 和“客观实在”的统一论,使李泽厚由提出“美是客观性与社会性的统一”,进而强化其美学的实践论倾向,使朱光潜在“生活”是“美的条件”还是“美本身”的辨析中,发现了单一反映论美学模式的局限性。二是深化了美学界对“生活”内涵的认识和理解,引导美学研究关注正在展开的现实社会生活,使中国当代美学从一开始就保持着理论联系现实的理论品格。三是各派在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框架内反复辨析“美是生活”说,客观上提升了中国美学界的马克思主义理论水平。
二、“日常生活审美化”论争:“生活”与美学的展开关联
进入1980年代之后,当代中国美学又迎来了一个高峰——“美学热”。在这场学术热潮中,美学研究的总体趋向是试图摆脱单一的认识论、反映论的理论框架的局限。受这一趋向驱动,当代美学研究在思维方向上由认识论、反映论转向本体论,在价值取向上向“审美无功利”和“艺术自律”立场回归,在研究方法上则越来越大胆地吸收西方当代美学、文论的研究方法,呈现出争鸣不断的热闹局面。不过,尽管“社会生活是文学艺术创作的源泉”这样的命题已经成为此时美学、文艺学的常识,但“生活”议题在这次美学热中并不凸显。
“生活”议题的再度浮现,是进入21世纪后以美学界关于“日常生活审美化”论争的形式而确立的。随着这一论争的展开,“生活”与审美之间的关联获得了深度确认。
首先,什么是“日常生活审美化”?人们就存在认识分歧。这一命题的主要倡导者陶东风提出,“日常生活审美化”是“因文化的大众化、商业化以及大众传播方式的普及等原因而导致的大众日常生活的审美化以及相应的审美活动的日常生活化(或曰审美的泛化)”。[11]陶东风的理解与界定主要是基于经济发展带来的“文化圈层”(杰姆逊语)扩展的状况,并对此持肯定态度。而另外一些学者则主要从理论观念层面进行梳理。周宪通过分析威尔什(Wolfgang Welsch)、杰姆逊(Fredric Jameson)、费瑟斯通(Mike Featherstone)的观点,既揭示了日常生活审美化、或者日常生活美学化“脱离以语言为中心的理性主义形态”“日益转向以形象或影像为中心的感性主义形态”的颠覆意味,又强调三种研究视角的批判取向,提醒人们注意日常生活审美化中存在的审美感性衰落、主体消散、操控或玩弄文化象征等方面的问题[12],其分析立场客观而冷静。后来,高建平进一步将日常生活审美化的理论渊源追溯到早期社会主义运动家和马克思主义创始人那里,而且认为,“对当代日常生活审美化思想影响最大的,应该是杜威的美学”,而杜威美学的主要目的,是“寻找艺术经验与日常生活经验、艺术与非艺术、精英艺术与通俗大众艺术之间的连续性,反对将它们分隔开来”[13]。高建平肯定了“重建美学与日常生活关系”的趋势,同时坚持马克思主义的批判立场:“我们需要把马克思主义看成一种批判的哲学,返回到它本来的面目,使它有益于我们的社会建设。”[14]周宪、高建平、彭峰等人还指出,在艺术实践和生活层面,日常生活审美化包含了先锋艺术家突破传统艺术藩篱而向日常生活回归,以及人们将自己的日常生活转化为某种审美规划的种种不同趋势。
而在一些对“日常生活审美化”持批评态度的论者那里,还出现了一些对这一命题的不同理解。童庆炳将这一命题扩展到了古代仕宦人家生活,他说:“日常生活的审美化的现象并不是今天才有的。古时候,中国的仕宦之家,衣美裘,吃美食,盖房子要有后花园,工作之余琴、棋、书、画不离手,等等,这不是‘日常生活审美化’吗?”[15]鲁枢元则以炸油条为例,认为如果小贩全神贯注于他的工作,以其成果满足顾客也感动自己,“从内心深处产生一种不可遏止的愉悦”,那就是“日常生活审美化”;而想尽办法、甚至用经典艺术形式包装推销油条,则是“审美的日常生活化”[16]。他肯定前者而反对后者。在他看来,前者源于中国古典哲学“技近于道”思想所包含的审美体验论,后者则是当下理论界所谓的“日常生活审美化”。这些见解,尽管与陶东风、周宪等人的看法相左,但也拓展了學界关于“生活”与审美之间的关系的认识。
在上述论争中,论争的焦点主要集中两个方面。首先是就主体而言,所谓“日常生活审美化”,是指谁的日常生活审美化?在这一命题的倡导者那里,日常生活审美化的主体是“大众”。陶东风认为:“在今天,审美活动已经超出所谓纯艺术/文学的范围,渗透到大众的日常生活中。”[11]而这一命题的批判者则尖锐地指出,这种所谓的“日常生活审美化”其实是属于新兴的中产阶级的、或者说小资们的。童庆炳就直言日常生活审美化鼓吹的是“食利者的美学”[15]。赵勇以陶东风的学术观点为例,批判日常生活审美化论者暧昧的价值立场。[17]朱国华也认为日常生活审美化体现的主要是“中产阶级或小资”的趣味,“在中国大部分人还未能摆脱生活的必然性困扰、还在向着小康社会迈进的时候,日常生活的审美化的课题虽然很有吸引力,但还不是一个普遍性命题。”[18]不过,对于这样的批评,陶东风并不认可,他为自己辩护道:“我的立场绝对不是站在那些中产阶级、白领或新贵阶层一边,而是站在真正的‘大众’与弱势群体一边的。”[19]在此无法详论陶东风的研究,只能说,结合其总体的研究成果来看,他自陈的立场并非虚言。当然,我们也不能说,陶东风的立场就能代表日常生活审美化论者的整体立场。
综而观之,围绕日常生活审美化的主体问题展开的讨论有两个方面的问题值得注意。第一,所谓日常生活审美化,并非单一阶级的文化实践结果,而是文化圈层扩展之后不同阶层的文化杂糅的结果;因此,不能概论日常生活审美化,对之进行政治经济学的、甚至是阶级的分析是必要的。第二,主体的阶层属性并不能与主体的审美属性划上等号。换言之,“小资”或“中产阶级”的日常生活审美化就一定是错误的?“大众”的日常生活审美化就一定是正确的?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前文所举的中国古代仕宦人家的日常生活审美化就是典型的“食利者的美学”,最应该否定和批判;可实际上,它恰恰是中国审美传统的重要组成部分。总之,对于日常生活审美化现象,走出抽象,进入具体、深入的辨析十分必要。
围绕“日常生活审美化”议题展开的论争,更核心的问题还是观念、或者说审美观念层面的。“日常生活审美化”命题提出,直接挑战着传统的“审美无功利”和“艺术自律”立场,而伸张一种新的审美原则。王德胜依据弥漫在日常生活中的视觉表达与满足现象,非常明确地表达了一种颠覆性的审美观念:“这一由人的视觉表达与满足所构筑的日常生活的美学现实,一方面是对康德式理性主义美学的理想世界的一种现实颠覆,另一方面却又在营造着另一种更具官能诱惑力的实用的美学理想——对于日常生活的感官享乐追求的合法化”,这种新的美学观念或者“美学原则”,即肯定“非超越的、消费性的日常生活活动的美学合法性”。[20]对于这种激进的主张,许多学者是反对的。童庆炳批判这种观念为“就是欲望的满足,就是感官的享乐,就是高潮的激动,就是眼球的美学”[15]。鲁枢元更明确地指出所谓“新的美学原则”是技术化与市场化力量下的异化,认为“审美对于每个人来说,毕竟还是一个复杂隐秘、精妙神奇的心灵活动、情感活动,一种内在的、自足的、本真意义上的生存活动,一种不断超越自身的精神提升。”[16]这实际上是要求回到康德以来的审美非功利性、超越性的立场。高建平则从马克思主义的立场出发,提出“应该与马克思所说的‘按照美的规律来建造’结合在一起”,“走出分区化形成的鸽笼,走向大众”,“日常生活审美化才成为历史的必然”[14]。钟仕伦依据马克思提出的“美学上的反感”命题,强调日常生活审美化“其主旨在于追求人的感性的完善”,力求“祛除日常生活审美化中的‘非美学’成分,而敞开由日常生活审美化所遮蔽着的美学的本来面目和美学的真正价值”,“对人类越来越复杂的感性认识进行科学的研究”[21]。
应怎样看待这不同审美观念的碰撞呢?在笔者看来,还是应该结合当代中国的文化语境进行分析。一方面,中国的日常生活审美化论者选择了类似于西方后现代主义的激进审美立场,忽略了当代中国文化语境的具体情况。西方后现代主义理论对康德以来的现代主义审美立场的颠覆、解构,有反霸权的意味。但是,这种现代主义的审美立场在20世纪50-70年代中国并未取得霸权地位,相反,它是被批判和压抑的。而它在20世纪80年代复兴,发挥的是众所周知的“新启蒙”作用,日常生活审美化论者以此为颠覆对象,显然是错位的。但另一方面,“审美无功利”立场也容易造成对日常生活审美化现象一刀切式的否定,面对市场经济与大众传媒快速发展而形成的文化局面缺少必要的分析手段,其审美理念难以尽然解释和引领迅速发展的世俗文化艺术,也是事实。这也是很多学者关注以韦尔施、舒斯特曼为代表的西方学者主张走出审美无功利的美学理论的原因。
日常生活审美化讨论引起了广泛的学术反响,推动和深化了中国美学界对后现代主义哲学、文化理论的研究,促成了“生活论”美学的产生与发展。
“生活论”美学、或者说“生活美学”承绪日常生活审美化讨论而来[22],试图建构当代中国美学的新的本体论和理论体系,推动当代中国美学的本体论研究从“认识论”“实践论”“生命论”“生态论”向“生活论”转换。为此,他们一方面返回中国古典哲学传统,重新阐释儒、道、释各家思想,提出“中国古典美学自本生根地就是一种‘活生生’的生活美学,……因为我们的‘美学传统’就是生活的,我们的‘生活传统’也是审美的”[23]。另一方面,他们积极吸收胡塞尔、海德格尔的哲学思想(主要是考察美与“日常生活”“非日常生活”“本真生活”之间的现象学关联),以及日常生活审美化讨论中所涉及的各家西方思想理论[23],如此在中西哲学的共构中奠定“生活”的本体论地位。与此同时,他们也对中国古代的生活美学实践和当下艺术实践倾注了目光[24]。
“生活论”美学在十年左右的时间里,涌现出了数量可观的学术成果,并与国际美学发展态势相呼应,显露出美学研究“新路标”的气象。然而,初创难工,一些问题也不容忽视。如薛富兴所言:“‘生活美学’所遇到的第一个挑战便是其‘学’与‘术’之间的张力,亦即审美实践要求与美学学术要求之间的张力。”[25]这里所言的“学”与“术”间的张力或矛盾,不止是说它需要解决在美学、伦理学等学科之间摇摆的学科定位上的困难,更重要的还在于,它还难以对“人的现实审美活动做出描述、界定与阐释”,因而处于“生活并无较完整的图景,审美亦无较清晰图景”的状况之中[26]。可以说,“生活论”美学方兴未艾,却也任重道远。
总之,日常生活审美化讨论及其推动的“生活论”美学转向,使当代中国美学对“生活”的理解從一般性的“社会生活”(“美是生活”说所谓的“生活”)向超越性的“艺术生活”(“审美无功利”立场中的“生活”)转变之后,又迅速聚集在了“日常生活”上。“日常生活审美化”“生活美学”的提法,表明“生活”与审美、美学之间越来越深度的联结。
三、创造“美好生活”:“生活”与美学的实践关联
通过“日常生活审美化”的讨论和“生活美学”研究,当代中国美学回归生活的趋势得到了越来越多的认可。党的十八大以来,特别是随着党的十九大的召开,创造“美好生活”成为一个国家议题。
在党的十九大报告中,与“美”相关的表述有很多。有学者统计出:“习近平总书记在党的十九大报告中, 27次提及‘美’,包括14次‘美好生活’、3次‘美丽’强国、3次‘美丽中国’、2次‘美好未来’、1次‘家庭美德’、1次‘德智体美全面发展’、1次‘优美生态环境’、1次‘美丽’自然、1次‘美丽’世界……”[26]党的十九大报告中的“美”的表述,已经构建了一个由人、家庭、生活,环境、自然、国家和世界所构成的“美”的系统。这个完整的“美”的系统在党的报告中出现,尚属首次,意义重大。
当然这里所说的“美”,尽管不止于美学意义上的“美”,至少是不止于康德以来的经典美学意义上的“美”,但也离不开美学的观察视角。作为引领国计民生的政治理念,“美好生活”的内涵丰富,它需要从多个学科角度进行阐释。党的十九大报告指出:“人民美好生活需要日益广泛,不仅对物质文化生活提出了更高要求, 而且在民主、法治、公平、正义、安全、环境等方面的要求日益增长。”[27]9此前,在党的十八大后的一次中外记者见面会上,习近平同志就已经说到:“我们的人民热爱生活,期盼有更好的教育、更稳定的工作、更满意的收入、更可靠的社会保障、更高水平的医疗卫生服务、更舒适的居住条件、更优美的环境,期盼孩子们能成长得更好、工作得更好、生活得更好。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就是我们的奋斗目标。”[27]57结合这些重要论述,“美好生活”观念的提出,是对人民更高层次的生活要求的呼应,在理论上这是一个需要众多学科来共同思考和解答的问题。有学者揭示“美好生活”的伦理意涵:“美好生活蕴含的核心价值至少包括人格独立、生活自由、普遍平等和社会公正等,是解决‘发展不平衡不充分’之社会矛盾的价值指引。”[28]有学者从“人学”视角出发,提出“人的美好生活其实具有人类美好生活和个人美好生活两个维度”[29]。有学者对此给予哲学的审视,提出其中存在多项统一[30]。
从美学角度看,关于“美好生活”的思考,有学者强调“审美治理思想”的重要性[31],有学者着力揭示其中的“审美生存意蕴”[32]。有学者认为:“美好生活,说的实际上是两种生活:一种是好的生活,另一种是美的生活。好的生活,就是有质量的生活,美的生活,就是有品质的生活。那么,两种生活之间的关系是什么呢?好的生活,是构成美的生活的现实基础,而美的生活则是好的生活的理想升华。”[33]在“美好生活”的美学研究中,将“美”与“好”区分开来,以之呈现其美学内涵,很有必要,它能更清楚地展现美好生活的方向性、 理想性,以及美学在创造美好生活中的指引作用。此外,还有学者就将“美好生活”“美丽中国”与“中国梦”联系起来,认为三者都以“立美宜人”为根本旨归,是“具有内在一致性的美学范式”,“是立美哲学或立美样式的美学”[34]。
除了讨论“美好生活”的内涵,其思想渊源也为学者所重。有学者提出,“中国共产党在不同时代中都致力于美好生活建设”,从土地革命时期、抗日战争时期、解放战争时期,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的不同时期,“中国共产党始终坚持提出切合实际的美好生活目标”[35]。还有的学者更进一步,从马克思主义创始人的著作中发掘“美好生活”的理论根源。有学者认为,《共产党宣言》继承了《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关于人们创造美好生活的物质生活生产与再生产过程是历史之本的历史唯物主义立场,并基此探讨资本主义条件下人们创造美好生活的限度与超越路径等问题”[36]。还有人提出,《反杜林论》中也包含着“美好生活”观的理论依据[37]。而有的学者不局限于某一著作,转而从马克思主义的重要理论命题出发,阐发其中的“美好生活”意涵。李洋阐发了马克思的社会时间理论与美好生活构建之间的关联[38]。除了马克思主义哲学之外,马欣从“社会主义的美好生活理想在各个方面优于资本主义”“对美好生活之真实与虚幻”的“界定”“真实的美好生活得以实现的理论依据”等三个方面概括了布洛赫哲学之于构建“美好生活”的理论意义[39]。
总体看来,“美好生活”的研究议题刚刚展开,还有许多方面和问题值得探讨和挖掘。为持续推进这样的探索,笔者以为,所谓“美好生活”议题,不仅仅是个理论问题,更是一个如何创造美好生活的实践问题。在这方面,美学研究有自身的优势。近年来在国内外迅速发展起来的环境美学就为实践性的美学探索作出了表率。环境美学研究者陈望衡在《城市如何让生活更美好?》一文中介绍了美国艺术家帕特丽夏·约翰松的美学实践与尝试。她将下水道、垃圾处理场等做成一个个景观工程,实践了“工程艺术化、艺术工程化”的理念,也带动了工程革命[40]。环境美学及其实践在重建环境与人的和谐方面取得的成绩表明,美学不止于坐而论道,同样是能够深入实践、帮助解决现实问题的。
在创造“美好生活”方面,除环境美学外,中国传统美学资源也大有可为。在创造美好生活的过程中,除了要重视那些与国计民生联系特别密切的方面,民众的精神文化生活也不容忽视。就美学而言,人民群众的文学艺术、审美水平与状态是衡量“美好生活”的重要标准,它与物质文化相互促进。正如高建平所说:“生机勃勃的社会状态与充满创造力的文学艺术相互促进;浮华拜金的社会状态也与文艺中的低俗、庸俗和媚俗相互影响。保持正向循环,抑制逆向循环,需要激发一种内生动力,只能通过美育来实现。”[41]为此,应特别重视美育问题。在此,中国传统审美,如“六艺”教育、诗词歌赋、棋琴书画等,与“生活”有着特别的亲缘关系,甚至就是百姓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因而在創造美好生活的进程中将发挥着不可替代的作用。
回顾当代中国美学70年的历程,“生活”命题在不同时期的出场与衍生,形成了一条独特的美学理论进路,不断激发着当代美学的思想活力。在这一过程中,当代中国美学不仅深化了对“生活”、审美的认识与理解,而且塑造了自身回应现实问题的理论品格,在中国这片热爱生活的土地上将积极贡献着更多谋划美好生活的智慧。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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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王勤美)
收稿日期:2019-09-14
基金项目: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西部项目 (16XZW006)。
作者简介:
周兴杰,男,湖南怀化人,博士,教授。研究方向:网络文学、文化诗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