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裕亭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长篇盐河系列小说三部。其中,《盐河人家》获“五个一工程”奖;《看座》获“中骏杯”《小说选刊》双年奖(2016—2017年)、第十六届(2017年度)全国微小说一等奖,入围“首届汪曾祺华语小说”奖;《风吹乡间路》获“花果山”文学奖;《忙年》获“冰心图书”奖;连续六届获全国小小说优秀作品奖。《偷盐》入选2005年中国小说排行榜。结集出版了《盐河旧事》等二十余部作品集。
索 画
是在饭桌上,还是在饭后朐园赏梅的茶会上,潘向余跟郝逸之说:“老郝,你给我弄张画。”郝逸之记不清楚了。
之前,郝逸之只知道潘向余是盐政司里的一個什么官员,肚子挺大,穿着盐政司里那身质地笔挺的制服,衣角下面总会撅起一块空当,让人觉得那里会鼓进很多风,他会很冷。其实不然,潘向余是盐政司里一个课长,夏天他穿着浮云流水一样的绸缎,冬天他有绵羊毛的长袍,耳朵上时而还会挂着两个毛茸茸的貂皮耳罩子,与他那张圆乎乎的胖脸混搭在一起,很像是一只大耳朵猫。
潘向余手中掌管着盐引,类似于当下的税务票据。同时,他还拥有缉拿倒卖私盐的权力,经常捉抓到一些倒卖私盐的小贩,游街示众。盐区人怕他、恨他、敬畏他。
郝逸之是个画家,他能做的,就是把自己的画画好,并用他的画换些银两养家糊口。所以,潘向余向他要画,郝逸之口头上应承下了,内心里却并不想给他画。
在盐区,向郝逸之求画的人很多。如果每个人要画都给,他郝逸之的画也就不值钱了。自古以来,画家压画,即答应给你画,多为逢场作戏。如同妓女向嫖客示爱,毫无真情实意。你只有把足额的银子塞到人家手上,对方才会为此心动。
此番,潘向余要画,郝逸之想拖一拖,等日子久了,对方忘记,也就拉倒了。没想到,潘向余还真当回事,事没过半月,便派人来取画,同时告诉郝逸之,他潘某家中餐厅的某个位置要挂他的画。
这一来,郝逸之不得不画了。
但,郝逸之把画画好以后,依然没有把画顺顺当当地给他。其间,潘向余三番五次地派人来催画、看画、取画,郝逸之都说:“还在润色中。”
有一回,郝逸之把画面展开来,给取画的人看了。对方想拿走,郝逸之说:“题款还没有想好。”其实,那幅画在落笔时就有了“画题”。他之所以不想让对方拿走,是看来者两手空空。
在郝逸之看来,你潘向余不想掏钱买画,派人来取画时,带几盒茶点当作润笔费总是可以的吧。要知道,那时间他郝逸之一幅六尺整张的画作,可抵半亩良田的价儿。
郝逸之想等潘向余亲自上门取画。到时,看他本人怎么说。
可巧,这一天潘向余外出办事,路过郝逸之的住处时,前几天上门取画的那位随从告诉他:“郝画家就住在对面小楼上。”
潘向余猛一愣怔,想起郝逸之欠他一幅画,顺手一比画,如同到集市、街口捉拿倒卖私盐的小贩似的,说:“走,到他家看看去。”
还好,当天郝逸之正与夫人在阁楼里支弄过冬的煤炉子,看到潘向余大驾光临,赶忙放下手中的活计,吩咐夫人给潘向余沏茶。
潘向余说:“沏茶就不必了,我来看看我的画。”
郝逸之说:“画,早已经画好了,就等您潘课长来命名。”
随后,郝逸之在画案上将那幅画展开。画面上,五六只大螃蟹,装在一个古式典雅的青花瓷盘子里,乍一看,红彤彤的一片,怪喜庆!细看,其中有一只螃蟹侧着身子,露出半边蟹肚白,其蟹脐、蟹爪上毛茸茸的金线都勾勒出来了,可谓是“画中点睛”,生动有趣。
潘向余连声说:“好!”
郝逸之指着画面,说:“听说你要挂在餐厅里的,我就给你画了这幅《满堂红》,不知潘课长意下如何?”
潘向余说:“好,就叫《满堂红》。”
接下来,郝逸之提笔落了题款,盖上印章。一幅完整的画,就这么交到潘向余的手上了。
此时,原以为潘向余会有所表示,没想到他卷起画作时,随口敷衍一句,说:“改天,我请你喝酒。”
这是郝逸之最不愿听到的话。
可潘向余在盐政司的位置上,吃、喝、卡、拿、要习惯了。他拿走郝逸之的那幅画,如同在街口的小摊上顺手捏两颗瓜子香香嘴一样,压根就没当回事。
郝逸之见状,顿感不爽。可他表面上还是装作很愉悦的样子,并顺着潘向余的话题说:“潘课长能喜欢我的画,我很荣幸,岂敢烦劳潘课长请酒。”
说话间,潘向余好像很忙似的,夹起画,拱手下楼。
郝逸之家楼梯是盘旋式的,两边摆放着各种玩物、挂件与字画。其中,有两幅挂画还是西方现代派的裸浴女。潘向余一边下楼,一边目不暇接地两边张望。
忽而,“咣”的一声脆响!一把青花瓷的茶壶在潘向余脚下跌碎。
刹那间,郝逸之顾不上身边是什么课长不课长了,他惊呼一声,说:“哎呀,我的壶……”随之,他弯腰去捡楼梯上的碎壶片。
潘向余驻足观望,只见他脚下的楼梯上,有两块大一点的碎片还在那一摇一摆地摇晃,但他并不知道那壶是怎么碎的。
郝逸之告诉他,是他腋下的画,碰到隔断上了。
潘向余一脸茫然,但他从郝逸之的神情里,似乎看出那把壶很珍贵。
郝逸之呢,看潘向余面露难色,他反倒平静了,反过来安慰潘向余,说:“没事,没事!”
潘向余听对方说“没事”,他越觉得这是个事儿。原想拿上画就走,没想到打碎了人家一件贵重的器物,尴尬之中,潘向余当即承诺:“好啦好啦,回头我派人送把好壶给你。”
果然,当天晚上,潘向余派人送来一把价格不菲的壶。
而郝逸之跌碎的那把壶呢,原本是一把普通的壶,且壶底都掉了,摆在那儿,是给前来学画的顽童当参照物的。至于那把壶当天到底是怎么从隔断上掉下来跌碎的,这个话题,恐怕只有郝逸之自己知道。
花 腔
快过年了,撩人的雨雪天气,如同一对顽皮的孩子,轮番登场。吴老爷原计划在盐区过了小年,便回城到四姨太那边去过大年。没想到腊月二十三日夜间,一场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把他回城的路给埋了,直至三天以后才放“路眼儿”。吴老爷这便收拾年货准备启程,恰在这时,杨家那边请客的帖子又到了,说是杨大公子从德州回来了,要在小红楼宴请大家,敬请吴三才吴老爷莅临。时间定在旧历二十九的晚上。
“杨家也真会选日子!”
吴老爷接到请柬后,当场就想辞了杨家的那番美意。可他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因为,杨家所请的客人中,有盐政司、县党部的官员,还有景泰洋行的大掌柜,立春院的杜金花,画家郝逸之,等等。这些都是盐区的頭面人物,他吴老爷若是不去,并非是打了杨家人的情面,而是伤了一大帮人的和气。
话再说回来,杨家大公子也不是个凡人,光绪二十年的进士,现任山东德州府道台。吴老爷可以不把杨家的老太爷杨鸿泰放在眼里,但你不能小看那杨大公子,人家只差一步就混到紫禁城里去了。此番回乡宴请到你吴三才,是把你当个人物,你可别不识抬举。
所以,吴老爷接到请柬后,当即推迟了回城的日期。但他提前做足了回城的准备。赶在去杨家赴宴时,已备足了回城的年货,成筐的黄鱼、海参,半斤一个的大对虾装了两浦包,剖膛去毛的鸡鸭,脆嫩的海蜇头,张牙舞爪的梭子蟹,全都坛坛罐罐地捆扎在马车的后备厢里了。
吴老爷想在杨家酒宴结束后,连夜往城里赶。
盐区到城里,三十几里路,他酒后歪在马车上打个盹儿,就可赶到城里了。再迟一天,就是大年三十。按照盐区的风俗,年三十连着年,不能再在路上奔波了。
杨家这边,可能也想到年关将至,宴请大家的同时,给每位客人都备下了一份贺年礼——两只用油纸包裹的德州扒鸡,装在一个个用柳条编织的手提袋里,一溜儿摆在门厅里。那是杨家大公子从德州带来的。这也正是杨家为什么要赶在年根底儿,还要宴请大家的原因。那些德州扒鸡都是熟食品,用当今的话说,那是有保质期的,需要尽快吃掉。
吴老爷进门时,似乎看到门厅里那些摆放整齐的礼品盒,但他旁若无物,径直奔楼上餐厅去了。
酒宴开始以后,打头菜便是德州扒鸡。小红楼的厨师根据包装纸上的说明,只在蒸笼里加热了一下,便原汁原味地将其端上桌。刚开始,大家看不出那是一只鸡,只见盘中托着一个冒着热气的枯荷包,待荷叶挑开以后,才露出一只油光光、金灿灿的扒鸡来,瞬间,清香四溢。
大家食用后,赞其松香软糯时,杨家老太爷告诉大家,今晚到场的诸位,待酒宴结束以后,每人都拎两只带回去与家人享用。
随之,酒桌上的话题很自然地转移到德州扒鸡和杨家大公子在德州做官的学问上。
杨家老太爷很是自豪。
其间,有人说到郝逸之的画不错。杨公子顺口赞其盐区多人才,当即就有人搬来画案,让郝逸之现场泼墨。
吴老爷一看,大家要郝逸之作画,那可不是一时半会就能画好的,他跟郝逸之耳语说:“你给写两个字吧。”
郝逸之的字,也是不错的。在吴老爷看来,给他们写两个字,场面上应付一下,也就过去了。当然,吴老爷想得最多的,还是节省时间,他想尽快结束当晚的饭局,驱车往城里赶。
没想到,平日里千金难求一画的郝逸之,在杨大公子面前,他竟然要露一手,铺开纸张,提笔勾勒出一艘小渔船。
吴老爷知道,接下来他还要画船上渔网和风帆,兴致来了,再添上几位弓腰撑篙的船夫,少说也要半个时辰。于是,他私下里跟杨家老太爷杨鸿泰说:“我先告辞吧,我还要往城里赶。”
杨鸿泰愕然一下,说:“啊,你不在盐区过年?”
吴老爷说:“我年后再回来。”
杨鸿泰说:“哟哟哟,那你赶快赶路吧。”
说话间,杨鸿泰起身欲送。吴老爷却用手臂压住他,让他不要起身,也不要声张。那时刻,好多人都已离席,围在郝逸之的画案前看其作画,没有谁在意吴老爷的离去。
可吴老爷离席以后,想到杨家当晚要送他的两只扒鸡没有给他,尤其是在他与杨老太爷握别的一刹那,对方只担心他夜路难行,没再提起那扒鸡的事。而吴老爷虽然记得,可那是对方的礼物,人家没送到他的手上,他自然不好开口去要。
回城的路上,吴老爷虽说没把那两只扒鸡当回事儿,可他心里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其间,可能是因为喝了点酒,他的思绪有些混乱,杂七杂八地瞎想一气,竟然想到杨鸿泰那个老东西跟他耍花腔,甚至想出这些年他与杨家的一些过节。后来,他懒得去想那些屁事,歪在马车上,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可年后的某一天,吴老爷突发奇想,他让管家派人去山东购些德州扒鸡来。然而,当扒鸡购来后,吴老爷并没有上口。他只是知道家中购来扒鸡的那么一回事,也就罢了。
吴老爷的牙口不是太好,他对鸡呀鸭的,压根儿就不怎么感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