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真一散文四题

2019-09-10 07:22华真一
广西文学 2019年7期
关键词:爷爷

华真一 生于1999年,大学在读,爱好文学和电影,目前在台湾做交换生。

江 边

从学校南大门踏上29路公交车坐到底站就是码头,大约需要一小时。本校学生大概会在商业街下车,那里有很多便宜好吃的餐厅供人消费。车里大多是一对对的情侣,男生站得笔直,女生只需要扶住男生的手就行,可爱的女生会把头卡在男生握扶手形成的“直角”手臂上,前提是他的个子够高。当然也会有一个宿舍叽叽喳喳吵个不停的女生,可能是为了给某个室友过生日,或者是谁新谈了男朋友要请客吃饭,通常是四个、五个或者六个。我还看到过六个排排站的大男孩,其中一个嘴里说着:“我们六个人肯定要一起呀!”我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因为他们站着,我坐着。

我会拿起相机对着窗外录视频,因为通常时间都在傍晚夕阳西下的时候,我在车里追太阳,追着追着它就躲进城市的大楼里不见了踪影,天空也从灰色变成了黑色。偶尔也拍司机和乘客,观察他们的穿着、玩手机的神态和打电话时使用的是安徽哪个地方的方言。有的人趁着周末回家,拖着行李箱,给爸爸妈妈或者男女朋友打电话,两类对象的电话语气是有区别的,前者闷闷的,“嗯嗯嗯嗯”,后者亮亮的,“啊啊啊啊”。

我去过江边两次,两次都只剩下我一个人在车里坐到底站,这次也不例外。我呆呆的,穿着一件很厚的羽绒服,很多大学生都这么穿。皖南的冬天里没有暖气,大多数人家也没有开空调的习惯,大家把笨重如棉被一般的衣服裹在身上,再套上棉鞋,步调无比缓慢,像在背上压着一个巨大无比的枕头馍(安徽北方面食)。我慢慢下车,“昭明码头”四个字映入眼帘,眼前的建筑太过破败,以至于我对这座城市都有一种怜悯之心。它像上个世纪剩下的残垣断壁,好像曾经辉煌过一阵子,后来变成了没人要的孤魂野鬼。我走近,还有一家“码头超市”,超市老板娘的孩子在和她的爸爸打羽毛球,超市牌子被风吹得褪了色,旁边的几棵树上还挂着一家人的衣服。隔壁是一栋奇怪的码头博物馆,外面被爬山虎爬满了墙,冬天里又只剩下枯枝烂叶,像一头由于熬夜太久导致脱发严重的枯黄头发。再隔壁是一家废弃酒吧,用英文写着“club”,门口有一个坏了一半的老虎机,我仿佛看见孩子在这里喝酒打架被爸爸抓走的场景。码头旁边的酒吧为什么会倒闭,太奇怪了,明明人流应该不会少。我拦住一个叔叔问:“这家店什么时候倒的?”

“好多年了吧。”

“为什么不开了?”

“好像被查封了,以前有俄罗斯小姐在里面表演。”

我很激動地告诉我在俄罗斯留过学的朋友,太魔幻了,在中国的一座五线城市,江边码头上曾经有俄罗斯小姐在这里谋生。我又联想到一系列电影,比如《收件人不详》里在农村给美国大兵设置的移动歌厅,《地球最后的夜晚》里废墟中坐下的KTV陪酒女。

这是门口的设置,泛黄,破旧,看得到一点点辉煌过的痕迹。我往江边的方向走,天好像越来越灰,有人骑着摩托车从我身边经过,直直地冲向江边停靠的船上。那艘船很小,容得下几十个人,每天村民们就是这样从市区坐车到码头再坐船到对岸的村庄。我举起相机,他们看着我对我微笑,我当然也还给他们一些微笑。没有任何人因为我的介入停下手中的工作,有人负责放绳,有人负责把船板收起。船开了,大家在船上抽烟、聊天,摩托车上绑着人们从城里带来的鲜猪肉和青菜。天还是灰蒙蒙一片,长江在我眼里像一汪池塘,对岸的人在焦急等待。

下雨了,我进到船舱里来。有点像电影里故意做旧的场景,救生圈被挂在墙上变成了装饰。地上是乘客丢下的伞。长凳上有位母亲抱着她的孩子喝奶,孩子喝完了就跑去扒窗子。窗外是正在流淌着的混杂着泥土的黄色江水和白色泡沫,孩子的手对着窗子画圈圈,突然上帝告诉他有人在偷偷拍他,他就回头看我,噌地一下又躲进了妈妈的怀里。还有个戴着头盔的男人,他是唯一主动对着我镜头微笑的人,我问了他三个哲学问题:从哪儿来,到哪儿去,去干吗。他在城里做瓦匠,十一班船的第一班开始离家工作,最后一班回家吃饭睡觉,日日如此。我没再继续往下问,我猜他的孩子跟我差不多大,全家靠他微薄的收入度日。反倒是他又主动问我,我随口一说,自己很想来这里拍电影。他笑了笑,说很好。我便走出了船舱。

我最感兴趣的人是船长。这么无聊的工作如果让我来做,我可能会绕着这一截长江兜个大大的圈儿,每一趟都换种路线。但船长显然不是这种人,他严格按照规矩办事,甚至连话都不愿意多说一句。夏天的时候我来这儿,招呼都没打一声就拿起相机对着他拍,或许我是想要得到一些来自他的回应,哪怕是愤怒。镜头中的船长单手握方向盘,另一只手夹着烟,一条腿不停地抖,另一条负责控制船的停靠。我将这组镜头拼成了一个很短的视频,越看越觉得“船长大人”很有镜头感。

然而这次很失望地,我发现船长变胖了。他与其他乘客没有任何区别,甚至和大家谈笑风生。他笑着走进了驾驶室,穿着和我一样厚重的羽绒服,头戴一顶保暖用的帽子,脚边还有一个放满了烟头的红色水桶。可能是天冷,他没有抽烟,双手握住方向盘,不再抖腿,视觉年龄老了十岁。他从“船长大人”变成了普通船长,除了失望我一无所获。我不再企图与他攀谈,单纯从外表想象出一个中年男人所有应该和不应该发生的故事,好让我回家写剧本。不过我还是拍下了眼前男人的这副样子,他好像自始至终都没有察觉。

我在船上待了短暂的一个来回,城市到乡村的距离靠这一汪江水联结,来来往往的人靠这每天十一班免费的船连接工作和生活,我在二十分钟的时间里观察了个大概。长江没有让这座城市有什么显著的发展,可能是因为长江老了,船长老了,城市也开始老了。

许家畈

我第一次看见粉红色的天是在2018年夏天,一位农民叔叔戴着草帽,挑着两大捆刚从山上砍下的柴在村里的水泥马路上走着,他对着我的镜头面带微笑,饱经风霜的脸上写满了善意,就这么匆匆过去了。那是7月中旬的一个傍晚,天空突然变成大片的粉红色,落日被压得有点低,远处的丘陵连绵,电线杆上的鸟一动不动,我们几个没见过世面的孩子对着眼前的景象发呆,纷纷惊呼:“我从没见过这么美好的夏夜!”我脑海里立刻浮现出《恋恋风尘》里的台湾乡村,这是乡村与乡村的联结,被绿色树叶和粉色天空包围的家乡大概是每个异乡人永久的回忆。

那时我刚刚从深圳和香港旅行回来,坐飞机、高铁和汽车回到安徽县城的家里,等待我浙江温州、江苏常州和安徽阜阳朋友的到来。第二天我们四个女孩一起坐车来到了远在大山深处的,一住就是两个星期。许家畈的具体地址是安徽省安庆市潜山县五庙乡陈冲村,我们此行的目的是拍摄一部关于潜山弹腔(一种京剧母体艺术,现为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的纪录片,观察一位名叫许开学的老人的生活以及他所在的村庄面貌。上一句是我在来之前做的计划书中写的,实际上我们到了村子以后每天的生活就是拍一拍村庄里的老人和风景,晚饭后放下相机去山下散步。我们都没有正规拍摄的经验,也缺乏与长辈沟通的技巧,不懂得做这件事情的真正过程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全都是下意识的行为。后来越来越顽皮,每天在房间里睡到很晚才起床,赶不上日出,只能拍下日落。我们住在村支部书记的家里,叔叔每天都很忙,晚饭时间才会回来,阿姨给我们做非常好吃的饭菜,用柴锅做出来的锅巴汤我们每天晚上都会喝两碗,因此我的一个朋友回家后发现自己胖了八斤。来自温州的朋友心晔天生不能吃辣,阿姨知道了就再也不往菜里放一丁点辣。有天我们偶然吃到了阿姨从镇上买的泡椒凤爪,整盘吃光光,阿姨以为我们很爱吃这个,就骑着摩托去镇上买了一大袋子鸡爪给我们吃。我们为村民的淳朴好客所感动,为自己的懒惰所不齿。总的来说,我们好像干了正事,又好像没干正事。可是毕竟都是十八九岁的女孩子,也干不了什么正事。这么一想,我又原谅了自己。

许老住在村支部书记家对面。他家是这个村子唯一的老房子,地势略低于其他人家。许老中风十年了,我们刚到的那天,他拄着拐杖迎接我们,随后就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轻轻哼唱起来。心晔当时说了一句话:“我好像忘了来时路上的艰辛。”她刚考上北京电影学院,是我们组的录音师,从温州来安徽时先买了一张站票到南京,再从南京坐高铁到安庆,又从安庆打了个顺风车到县城,然后和我们一起在颠簸的车里昏睡了两个小时才到这个地方。大山里凉风习习,老人身穿一件宽松的白色衬衫,手中拿着蒲扇,嘴里含着一丝笑意。我当时心胸狭隘地想:他行动不便,已经多年未曾出过远门,却有人从很远的地方来看望他,内心一定是骄傲的。他的妻子给我们每人一瓶王老吉,我们笑着说不用了,推推搡搡半天,最终只好收下。其实这是乡间的习俗,叫“扯礼”,就是别人送你东西你绝对不能立马收下,得客客气气地说“不用不用”,然后对方说“要的要的”,你再说“不用不用”,对方说“你再不收下以后就别来我家了”,如此一来二去“扯”上十分钟,你才能心安理得收下这份礼物。农村人比城里人多的那一份人与人之间的深厚情谊就是这么来的,感情在拉拉扯扯中递增,最终越过乡村,通往城市,让城里人的交往模式也不再那么冷漠。

爷爷话很少,尴尬的是我也是个话少的人,更尴尬的是我是我们组唯一一个听得懂本地方言的人。我在家里就很少和老人聊天,我觉得闲聊是世界上最难的事情之一,以前去看望我奶奶,除了能给她送点东西,就只能陪她坐在房间里看电视,看完电视就回家了。到了爷爷家更是这样,因為本来就不认识。我作为一个拍摄者,爷爷作为一个被拍摄者,两个人“相顾无言”,场面一度非常尴尬。来之前我准备了一些关于我想了解的问题,由于实在没有办法通过闲聊逐渐深入,我索性直接把问题抛给爷爷。爷爷谈起戏曲时倒是滔滔不绝,总是从弹腔的源头开始讲起,再将弹腔和京剧、黄梅戏进行纵向比较,结论是弹腔虽然被称作京剧母体(另一说是池州青阳腔),但由于弹腔现存剧本较少,学习难度较大,愿意学的年轻人也越来越少,如果没有政府保护的话,早就名存实亡。幸好现在国家和政府大力支持弹腔的发展,村里有专门的班社,每排一出完整的戏政府就会给大家固定数额的奖励。这种物质上的鼓励让村民们对弹腔的发展更加上心,以前只是农闲的时候随便唱一唱,现在变成挣钱的一种办法,大家因此变得更加团结了。但我觉得村民们也没有因为这个事情变得不单纯,当地盛产茶叶、蚕丝、生姜和一种值钱的石头(当地人称为“质石”,我也不知道是啥),其中茶叶的名气还不小,大量流入浙、赣等其他省份,外出务工人员也大多发展得很好,村里的大楼都是他们回家盖的,所以国家给的这点钱对村民来说实在算不得什么。

我对排戏这个场景很感兴趣,于是找到班社社长,想让他给我们来一次集体表演。社长正和村民们坐在一个狭窄的巷子里,身旁是他的老婆,他听了我的请求,非常傲慢地说:“我不唱,除非你们说出名目(就是我们是来干吗的)。”我想我要是说我是中央电视台的,他肯定会唱,可惜我不是,我只好说我是你老乡,我带了几个外地人专门过来听你唱,她们都从很远的地方来,叔叔你就给我们唱一个吧。叔叔又笑着同意了,这说明他对我这个回答很满意。我们把灯架好,把摄影机放好,一切准备就绪,他才拿着一把二胡和自己的妻子走进屋。说真的他们唱完我有点被打动了,女人眼里放着光,男人用脚在地上打拍子,夫妻档配合得天衣无缝。我很少体会到戏曲的魅力,虽说安庆人从小听黄梅戏,每天都有大爷大妈在公园里唱,但我作为一个听现代歌曲长大的学生,很难去理解他们为什么这么热爱戏曲。第二天我又让叔叔给我们再来一段,我们想在祠堂里拍。叔叔早已对我们放下了防备,开心地说我刚在地里忙完,身上全是汗,你等我换身衣裳。过了一会儿他果然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我们又装模作样地把灯打好,摄影机架好,他就在村里用祠堂改造的戏台子上唱了起来。我在想,如果我们没有带着摄影机来到这个地方,他们还是会在田里忙完之后和村民们一起练习,这跟金钱和名誉都没什么太大关系,就像我爸妈爱打麻将,我爱玩手机,男孩们爱在网吧开嗨一样,这就是个娱乐生活的爱好。弹腔是徽剧的前身,后来又被程长庚等人跟各种戏曲融合改良后从安徽带到北京成了国粹。我想起很多闻名世界的东西都是这样的,比如贾樟柯的电影什么的。当然这两个不能这么比,我就是想说很多人都深藏功与名,我特别喜欢这种感觉,它让我积极探索世界,而不是和一帮看起来很厉害的人玩cosplay。

跟社长告别之后我们又来到了爷爷家,爷爷正在给自己的身体做按摩,电视里放的是戏曲频道的京剧。爷爷的家有点破败,可能因为是个老房子,屋子里堆着很多杂物,墙上挂着几根毛笔,那是他抄剧本用的。中风的这些年里,爷爷一直在用能活动的右手将一百多年前的弹腔剧本重新整理摘抄,再加上自己的回忆才形成了现在的完整剧本。爷爷给我们看他收藏的破旧剧本,对我们介绍:这本已经有一百〇三年的历史了,这本大概是九十年……又给我看他抄好的唱本,是从左到右竖着写的,一共八本,不知道花了多长时间才写好。后来爷爷又继续给自己的身体按摩,手中拿着一个简易的按摩仪从不能活动的右臂开始滚动,一直到颈部和腿部。我就这么把相机架在一旁默默观察着,惊觉爷爷的世界好像除了戏曲再也不掺杂任何其他杂质。他就这么坐着看了一下午的京剧,我也就这么拍了一下午,听起来很不可思议。很多人都觉得纪录片不是这么回事儿,纪录片应该挖掘人性,找出矛盾和冲突,增强戏剧性,而不是把相机放在那儿一动不动。我反而不太想打破眼前的宁静,不想让这个村庄因为我们这些孩子的到来就必须故意对着镜头展现些什么。当然纪录片和真实绝对不能画等号,但这也是我作为创作者创作时所坚持的一种理念,并没有什么对错之说。真的这么拍的时候我就已经料到最终喜欢它的人会很少,不过没关系,我被眼前的事物所震撼,我只是希望有人能够和我有一样的体会,或者说对乡村生活有更多感悟。

后来我们拍过奶奶给爷爷洗澡,夏夜里爷爷和大家一起唱儿时学的童谣,午夜十二点钟的银河,爷爷的儿媳在房间里放音乐跳广场舞,路边的昆虫……看起来这个夏天我们好像什么也没干,又好像干了些什么。不管怎样,我怀念这个七月,蝉鸣和鸟叫、风扇声搭配爷爷的低吟,夜空中明亮的星,善良热情的叔叔阿姨,还有香甜的锅巴汤。

挪威驻华大使馆

我走进挪威驻华大使馆,晚宴已经开始。一个外国女人用英文对我说你可以吃这里的任何食物。可能因为从小没有说英文的环境,我听得懂她的话,但就是没法回答,然后我开始低头吃。

也没什么可吃的,西方食物每样都小巧玲珑,我不知道一个人总是重复同一个动作(就是不停地拿起食物吃)是不是有些不礼貌,于是我打开一瓶橙汁,若无其事地喝起来。我的包里还有一串糖葫芦,拿出来不太雅观,它和我的内衣内裤化妆品还有充电器和伞放在一起,变成我这次行程的一部分。糖葫芦是在南锣鼓巷买的,我买了两根,一串送给朋友,一串打算自己吃。最终我拿着糖葫芦来到大使馆,她拿着糖葫芦去看同学的大戏,我觉得我们彼时的状态都有点像那串糖葫芦,不能说被环境遗弃了,而是我们本身就不属于这个环境。我妈问我大使馆长什么样子,我说就是三里屯,很贵的那个地方,有一块空的草地,上面盖着几栋楼,她说:“啊,原来是这样,我以为很大、很严肃。”我没告诉她是我懒得严肃,我是因为自己的作品太烂不想让别人替我做导演阐述才来的,而我也只能进入其中一栋楼的一间房和厕所,所以我并不知道其他地方是否威严。

房间很闷,一个晚上的时间要看十七部作品,包括我自己的,太煎熬了。所有人带着一种伪小资(恕我直言特别是中国男人),面带微笑,然后鼓掌,象征性地开始提问环节。一个女孩问挪威电影学院的大学生作者:“怎样看待作者在表达自我的时候过分沉溺于自我?”大家都笑了,可能觉得她太认真,大家都在嘲笑她,她以为自己很可爱,还害羞地回应了大家。挪威作者表示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但他解释了一下导演所拍的“个性”其实并不是导演本人的个性,背后还有一整个团队呢。由此我推测,在场的观众起码有一半是懂英文而不懂纪录片的。这也没什么,好像在这个时空的语境下,纪录片本身一直都不是重点,这个夜晚的重点可能是晚宴、中外友人,总之不是纪录片本身。

其实所有人的作品都带着一股学生气十足的自我气质,大家都在借助女性视角和不同的命题来展现作者个人的表达,问题是我也没有觉得大家有多自我,更多的还是在夸大和放大,通俗一点就是太把某些我觉得不是问题的问题当回事儿了。比如我自己的命题是挪威的合作伙伴定的,残疾。我觉得残疾没有什么好拍的,我五線城市小镇女青年从小到大都没见过歧视残疾人的现象,可见我们中国人民多纯良,你还要我怎么拍?拍啥呢?我也不知道你们北京上海人怎么对待残疾人的,你让我能拍出啥个性呢?所以我的论点就是:“对于残疾人最好的态度,就是没有态度。”看起来我好像是那个最没有个性的作者,我的短片里很少有对话,就是一个女孩的日常生活,所以我的作品就叫《日常生活》,够无聊吧?在制作的过程中我努力去理解这里的观众会怎样看待我的短片,“阶级”这个词在我脑中反复出现。我决定尽力向大家解释,我在表达什么主题,我要说一件什么事,我的结构是什么样的。像一篇普通但不会出错的高考作文,最后它不再是原本的它,但我也无法独立完成一个更完美的作品。

后来大家一个接一个偷偷逃离现场,来看我的朋友也觉得屋里太闷提前离开了。十点半,放映结束,由于时间原因,伪小资们可能会赶不上地铁,就没有我的提问环节了。我终于松了一口气,带着糖葫芦离开挪威驻中国大使馆。而且我应该再也不会来了。北京真热,朋友圈里说北京冷的人不是广东可能就是拉萨的。

再后来我又见了几个朋友,千辛万苦(没赶上高铁)回到学校上第一节课,打开手机淘宝,因为是双十二,又在纠结要不要买东西。

我说了这么多,并不是想写他人的虚伪和我个人的庸俗,而是想记录一次不愉快的观影体验。我认为放映绝不只是放映,更多的应该是交流,也并不是好的场地、好的作品就能灌输给观众好的感受。我相信没有几个观众会在乎纪录片的放映场地环境如何(只要冬天室内不漏风),大家更在乎的应该是我在这部作品里获得了什么,哪怕是情绪,都比朋友圈定位影响深远得多。

关于衰老

自打我学会写故事,我就开始下意识记录自己各式各样的梦境。

最近的一次梦境里,我是一名美国黑人区的小镇女青年,被男人蹂躏后狠心抛弃。醒来背后一阵凉意,因为它几乎概括了我从前所有的恋情。但我几乎很少梦见自己变成了一个老太太,即使梦里的我已经老了,也只是皮肤发生变化而已,并且我会拥有苍老的面庞和年轻的身体,大概会发生跳皮筋跳到脸上褶子都在颤抖这种情节。我无法想象几十年后我会变成什么样的老太太。我今年十九岁,可是我的头发已经不多,所以等到我八十岁那天难不成会变成一个秃头,然后戴个体面的假发?我会一个人生活还是拥有四世同堂?要知道我前段时间还跟我爸妈说我这辈子都不想结婚……以及我还会有很多朋友吗?如果我有幸活到一百岁好朋友都死了就剩下我和一个我最讨厌的人,我该怎么办?在我老去的过程中大概会见证很多人的离世,轮到我的那一天闭上眼睛之前我会将谁的思念带走?我在说这些的时候貌似已经给自己下了个我会长命百岁的定义,因为我真的挺怕死的。

我真正意识到自己怕死是2017年在电影院看完《寻梦环游记》的那天晚上。我在这个老套的童话故事里看到了我自认为生命存在的意义:那就是能够时常被记起。当我真的离开了这个世界,还有人在一些固定的日子里掀开他与我的回忆,那我的生命就是有意义的。如果我是一名艺术家,我的作品同样是我生命的意义。可是如果有一天我被遗忘了,我的朋友和家人不再提起我的名字,他们的生活在各自的轨迹中平稳有序地进行着,一切都没有问题,只是少了一个我,等到那个时候,我就会在另一个世界里永远消失。看完这部电影之后我一直在哭,朋友问咋了咋了,我说我不想被遗忘。后来我又看《大佛普拉斯》,更难受了,我不仅怕死,还怕自己死得不体面。我在这里公开许个愿,我希望多年以后我是老死的,最好是活够了,在一个平常的日子里坐在院子里伸个懒腰晒着太阳睡死。

前段时间又看了一部四小时的纪录片,内容是一个90后的年轻人在他的农村老家跟村里的老人们相处了一年。片中有大量固定长镜头,比如一个老人从远处缓缓走来,五分钟过去,花草树木纹丝不动,老人才渐渐显露出她行动不便的身体。我的一位五十岁的朋友对我说,她在这个镜头里看到了生命。我没有如此深刻的感悟,但我好像意识到像我这种急性子如果现在还不锻炼身体的话,等到老了之后可能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不想迈出家门一步。所以对我来说,我并不畏惧衰老,我只是觉得衰老给我带来的一切问题都将难以面对。我当然可以坚持一辈子创作,坚持喜欢不同地区不同星座的男人,坚持我的不婚主义。但我不知道当我真的老了,这些坚持会不会变成我的困扰。我不想因为衰老改变自己,如果有一天我因为衰老而行动不便开始想要找个老头子照顾我,那我真是打心眼里瞧不起自己,因为这跟到了年纪找个相亲对象结婚没什么两样。

另外,与其让我谈谈对衰老的看法,不如讓我谈谈年龄对人的影响。我生长在一个小县城,很多父辈的人可能认为什么样的年纪就应该做什么样的事儿。小学生应该春天去郊游,大学生应该在学校里谈个好对象。男孩工作了就应该买房买车,提着公文包上班,周末可以去麻将室打打麻将,高中时威胁自己要是被逮到抽烟就打断腿的父亲竟然会自然地递给你一根烟。女孩工作了就应该生个孩子,按时做饭,化妆品和衣服一定要常买因为会有一些场合需要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给老公撑场面,小时候骂自己是个小妖精的妈妈开始传授性爱技巧……一切都是因为年龄到了,我们得活得像个大人的样子,进入最真实的社会,当最正常的人。我至今没有想明白这是什么鬼道理,后来我看到伍佰五十岁了还在唱《挪威的森林》,陈升也在唱《二十岁的眼泪》,前阵子碰到一个不知道多大的老爷爷在我面前戴着耳机跑马拉松……我才证实了那些大人的认知未必都是对的。任何时候想做任何事,只要不是动不了了老掉牙了,就不要去考虑年龄的问题。如果有人觉得我活在乌托邦里,那我只能说恐怕你活在象牙塔里。杜拉斯写道:“我已经老了,有一天……他对我说……‘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容颜’。”要是一个年轻人编个这样的故事我可能会觉得还行吧,但她老了再写我就觉得特别酷。

我说了这么多也并没有回避一个问题,当我们真正面对衰老的时候我们当然是无能为力的。我可以通过保养皮肤和化妆来掩饰自己的年龄,通过不间断的学习和社会交流来缩短自己与年轻人的差距,可老了就是老了,这是现实。但我真的不想改变,我从小就不合群,所以我不怕他们老了说“哎呀算啦年纪到了”就不跟我一起拍片子。所以从明天开始就去操场跑步吧大家!要有力气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呀!

责任编辑   韦 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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