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彦伟 南京大学文学博士,《民族文学》编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散文作家,评论家。出版散文集三部,曾获《民族文学》年度评论奖、2018年度《广西文学》优秀作品奖·评论奖。
很难想象《个人史》这样的题目出自一个90后作家之手,但似乎唯有出自连亭,命名逻辑变得顺当许多。于我的私己读感而言,如果说80后作家阵容中,有一个马金莲在诸多面向呈现出与所属群落格格不入的气质,那么到了90后一群,这样的阅读体验则落在了连亭身上。
连亭的文学出场是伴着极端孤寂的。她的作品中少有同龄人惯见的时尚、爱欲、消费、奢侈,而是執拗地向着深度挖掘。她一只手迟疑地探测城市,一只手拖曳着沉重的乡影。她像是一个喉咙被沉重的铅灌满了的长不大的少女,穿着民族布衫,脚穿布鞋,安静地靠在乡村爬满青苔的码头旁,对着逝去的河流日复一日地沉默着。她极致地深陷于旧日时光的沉疴斑驳,对于急遽变迁的时下保持着警惕。
长久以来,我疑惑于一个曾在上海读书的女子如此无可治愈的乡愁病。直到读完《个人史》,才开始理解一个深不可测的灵魂。如此密集的生命之重被全部掏空并一股脑地抛在面前,我不知连亭为何要如此发狠。说出口的故事就像冰山山顶,那些真相都潜伏在海面之下,隐秘而庞大。
散文最适于作家坦荡无私地打开自己,把灵魂中的丑陋与美好勇敢地交付给读者。阅读连亭的《个人史》,会明白她对散文的归属是一种命定。她必须作这样的打开。
对于熟悉连亭散文的人来说,《个人史》中熟络的影像伸手可触。在《灰姑娘》《陇头流水》等初期作品中,一个因弟弟出世而被寄养在乡下外婆家的留守女孩形象已深入人心;到了《有没有一袭桃花落在水中》《码头》等作品,则将这种孤独体验呈现得更为丰沛。但《个人史》并不是经验的重复和叠加,而是作者近三十年生命中所有精神病患集合过后,一次痛苦而快慰的“分娩”。
同样从“来日不明”的焦虑出发,只是这一次,被炸开的秘密愈加无所畏惧:模糊的生日,迟来的户口本,亲戚的背叛,还有最为不堪的被躲藏。总使我感慨的一点在于,连亭的写作从未因苦难而发悲,她命定般地懂得担负和消纳,生既如此,便满眼何不美好!一如“一艘搁浅的船只”,变作“一棵生长在森林的美丽的树”,然后眼前又重现大海。这是一种强大的内在。
发光的灵魂才可以看到同样发光的灵魂,尽管他们同时被黑暗覆盖。自白间歇那些不经意的“宕开一笔”总是令人期许的,比如那个同样说不清“来日”,喜欢站在树下看蜜蜂的师爷。这是面对自己的时间丧失了对话能力的连亭,逼迫着自己,在遥远时代经验作用下的“异己”身上找到了精神的同一性。这剂消解苦痛的药方,比起外婆灌起没完的草药自然有效得多。
百年新文学谱系中的“疾病书写”渐被关切。“肺亢奋地咳嗽起来,这似乎一直是我用以表达快乐的乐曲”,连亭也在用自己的病表达对作家精神成长史的一种姿态。“个人史”概念本身,带有病例的况味。不唯患病的历史,也延展至生活史、职业史、婚姻史,乃至买房卖房这样一些现实的“魂不守舍”。连亭的抱负从来不是“来日不明”的个体展览,而是用“时代河床的一粒沙石”,去映射一整代人的精神困境。“来日”二字,既标注往昔,也通达未来。
从一个瘦削、青黄,在药物中长大的野孩子,到一个“百折不挠的战士”,连亭完成了自我谜题的开解。这篇小结文字似乎治愈了连亭,而与她同病相生的那些时光又是什么能够治愈的呢?
责任编辑 韦 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