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地

许实

这里是一块废地，却如梦想种在心灵深处，像密密的根须缠绕在内心和周身，也像漂流瓶在大海一样于茫茫戈壁随波逐流，何其渺小。这个漂了几千年的瓶子，里面装着远古的秘密，想来断章残句，字迹模糊，无人能辨，但是它渗出远古的历史和情绪，漂染着我，一直让我生长着冥想和期待。

废地叫悬泉置，在甘肃敦煌三危山余脉火焰山北坡山前台地上，距离敦煌六十公里，是汉朝设在通往西域道路上的一个驿站。这很容易让人想起驿使图，骏马驰骋在道路上，一溜扬起的尘土，嗒嗒的马蹄声，喷出的响鼻声，在戈壁里招展。天不亮就出发了，要赶在太阳升起前到达下一站，也有深夜出发的，也有深夜回来的。冬日，马的口鼻周围结满白霜；夏日，身上披满汗珠子。邮卒是羌人或者匈奴人，这些在草原上自由自在生活的人，被屠杀征服的人，不愿被奴役的人，每天干着皮肉不轻松的活计。紧急文件送完了，还有长安来的客人要送，西域来的使者要送，西来东往，还有那么多粮食、肉食、草料要运输、交割，马车不够用，就用牛车。吱扭吱扭的木轮车又坏了，那匹老马生病了，都是在途中，还有飓风，掀翻木轮车。此时，多么想念祁连山里的草地和牛羊，想念长到天边边上的格桑花。当然，那匹火焰一般猎猎飘飞的马和邮卒不是你，此时美和浪漫不属于你。自从霍去病的长剑插进河西走廊，隔断羌胡，那颗叛逆和幻想的种子始终让你蠢蠢欲动，你心里起伏着疼痛，后来你的疼痛变成了风暴，十万次风暴，切入大地切入历史，也切入你身体里，是你的血浇灭了一次次风暴，是时间掩埋了你。两千多年后，是一个叫悬泉置的驿站让你复活，是几枚汉简上的几粒字让你熠熠生辉，让你的灵魂飘动。

《后汉书·西羌传》说：“西羌十万人反，与匈奴通使，攻安故，困枹罕。”悬泉汉简载有“讨羌人入檄盗发数移”几粒字，新鲜得像刚刚写的，鼓胀的情绪和充盈的力量使人惊艳，叫人有了为梦想揭竿而起的勇气，也让人闻到了血腥，感到被血浇灌的王权之花的盛放，这是大规模的伤痛，永久的抛弃。悬泉汉简载“破羌将军将骑万人从东方来”“武贤前书穬麦皮芒厚”，破羌将军辛武贤率大军从酒泉来，过悬泉置，到敦煌去打仗，急急行走在荒旷戈壁。虽军情紧急，将军仍要查看粮秣，麦子饱满，麦芒锐利，应该是刚收获的。浮在汉简上的麦子和稻谷，让我想起生长在河西走廊的麦子，我自己种的麦子。惊蛰节气，大地仍封冻，没有一丝春天气息，可播种是不容错过的。当我的铧犁划过大地像长云铺满天空时，嫩绿的麦苗就鲜亮亮地站在辽阔的大地上，干枯枯的河西走廊从此有了生机，空气潮润，色彩明艳，涌动着喜悦。这个远古的物种变化不大，依旧在五月里拔节。当风在长长的叶子上歌唱，茎秆中央就长出思想的穗子，沿着脉管流向高处，也像火焰在风里噌噌蹿向天空，然后摇荡，然后飘浮，然后做梦，然后被雨水清洗，身子贴着身子走向成熟，这是一种力量，吮吸了太阳的能量。在太阳描绘出麦子的容貌时，天空和大地就成了一片金黄，也像星星布满夏夜，我的麦子应该也长成了漢简里的样子。没看到破羌将军看到的麦子，让人无限孤独和哀伤。

悬泉置也很孤独，像一棵胡杨或者一丛红柳站在河西走廊茫茫大地上，像一座孤岛在苍黄的戈壁起伏，也被大风撕裂，被纷纷的光阴堆积，被尘土堆积。悬泉置原本和鱼离置、遮要置、临泉置、平望驿、甘井驿、万年驿等连在一起，是岁月瓦解了它们，让它们分崩离析，散失在尘世间，成为故事，成为诗歌，成为永恒的背景和陪伴，也承载了历史。悬泉置留了一条通往心灵的小径给未来的人，这条小径始终蜿蜒在《元和郡县图志》《沙州城土境》里，也蜿蜒在火焰山的岩罅里。直到1990年，考古发掘出土三万五千枚汉简、帛书、纸文书和两百三十件生产工具，悬泉置才与诸多心灵交会，那繁星一样躁动着狂奔而来，挂满露珠的文字、故事、人以及纷繁的生活急速流入我们的日子里。

《长罗侯费用溥》就是其中的一册，共十八枚，连缀在一起，是长罗侯常慧到达悬泉置时，悬泉置工作人员为他准备饭菜所用的食材账单。汉简载“入羊五，其二羔，三大羊”“出鞠三石，以治酒之酿”“入鱼十枚”“入豆豉一石五斗”“出鸡十只一枚”“出牛肉百十八斤”“出鱼十枚”“出粟四斗”“出酒十八石”“出米廿八石八斗”，多么丰富的食品。那个记载者，是个多么有趣味和严谨的人，量词“枚”多用于形体小的东西，将“枚”用于鸡和鱼，忽地这些奔跑与游动的禽和水族生物就美好起来。还有酒，都要自己酿。在某酒厂，我见过热气腾腾的酒曲，被工人翻炒得十分松散，酥软地摊在地上，扑鼻的酒香让人两腿发软。想啊，是正月里的一个早晨，天气奇寒，火焰山下了雪，薄薄的雪粘在山坳里，像给山涂了个大花脸，一溜白，一溜黑，一溜红，当然也让火焰山有了层次，有了条理，有了艺术之美。悬泉置坐落在山前，像凝固的塑像永久定居于戈壁深处。风雪里长罗侯和他的三百多属下陆续到达悬泉置，悬泉置就十分热闹。尤其厨房里，酒香缭绕，豆豉半个月前就做好了，鱼就养在水缸里，鸡也给煺了毛，做白水鸡还是椒麻鸡或者其他什么口味鸡。还有烤全羊，一只羊羔的身子平展展被绷在架子上，木炭一浪一浪炽热的火焰舔着皮肉，清油抹了一遍又一遍，调料撒了一层。整整一个早晨，不停地翻转羊羔身子，空气里羊肉香味越来越浓，烫好的酒和鲜嫩的肉让风尘仆仆的人感到爱和满足。

长罗侯常慧，山西太原人，西汉时的外交家，一生与匈奴人和乌孙人打交道。匈奴人桀骜，一直有一种鹤立鸡群的骄傲，天生挺拔的身材，富含钙质的骨骼和思想。为自由生活和生存不受挤压和匮乏，三十万铁骑，如长风在蒙古草原、贝加尔湖、河西走廊回荡不已，始终对汉朝不服气。在这样的情形下，年轻的常慧作为苏武副使，于公元前100年出使匈奴，在出使任务完成后和苏武一起被匈奴人扣押，分散流放到大漠深处，荒僻而人迹罕至的荒漠和草地。流放，意味着拒绝自由，拒绝从属和趋附，是尊严，是气节，是苦难、悲怆和热血的生活，是动荡不安，是灵魂的安宁。十九年的流放、苦役让他遍尝人生苦涩。十九年远离故土和亲人，十九年与羊相依为命，一茬茬羊羔长大又衰老，青草绿了又黄，没有旁逸斜出的喜悦，没有任何故土的信息从苍鹰翅膀上跌落。南归的大雁，没有带一棵青草给亲人，没有在亲人的窗棂上停一下，没有鸣叫。有的只是无边无际的寂静，无边无际的荒旷，无尽的饥饿，强悍的风雪，锐利的孤独，刺骨的冷，浓重的盐碱浸蚀了青春色彩。这样的境遇并没有冷冻他精神的成长，没有让精神委顿，他顽强地活着是为了记住这些屈辱，让匈奴人羞愧，让我们的精神史更加丰富，让我们感到深重的疼痛。至始元六年（前81年）常慧回汉，被封为光禄大夫，因“明习外国事，勤劳数有功”担任典属国、右将军，因护卫乌孙五万骑兵击败匈奴于右谷蠡庭，俘获匈奴单于的父辈与嫂嫂、公主、名王、骑将等以下三万九千多人，缴获马、牛、驴、骡、骆驼五万多只，羊六十多万头，共计七十多万而被封为长罗侯。先后六次出使乌孙，一伐龟兹，一生功业都在西域，为辽阔的西域归于汉王朝版图立下了功劳。《长罗侯费用溥》是常慧出使乌孙迎娶公主刘相夫（解忧公主的侄女）的聘礼产生的账单，后因乌孙主移位，行至敦煌的刘相夫被召回。当然，常慧的西域功业离不开解忧公主。

汉王朝将细君和解忧公主远嫁乌孙，就像两颗钉子钉在乌孙王身边，也像和煦的春天温暖着乌孙王，然而多变的乌孙王并没有让细君和解忧感到温暖、感到爱，她们有的只是忧戚、孤独、诡谲和不安。在乌孙，细君自己盖房子，吃大块肉喝腥味浓的奶酪，奉送无数金银、丝织品疏通复杂的人际。语言不通无法交流的苦闷让多愁、敏感、细腻的细君无限悲伤，一曲《悲秋歌》令人潸然泪下。细君承受不了巨大的身心压力和摧残，几年后在乌孙去世。解忧公主是继承者，以大将军的气魄远赴乌孙报效朝廷，积极生活。四十多年来，解忧游走在乌孙人和匈奴人的夹缝中，终究开创了汉朝与乌孙的和谐局面，终究“乌孙动摇不定，难以结为盟友。解忧公主在乌孙四十多年，夫妻之情并不亲密，边境未能安宁”。终究不是自家的女儿，心里不疼，这么重的担子全在解忧孱弱的肩上，全在女儿的心上和身上，终究是罪臣的女儿，炎凉、冰冷、恓惶、寂寥，终究成就了许多男人的伟业。

想来，细君和解忧都在悬泉置留宿过，悬泉置的肉食和酒温暖过她们纤弱的身子，悬泉置的夜风吹拂过她们的头发和脸颊，悬泉置的泉水洗去她们身上的尘埃。悬泉置聆听过细君弹奏的秦琵琶。九千里迢迢路途，九千里遥遥思念，秦琵琶的弦有些战栗，像转动的磨盘把心碾压、磋磨得碎碎的，也像咆哮的海洋，掀起的浪涛让人热血喷涌。悬泉置看见过东归的年老的解忧，漫漫岁月染白头发，粗粝、忧烦的日常剥蚀掉了光华，使身子枯萎，脸庞憔悴。盛大的青春都开在乌孙，心里种下的宛如花朵的种子隐藏在生命深处，“年老土思，愿得归骸骨，葬汉地”。这些，悬泉置不语，都记在一片片木板上，都在时光阴面里，也在露珠里，潮湿的胚芽里，生长自由飘扬、健康结实的生命和思想。

悬泉也叫吊吊水、贰师泉，置就在泉谷口，是进入历史事件的，是驰骋于历史風暴频仍的汪洋之上的。我走进泉谷是在五月，泉谷不长，像火焰山裂开的口子，经洪水冲刷很宽展，草木都长在山跟前，绿得盛大，开花的红柳很妖艳，长长的花穗粉嫩嫩、红艳艳的。胡杨泛绿了，也不算高大，一簇一簇团结在一起，占领着这块不大的区域，圆圆的叶子，边缘有均匀、细碎的锯齿，像镶了边的小镜子，闪闪发光十分好看。悬泉置的汉简都是用红柳、胡杨、柽柳制作的，也有少量松木。那些简应该是就地取材的吧，要不怎么有《使者和中所督查诏书四时月令五十条》环境保护法呢。胡杨这个始终与水相伴的古老物种，演绎着世间地老天荒的爱情，而我眼前的胡杨是年轻的，婆娑、稠密、铺天盖地，让人无法躲避。柔软的苇子，绿水一样的苇子，在山风里摇摆。山风不大，有鸟雀出入，这些让起伏着枯焦，苍茫和泛滥着荒芜、坚硬的火焰山有了水色，有了滋味，有了隐遁的禅意，让颠沛流离的人有了归宿。

泉水是细弱的，得静下心来听，静静地，叮咚叮咚声才会从山隙传出。我们不敢大声喧哗，一张口就淹没了清脆的叮咚声。我知道我们是入侵者，不属于它，它也不属于我们，偃旗息鼓、销声匿迹、撤退是我们的唯一选择。只有泉，数百万年、数千年来仍旧流淌。其实时间于它没有意义，时间只对人有意义，是时间阻隔了虚无滑向无限的虚无。入侵悬泉的还有贰师将军李广利和他的几万大军，贰师将军也曾入侵大宛国，为了得到汗血马。远征军从长安出发到西域往返两年没有收获，几万汉军几乎损失殆尽。贰师将军从敦煌出发二伐大宛，带领六万人（私人带着粮食跟随部队参战的还不计算在内）和牛十万头，马三万匹，驴、骆驼数万只，浩浩荡荡奔赴西域，终于将“好马几十匹，中等以下公马母马共三千多匹”收入囊中。贰师将军也与匈奴作战，一战领三万骑兵出酒泉战右贤王于天山，差点儿身陷困境，汉军死伤十之六七；二战出朔方，领六万骑兵、七万步兵无功而返；三战出五原，率七万人击匈奴，兵败投降匈奴，享了一年的荣华富贵就命丧大漠，七万汉家子弟飘散零落，走进自己挖掘的坟场，这个巨大的伤口谁能抚平。我喝了一口泉水，咸咸的。朋友说，用这里的水煮羊肉味道很香。我始终觉得它流出的是悲恸、苦难、绝望和腥浓的血水，是惨苦的温润，始终觉得它是吮吸了大地的力量，才孕育出悬泉的春天和夏天，才使悬泉永不衰竭，才能承接尘世绵延的孤独和博大的苦难。

现在这里是一块废地，却种满理想、英雄气概并时时掀起风暴，现在这里是一颗种子，顶出了一个春天，是布满星星的夜空，璀璨，汪洋恣肆，让灵魂激荡。

责任编辑：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