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超
那一年,有个十三岁的小姑娘在参加几何课考试,二十多岁的老师写完题目后,就拿着粉笔在黑板上画画,还在旁边写道:“少岁吟诗,中岁填词,把牢骚徒做谈资,镇常自语,待得何时。可唤愁来,鞭愁死,葬愁尸。”小姑娘愣住了,这是什么呢?她背过《唐诗三百首》,也背过《诗经》,可没见过这个。她不懂“愁”,可这长短句里写的“愁”都是活生生的,可以把它唤来,而且鞭死。她立即就想,这一定是几何老师作的,老师太棒了!
小姑娘太兴奋了,以至于都没有做后面的题目,就在欢喜赞叹中交卷了。许多年后,她考上燕京大学国文系,上了极为火爆的词课,老师讲得出神入化。她在图书馆中不意间看到《无病词》,蓦然惊觉,当年在考场上背下的那半阕词,居然就是这位教词课的老师写的。他写那首词时,与那位几何老师一样,也才二三十岁。
此君其实是念英文出身,但日后还是顽固地成为一名中国文学的高手。当然,他英文仍非常之好。此人就是著名的顾随。
1915年,顾随考入北大,随后辗转于北大及北洋大学之间。1920年,顾随作别沙滩红楼,来到山东青州,开启了一生的教书生涯。而后,他移席青岛。同来青岛的还有北大一年级学生冯至。他们先到济南,在大明湖泛舟三次。一次是夜泛,漫天星光,芦苇里萤光闪烁,水面碎萍处处,映出依稀星影。一次是风雨横斜的下午,登北极阁,满目湖山,织在愁雨凄风中。顾随道:“济南此处似江南。”这几次大明湖之游,让冯至念想了一辈子。在青岛,二人乃约定:把旧体诗和新诗分划领域,各守一体,冯不写旧诗,顾也不写新诗。果然,日后冯至成为“中国最为杰出的抒情诗人”(鲁迅语),而顾随则以新诗精神写旧体诗词,成为有数的诗词高手。
多年的齐鲁生涯之后,顾随终于回到了京派的大本营,很快走上了为师、为文、为学的辉煌之路。顾随自幼体弱多病,在北平这些年,他很多的时间用来生病,其余时间拿来用功。饶是如此,他仍成就了极高的水平。除了教学研究,他还继续写小说、散曲与杂剧,当然更有名的是词。王观堂之后,最被看好的词学家有二:一位是吴梅,另一位就是顾随,人称“南吴北顾”。在杏花春雨的金陵,曲学大家吴瞿安声名显赫;而在幽燕近畔的北平,“苦水词人”顾随也无人不晓。其为文赋诗“竖着写”,功力极深,戛戛独造,独步一时。王国维以著名的“三境界说”蜚声中外,顾随的“古同致说”则有异曲同工之妙。他的创作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引入现代意识,给词的现代转型拓展了新天地,故被目为继黄遵宪、王国维之后又一位以新精神作旧体诗词之人。
顾随性极谦抑,却也不乏才狂。一日,他于病中忽思身后事,起床便自书挽联:“人患才短,我患才多。”他对胡适新诗非常不感冒,质问:“他那些长腿、曳脚的白话诗,是否可以说是诗的正体?”还道:“对于近人的诗集(除《尝试集》外),我都不赞成。”
人皆知唐诗主叙事抒情,而宋词主论理。为何宋诗就不及唐诗?多少年来,多少文坛英雄好汉在此都拎勿清。顾随对此只淡淡说了一句:“宋以后文字功夫深,而实际生活的功夫浅了,所以觉得它总不像诗。”轻轻一句点醒梦中人,倾倒了此道高手,令人有异代同调的惊艳之感。他还以“世法”为“诗法”,提出“诗心说”之独见。如此才情、识照与胸襟,当然也成就了一位超群绝伦、弥纶万有的师者。周汝昌对此赞曰:大道无名,大师无界。而在黄宗江眼中,乃师“读破万卷,再抛却万卷,与天地人物俱化”,已达师者之最高境界。站在讲坛上,他就是一首无言的诗,无数才俊都被吸聚到他的气场之中了。
在北平,顾随在燕京大学任教也在辅仁大学任教,还在许多大学兼课。弟子就出奇地多了。在燕京,他的课各系人都抢着修,大伙儿追星一般拥过来。人到处都是,座位上坐满了,过道里塞满了,连外面走廊上也挤满了。
抗战时,有个年轻人进了燕京,他就是周汝昌。顾随的宋词选读课,他虽只听过一学期,却受益终身。1941年冬,珍珠港事变骤起,燕京被日寇封闭,周汝昌只好避乱老家,在陋室中自修并写诗作词。一日,他突发奇想,大胆地给老师写了一封信并附上自己的小詩,因不知地址只好把信寄到辅仁大学。没料到次年春他便接到了顾随的复函,内有五绝句。其中《浣溪沙》下阕云:南浦送君才几日,东家窥玉已三年——嫌他新月似眉弯!
联系彼时北国风云,此词确乎言微旨远,写尽了国破山寒的黍离之悲。周汝昌感慰难名,亦用五章和之。自此,师生二人便开始了长达二十年的鸿来雁往,这种超越师生的友情一直持续到老师谢世为止。每次收到老师的文字,周汝昌都如获至宝。老师卓然超俗的见解,无与伦比的行草书法,令弟子爱不释手,低回无已。
抗战结束,周汝昌重回燕京,继续中断六年的学业。颠沛流离之后,他年岁已大,意兴阑珊。顾随回信劝诫道:“此种现象在今日之最高学府,正所不免,要看学人自家之努力如何耳。”是年底,顾随建议他向各刊投稿。周就把两篇文稿寄给老师,其中一篇就是《曹雪芹生卒年之新推定——〈懋斋诗钞〉中之曹雪芹》。周偶然地在燕京图书馆发现了重要文献,据此对当时颇具权威性的胡适观点提出了不同意见。经顾随力荐,文章很快刊出。时任北大校长的胡适对此“叫板”极为欣赏,遂与周开始了著名的红学通信。周汝昌一举成名,开始了漫长的红楼人生。
至此,这个西语系的年轻人,歪打正着地走上了中国文史研究之路。而这也正是顾随所走的路。
在周汝昌开始听顾随课的那年上,一位女子也上大学了,不过是在辅仁。
女子有过显赫的家世,更有着出众的才华。1942年9月新学年开始,国文系二年级那位最年少的女生叶嘉莹走进了唐宋诗课堂。顾随款步迈上讲台,随心拈举一个话头,便引申发挥,旁征博引,层层深入,纯以感发为主,全任神行,一空倚傍。他不屑于搬弄所谓知识,而是径直携众人跃入艺术胜境,领略他多年惨淡经营后所获的诗中精义,反复领受审美的巅峰体验。在此无我之境中,大家乐而忘返。授课效果卓绝一时。短短一堂课,就给这女子打开了全新的世界:“恍如一只被困在暗室之内的飞蝇,蓦见门窗之开启,始脱然得睹明朗之天光,辨万物之形态。”
自此,凡顾随的课,她一课不落。顾随在各大学讲,她就跟着到各大学去听。即便她自己也为人师之后,仍是如此。整整六年间,她记了满满十一册笔记。也正是长达六年的陶冶,终于成就了这位第一传法弟子。
后来形势变化,叶嘉莹随夫赴台。谁知一去故土便是流离多年。生计的压迫、身体的羸弱与精神的磨难,更使她寂寞悲苦有年。然而她始终回念着恩师的教诲与气象。1956年,已到台大任教的她发表了两篇文章,得到一位前辈的激赏:“你所走的是顾羡季先生的路子。”他接着又说:这条道路乃是无可依傍的——就是说,这是全凭个人天分与造化的“绝路”。
其实顾随即如此。天分极高而爱下苦功,这样的人几乎命定地是个全才。他为中国杂剧史画了圆满的句号,还以非凡的书法成就撼人心魄。但在时代的大变革中,他始终自偏于外间的喧嚣,以超然的沉潜,默默坚执着自己的路。1952年,冯至约顾随去科学院工作,但在收到去天津教书的邀请后,他立即谢绝了冯至的美意:我不能没有学生,我不去做天天看不见学生的研究工作,我得看年轻人。很快,那样小的一个学校,就多了那样大的一位学者。这些年轻人实在有福了。
离开大陆后,叶嘉莹漂泊海外数十年。几十年的长长岁月中,她带着当年那些沉甸甸的笔记从中国台湾到美国再到加拿大,其中经历了饥寒困窘,经历了生离死别。但在天涯万里羁旅飘零的颠沛坎坷中,她始终惦念着恩师的教泽,始终与笔记不离不弃,经常重读、重描那日渐模糊的字迹。甚至是在无家无业、无薪水、无宿舍,连床铺都没有的日子里,她依然随身保存着这些笔记。后来,这些笔记终于得以整理出版,一代名師的音容神韵跃然,满纸金声玉振。
那妙龄女子当年还不知道有那样坎坷的命途在等着她。在亲历少年丧母、中年落难、晚年丧女的磨折后,沧桑阅尽的她才参悟了恩师当年的赠语——要以无生之觉悟为有生之事业,以悲观之心态过乐观之生活。
每依北斗望京华,她都会怀恋北京,总想把自己海外几十年的答卷交给给予她无限教诲的恩师,那在长长岁月中一直温暖她的苦水词人。于是许多年后,在一个天高日晶、木叶尽下的时节,她终于故地重寻,而故人早已凋零。“西风林下,夕阳水际,独自寻诗去”。渐然复苏前尘种种,“说与西风尽浪吹,飘零未可悲”。词人那清瘦的身影似已渐行渐远,而在他身后,阑珊的灯火,却于寂寞中依旧闪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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