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轮大厦

2019-09-10 07:22逢鹊
散文 2019年10期
关键词:志军小波包工头

逢鹊

金轮大厦坐落在崇文门外,如今改名为搜秀城了。

二三十年前,我堂兄志军做包工头。他从“韩建集团”手里,分包了金轮大厦的水暖工程。我随他在工地上做了一年多的苦工。1993年秋后,我们杀进了工地。还记得进工地不久的一个夜晚,我们加班往楼上接临时水管的情景。彼时刚进初冬,但夜風已很是砭人肌骨了。为了抵御寒风,我把别人的擦脸毛巾横七竖八地乱缠在脑袋上。

我们住在地下二层。转弯抹角,磕磕绊绊,走进我们寝处,真像是入了陷空山无底洞。偌大的工地,竟然没有厕所,那么多民工,方便只能绕道去外面胡同的公厕。从我们住的地下室到外面胡同的公厕,跑步也需六七分钟。既然上茅房这么费事,人们内急,便免不了找没人的地方解决。于是,工地上管安全的人们高兴了。他们四下逮随地方便的人,逮住了立刻罚款。

我们寝处外面黑黢黢的走道里,放着一只大塑料桶,供人们撒尿。有一天早晨,我姐夫玉来起床,睡眼惺忪出去撒尿。走道里连个灯泡也没有。黑灯瞎火,人们也看不见塑料桶,一般都是抬起脚,向前踢几下。踢到塑料桶的位置,就开始尿。玉来一泡尿没尿一半,便被一个哇哇大叫的人扭住了。听到吵嚷,大家拿着手电出去一看,扭住玉来的竟是管安全的老贾,大衣上湿淋淋的都是尿。原来,老贾来逮随处大小便的人,只是蹲的地方离尿桶太近了。

老贾气急败坏,非要把玉来扭送保卫处罚款,大家拦着不让他走。“你逮撒尿的,也不能蹲在尿桶边啊。”“他又没随地小便,他是往尿桶里尿的。”“你们罚钱不合理。”“尿了你一身,让他给你道个歉得咧。”最后,老贾只好放开玉来,脱下大衣,走了。

有一次,我拿着锤子錾子,在楼层的混凝土上凿眼儿。我和我外甥小波在同一间房里干活儿。突然停电,小波说:“看不见了,咱们扛管子去吧。”我说:“你扛去,我看得见,我在这里凿。”他说:“什么看得见,你就是想偷懒。”

小波走后,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凿着眼儿。慢慢地瞌睡上来了。正蒙蒙眬眬、似睡非睡之际,门口白光一闪,有个白屁股撞了进来。我定睛细看,原来是个女民工将屁股塞进房间里来撒尿。她以为房间里没人,哪知我正坐在砖头上打瞌睡呢。她刚尿开头,我喊道:“嘿,干吗呢?”并用手中的铁锤在地面上“砰”地一击。这一喊一击可不打紧,女民工一声惊呼,来不及提上裤子,便兔子一样窜了出去,尿迹淋了好远。

从工地往北,没多远,便是同仁医院。同仁医院斜对过,有一家大饭店,叫作“哈德门酒店”。站在我们未完工的楼上,能看到酒店楼顶上那一溜大红字。酒店的大喇叭里播放的一些流行歌曲,能清晰地传送到工地上,经常反复播放《纤夫的爱》和《长城长》这两首歌。

我和小明被指派到设备层,去铺设下水管道。设备层很矮,干活儿时不蹲着,便得猫着腰。地上不知哪里来的污水,差不多淹过膝盖。小明是我小学老师的独生子,读完初中,便来做工,为的是学门水暖工的手艺,日后好养家糊口。我们俩经常被派到一起干活儿,一般都是我给他打下手。设备层里很空旷,倘若喊一嗓子,那声音便轰隆隆地,贴着污臭的水面滚来滚去,很有声势。

我们发现,在里头唱歌,那声音飘飘忽忽,当真美妙至极。于是,我俩便你一首我一首地唱起来。正当我们忘乎所以之际,忽然从头上的管道窟窿里传来志军的大吼:“你们还想不想干了,不想干趁早滚蛋!”挨了臭骂,我们一声也不敢吭,只一径蹚着污水,闷头干活儿。

收了工,吃过晚饭,我和小明再爬进来。我们各自手里都攥着一截儿管子头儿,当作话筒,又摇头摆腚,大唱特唱起来。

建筑公司不允许手下的各个小包工队另立伙房,所有民工都一律吃大伙房。因为要在公司手下讨生活,各个包工队没辙,只好忍气吞声到大伙房打饭。

大伙房的伙食实在差劲。馒头看起来个头不小,一攥,缩成乒乓球;并且搁进嘴里怎么也嚼不烂,也不知是用什么面蒸的。咸菜臭烘烘的,熬菜连一星油都没有。

那年春天,一连几个月,顿顿吃水煮心里美萝卜。我们一看到红菜汤里泡着的紫色萝卜块儿,便忍不住骂大街。大伙房的一侧,另有个卖饭的窗口,公司的管理人员都从那里打饭。那边的饭花样多,是小锅里炒的。每到饭时,我们便眼巴巴看着那些有头有脸的人们,端着米饭花卷儿并各样炒菜,馋得连吞口水。

被淋了尿的老贾现在荣升了食堂管理员。每到开饭,老贾便像蒋门神似的,威风凛凛地站在食堂的台阶上,登高望远。有一回,我实在馋得不行,便低三下四地哀求他:“贾师傅,把炒菜和烙饼卖给我一份呗?”老贾那天诸事遂心,是以很慷慨,他返身进伙房,往我的饭盆里舀了一勺西红柿炒鸡蛋,又拿半张烙饼给我。他小声叮嘱我:“把烙饼藏起来,别让人看见。”我赶紧把烙饼卷进衣襟下,千恩万谢地走了。

工地上活儿重,伙食又差,我的胃,像吹气球一样膨胀起来,一顿差不多得吃七八个馒头。我的同伴宝江,也像我一样能吃,可却一个星期不解大手。他痛苦地说:“真奇怪了,一个礼拜吃的东西,得有好几口袋了,也不知都往哪儿去了?”包工头志军一看大家都吃成这个样子了,赶紧发给每人一些零钱,让买奶粉来贴补一下。

紧挨工地的一条胡同里,有一家削面馆。说是面馆,其实就是一间极简陋的棚子。棚子里放几张将要散架子的木桌,脚下黑乎乎的污秽不堪,踩上去,能把鞋粘掉。如果手头有些零钱,我们便去面馆改善伙食。工地附近,就数这家小饭铺便宜,一碗削面只卖一块八,而别处,最便宜也得卖两块五或者两块。

从工地门外的马路往北去,过崇文门,由东单到东四这一段路上,有三家书店。其中两家是出售旧书的“中国书店”。如若偶尔头疼脑热歇工,我便在这几家书店里反复逛。我在东四大街的书店里,看中了一套十二卷本的《沈从文文集》。我读过刘以鬯的小说《酒徒》。作者极是推崇沈从文的短篇小说。现在,终于见到他的文集。一问价钱,要一百出头,我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跟包工头预支十块钱,都得使出吃奶的力气。再说,我一个月的工钱才三百多,买这套书,便得花去月工钱的三分之一。

那些日子,这套书是我的精神支柱。每隔几天,我便跑到书店里去探望。我怕在我弄到钱之前,书被别人买走。终于,我软磨硬泡地从志军那里抠出一百多块钱,急匆匆跑到书店一看,不禁傻了眼。书架上捆成一摞的《沈从文文集》不见了。我问店员,他们说,已经卖掉了。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我一听,脑门上立刻冒了汗。店员又说,也不知库房里还有没有,你等会儿,管库的来了问问他还有没有货。我焦急地等了差不多两个钟头,库管才慢腾腾地过来。店员和他说,你快到库房看看去,人家都等好几个小时了。库管由打库房抱出一套书,拍拍我的肩膀说:“我们欢迎你这样的读者。”

过了麦秋,进入雨季,我们住的地下室里到处是不知从哪里流进来的污水。那水黑乎乎的,臭气熏天,进出只能在地面上垫上空心砖,跳来跳去。天气潮湿,再加上蚊虫叮咬,大家身上都起疙瘩。实在不能住了,志军便把我们挪到九层。上头虽然无门无窗,到底算是脱离了猪圈一样的地下室。

秋后,工程进入了扫尾阶段,我们这个包工队,连同志军在内仅剩下四个人。天气一天比一天寒冷,我们住的地方仍然无门无窗。我们抽掉垫着床板的空心砖,直接把床板撂在地面上,为的是减轻冷风的吹袭。那年冬天,我患上了尿路感染,好一阵歹一阵,怎么也治不利落。我和志军的床铺挨着,他看我夜里缩身被窝唉声叹气,便安慰我:“别着急,慢慢养着,有活儿干,没活儿待着,照样给你发工资。”

临近阳历年,商场开业,我们都回了老家。虽然回了家,可志军的工程款却没要出来。公司换了头脑,志军原来的路子不好使了。我看他整天紧皱眉头、忧心忡忡的样子,对于年底能否要出钱来,心里没底了。

过了腊八,志军叫上我和小波,又回到北京,在工地里等着跟公司要账。这次回来,整个工地虽然还没收拾利落,可商场里人头攒动,已经开始营业了。我们三个在商场东南角二层的一间房子里,搭了床铺,住了下来。工地伙房的地方,改成锅炉房。小波不知从哪里捡了个塑料壶,也去锅炉房打开水。能喝上开水了,我们三个很满足。没有了伙房,我们除了出去买吃的,就是用开水泡方便面。早晨,喝完馄饨,吃完油条,小波吧嗒着嘴说:“这日子过得可真不赖!”有时候,晌午买盒饭,偶尔买个鸡腿,小波走在街上,张狂得能把嘴咧到耳根子上。

我和小波动过拳脚。那是1992年,在和平里的一处工地。他和我的床铺对头挨着。夜里不论多累,我得看一会儿书;而他,亮着灯便睡不着觉。我俩因为开灯关灯争吵。小波睡觉,喜欢脱得光溜溜。他从蚊帐里赤条条窜出来,嚷道:“我把灯泡砸了。”我爬出蚊帐对他虎视眈眈:“你砸一下?!”他被我激怒,跳过来,冲我的下巴便是一拳。我虽被打得金星乱冒,但并没迷糊。一伸手,便攥住了他裤裆里的命门(韦小宝的绝技)。直到他告饶才松手。好啊,外甥动手打表舅,这还了得!从此后,我老不依不饶地找寻他。他惹不起我,搬到别的房间里去了。那时候,我们都是二十岁,血气方刚。

陪志军等候结账的那几天,我和小波的日子过得简直像在天堂般。琐碎活儿,小波去弄。我整天跑出去逛书店。我和小波也时常去商场卖电器的楼层看电视。志军有时也和我们一起去。他看上了一台五千多块的录像机。他说,要能结出账来,他就把录像机买回家去。幸亏他没买,因为那时候录像机已被VCD淘汰了。

我在商场里看电视,售货员不大欢迎。我穿着一件没扣子的破棉袄,拦腰用废电线捆着,胸前一大片乌黑发亮的污渍。有一天,一个要饭的花子竟然和我并排看电视。售货员过来请他出去,他愤愤不平地指着我说:“你们怎么不管他?”我朝他举起手里的管钳,得意地说:“我是这里维修的。”

商场大楼的最南边,装了大玻璃窗,里面却是空空荡荡。玻璃窗上时常趴着两个人,呆望着马路上步履匆匆的行人。他们一个二十多岁,一个十五六岁。二十多岁那位长得尖嘴鼓眼像耗子。跟他们一搭话,才明白,他们是舅舅和外甥。住在离我们不远处的一间尚未装修好的厕所里。他们跟随一位包工头,干了好几个月的活儿,一分钱都没拿着。快过年了,他们非但回不了老家,即便是啃馒头咸菜的日子,都快维持不下去了。管理人员见他们可怜,对他们说,那位包工头来结账时,便赶紧堵住他要钱。

一天晌午,我和小波躺在铺板上闲聊,听到外面吵闹得很是厉害,跑出去一看,原来包工头被耗子和他外甥截住要账呢。包工头很张狂,不论耗子怎样哀求,仍是骂骂咧咧拒绝支付他们的工资。陷入绝境的耗子急眼了,他抄起了靠在墙角的一根铁管,向包工頭猛击过去。耗子外甥被这番情形吓得大哭起来。包工头一面撤退,一面举起双臂,护住自己的脑袋。耗子真玩儿命了,包工头怂了,他连声说:“别打了,给你们钱,我给你们钱,还不行吗?”

小波悄声和我说:“活该,打得轻,打死一个少一个!”包工头走后,我隐约感觉不对劲儿,我问耗子:“钱都给你啦?”耗子说:“给了一部分。”我说:“你们什么时候回老家?”耗子说:“准备明后天走。”我说:“你用铁管揍他,他咽不下这口气,等他带人回来,想走也走不成了。”耗子说:“不会吧,我们都和解了,我下跪道歉,他也原谅了我。”我说:“等他再回来,你们后悔就来不及了。”我的话起了作用,耗子立刻带着他外甥急急忙忙逃了,连铺盖行李都没带。过了一个多小时,那位包工头果然带了一伙人杀了回来。他踹开门,发现用铁管揍他的凶手已然逃逸,悔恨得用拳头击打墙壁,嘴里不住地恨骂:“我把杂种操的稳住了,怎么还是跑了,真是疏忽啊!”那些人纷纷嚷着要去车站追,他说:“算了算了,只当是被疯狗咬了一口吧。”

腊月廿六上午,志军结完账,我们立刻卷铺盖回老家。路上,小波说:“这十几天,咱们真是享福哇!”我说:“真是享福!”小波说:“过了年,又该上套咧!”听了他的话,我不禁黯然。

公司只给一部分工程款,志军被坑,到底工人们逃不脱损失。他没按原来的承诺发工资。麦秋时正是工程的要紧时期,他把各自回家收麦的人们又召集回来说,你们只当帮我,这些日子我付双倍工资,家里麦子雇人收,我出工钱。那些日子,人们黑白班倒,吃饭是派一个人把饭打回来。年底发工资,承诺的双倍工钱没有了,也难怪大家愤愤不平。年前那几天,外村有人去志军家里找后账。志军说,工程款只要回一部分,不能按原来的承诺发工资。我的工钱按原数开,谁让我们是堂兄弟呢,灰总比土热。

没坑过工人的包工头,几乎没有。

责任编辑:沙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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