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国泉
一个湖能泊在某个地方吗?
我无法回答。我不能代替一个湖说话,能替一个湖说话的只有湖本身──即便是梭罗面对的瓦尔登湖也是如此──而湖从来不说,湖只是冬季枯,夏季荣,默默地流淌,默默地前行,“不舍昼夜”。
从这方面来说,不能“泊”的湖被叫作“泊湖”就是湖边子民的美好愿望了。这个愿望实际也是一份牵挂,就如二十世纪乡下人给自己的孩子取个名叫“招弟”“多子”等一样的一个简单明了的盼头。
我在这里说的是我家乡的湖——泊湖。泊湖的确一直是“泊”在我的家乡,惯看秋月春风,千年不变。变化的只有两岸的青山,只有沿岸的由它养育着的一代一代的子民。从这方面来理解,“泊”就有了坚守的意味了。
泊湖横跨皖鄂两省,从安徽望江县华阳镇境内进入长江,应该是长江在此长期形成的一节“盲肠”。当然,我这个结论也是猜想的,没有去考证,因而没有科学根据。但有时候没有科学根据甚至是伪科学的猜想却很符合逻辑思维。就如卡尔·波普尔在他的《猜想与反驳》中所说的,“科学时常弄错,而伪科学可以碰巧触及真理”。仔细想来,的确不无道理。泊湖在它形成之初应该与长江是一个整体,其在历史上与不远处的雷池也是相连的,一脉相承。有史料记载:雷池,由雷水汇积而成。雷水源出湖北省黄梅县境,经宿松入泊湖,串湖后流至望江县城东南十五里处积而为池,故曰雷池——当然这个十五公里我有些不认可,似乎是今人添加上去的一句“史料”,应该不可考,也不可靠。但无论是不可考,还是不可靠,均告诉我们一个事实:泊湖长出了雷池,或者雷池是泊湖的一部分。现在来看,是已然消失的那部分。
雷池,是一个很多人都十分熟悉的古地名。当然也是一个今地名,只是“今非昔比”。今天的望江县境内,专门有一个乡叫雷池乡,我不知道这样叫是不是为了延续历史,或者让后来的我们永远记下这个历史,但我感觉到这样的一个历史无疑是一个水土变化的历史。
我一直认为这个世界除了水土,别无其他。历史的变化终究是水土的变化,水将土冲走,土将水堵住。所谓水来土吞,沧海桑田!这就是兴衰,这也就演化出了成王败寇,折戟沉沙。
写下《登大雷岸与妹书》的鲍照,当年具体是在哪个地点登岸?同样无从稽考。其实也没有人去判断,只是我在这里随便一问。
望江在古代称大雷戍,因而现在看来,大雷岸在鲍照的这篇文章中已由实指演化成一个泛指。依现在的地域划分,望江县境内长江岸线六十五公里,且时过境迁,鲍照所登大雷之岸或早已淤积为洲,离开长江数十里地养育着它的子民,或已崩塌至江心,被历史的沉沙埋入江底,等待着后来者挖掘、打磨。但不管是哪一种,我想均已成虚,成了一个美好的胎记。
而胎记,又没有哪一个人是虚设的,它会实打实地伴随一个人的一生。这有可能就是望江人总是以已经成为一个符号的雷池为骄傲的原因,始终在“不越雷池一步”这个成语里居住,如温峤没能也没敢跨越这个“雷池”。
积而成池,池而不可越。这是望江人在感到骄傲的同时又感到心头有这么一个让人堵得慌的结,我姑且把它叫作“温峤结”。
这个叫雷池的池子到底隐藏着多少惊雷?没有一个人能回答上来,县志也没有做出具体而准确的表述。因而我们每每在向来客做解说时,只能远远地向着今天雷池乡的方向无奈地比画着,连我们自己也不知所云。雷池因而“雷声大,雨点小”,“雷”似乎自温峤以后已不再受“惊”,甚至就没有了“雷”,“温峤结”因而与这个“雷”及温峤一起被历史封存。即便是划出面积达一百余平方公里的一个乡也仍然找不到它的踪迹。正如我在一首关于雷池的诗中描述的那样,“到处都是棉花 / 到处都是地里那劳作的人群 / 仿佛嘴边的空气 / 仿佛远处江上起伏的涛声 / 细碎、从容,闪着粼粼的波光”。
我想这些无边无际的棉花是否系雷池化蝶而成?
──雷池总是这样不断被像我这样的人追问,雷池也就在这样的追问中不断风化,月亮似的,在风化中闪耀着它那虚拟的“粼粼的波光”。
相对于雷池,泊湖──从某种意义上讲,诞生了雷池的泊湖是个实体,实实在在地存在着,虽波澜不惊,但也是一碧万顷,渔歌互答。事实上,泊湖经过千年的咆哮,已然沉静下来,不会再去惊动他人,当然也就在原地不被他人惊动。似乎有一种被忽略的感觉始终笼罩在泊湖的上空,像现在正在泊湖湖面上飘荡着的雾,像雾中沿岸的子民,朦胧着自己,也朦胧着自己怀抱里的一切。
这是不可承受之重还是不可承受之轻?昆德拉也不一定能回答上来。这也是我心中一直被朦胧着的一个结。也是“温峤结”吗?
没有温峤,也没有鲍照、庾亮,泊湖在我的记忆中,始终只有它那裸露在两岸丘陵上贫瘠的黄土地,黄土地上瘦瘦的稻穗,只有不为人们记住的夏日里蓬勃而寒冬里枯萎下去的蒿草、麻皮草甚至狗尾巴草。麻皮草学名叫苦草,它给人一种麻赖赖的感觉,我因而还是喜欢叫它麻皮草。麻皮草为什么叫苦草?是不是它味苦?即使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也没有人去尝。我只记得,大人们整船整船地将苦草从泊湖深处拉出水面,然后在阳光下暴晒,然后用于烧饭。记忆中它燃烧得特别快,转瞬即逝,燃烧的灰是黑的,烟也是黑的,远远就能看见,特别呛人。由于常常用这种麻皮草做饭,我母亲的眼圈被熏得长年泛红,早早地失去了光泽。我常常想这是不是由于它是从泊湖湖底那黑黑的淤泥里长出来的缘故?这可能也是麻皮草难以跨越的一个“结”。随这些麻皮草一起生长的还有一种水产品——蚌壳,三角形和牛头形,因而有人叫它三角蚌或牛头蚌。我不知道它是否是泊湖特产。三角蚌能养育珍珠。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许多珍珠养殖户聚集到泊湖边收购这种河蚌,记得那几年,我的二哥三哥四哥一到冬天就十分兴奋地与左邻右舍的伙伴一起,背着特制的箩筐、穿着齐肩的皮裤下到泊湖去摸那种能育珍珠的三角蚌。一天下来,能摸十多元,那是多么令人激动的事,十元钱在那个年代可不是个小数目。
我不知道这些三角蚌后来走向了哪里。它似乎没有遂泊湖人心愿“泊”在泊湖里,而是跨越了“雷池”,在“雷池”以外闪耀着它的光芒。像我的二哥,他是否也与那些蚌壳一起育成了珍珠,在天堂闪耀着他的光芒?
由于经年劳累,我的二哥积劳成疾,又由于家中实在无钱医治,终于在他三十六岁那年离开了我们,未能再与三哥四哥一道下到泊湖深处摸三角蚌,拉麻皮草。这与三角蚌有关吗?时隔二十年,站在这个冬日里的泊湖岸边,我回答不上来。但我二哥背着箩筐笑呵呵地拿着三角蚌的影子总是清晰地立在我的眼前,甚至比眼前的一切更為真实。事实上,这种三角蚌像我二哥的脚印,不再“泊”在泊湖里了。“泊”在泊湖里的只有人们不再需要用它烧饭的麻皮草和育不出珍珠的牛头蚌。
“要看见眼前的事物是多么难!我贴在地面步行,不在云端跳舞。”我现在才真正理解了维特根斯坦的这句话。说实在的,我在泊湖岸边出生,喝泊湖水长大,从哪一个角度讲都是贴紧了泊湖的地面。但我确实看不清眼前的泊湖,包括刚才从我身边走过去的我的同乡,尽管他在向我打着招呼,我还是想不起他是谁。可是我二哥却总是坚决地呈现在我的眼前,就像雷池与泊湖在望江人的心中一样。或许,真实的东西总也弥漫着雾,无法看清,而雾本身却让我们不断去凝视,它因而反倒那么清晰、那么真实。
雷池恰恰是这个虚拟般的雾,虽不可逾越,但却在“云端跳舞”,在云端演化并以这样一种方式演绎着存在。这是不是泊湖的本意?
我感到,“泊”与“不越”实际是暗暗地契合着什么,关联着什么。
责任编辑: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