搞砸了

2019-09-10 07:22黄金明
作品 2019年8期
关键词:珠珠美玲立德

黄金明

白立德遇见郭丹是在二○一八年夏天。他们的相识充满了戏剧性。果城雨水充沛,当时就下着雨。后来这场雨反复出现在他的记忆之中,仿佛雨水有什么征兆,其实这只是诗人的幻想在作祟。那时,白立德刚结束了一场跟女人的荒唐事,他一再否认是谈恋爱,但又不纯粹是肉体交易。他终究是一位诗人。他们既没有情感互动,更没有涉及金钱,但显然也不是什么艳遇或一夜情。他得意地说:“我他妈的将一个大富婆给甩了。”他又略带惋惜,仿佛是一个乞丐顺手扔掉了一个金碗,一个亡国之君葬送了大好河山。他说:“我对爱情、婚姻、女人统统失望了。”

郭丹说:“不都是一回事吗?”

白立德说:“当然不是,我的底线一降再降。开始是追求爱情,之后也就是只想找个伴侣成家过日子,爱情是不信了。到后来,跟女人交往也就是做那种事。到头来我都绝望了。我没有女人缘,没有女人会喜欢我。”

“我就喜欢你。”

“真不敢相信。”

“你信我吗?”

“现在当然信了。”

“我不会让你失望的,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我都不会让你失望。”

“谢谢你,我知道。”

“你说你辞职在家专职写作,你写什么呢?”

“写朦胧诗。”

“对了,你说过你是一位诗人,好好写,争取日后拿个鲁班奖。我知道有一首很有名的朦胧诗叫《致橡树》,读书时学过,还有梨花体和羊羔体。”

“你是说鲁迅文学奖吧。我写的不一样,跟你说的都不一样。”

“但我想听你讲一讲,为什么会失望呢?女人那么好,你不是说我好吗?”

“那就说来话长了。女人就你一个没让我失望的。”

“不要紧,咱们有的是时间。你在床上好好趴着,让我给你做推拿,你就一边享受一边说好了。写诗真辛苦,你看都将腰椎间盘写突出了。”

郭丹是美容院里的推拿师,白立德开始误以为就是个按摩小姐。郭丹耐心而又严肃地纠正他说,她是专业推拿师,不是那种搞色情服务的按摩女,且只给女性做服务,来者非富即贵,至少是白领。美容院通常设有推拿、刮痧、拔火罐、香薰、补水保湿、手部护理、精油开背、祛皱抗衰等项目繁多,涉及身体的每一个部位。收费昂贵,疗效也很不错。白立德因为长期伏案工作,颈椎和腰椎都出了问题,背部也痛。郭丹技术的确一流。她让白立德趴在床铺上,脸部朝下。她先按摩他的头部、颈部、背部和腰部,直至腿部,然后将他翻过来,他感到自己像一张烙饼那样被翻转。她的双手在他的身上游走,按、摩、推、拿、揉、捏、颤、打,他感到身体逐渐像揉搓中的面团变得柔软。他感到僵硬处在慢慢软化,疼痛也随之消除。郭丹让他体会到了什么是女人的美好,什么是女人之手的美好。因为这双手,他决定撤销对所有女人的指控和怨恨。这双手,温暖、柔软和灵活多变,他之前遭遇的哪个女人的手,都不可与之相提并论。而这双手仅是郭丹身体之美的桥头堡,她体内蕴藏着巨大的宝藏,有神秘幽深的原始林莽和铜镜般的湖泊,在连绵起伏的崇山峻岭之间有洞穴、峡谷和溪流。郭丹的身体柔软、曲折,充满了弹性和活力。她才二十岁出头,却堪称性爱大师,这让他感叹女性身体可以好到什么地步。他活了四十多年,还是第一次深刻认识到什么是两情相悦、肉体欢愉,以前真是白过了。

他们的相遇纯属偶然。那天清晨,出门时只有零星小雨,到了午后,他从地铁站出来,雨势渐大,他打开伞,沿着绿道往租住的小区走去。雨水在伞面上敲击,清晰,悦耳,沥沥淅淅,路上行人不多,但大多打着伞。他看到前面有一个女子,赤手空拳,在雨中不疾不徐地走着,也不慌张。她的头发缀着水珠,不算长,却黑亮如泼墨。她的背影很窈窕,线条非常优美。他快步走上去,将伞柄往女子的手中一递,说:“你用吧,我就到了。”他疾步往前奔跑,没想到那个女子断喝一声:“你要到哪儿去?”她的脸在雨中异常明艳,居然比他猜想的还要年轻。白立德指了指前面的公寓楼,女子笑了,大大方方地将身体倾斜过来,将伞柄高高举起,就遮在两个人的头顶上。

“我就在前面的靓丽美容院上班,正好可以一块走,省得我还要还伞。”女子爽朗地说。

后来,白立德一次次解释说,他没有任何跟女人搭讪的意思,他早就对女人失望了。当时,他纯粹是动了恻隐之心,他不忍心让这样一个年轻女子淋雨。一把伞也就二三十元钱,他没想过要讨回来。

“我信你,如果不是你跑入了雨中,我也不会叫住你,更不会接受你的雨伞。我是不怕雨淋的。”郭丹说。

后来,她跟白立德说,她是果城卫生学校毕业的学生。白立德心中一动,这就有点意思了。他在类似的中专学校教过书。郭丹的背影让他想起了女学生小青的背影,仿佛她就是小青,或当年那个跟小青形影不离的女生陈洁,但这怎么可能呢?他突然悲从中来,觉得二十年就这样过去了,就像泉水在山溪中白白流淌,一文不值。至于由小青再想到许仙给白素贞送伞,那是后来的事了。

白立德在对爱情绝望的时候,随便找了个叫史美玲的女人結婚。找结婚对象比找恋爱对象容易多了。但他马上轮到对婚姻绝望了。他倒是没失过恋,因为没真正谈过恋爱,或没有分手的经验,更没有机会甩掉别人。如果说离婚是一场更加正式的分手,他也同样没有经验。他有一种持刀行凶般的罪恶感和负疚感,毕竟妻子不想离婚。妻子的脾气极差,动不动就暴跳如雷,骂声不绝,咆哮如狮吼虎啸。“垃圾”“有病”“王八蛋”“去你妈的”,这是她最常用的词。她是一个平庸的女人,但真实可靠。你很难认为暴怒跟善良会在一个女人身上并存,但她确是如此。她当初愿意嫁给他,最大的理由是认为他可以忍受她的坏脾气。她一点小事都会燃起漫天怒火。但他只忍受了大半年(其中有三个月还是婚前交往)就决定离婚了。离婚之后,晚上万籁俱寂,他竟一时难以适应,以前可是战火不断。也许,他应该慎重考虑,再磨合一年再说。他发现不惟离得匆忙,结得也潦草,那个磨合期干吗不放在婚前呢?也许,他不是适合于婚姻的人,严格来说,他很难获得女人的青睐,更无法跟女人和平共处。

在他的人生历程中,几乎没有女人向他示好,更别说是示爱了。唯一例外的一次,是他在果城第七师范学院读大学时,一个眼大脸方的女同学请他看电影。他去了。女同学身材魁梧,膀大腰圆,双腿粗壮。在电影厅里,光线黯淡,银幕四周的一切都显得影影绰绰,她那张气吞山河的四方脸就没显得那么辽阔,而倒像是如花似玉的原野了。她不好好看电影,却在蠢蠢欲动。她终于试探性地抱住他,张开大嘴凑过来,那个架势几乎要将他连鼻子也啃掉。他落荒而逃。那个高大女子从此就将他当成了仇人,在校期间再也不跟他说一句话了。

其实那个女同学很不错,人很温柔,这跟她粗犷的外表恰好相反,人也聪明,颇有情趣。他对她本来也有点好感。如果他当时接过对方抛来的绣球,这就很有可能是一场纯洁而美好的爱情。后来,他反思了,认为失败的原因是他有点措手不及,他还没有做好谈恋爱的准备,他总是缺乏面对突发情况的应变能力。但如果当时对方捉住他的手塞入她的胸膛,他必将被俘获。那时他精力过剩,在睡梦里老是出现女人的乳房,无论是哪个年轻女人的乳房都能使他缴械。

他没有接受该女同学的示爱,是因为他看中了班上的另一个女同学。这个同学姓唐,身材高挑,曲线优美,肤色白嫩,一张鹅蛋脸,睫毛葳蕤,黑眼睛扑闪,顯然更符合他对美女的想象。班上也人人叫她“唐美人”,真名字几乎没人叫过。据说她出身有钱人家。而他个子矮小,形容猥琐,出身农村,家境也不好,这就造成了他性格内向、木讷,还有点自卑。事实上,他在心仪的女子面前总是自惭形秽,见面时往往紧张得双腿发抖,面红耳赤,张口结舌,几乎说不出一句话来。他模仿聂鲁达为她写了一卷《二十首情诗和一支绝望的歌》。好在他从来没有拿出来,更没有向她求爱,这使他避免了自取其辱。这是明智的选择。唐美人从来没有正眼瞧过他,她一入学就跟班上最英俊的男生共坠爱河了。唐美人在大学四年,像走马灯似的换了七八茬情人,都是学院的高富帅或风云人物。其中有一位声名显赫的校园诗人,那可是真正的诗人,在《诗刊》上发表过组诗,当然,毕业后他也在诗坛销声匿迹了。那时白立德还是现代诗的门外汉,以诗人相标榜,其实只是胡闹或自吹,也就懂得将文字分分行。

唐美人在毕业前夕,突然搭上了学生工作处的一个科长或接受了他的爱情,这让白立德大跌眼镜。这是一个身高及尊容都跟白立德差不多的家伙,但是他手上执掌着学生就业的大权,有各式各样的资源和门路。唐美人通过他顺利留在了果城工作。多年过去了,据说她现在是某文化部门某处长的夫人,她早已不再担任人类灵魂工程师了,而成功转型为某个化妆品牌的创始人兼董事长。这样的人,能量太大了,即使愿意嫁给白立德,也不是他可以驾驭的。但她真的很性感,尤其是她的身材会让人浮想联翩。多年以来,他很少遇见像她这么美丽的女人。是的,她就是他的梦中情人。但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梦中情人,却拒绝了一次实实在在的爱情,这是否值得?白立德有时也带着几分惋惜问自己。

白立德跟前妻史美玲的失败,性事不谐可能是重要原因。史美玲脸孔俊俏,肤白,丰满,身材娇小,长发乌黑,如瀑如云,几乎垂到臀部。同事苗老师介绍他们认识时,他就伸出了手去抚摸史美玲头发的欲望,如果顺着缎子般的发丝一直摸下来,刚好会触及她的臀部。他咽下了一口唾沫。她很有女人味。他想入非非了。苗老师是一位知性女人,已婚,也是教语文的,白立德喜欢课余跟她在教研室里闲聊,是觉得她亲切、风趣,倒真没什么想法。大家都为人师表,就是想那些风花雪月的事,兔子也不好吃窝边草。

史美玲长得水灵灵的,像一株鲜嫩的白菜,一掐就会出水。在新婚之夜,白立德惊喜地发现,她还是个处女。一个二十八岁的处女,在这个时代多少显得有些不正常,倒是诧异的成分更多一些。白立德虽然不能说多有性经验,但早就不是处男了。在二十九岁那年,他还在那家民政学校教书,被一个发达了的高中同学带去毗邻果城的D城召妓。该同学姓潘,是做包工头起家的,现在成了一家房地产公司的董事长,据说在果城成功开发了好几个楼盘。“大学生啊,我说你呀,都二十九岁了,还没沾过女人,太可怜了。”老同学抽着雪茄吞云吐雾地说。他不想去,倒不是因为别的顾虑,而是觉得将初夜交给一个卖淫女或性工作者,随便你怎么说,那都只是一场金钱与肉体的交易,跟情感无关。当时喝多了酒,在那种氛围之下,就没有坚决拒绝。犹豫不决,这也是他的性格弱点。

他在年轻貌美而经验丰富的性工作者面前,很拘谨,很紧张,他处身于陌生的环境之中总是手足无措,提心吊胆。现在,面对着一个要跟他做爱的陌生女人,更是无所适从。事实上,他不知道睡女人有那么多烦琐复杂的步骤和程序,那个女人爱抚他时带着机械理性的严谨和冷漠,却又很难说是真正的调情。于是,一切由性工作者指导,她一把剥掉了身上接近于无限透明的连衣裙,里头就显山露水了。她脸上堆起甜腻的笑容,示意他也脱光了,将他牵入浴室,打开了喷头,在哗哗响的水声及升腾的水雾之中,他逐渐放松了下来。他胆怯地瞅她,觉得她的脸很漂亮,却心不在焉,有点木头木脑,甚至像塑料模特那样没有灵魂,而她的臀部又大又圆,且表情丰富,这就给他一种很不真实的感觉。她帮他冲澡时将乳房也贴了上去,与其说是洗澡,不如说是触摸。她将他的身体擦干了,拉到床上,往他的那个物什上戴上套子,她咧嘴笑着,一屁股跨坐在他的身上,才摇了几下,就动摇了他的身体和意志。他就像一根幼苗在刹那间被一阵狂风连根拔起。童贞就这样被夺走了。与其说夺走他童贞的是这个陌生女人,毋宁说是那个包工头同学。无论他有多少身家,开发了多少楼盘,在白立德的眼中,他都只不过是一个包工头。当时,他鼻子发酸,喉咙很干,他有呕吐的强烈冲动,但什么也吐不出来。

这个失败的“第一次”,使白立德蒙上了阴影,仿佛给他的性事定下了灰暗的基调。他后来跟不少女人好过,但在性生活上并无建树,这次失败难辞其咎。当潘老板又一次请他吃饭时,他婉拒了,此后算是中断了来往。新婚之夜,白立德想着要在战场上顽强杀开一条血路,他左冲右突,没想到史美玲居然固若金汤,好不容易才攻破城门。后来,他才意识到,自始至终,都是他一个人在战斗,她一直在袖手旁观,仿佛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她只是在履行作为一个新婚妻子的义务,而没有任何欲望,也得不到丝毫欢愉。这次失败,更真实,更彻底,让他更加沮丧。他终究缺乏经验,不懂得抚摸、亲吻之类的前戏,而是开门见山,单刀直入。他还以为史美玲是害羞呢,以后慢慢就好了。但他发现后来不仅毫无改观,史美玲对他那毫无新意的三板斧也越来越反感了。在两人的亲热上,史美玲唯一感兴趣的是,让他去亲她的背部。对于他疲于奔命的嘴部来说,那个背部过于辽阔也过于荒芜了,就像是缺少生命特征的盐碱地或戈壁滩,却俨然是史美玲唯一有点感觉的性器官。

在那短暂的大半年婚姻生活里,白立德也曾遇到过诱惑。他感到奇怪,在结婚之前没什么艳遇,结婚后倒有机会了。这正应了一句粤地谚语:“瘦田无人耕,耕开有人争。”但他终究没有出轨,可谓外遇未遂。这跟道德或责任感无关。他之所以能悬崖勒马,完全是因为对方固然魅力不小,但还不足以让他冒险。当然,他更倾向于以为,自己良知未泯,如果不能娶她,就不该去害人。那是一个姓姜的未婚女青年,也就二十多岁。她刚走出校门,是一位中学教员。他是在大学同学的婚宴上认识她的,后来在市里的教研活动中又见过几次,彼此印象尚可,她还约他吃过几次饭。后来,两人的正常交往持续了三四年,都没有进一步发展的意思,也就慢慢疏远了。他想她当时可能谈恋爱了。等到他结婚了,姜小姐却似乎在暗示他们可以鼓捣出一点动静来。他退缩了。

姜小姐多次请他吃饭。果然,她之前在忙着谈恋爱。在跟白立德相识的三四年里,她也像割韭菜那样收获了好几茬前男友,但似乎都是男友抛弃她。那些搞不掂的家伙,看上去都人模狗样,也貌似可靠,那都是她在茫茫人海中精挑细选的。但都在上床之后很快就抛弃了她,无一例外。她不算放纵,也不算保守,两情相悦,情到浓时,自然就睡了。但男人总是一得手就逃之夭夭。她每次都告诫自己,一定要吸取教训,要守住底线,但每次一兴奋就放松了警惕。老白,你说男人就都是白眼狼,没有一个养得熟吗?在一次饭局上,她歪着头问白立德。她的眼里浮起了一层水雾,波光流转。这样的话题有点敏感。他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而姜小姐似乎也不是真要得到什么答案,而是将他当成闺蜜去诉苦。姜小姐长相甜美、清纯,尽管多次失恋,但好歹也收割过几茬爱情,这让他羡慕不已。况且,姜小姐虽然投入,但不算牺牲。母鸡下蛋,那是投入,肥猪变成了火腿,就变成了献身。无论如何,她在溃败之后,还能重整旗鼓,斗志昂扬地投入下一场恋爱。白立德感慨万分,也是机缘不凑巧,如果他不是半年前跟史美玲结婚了,那么跟姜小姐谈一场恋爱倒不是坏事,那可能是他绝无仅有的一次恋爱。他眼前浮现出了那个眼大腿粗的女同学,而不是唐美人。这让他有点惆怅。

那个晚上,在餐馆吃了饭,姜小姐提出他能否陪她回家过一夜,一个完整的夜晚,不多不少,从天黑一直到天亮。她打算好好地哭一场。这一次,刚分手的男友十分优秀,如果不是通过某种特别的仪式,实在无法将他忘却,而他又必须被忘却,否则今后就别想活了。她的话题和声音都充满了暧昧的暗示。他望着姜小姐,目光从她的脸部转到了胸部,真是美不胜收,让人目不暇接。那是一个冬日,寒风凛冽,她的双乳在毛衣底下安静如冬眠的小兽,但很扎眼。这次,他终于想到了唐美人。但这也给他出了一个难题,不要说婚后,就是婚前也没有外出过夜的习惯,更别说是跟一个女人了。但他无法抗拒姜小姐柔情似水的眼波,何况她还摇着他的手臂柔声相求。

在跟姜小姐坐车回去的路上,白立德想好了不回家的借口。他外出吃晚饭时,已向史美玲请过假了,说是要参加那个暴发户潘同学组织的饭局,一帮人在青龙山旁边的农庄吃野味。吃好了,暴发户坚持要请大家到青龙山上的宾馆住一宿。都喝多了。他平时很少喝酒。这次喝了点,那就明天再回去了。

好在,史美玲倒不生疑。姜小姐就住在校园里,她执教的是名校,有教工宿舍。一套二居室,不大,但拾掇得很整洁,很温馨,像鸟雀精心编织的巢穴,散发着年轻单身女子的气息,干净,精致,远离污浊。姜小姐的心情极好,不但没有哭的迹象,反而笑逐顏开。她提议喝一点酒。她不由分说,就开了一瓶红酒,长城干红,普通货,看来她也很少喝酒。灌了两杯,姜小姐就打开了话匣子,说她谈了那么多男朋友,但一个都靠不住,他们其实也不怎么样,跟白立德没法比,起码他是有情有义,早知就跟他谈好了。白立德说,我结婚了,老婆凶得像老虎。姜小姐就像没有听见似的,醉颜酡红,忽然抱住了他。以前,曾有个姓程的女人抱过他,就在霓虹灯闪烁和鬼影幢幢的舞厅里。她的乳房大如柚子,却戴着铁甲似的胸罩,硌得人生痛。姜小姐的胸部隔着毛衣,异常柔软。他觉得全身像着了火。他很喜欢姜小姐身体的气息,估计她的身体也不会让他失望。他亲她的脸,隔着衣服摸她的奶子。姜小姐在他的耳边呢喃,嘴唇触碰到了他的耳垂,说,交了几个男友那是真的,其实我的身体还完整无缺,他们不配得到我,你一试便知……这句话细若蚊叫,却像雷霆滚过天空,让他大吃一惊。他感到身体像筛糠那样抖动,这不是激动,而是恐惧。姜小姐也不像是一个满足于做小三的人,不是他搞外遇的人选。她太年轻了。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说,我们不能那样,对你不好,听哥的话……姜小姐说,我不管,我就要你!他几乎被吓破了胆,但要放弃这样一个热情似火的尤物,实在不容易。他抱着姜小姐,将她压在沙发上,就隔着衣服,用膨胀的下体去摩擦,才几下,就像杀猪般惨叫了一声。

姜小姐终于哭了。他说了声对不起,慌不择路,夺门而逃。到了外头,风一吹,头脑清醒些了,找了个小旅馆住了一晚。

这次外遇未遂的结果,是他失去了姜小姐这个朋友。他坚持认为自己是明智的,这样做对姜小姐也好。那时他压根就没想过离婚。姜小姐外表文静柔弱,跟史美玲相若,但骨子里是另一种人。她显然是一座活火山,她内部的激情不仅会将她焚烧,还会摧毁接近她的一切!这是他之前没想到的。那个夜晚也让他始料不及。但他也知道,如果她不说还是处子身,情况也许就不一样了。

初识姜小姐那一阵,白立德陷入了一场似是而非的恋情当中。一个学生的姐姐主动来约他爬山,就是那个姓程的女人。两人吃饭,上舞厅,但又跟他理解的“约会”不太吻合。这些活动,他都不擅长,也没有兴趣。他还是喜欢逛书店,或看看书,尽管他成不了多么出色的诗人,但总爱以文艺青年自居,对书卷气也敝帚自珍。程姐姐年龄比他略大,未婚,也不算年轻了。人生苦短啊,得及时行乐!这是她爱说的话。她穿着高跟鞋,踩着音乐的节拍在霓虹灯下扭动着腰肢,她的牛仔短裤被臀部绷得紧紧的,像一个被捆绑的神秘星球,眼看就要爆炸;头部在摇摆,双乳在跳跃不休,仿佛要突破T恤衫的围困,头发散乱如水草在波浪中起伏,一双手在大幅度地摆动着,仿佛溺水者。她的身材够火辣!这是一个充满野性和活力的摩登女郎。他只喜欢她的身材,对她涂脂抹粉的脸庞和烫染成玉米须状的金色头发略显反感,但还是对她心存幻想。

程姐姐的身材多好啊,几乎赶得上大学时的那个梦中情人。在跟女人的交往上,白立德向来是一个被动者。他十分珍视这个撞上门来的女人。在他的恋爱史上,大多数是胎死腹中的暗恋或单相思,甚至没有任何计划及行动,只停留于夜晚狂野而桃色的幻想之中,譬如对姓唐的美人。主动向他示好的女人太少了。在她巧妙而清晰的暗示下,他为其弟争取到了“南粤优秀中专生”的证书,作为中三(2)班的班主任,他拥有一点小小的权力,譬如说可以支配两个这样的名额。

在吃喝玩乐上,程姐姐是引导者,也大多由她埋单。她出手大方。在外头活动,她甚至充当着保护者的角色,他渴望她也是爱恋乃至情欲上的引导者。他想起那个夺走了他童贞的陌生女人,面目一片模糊,而她却是活色生香、滚烫热辣的,她就像她爱吃的甲壳类海鲜那样生猛!他习惯了她的引导和保护,习惯了她的安排和埋单。他收入微薄,也有出身于农民的吝啬,但他决定,如果顺利结婚的话,以后会将存折交给她保管。多少个夜晚,她打的送他回学校的宿舍。在出租车里,他无数次幻想过她会将他的手拉过去,搁在她的大腿上,哪怕仅是手拉手也好。然而,他失望了。

有一次,他们在夜间打车回来,月色溶溶。大城市灯光璀璨,月光总是被边缘化,但那晚的月光分外明亮,显得更朦胧也更真实。他望着程姐姐的脸,她脸上的粉黛跟月色混淆不清,他眼前依稀浮现出了唐美人的笑靥。他不禁朝她的脸伸出手去,却又因胆怯而缩回,略为犹豫,总算鼓起勇气捉住了她的手,但没想到,她一把就甩开了,就像被蛇咬了一口。她用的力气那么大,仿佛跟他有不共戴天之仇。她说,相识一场,我给你提一个忠告,以后跟女孩子交往,千万不要让她埋单,还有,要送女孩子回家,而不是相反!很快,学生毕业了,她也杳如黄鹤。他甚至不知道她从事的是什么职业。后来,他无数次回想,那样一个热情奔放的辣妹,跟他也算相处了两三个月,却在朋友和恋人之间走着钢丝,掌握着极好的分寸。当她将他拉入舞池时,他的身体像笨拙的鸭子转动不灵,她大大方方地抓住他的右手,让那只激动而羞涩的手搁在她的腰眼上,并随着迪斯科强劲的节奏将两只乳房压向他的胸膛,仿佛往果筐里投掷两只成熟的柚子。但没有更多让人期待的内容了。平时没有任何一次谈得上是挑逗或引诱的举动。事实上,他们甚至没有在一个相对安静或私密的地方呆过,譬如无人打扰的包厢或房间,哪怕是一处凉亭或小树林。他每次反刍,都有一种被耍了的感觉。他就是被耍了。

这次打击十分惨重,使他终结了对恋爱或爱情的幻想。她说得对,谈恋爱是一门学问,甚至是一门艺术,而他一窍不通。他简直是一只呆头鹅,胆子小,脸皮薄,两袖清风,还想着去追女孩子呢,这注定要颗粒无收!就像他喜欢写诗,觉得汪国真和席慕容的诗就很优美,却对什么里尔克、艾略特和博尔赫斯打死也欣赏不了,对聂鲁达的阅读也仅限于他的情诗。于是,他务实了一些,不谈爱情,只说婚姻,最好是省略恋爱的步骤,直接结婚,这样,求助于红娘及相亲就很有必要了。就此而言,同事苗老师很好地领悟了他的意图,史美玲确实是不二人选。

白立德和史美玲的结合还算顺利,起码比他们的离婚顺利多了。仅是性事不谐,还可将就,毕竟她也没有拒绝。有时白立德也因无法让妻子有性高潮而内疚。他想不通这个娇滴滴的小个子女人,看上去贤良淑德,怎么会有那么多怨气和愤怒。她就像刺猬,像爆发的火山,声音则像打锣,不,简直是打雷,這让他胆战心惊!她总是路见不平一声吼,不分青红皂白地爆粗、号叫,“有病”“垃圾”“去你妈的”,她就像一条疯掉了的母狗。开始,他还试图跟她理论一二,后来就只好退避三舍了,让她的怒火慢慢平息。他像惊涛骇浪中的礁石,一次次地忍受着一波波浪头的拍击,无休无止。他比礁石略好一点的是,他可以选择离开。

当他提出分手时,史美玲显然出乎意料。她说,她并不是真的发火,只是说话大声了点,虽然大家走到一起都不是因为爱情,但她对白立德基本还是满意的,以为他会忍受她的坏脾气,但没想到是这样。说着说着,她又咆哮起来了,说你以为结婚是小孩玩过家家吗?你离了,也找不到老婆,你别以为你是什么成功人士!正是“成功人士”这个词语激怒了他,他忽然恶向胆边生,竟抡起巴掌冲她就是一耳光。史美玲哗地哭了。这个凶悍的铁娘子还是第一次在他的面前哭。他担心她会拼命,甚至去厨房拿菜刀,但都没有。她只是泣不成声。绵延不绝的哭声像一场滴答的春雨,让他心烦意乱。她抹着眼泪说,我不想离婚,我舍不得。这个母老虎突然低声下气地哀求他不要分手,并保证以后什么都听他的,不会让他受一丁点气。这个臭娘们真是欠揍!他不敢看她的脸,却感到手掌隐隐生痛!他刚才失控了,力气太大了。她忽然贴紧了他,梨花带雨,楚楚可怜。她的手伸到了他的裤裆里,将他往床边用力拖,就像是拖动一袋大米。这是她唯一的一次主动。他不想和好,开弓没有回头箭,但老二叛变了。完事了,他就不好意思再谈离婚的事了。她羞涩地说,我可以亲你的背部,你不知道那有多舒服。他拒绝了。他仿佛感到背部有无数条水蛭在吮吸,让他毛骨悚然。

风平浪静才几天,史美玲又发作了。当时白立德说要去超市买牛肉的,但没有买到,却又看到黄骨鱼降价了,平时要二十六元,这次做特价,才十八元,就买了两斤,还买了点红衫鱼干、腊鸭和萝卜干。作为一个粤西乡下人,咸鱼、萝卜干煎鸡蛋什么的,吃惯了,那可是童年时妈妈煮菜的味道!

东西拎回来,她用手翻了翻,就吼道,没想到你去买鱼,明明说好了要买牛肉的,还买了两种鱼,无鳞鱼是发物,易诱发旧疾,腌制品有硝酸盐,吃了对身体不好,听说有的咸鱼还会打农药……她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就将白立德惹火了,将这些鱼呀腊鸭呀什么的,就往楼下一扔,说,我就是想吃点鱼,他妈的还犯法了。也不要多说了,我受够了,分手吧,求求你,放我一条生路!他又怕她扑过来,抱住他,施展美人计什么的。不料她冷静地说,真离了,你要喝农药我也管不着,但今天还没离,一天不离,你就一天是我老公,就不准吃腌制品!他心肠硬起来,坚持说要离婚。她泪汪汪地说,那就先分居三个月,到时你还想离,就听你的。话说到这里,他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所以,他们这持续一年的生活,婚前交往及婚后分居倒约占了半年。

三个月后,史美玲倒也干脆,去签了字。白立德发现对她没什么留恋,倒是没想到婚姻那么脆弱、单薄,就像是一个鸡蛋,经不起推敲,甚至,只不过就那样磕碰了几下,就鸡飞蛋打了。他发现对她并不怨恨,相反感激她的好聚好散,离婚比他预想的要顺利,他失望的是婚姻。他一度认为,婚姻就是地狱,但如果能摆脱的地狱就不是真正的地狱。

他真的不懂得跟女人打交道,当然,跟男人打交道也不行。事实上,他没有什么朋友。他从不对别人有什么要求,也不依赖。但这种独立性似是而非,不是真正的拿得起,放得下。没有爱情,也没有婚姻,他感到的不是轻松,而是空虚,无聊,乃至于无所事事。以前,有烦心事就去读一读普希金和泰戈尔,譬如“假如生活欺骗了你……”,譬如“世上最遥远的距离,是鱼与飞鸟的距离”,也许生活没有什么欺骗性,却真实得残酷,让人不敢直面。生活总是以真实或荒诞的那一面(这两者并不矛盾,总是纠缠在一起,难分难解),不断打他的耳光,或是他以头撞墙,一种无根的、雾状的虚无及空洞,就像灰霾那样铺天盖地,像黑洞那样将他吞噬——针尖般的孤独感扎入他的心灵——他跟女人之间仿佛隔着好几个光年的距离。也许,他需要的只是性。叔本华说过,一个人要等到七十岁,才能克服性欲,这是避免痛苦的根本途径。其实,他并不算性欲旺盛之人,他只是从来没有被真正满足过。他没有遇上好女人,或者说他没有遇上对的女人。什么灵与肉的交融,什么印度瑜伽术说的宇宙性高潮,他都无法理解。是的,他曾经多次往史美玲体内射精,犹如在荒漠进行导弹发射试验,但他得到的不是放松和满足,而是黯然神伤。

白立德刚出校门时,才二十二岁,在果城民政学校教书,还担任中三(2)班的班主任,学生年龄大点的,也有二十出头。礼仪班有几位女生很漂亮,发育得很好,其中有两个叫陈洁和小青的,主动要帮他打扫宿舍的卫生,甚至要帮他整理床铺和洗衣服。他拒绝了。这是两个青春蓬勃的少女,很调皮,也很单纯,但也可能是假象。现在的孩子很早熟。他曾和一个老师巡夜时发现有个女生躲在男生的被窝里,身上一丝不挂。这些周杰伦和谢霆锋的拥趸,其实什么都懂。这都是约二十年前的事了。他胆子小,毕竟是老师,瓜田李下,不能招惹闲话。他觉得那两个女生就像是双生花,老是一起出入,勾肩搭背,有时窃窃私语,有时相视而笑,真是可爱极了。他当然喜欢,不管是哪一个,都觉得无可挑剔。他猜想她们俩有一个对他有意思。但他不知道是哪一個,也许两个都喜欢。他虽然不让她俩搞卫生,但平时就亲切多了,经常无话找话地搭讪。她俩的热情不减,但他发现除了在课堂上滔滔不绝,私下面对她俩时却几乎成了失语者。他知道障碍不仅在于教师的身份,而更在于一旦将她俩当成了潜在的、可能的、未来的女友,就因紧张而胆怯了。他在等待。一年过去了,中三(2)班毕业了。他要了她俩的BB机,但无论他怎么呼或留言,都没有人回复。他终究是自作多情了。

离婚带给白立德的疼痛比想象的要重,伤筋动骨了。财产上的损失也很惨重,这个他倒是心甘情愿。他将当时共同出资买的小套房全给了史美玲。他始终觉得有愧于她。离婚是他提出来的,一个女人家也不容易。他又恢复了婚前租房住的状况。他花了三个月才慢慢恢复元气,心想,再也不能离婚了。当然,不结婚,也就用不着离婚。与其说是离婚给他的打击,不如说是婚姻让他栽了一个大跟头。事实上,他又放弃了再来一次婚姻的想法。

当时刚离婚,白立德曾天真地想过,姜小姐是喜欢他的。如果说程姐姐的主动是一种假象,除了吃几顿饭,也不会让他占到什么实质性的便宜。但姜小姐就不同了,当初姜小姐明明知道他是有老婆的啊。他给姜小姐打电话,他的手机和BB机都换了号码。他不知道这跟他是否有关,但姜小姐显然想跟过去的枝枝蔓蔓一刀两断了,包括跟他的友谊。就这样,又过了好几年,姜小姐依然音信皆无。他去过她执教的学校找她,未果,据说早已辞职,也许是跳槽到了什么公司。

跳槽,这在当时的白立德看来是不敢想象的,但过了几年,他也辞职了。他已经无法忍受教书生涯了。随着年岁的增长,一个持续单身的中年男,在旁人看来,多少有些怪异,他上课时也老盯着女生茁壮而险峻的胸脯看而不自知,这让他丢脸。爱情他是早就不信了,婚姻也像一场半夜惊醒的噩梦,可一而不可再,他的活力和情感都在逐渐枯竭。他庆幸自己有望提前进入叔本华所说的七十岁状态。他手淫的次数也明显减少了,对女人的热情却藕断丝连。那也是一些抽象性的、概念性的女人,他至少有六年没碰过真实的女人了。事实上,他对书籍的热爱也丧失了,现在一拿起世界名著就打瞌睡。他有点后悔没有刻苦写诗,否则,精神上的壮大多少会弥补身体上的萎缩和情感上的无能。至少,可以通过写作,将记忆拾取,以之对抗时光的遗忘和无聊。但他又很清楚自己没有什么才气。

他辞职之后,躲在出租屋里翻点闲书,没什么收入,好几年都在吃老本。他得想办法养活自己。除了家人,这个世上没有谁关心他的死活,甚至不知道他的存在。家人也无能为力。他有一个哥哥和两个妹妹。他们卑贱的生活像皮鞋下的尘土,这些进城务工的乡下人,拼死累活,也就是为了保证孩子能念点书。父母日渐老迈,不停地念叨他不应该离婚,就是离了,也应该再找一个,哪怕是从乡下找一个农村姑娘也好。现在好了,连饭碗也丢了,还有什么指望?他最反感的就是成功学。他有点后悔没有让史美玲生一男半女,这样多少可以减轻对双亲的歉疚。他自嘲地想,莫非真的要逼我变成一个有钱人不可吗?而他发现自己肩不能扛,手不能抬,除了吃过几年粉笔灰,有什么本事呢?眼看就要彻底变成一个废物了,在出租屋里烂掉、发臭。就是去做鸭子,也没有体力了。他从来不是一个武勇的人。他现在倒是自由了,但寸步难行,这跟他想要的自由不是一回事。这是死水一潭的人生。穷则变,变则通,是要改变了。

白立德开始留意报纸及网站上的招聘广告,报社记者、内刊编辑及广告文案之类跟文字相关的岗位,都在他的考虑之列。他精心撰写了一份简历,一一发出。果城的报纸曾经是中国报业的传奇,但他发现三大报业集团都在走下坡路了。以前一份报纸就厚得像包裹,动辄就印一百多个版,如今只剩下寥寥几个版,报纸没落了。这是新媒体及电子阅读大行其道的时代,但他对网络既不熟稔,亦无兴趣,这是他的短板。

在等待工作录用的时间里,他去买彩票,福彩、体彩和双色球都买了几注,坚持了一周,他告诫自己不管中不中,都每天各买一注好了,只买一周,每注两元。近二十年前,他带学生去番禺的一所中学实习,在广场上看到有人摆摊卖彩票,是那种即开型的“刮刮乐”,特等奖是一辆丰田轿车,当时也要十来万元。他动心了,决定将一个月的工资近三千元全砸上去。他有点担心押中了轿车,又不懂开车怎么办?学生们拍胸脯说,就是推也好抬也好,也会帮老师弄回家!他花了两个多小时,刮掉了那一大堆花花绿绿的刮刮乐,连一块香皂也没中,当时就发誓说再也不买彩票了。多年来,他果然没有买过彩票。若非今日潦倒至此,他是不会打破誓言的。这一次,他居然有一个号码只差一个数字就能押中五百万元,看来他的运气不错,但终究功亏一篑。他长叹一声,就像有一尾大鱼咬钩了,但终究逃脱。这就是命运,你不得不服。

就在他山穷水尽之际,那个姓潘的暴发户同学又来电话了。这是一个新号码,而他近二十年来用了手机就没改过号。潘同学说他今非昔比了,这二十多年来搞房地产,真是顺风顺水,好时候全赶上了,他的财富就像变戏法般膨胀,有时都让他不敢相信,就这样成了亿万富翁。有个地产界老总想找人写一本传记,约十万字,给十五万元。换了以前,白立德哪儿会写这种破烂?他好歹也是一个诗人,但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这笔生意真是及时雨,他要拒绝就是跟自己过不去了。等他答应了,潘同学说,其实那个老总就是他自己,一开始没说是有点不好意思,也怕老同学拒绝。哈哈哈,我知道你就是清高,瞧不起我这种大老粗、暴发户,但我身边就有几十位这种大老粗,钱多得没地方花,就想着树碑立传了。你写完我这部,再介绍你一个个去写,保管你财源滚滚,不比你吃粉笔灰强?他没说早就不教书了,就是教书,也早就不用吃粉笔灰了。学校先是改用白板和油性笔,后来又用绿板和无尘粉笔,当然还有投影仪。他对潘同学说,写这部传记可以,但得先付三成定金。潘同学在电话那头大笑,说你太小看我了,就是送五万元给老同学,也没问题。

翌日,两人约见。潘同学现场办公,让人立马给白立德的卡号打了五万元,然后聊了一个下午奋斗史。潘同学说,学生时代的经历,你很清楚,就不多说了。白立德傻了眼,这点内容顶多只能写两万字。潘同学说,你大可以发挥想象力,合理虚构,最好是以《李嘉诚传》或《甘地传》为蓝本,将我塑造成一个了不起的人物,怎么高大全怎么来。白立德笑说,你也知道甘地?潘同学说,历史课本就有记载,非暴力不合作运动的发起者,李嘉诚是我搏击商海的榜样,甘地却是我的精神偶像。不瞒老兄说,我也是经常阅读的,最爱读的就是名人自传或传记,比方说《富兰克林自传》都读了好几遍。他说,什么时候交稿?潘同学说,越快越好。他说,那就三个月吧。

尽管他从来没有写过这么长的“巨著”,但也想早点赚到余下的十万元,自信苦干三个月,十万字也不算什么。潘同学不是暗示他去胡编乱造吗?这比写真正的传记容易多了。他妈的,好好的一个诗人,堕落成了给暴发户立传,当初去改写小说就好了。

白立德果然在三个月之内,写好了十万字。潘同学的少年时代只写了一万字,重点在于塑造他小小年纪就胸怀大志,坚忍不拔,品格高尚,虽出身草莽,却终非池中物。书稿中的重心在于写他如何白手起家,从一个装修仔成长为带动了数十位乡亲致富的包工头,又到迅速成长为一名地产大鳄,下辖员工数千人,成功开发了难以尽数的经典楼盘。他上网研究了碧桂园、雅居乐、星河湾、合生创展与珠江投资等知名地产品牌的创始人,发现还真的有一两个地产老总的经历跟潘同学颇为相似,都是农民出身,靠做包工头起家。他将相关材料分割成若干小块,再像搭积木那样堆砌到潘同学身上去,反正商战故事也是大同小异。最后就是写潘同学发迹之后的善举,譬如修桥补路,捐建学校,在家乡多做善事,等等,这是潘同学特别要求的,其中最光辉的一笔是赞助“橘州小姐环球选美活动”。

当白立德将书稿的电子版发给潘同学过目时,潘同学却没有回音了。打他的手机,又显示停机,此事大是蹊跷。他越想越是叫苦,余款十万元是追不到了。但五万元还是到手了,这意味着一两年之内,衣食还能对付。就在此时,一份叫《左岸山庄》的地产业内刊有了回音,给了个编辑职位的面试机会。考官是一位叫沈蕾的年轻美女,她是主编,看来也粗通文墨。她美目流盼,巧笑倩兮,长袖善舞,是交际场上的达人。她笑着说,原来是白老师啊,我读初中的时候,就读过你的诗。那是十年前的事了。当时白老师到我们学校上过写作课。于是工作搞掂,月薪七八千,还算凑合。白立德暗呼惭愧,终究是四十多岁的人了。

白立德颠沛流离的生活暂告一段落,温饱问题转危为安。谁说诗歌没用?还是诗歌救了他。沈主编很干练,尽管很早就在职场上磨炼,但眉梢眼角仍残存着纯真,凝望他的眼神,似乎也带着一丝崇拜,这让他有点想入非非。但他警告自己不要胡思亂想。他的年纪几乎可以做她的父亲了。这种想法很纯朴,却也显得老土。现在不是流行专抱下一代吗?但那说的都是身价不菲的大叔。她真的很漂亮,也化妆,但只是略施粉黛,脂粉没有喧宾夺主,不会淹没她的天然美,反而不着痕迹地烘云托月。他发现沈主编是他唯一不反感的职场女性。

不久,就到了新年。由诗人黄礼孩发起的果城新年诗歌朗诵会,在市图书馆举行,一年一度,这是果城文艺界的盛事,邀请了不少知名诗人,白立德也应邀出席。沈蕾也来了,说是要给白老师捧场。白立德朗诵了一首情诗,走下台来,沈蕾满脸兴奋之色,一双眼睛闪闪发光。她在原地蹦跳,甚至大大方方地跟他拥抱,旁若无人,仿佛那首情诗就是献给她的。她幸福得像一束怒放的红玫瑰。他一阵晕眩。这让他想起了大学时光,二十多年前,他精力充沛,荷尔蒙过剩,暗恋唐美人,但不得其门而入。事实上,他从来没有谈过一场像模像样的恋爱。他爱过吗?被人爱过吗?现在,看来他就要时来运转了。

沈蕾是一个公私分明、雷厉风行的人,他毕竟不像年轻时那样细心了,也不精于编辑之道,他还是一个学徒。沈蕾不留情面地批评过他好几次,一些不可饶恕的低级错误屡屡出现。譬如标题不通,写错了老总的姓名等,他看着沈主编脸色铁青地训斥,虽然不好受,但又无可辩驳,那可是证据确凿!但有必要这样青面獠牙地教训他吗?他想起新年诗会时她陶醉的模样,柔情似水,甚至称得上是爱慕了。这就像做了一场梦那样。办公室的气氛有些紧张,而下班之后,他们也没有什么交往。他对职场生涯产生了强烈的焦虑,莫非他要跳槽?但工作有那么好找吗?毕竟年龄大了。另外,他发现很渴望见到沈蕾。

白立德想着,还是觅个机会请沈蕾吃饭。他并不擅长此道,诸如搭讪、约会、点菜诸如此类,都不是他的强项。以前,程姐姐带他出去玩,全由她搞掂。跟姜小姐的短暂交往,也不用他操心。他又想起程姐姐告诫说,永远不要让女人埋单!他已经想好了借口,上班好几个月了,感谢沈主编招他进来,全赖沈主编的栽培,手把手地教他,总算实现了一个老教师向新编辑的成功转型。想到“栽培”这个词语,他也觉得很虚假,很搞笑。那么就改成“帮助”,还算得体。他是在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吗?

这段时间,白立德对女人的渴望越来越强烈了。他老是做那种让人脸红耳热的绮梦。一天夜晚,也就八点来钟,他接到了一个陌生女人的手机:我是高珠珠,白大诗人,还记得我吗?声音很好听,吐字清晰,充满磁性,很有穿透力。但他老实地回答,想不起来。

新年诗会上认识的,你朗诵得太好了,高珠珠在手机那头说。她约白立德到一个私人会所吃饭。他答应了,女人动听的声音让他无法拒绝,什么样的女人配有这副嗓子?这是一个优雅的女人,是的,除了优雅,他找不到更准确的词语来形容。她的容貌、笑容、体态、姿势和声音都是优雅的,那是一种长期训练及锤炼出来的优雅,以至于习惯成自然。她的年龄介乎三十五岁到五十岁之间,说她三十五岁是指她的身材及肤色,但眼角的鱼尾纹炸裂了脂粉。她是一个珠宝商人,但没有他想象中的商人习性,倒符合他在影视中看到的贵妇人形象。

只有两个人,却包了间套房,显得很空旷,又何其私密。餐厅的环境极其奢华,食物也是昂贵的,澳州鳕鲈,产自纽芬兰渔场的波士顿龙虾,加拿大象拔蚌,挪威三文鱼,新西兰牛仔扒,除了野生荠菜和连州菜心,几乎全是进口货。他不知道这顿饭得花多少钱,但光是那瓶佳慕酒庄特选的赤霞珠干红葡萄酒,恐怕就在两千元以上。这绝对是他吃过的最贵的一顿晚餐,但也没吃出什么味道来。只有那盆盐水菜心庶几对他的胃口。他不是素食主义者,但如今城市餐厅的肉食都不好吃,他最爱吃的肉食还是过去乡下的走地鸡、番鸭、咸鱼、猪头肉和大肠笃,几乎都不登大雅之堂,这暴露了他的卑微出身及平民生涯。他望着高珠珠,对她的好奇大于喜欢。她无疑是风姿绰约的,尽管这是一种训练有素的风情。他想不起诗会那天跟这样的一个女人打过交道。他当时的注意力全集中在沈蕾身上。高珠珠邀请他到青龙山山麓的别墅去坐一坐。这让他想起了多年前,他跟前妻史美玲说过潘老板请他去青龙山的宾馆住了一晚,其实纯属虚构。

高珠珠有专门的司机。司机是一个仪表非凡、衣饰名贵的小伙子,这让白立德自愧不如。他平时不喝酒,这次只喝了一两杯,就感到头重脚轻,有些飘飘然了。他从没想到会近距离跟一位富婆接触,看来还会有更近的接触。他在走下台阶时几乎一脚踩空,他感到正在向一场梦境的入口走去,而梦境具有城堡、丛林或漩涡的形状。他将迷失。

在高珠珠的红木大床上,他们抱成了一团。她的身体仿佛一架结构精密、性能良好的机床。虽然不算崭新,却异常光滑,显得活力十足,至少是经常发动的,没有通常机械因闲置而染上的锈迹斑斑或转动不灵。她的身体比她的脸庞显得更年轻。她身上的每一个零件、每一个齿轮都因为内在的引擎而协调、流畅、完美地转动,犹如行云流水。与其说性事是一门艺术,毋宁说是一门科学。他不得不承认这让他销魂,他的身体得到了极大的欢愉,但心情有些糟糕。这真奇怪。他甚至感到了一丝失落和忧伤,又纤细又坚硬,就像绕成了一圈圈的铁丝。

高珠珠说,诗人就是不一样,诗人就是浪漫。我喜欢你,你使我变得有了诗意,怪不得我女儿这么喜欢诗人。

他问,你女儿也是诗歌爱好者吗?

高珠珠说,她也不懂诗,但看來是爱上一位诗人了,她正在跟她的富二代男友谈分手。诗人就是这么有魔力。

你喜欢诗歌?

我喜欢诗人就够了。

高珠珠咯咯地笑了起来。她新寡不久,虽然拥有一个商业王国及花不完的财产,但家庭成员不多。她只有一个女儿,女儿不愿啃老,女儿每月赚的那点钱,不够她吃一顿像样点的饭。她的财富显然是来自亡夫的遗赠。

钱有什么用呢?如果你找不到一个你喜欢的人跟他一起花。高珠珠说得虽然优雅、含蓄和委婉,但也表达得够清楚的了。如果白立德愿意做她的情人,就不必去打工了,就坐在家里看点书,好好写朦胧诗就是了。

我随时可以给你出版诗歌全集!高珠珠财大气粗地说。

他发现无法跟高珠珠说话,她一张口就暴露了没有文化的恶俗和可怕。他还没死呢,就出“全集”!他读大学时写过《二十首情诗和一支绝望的歌》,这是一本小册子,后来也只零散发表过几十首短诗。尽管他在诗歌上表现平平,但遇到沈蕾之后,他决定将荒废多年的诗艺重新操练起来。他悲哀地想起了那个东莞之夜。这一次,他明明是一只鸭子,却觉得自己是嫖客,也许是高珠珠太像一个妓女了。这是没有理由的。你见过这么优雅的妓女吗?高珠珠以诗歌的名义购买他服务了,这让他感到不仅在出卖肉体,还在出卖灵魂。他庆幸自己终究不是一位真正的诗人。多年阅读养成的书卷气及教师生涯的职业习惯,使他连一句粗话都说不出口。他顶多是一个小白脸。

他从未想过出卖自己,从未想过自己有什么可以出卖。他庸庸碌碌的四十多年生涯,似乎找不到什么闪光之处,但他也有纯朴的一面。譬如说,他不喜欢编织关系网,不追逐名利。他不喜欢交易,以一种不抱功利或目的性的态度去对待生活。他写诗,纯粹是出于热爱,并不谋求文字之外的好处。这就近于平常心了。他为唐美人写下的那些情诗,乃心血之作,他很看重,但最终没有给她看。现在,这一切都被高珠珠狂风般的情爱荡涤一空了。他只是一个情人,不是谈恋爱,也不是搞外遇,甚至不是第三者,双方的结合如果说不全是建筑于肉体的基础之上,也至少跟感情无关。他从未想过能卖到这样一个好价钱。以前不拈花惹草,是因为没有遇到过真正的诱惑。作为情人,高珠珠无疑是卓越的,白立德不知道是屈服于她身体的诱惑还是为了物欲的虚荣,尽管他们亲热的方式让人羞于启齿。也许,还有他对爱情及女人的巨大失望。他喜欢高珠珠吗?他没有讨厌的理由,但肯定不是喜欢。他缺少了那种奇异而狂暴的激情。他想起了大学时代暗恋的同学唐美人,那是一种毫无指望、无处诉说的情感,孤独、压抑、强烈而像岩浆那样可怕地奔突、翻滚,那可能是他唯一的一次去爱。

回到办公室,白立德面对着沈蕾,就有了点做贼心虚的感觉,仿佛是他率先打破了某种微妙的平衡,但还谈不上背叛。他敏感地注意到沈蕾对他仍保持着某种礼节性的尊重,但已经有些不耐烦。她眼眸里的那些活泼而奇异的火苗已经熄灭。他庆幸之前没有自取其辱。九○后的女子,他缺少打交道的经验,不是他这样的大叔能搞掂的。

一个周末,白立德跟高珠珠去参加一个饭局。在场的还有二男二女,他意外见到了唐美人。约二十年没见,唐美人驻颜有术,几乎没什么变化,肤色白嫩,身材苗条,只是学生时代的青涩、俏皮或娇媚,已被一种老练的稳重、高贵、雍容所替代。她只是更成熟了,一点也不显老,据说她已经是某个厅的厅长夫人。她梅开N度,每结一次婚,人生就上一次台阶。她的美也更成熟了,犹如熟透的果实,浑身散发出果肉的香甜。白立德有点恶毒地想,再熟就要烂掉了。他正视着唐美人,觉得高珠珠比她毫不逊色,且更有钱,他为自己的市侩而得意。谁说他妈的诗人就不能庸俗?他等待唐美人放马过来,他将还以颜色。然而她好像不认识他似的,或者说压根就想不起他来。他冷笑,你就装×吧。

高珠珠字斟句酌地介绍说,白立德是著名诗人——她掩饰不住洋洋自得,仿佛捧着一件价值连城而脆弱易碎的玉璧或古瓷。那一顿饭丰盛而昂贵,但他吃得没滋没味,这不仅是口味问题,重要的是气场不对。他跟这些有钱人或权贵格格不入,他对那些什么股票、酒庄、名车诸如此类插不上嘴,他却更宁愿认为是自己瞧不起他们,他们跟那个姓潘的暴发户,也就是五十步笑百步。但他在心底里仍感受到了唐美人的杀机和攻击,那是一种在微笑之下掩藏着的不屑及鄙视,犹如凌厉无匹的剑气。她没有揭穿他的来历,却更像是以沉默的丝绒覆盖着尖刺般的讥嘲。他终究在唐美人面前抬不起头来,即使高珠珠下嫁于他,亦无济于事。不能说她对他不好,她早就提出让他搬来同居,他婉拒了,就算她再宠他,也觉得自己不过是一个应召男妓。

没想到,不久沈蕾就约他在公司附近的西餐厅吃饭。沈蕾硬邦邦的语气犹如逼近堤坝的洪峰:你知道我喜欢你吗?他不敢直视她,知道一切已无可挽回,但没想到事态会如此严重。当洪峰来临时你才察觉,那么你将守不住任何一条堤坝。生活的惊奇或可怕之处就在于,你永远不会知道下一个片刻会发生什么事。

听说你谈恋爱了?沈蕾语带幽怨。

白立德尴尬地点了点头,他嗫嚅说,那不是恋爱,我可以断了。

你搞砸了,高珠珠是我母亲,我无法想象我还能跟一个与我母亲上床的人相处。

沈蕾突然崩溃,她以手掩面痛哭失声,旁若无人。白立德心疼极了,懊悔不迭。她几乎还是个孩子。他感到了锥心般的羞耻,而那颗心又被一股更锋利的悔恨剖成了两半。是高珠珠搞砸了。他甚至怀疑是高珠珠为了阻挠女儿跟他相爱而设的局,不惜舍身饲虎。但看来也不像。看来,他错过了一段童话般纯净、美好的爱情,也许还有“从此过上了幸福生活”的婚姻。如果不是高珠珠像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沈蕾早就是他的人了。长期以来,女人都让他失望,而沈蕾将是一个例外。本来,这将是对他的超额补偿。但现在一切都归零了。

白立德被彻底打垮了。这就像是命运之手随意而冷酷的拨弄。有好几天,他都在考虑沈蕾说的“相处”到底是什么意思,是说她无法跟一个睡了她母亲的人再相爱但却被母亲捷足先登?是说她无法在家庭之中忍受一个她喜欢过的男子?是说她无法跟一个睡了她母亲而她曾经喜欢的男子共事?也许,三者兼而有之。白立德怀着被命运嘲弄的愤懑,略显悲壮地约见高珠珠,并单方面宣布分手,但不说明原因。他妈的,他将一个看来身家过亿(其实他也不能确定)的富婆甩了。他只是说感情不和,没有共同语言,这几乎是离婚的套话。高珠珠猝不及防,她的表情是错愕的,一种自尊心被伤害的感觉,犹如闪电撕裂乌云那样将她的优雅摧毁。她以一种滑稽而阴冷的口吻朗诵了一节诗: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是海子的名诗,妇孺皆知,但经高珠珠的嘴里念出来,不像是祝福,倒更像是诅咒。

自然,《左岸山庄》内刊的编辑工作也只能辞了。之后,白立德又依稀觉得沈蕾不可能爱他,只是略施小计,就让他离开高珠珠而已,说不定还是高珠珠在幕后操纵呢。什么可能都有。他们终究不是一路人。这些荒唐事,终于如一场大梦般的雾霾在狂风中飘散了……

郭丹静静地听白立德讲述完了这一切,他无望的爱情,他失望的婚姻,几次或美好或污秽或未遂或已遂的露水姻缘。她侧着头说:“大叔,你是一个真实的人,真实是我对一个人所能作出的最好评价。我想跟你过一辈子。你信我吗?”她天真的语气像是一个孩子。约二十年前,他的学生小青或陈洁就是这个年纪,但那时他也年轻。他点了点头,不忍心反驳。他信吗?他当然不信。他已无法相信任何一个女人了,哪怕是郭丹,一个单纯而聪慧的女人。这还不是爱,他已无法去爱一个人了,他丧失了爱的能力。但他已经非常喜欢她了。他离不开她了,就算人离得开,疼痛难忍的颈椎及腰部也离不开,这种农民式的狡诈和市侩已根深蒂固,让他忍不住自我鄙视。

郭丹说:“去年夏天,我尚未毕业。和同学一起在学校的篮球场为本班的球队加油,一场大雨从天而降,我暗恋的那个男生慌不择路地往宿舍跑,我一个箭步冲过去,将雨伞撑开遮在他的头上,但是,他转身一看,马上冲入了滂沱的大雨之中,我垂下伞,任由泪水和着雨水将脸庞冲洗。你让我想起了那个男孩,愿他安好!”

在学生时代,白立德的爱情同样是真挚而绝望的,这不能怪他。谁爱上唐美人都注定是绝望,班上有几个男生不爱她呢?但大多数都跟他一样将感情藏在心底,不敢声张。他们有自知之明。除非是唐美人先看中了谁,否则谁都搞不掂她。他后来跟女人的交往,包括跟史美玲的婚姻,都跟爱情不沾边了。唐美人啊,他的初恋,他的梦中情人,这个人间尤物,耗尽了他对女人可能激发的全部情感、爱欲与幻想。他像那种一生之中只有一次伟大爱情的保守党人。他依稀记得这是耶胡达·阿米亥一句诗的大意,但书写对象不是一个男人,而是一位空中小姐。谁说他不专一?他就像是《霍乱时期的爱情》里的弗洛伦蒂诺·阿里薩,一生中跟数不清的女人睡觉,半个世纪后依然大言不惭地对一直苦恋的费尔明娜·达萨说:“我为你保留了童贞。”是的,他的心从来没有给过别人,他已无余勇再爱。但他这算是爱过吗?郭丹评价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你就是放不下,这样的一个女人有什么好惦记的。”但问题是,他还爱唐美人吗?唐美人还是他心目中那个美好的年轻女子吗?

在一个很普通很平淡的夏日上午,他一生之中最诡异最棘手的事情出现了。在一个他做梦也想不到的时刻,唐美人会在大学毕业二十年之后约他。但棘手的是,他有了郭丹,他不想让她伤心。唐美人以极具诱惑性的语调说:“老同学,听说你喜欢过我哦,现在还喜欢吗?”他思前想后,决定还是去赴约,他在心里跟自己说,只见一次,之后一了百了,他不能回避,更不能退缩。是时候来个了断了。这样,他才能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他将会把一个干干净净的、焕然一新的男人,投入郭丹的怀抱。那时,他跟郭丹已同居了两个月。

为了避免引发郭丹的猜忌,他坚持在中午赴约。当然地点还是得听唐美人的,不是什么地方她都会涉足的,更不会舒舒服服地躺下来。她是一个讲究的人。酒店呢,现在都有闭路电视监控,入住还得登记及拍照,那是不能考虑了。给厅长大人戴绿帽不算什么,但也没必要让人拍摄下来。结果,她选择了在她的家里。白立德猜想,她的房子肯定不止一处,这顶多是唐美人或厅长的行宫吧。说是中午,其实从十一时呆到了傍晚五时,幸好,当白立德回到出租的公寓时,郭丹还有二十分钟才下班。

在那翻云覆雨高潮迭起的六个小时里,唐美人和白立德仿佛都疯掉了。唐美人以匪夷所思的姿势让白立德两次攀登到了巅峰。他实在扛不住了。后来,唐美人用嘴。她说:“高珠珠说你的嘴上功夫了得,且看老娘的手艺。”之后,唐美人以女王的姿态命令他也为她来一次,并得到了她的好評。他精疲力竭,感到大腿两侧酸痛难忍,耻骨欲折,尿频尿急。他就像一辆在路上因疯狂踩踏而散了架的旧单车。他从来没有这么放纵,他有一种皮开肉绽、遍体鳞伤之感。到了最后,一种极端的荒诞及无聊感油然而生,他对这种动物交媾般的性事已丧失热情,并感到空虚之至。尽管身体仍有快感,但他心烦意乱,身体上的不适和疼痛也让他叫苦不迭。他走的时候,天空下起了小雨,他坐在返程的出租车上,不禁悲从中来,眼眶渐渐有点湿润。他望着车窗外面,烟雨迷蒙,他几乎也有哭泣的冲动。女神已殇。他心中珍藏多年的圣殿已分崩离析。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

尽管白立德在回家之前冲了澡,将唐美人可能留给他的脂粉及香水的气味扫荡干净,但灾难仍不可避免地出现了。通常,在每晚临睡之际,郭丹都会为他做推拿,这是必修的功课。白立德会俯身趴在床上,脸也贴着枕头,背部朝天,推拿的重点是颈部、背部和腰部。帮别人做推拿,在白立德看来,是辛苦劳累而味同嚼蜡的,幸亏他不是那个干这种活的人。他想起史美玲以前要求他亲吻她的背部。但郭丹做得一丝不苟,且乐在其中,她认为这就是爱的表现。她决不允许白立德有旧疾复发的机会,那将是对她专业技能的嘲笑。灯光很明亮,但她不用看,只是用手一捏,就清楚哪几块肌肉有细微的瘀伤或掐痕,并准确地推导出凶器是女人的手或指甲。她一翻身,从床上蹦起来,大声说:“你跟女人睡觉了?”

白立德依然趴在床上,他的脸仍贴着枕头,就像鸵鸟将头部埋入了沙堆。他感到脸庞灼烧起来,他在迅速寻找借口,但来不及了。郭丹立马将他的身体扳过来,又翻过去,一一察看他的全身,巨细无遗,背部的掐伤是不必说了,太醒目了。即使是大腿根因疯狂摩擦而出现的红疹,还有嘴唇因亲吻而红肿(事实上,他是被唐美人不小心咬破了,她当时就像一头饥饿的猛兽)都没有逃脱郭丹雪亮的眼睛。她甚至从他的内裤里找到了两根长头发,那些头发的长度几乎是她头发的两倍。郭丹冷笑说:“看来你刚跟一只母老虎搏斗过!”

白立德绝望了。他的嘴里仿佛塞满了沙子。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想到的是,郭丹没有让他失望,但他让她失望了。他终究不是一个善于撒谎的人,也不是一个风月老手。他狐疑地抓挠着背部,他真的留下了确凿的证据吗?他怀疑郭丹是在套他的话。但她为什么会知道呢?她的鼻子真是比猎狗还灵敏。事实上,是她的双手发现了他的欺骗。郭丹哭了。她伤心的是,她断定白立德是一个真实的人,却也会骗他。她不依不饶地审问了半个小时,白立德终于招供了。“是那个姓唐的老同学,”他赌咒发誓说,“不会有下一次了,真的,请你再信我一次!”这是他第一次在女人面前发誓。后来冷静下来,他有点后悔自己全招了。也许,郭丹开始只是对他有了怀疑或猜想,那些所谓的证据,其实都可以抵赖,但他认了,就无法翻身了。

“你唯一吸引我的就是真实,当这种真实感没有了,我的信任就没有了。”她将行李一件件叠好,塞入了旅行袋,缓缓地走出了房门,甚至没有说“再见”。白立德望着她,什么也没有说。他好像丢了三魂六魄,又像整件事跟他没有关系。当郭丹的背影消失了,他仍死死地盯着门框,他目光如炬,就像激光枪那样洞穿了大门,但郭丹的身影已不知所终。这个在雨天邂逅的女子,也在雨天消失了。他鼻子一酸,终于痛哭失声,他直哭得涕泪交流。他知道再也找不到一个女人愿听他的风流韵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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