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洛羊
1
小时候, 我们诗书街有几个缺胳膊或少腿的人。每次偶遇他们,我都会沉默下来,不知所措地睁大眼睛。
这几个畸零人,数郭公住得离我们家最近,只隔着两间店面。郭公的左手掉了手掌,奇怪的是,这只断手没有生理卫生课本上告诉我们的血管、骨头等,只有光秃秃的皮肤包住缺口,看上去像一把茶槌。我们诗书街的女人们喜欢喝擂茶,茶槌是必不可少的工具。若非节日,擂茶一般选在上午十点,早、中餐的中间。妈妈总是从角落里取出牙钵,扔下几片茶叶,浇点水,然后取下墙上挂着的茶槌,使着暗力把茶槌摇成一团麻花。
妈妈将茶叶擂成茶末,浇上些许芝麻,将刚烧开的滚水倒入牙钵,这就成了待泡的茶。桌上摆一碟花生、一盘爆米花,便可以喊邻里的女人来共享了。那年月,只有碰上年节,擂茶的内容才会升级,比如芝麻多了,比如滚水换成了鸡汤或猪脚汤。时至今日,擂茶仍是诗书街女人们特别喜欢的消闲方式,只是其配料之丰富,涵盖山珍海味,已远非当年可比。
郭公是我们诗书街最老的人。打从我有记忆时起,他已相当老了,满脸皱纹,甩着一只茶槌样的左手,走近来一股阴风。他在我们街中段开了一家米店,兼营咸杂。每次他来串门,我都躲在爸爸身后,咬着指头偷窥他。郭公总是笑哈哈地说:“小姑娘,真嫩啊,借我一块肉下酒吧!”说着用那只好手来捏我的脸,我急忙躲开,有一次躲得急了些,头一偏,竟碰上他的茶槌,我吓得大哭,委屈地缩入内院。接连三夜,我夜夜噩梦。
虽然我对郭公的茶槌既惊且厌,然而我并不讨厌郭公一家,甚至应该说,我喜欢郭公一家。郭公的老婆胡嬷和郭公一样老,她有一张破旧的大饼脸,皱纹如蜘蛛丝般稠密,几粒黑痣如被蛛网网住的苍蝇,每当她说话或发笑时便颤动起来。郭公的孙子郭崇达英俊潇洒,十几岁混进了石帆城白字戏班,是诗书街所有女人的梦中情人。他四处演出,偶尔回石帆城戏剧院演出,万人空巷。为了亲近他,戏迷们是愿意付出代价的。尤其那些女戏迷。诗书街的人都在传说,有不少大姑娘不顾廉耻,跑到戏台后去纠缠他。这不,时不时地,总有一个城外的姑娘寻上郭公家门来,硬要在他们家的货仓睡觉。郭崇达的大妹郭晓冬丰乳肥臀,爱笑,弥勒佛一般,她似乎不以胸前那两颗大金瓜为累,摇着磨盘似的巨臀,给诗书街的街坊们送米。细妹郭春珊异常美丽,她是诗书街乃至石帆城最漂亮的姑娘,皮肤白如牛奶,梳着两条粗大乌亮的辫子,一旦取下橡皮筋,乌黑的发丝便鸟群般扑洒下来,密实如一株炎夏的榕树。我不止一次望着春珊姐那双会说话的眼睛,想,唉,同为女子,我要是能有她一半的美就满足了!
人人都说春珊姐不单长得漂亮,而且口齿伶俐。我们诗书街的女人,往往都有词不达意的时候,这时候,就必须比手势、伸大腿、挤眉弄眼加以补充。而春珊姐从来没有词穷之时,还时不时带出一个成语,让街坊们心痒痒的。比如说看戏,有位街坊看了戏以后这样复述她的观感:“那个人上来了,衣服,金的,兵将,红的,手中拿个长家伙,舞了一圈,下去了。那个人又上来了,衣服,黑的,兵将,白的,手中也是个长家伙,舞了一圈又下去了。金的又上来了,黑的又上来了,两人拿着长家伙对打,打了三四下,黑的丢了家伙,金的追着,黑的丟了帽子,死翘翘了……”春珊姐讲起来则头头是道:“《百花赠剑》讲的是元代的故事……朝廷派遣御史江六云改名海俊,打入安西王军中,为安西王所赏识。安西王总管巴喇铁头嫉妒他,用酒将江六云灌醉,把他扶进元帅百花公主寝处,妄图借刀杀人。谁知百花公主见江六云气宇轩昂,不但不忍杀害,反而突破礼教束缚,托以终身,并把祖传的青钢宝剑赠与他,订下了婚姻盟约。”
要说春珊姐唯一的缺点,可能是懒惰了些。可对一个美丽的姑娘来说,懒惰真的是缺点吗?
我这么说,漏掉了重要一环。小时候,我不明白这一环有多重要,所以并没有觉得郭公一家的成员构成有什么不妥。小时候,我胆小怕事,凡事不求甚解,只觉得大人的世界满藏秘密。然而,像我这样笨的女孩,上学以后,也慢慢产生了疑问:既然郭公胡嬷是春珊姐三兄妹的爷爷奶奶,那么,他们的爸爸妈妈呢?
在妈妈的擂茶会上,偶尔有关于春珊姐一家的片言只语。我喜欢坐在角落里,听那些女街坊张三李四说个不停。有个女街坊总是取笑我:“长耳朵,好听话。”远在我出生好多好多年前,春珊姐的爸爸郭炳权逃港了,妈妈呢,改嫁了。就这样,春珊姐一家缺了至关重要的一环。不过,大约我出生那时节,春珊姐的爸爸从香港那边来了信,还寄了照片回来。那段时间,国门初开,石帆城旅港同胞潮水般涌回,带回了旧西装,带回了虎标牌万金油,半导体、录音机,最重要的是还带回了港币。在石帆城人的记忆中,这是一群富贵中人,他们集体获得了一个“香港客”的荣称,并产生了一个关于香港的小童谣:“香港客,剥宅宅(脱光光),无一千,有八百。”如今这个带着时代气息的荣称仍然沉淀在石帆城人的日常言语中,看到那些衣着新鲜、举止有派头的男女,脱口便出:“哇,香港客!”然而,春珊姐的爸爸并未出现在第一波香港客回乡的浪潮中,据说他逃港前被打为右派,他在信里对自己这样的人能不能回乡充满疑虑。他在信里还说他又娶了个菲佣老婆,生了个女儿。从照片上看,郭炳权留着一个港味的发式,和那些回乡的香港客一般无二,我怀疑这些香港客的发型皆出自同一个师傅之手;他的菲佣老婆有着一个巨臀,比他年轻好多,女儿相当漂亮。
后来,郭炳权终于也回乡了,发现什么事都没有,也回来过几趟。不过,他大约在香港混得并不如意,从来没把香港老婆和女儿带回来过。他也不像其他的香港客,给诗书街的小孩大把大把分糖果,过年给孩子们一块钱一块钱发红包。所以,诗书街的小孩对他印象都不深。
2
春珊姐不分时辰来我家串门,进了我家她仿佛铁块遇上了磁石,在我小哥身后画圈,不知是看小哥作画呢还是看小哥。这时候,她变成了一个很笨的女孩,平时的伶牙俐齿不知哪去了。好不容易寻出一句话来,小哥总是爱理不理的。没多久,小哥烦了,执着笔回头让她一边凉快去。她也不生气,讪讪地来到我的房间。
春珊姐的光临让我有一种过节般的快乐,竭尽全力想招待她,然而结果却只能给她端上一杯茶、一块饼干,或者两颗糖。比起她时常带给我的蝴蝶发夹、小手绢、小瓶香油啊,等等,简直不值一提。春珊姐毫不计较,总是急着打开我二楼房间的窗户,向日葵般盯着小哥作画的背影。顺便说一句,我们家是石帆城的画像世家,我们家画像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我曾祖父的时代。在家族的传说中,曾祖父曾有一番奇遇,救过一个流落江湖的异人萧师我,萧师我擅画人物,号称全国第十、广东第一。曾祖父得了萧师我的真传后,由一名盐农摇身一变为画师。曾祖父笃信“一艺傍身,千金不换”。画师虽不能大富大贵,但填饱肚子、养活子女是没有问题的。放眼寰宇,能做到这两样,夫复何求?因此曾祖父的画技秘不示人,只传儿子不传女儿。然而石帆城是那样的小,我曾祖父生了三个儿子,如果把顾客一分为三,很可能可以做到填饱肚子,但不能养活子女。好在我祖父三兄弟,只有我祖父对绘画感兴趣,总算避免了兄弟相争。我祖父有五个继承人,他没有曾祖父幸运,五个儿子都有绘画的天才,怎么办?总不能个个当画师吧?我祖父采取了听天由命的态度,五个儿子都得到了他的真传,至于他们将来如何生存,会不会兄弟同行相争,他尽量连想都不去想。我的伯伯们似乎读透了祖父的心思,先后离开了石帆城,另寻空间操持画业。因我父亲排行最末,在伯伯们的爱意中留在石帆城继承祖父的衣钵。因此到了我父亲这一代,石帆城依然只有一个画师。
春珊姐长时间地盯着小哥的背影,目不转睛地看着小哥很艺术地挥动手臂,她简直像我崇拜她一样崇拜着我小哥。和春珊姐在一起,我总觉得自己皮肤不够细腻,指甲不够紧致,上学以后,我在书上认识了一个词——自惭形秽,我想用在这里特别恰当。偶尔小哥会站起来,伸展伸展手脚,或打一个哈欠,每当这个时候春珊姐都赶紧收回目光,装作去看邻里间隔开天井的那道墙。
我们诗书街是石帆城上一个繁华时代的遗存、缩影,在我们石帆城,只要你说住在诗书街,听者多半会羡慕地说:“富人区啊!”整条街的房子皆统一格式,两层,骑楼式,临街是做生意的店面,楼上囤货,遇有过夜的客人,可以打个便床。后门通向一个天井,天井里一般栽着一株树,或桂树,或玉兰,或叫不出名字的阔叶木。我们家栽着一株龙眼,中秋节前后,总可以吃到饱满甘甜的龙眼。春珊姐家栽着忍冬,暮春时节挂满金银花。吃住在后楼,也是两层,楼下是厨房、食厅兼客厅,还有一间卧室,楼上两间卧室,还有个小小的阳台。诗书街是石帆城的富人区,然而我们的房屋相当袖珍,卧室、食厅具体而微。卧室里摆下一张眠床,已很少有转动的余地;客(食)厅摆下一张桌子和八张椅子,基本上都不能转动。厨房也同样,生活该有的东西总算一样不少,除此之外,只能容纳母亲在里面忙碌。
春珊姐不厌其烦地向我打听小哥的事情,比如小哥每天早晨打的是什么拳,比如小哥除了读书还喜欢什么,那个偶尔来找我小哥的女孩子是谁。
我和春珊姐其实并无多少共同语言,年龄差距放在那里。好在小哥是我们俩百谈不厌的话题。有一次我玩弄着春珊姐柔滑的发梢,没话找话说:“春珊姐,你要当我的嫂子该多好呀!”
春珊姐抖了一下,脸红到耳根,涩涩地说:“你小哥哪里看得上我?”
“你这样漂亮,小哥肯定看得上。”
“真的呀!”春珊姐认真地看着我,確认我不是撒谎后,搂着我甜腻地说:“那你就是我的小姑子了。”
我兴奋起来说:“那我们就可以天天在一起了!”
春珊姐敷衍地点点头,过了一会儿才说:“你长大后,总要嫁出去的。”
“我才不嫁呢!”我嘟起了嘴。
“好好,不嫁,不嫁,小公主。等你多长两岁,看你还说硬话不。”
我明显地感到,我和春珊姐的差别不单在于美貌,还在于思想,一时有些怅然。
3
郭公来我们家,主要是找我小哥谈天。这一老一小,为什么能够建立谈友的关系?对我来说,是个谜。我不明白,小哥对春珊姐爱理不理的,对郭公却颇热情,冲上一壶茶,一老一少竟可以谈半个钟头。大概世上万物,自有它独特的缘分吧。高考落榜后,小哥表面上毫不在乎,却变得沉默,整天窝在家里作画。爸爸妈妈心里着急,背后没少讨论这件事,但面上若无其事。看得出来,郭公找我小哥聊天,爸爸妈妈并不反对,大概希望多多少少能让小哥从沉重的阴影中稍稍移开吧。
1977年,国家恢复高考制度,当年12月,大哥和全国570万名考生一道走进高考的殿堂。次年,大哥接到中山大学录取通知书。消息传来,轰动了整条诗书街,轰动效应漫延至石帆城,并迅速传遍全县。
我当时并不知道,大哥已经无意中为小哥和我的生活定下了某种基调。以至于16年后,也即1993年当我考上师范学校时,仍有人问我:“你是某人的妹妹?”我点点头,问者便露出崇拜的神色说:“真是羡慕你啊!当年全县只有六人考上了大专,你哥是唯一一名考上重本的。”那时大哥已经在美国硅谷某数学研究所担任研究员,他破译了一个世界难题:BSD猜想。国际数学学会将其命名为鲁友加定理,鲁友加就是我大哥的名字。沾了大哥的光,我从小就得到了不应属于我的某种“势”,街坊们对待我就像时人对待诸葛孔明或者刘伯温的妹妹差不多,生怕得罪了我。这既让我得意又给了我无形的压力。我既生为我大哥的妹妹,就要区别于其他孩子,成绩要好,也要懂礼貌,甚至要有些天才的表现,才配得上我大哥的妹妹这个称号。爸爸妈妈不开心时总是说:“瞧你这事干的,要是你大哥……”老师也习惯于说:“你是某人的妹妹,得给全班同学一个表率……”
有大哥罩着,好像小哥和我无论怎样努力,都没法让人满意。远在美国的大哥特地给小哥打来了电话,还给小哥写了一封长信,安慰小哥并鼓励他再战。这在大哥是破了例的事。大哥自小寡言少语,无论在校在家,同学家人对他的记忆不是抱着一本书在看,就是在纸上计算公式。到美国后,三头俩月总是我母亲打越洋电话过去,可他满脑子数字,连寻常寒暄的能力都丧失了,非要我妈妈一句句问他的三餐、衣物、住处,他才一句句答下来。这个样子的大哥听说小哥不愿意重读,竟然给小哥写了长达两三千字的信,可以想见大哥真正是急了。大哥说,一个知识时代即将到来,在未来社会,不掌握更多更高端的知识,很难有大的出息,而要获取高端知识,非考上大学不可。
小哥给大哥回了一封信,竟然把大哥说服了,这是大家所没有料到的。小哥说,一个人适合干什么,这是先天决定了的,并不是每个人都要上大学,世上的事很多,都需要有人去干。国家主席只有一个,大多数人只能平庸地活着。只要努力活着,不做坏人,有什么可耻的呢?小哥在信中还举了个例,某某某(大哥的高中同学)考了八年都没考上,去年和小哥同班,依然没有考上,你说咋整?
不过到底小哥答应大哥复读一年,如果再考不上,再子继父业,在石帆城当个画师。
郭公认为小哥虽然高考落榜,但仍不失为一个有见识的人。所谓“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人一旦掌握了足够的知识,即能够看清社会的发展道路。像孔明先生,足不出户便能来一个《隆中对》。刚开始的时候,我以为郭公常常来串门,是有意让春珊姐做我的小哥嫂。在生活中,我们总会冒出一些莫名其妙的想法,这也是其中一个。所以每次郭公到我们家来,我虽然又怕又讨厌,但却怀着期待。郭公虽说和我小哥聊得来,然而只要听听他们聊天的内容,马上便明白这聊天是不对等的,基本是我小哥在吹牛,郭公频频点头,再加上一两句赞叹:“读书人,不一样啊!”瞧瞧我小哥都聊了些什么:我们地球不过是太阳系一颗恒星,太阳系位于银河系这个铁饼状的星系的外侧。宇宙中像银河系这样的星系、超级星系多了去。星系和星系之间充满了黑洞……“读书人,不一样啊”……今夜的星光,从明代时已照过来了,在太空中穿行了四百多年,今夜才被我们所看见……别看我们好像还处在农业社会,石帆城的农民们还在使用两千多年前已经出现的铁器——锄头,可是一个新时代要来了,在这新时代里,光凭体力劳动是赚不到钱的,许多新机器被发明出来,代替人力……“读书人,不一样啊。”
小哥有些话相当有趣,让人印象深刻,比如他说美国奉英国为宗主国,每天晚上英国女王的亵衣换下来后都要运送到美国,让美国总统亲自替她洗涤了次日早上再运回去!这种话我信,郭公也信。后来书读多了,我才知道小哥在胡说八道。
只有当郭公和小哥聊起一些重大的战役,这时才不是小哥说,郭公听,而是一来一往,甚至郭公说的稍多。在他们的交谈中,我先于书本得知不少现代著名的战役。不久我惊讶地发现,郭公竟然是一次著名战役的亲历者!这无论如何都是让人崇拜的。那时候,我们看的电影都是战斗片,崇拜的都是战斗英雄,哇,郭公的茶槌,不,断手,竟然是战争留下的!
在妈妈和诗书街女人们那些擂茶会上,家长里短,说人人说乃是少不了的,甚至可以说擂茶是形式,聊天才是内容。她们的话题有时候会涉及郭公。让我大为震惊的是,操着一口石帆城土腔的郭公竟然不是我们石帆城人氏,他的老家距石帆城有万里之遥。而且,郭公不是春珊姐的亲爷爷,也就是说,不是郭崇达和晓冬姐的亲爷爷,他只是胡嫲的丈夫。
天啊,这个带着战场印记的老家伙,身上隐藏着多少秘密啊!
4
那个甩着“茶槌”的郭公又来我们家了。这次他向小哥提了一个要求,让我们全家都吃了一惊。
大概和恢复高考制度差不多同时,社会上出现了错划右派平反风潮,不少人在熬夜写申诉书,甚至出现一些专替人写申诉书的人。我的舅舅也在其中,他在教师的岗位上被勒令回乡务农22年后,再度走上三尺讲台。右派平反工作告一段落后,申请平反的浪潮非但没有停止,反而扩大了范围。比如说,现在,郭公就向小哥提出,请小哥替他写申诉书,请求政府恢复他老兵的荣光。
郭公刚开始向小哥提出请求的时候,我还以为郭公要为自己的儿子郭炳权,也即是春珊姐的爸爸申冤呢,谁知大谬不然,郭公要替自己申诉,这足以让我们全家目瞪口呆。
在妈妈那些擂茶会上,偶尔会提到郭公初次出现在石帆城时的情形:一个阴蒙蒙的冬季黄昏,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出现在石帆城街头,他断了一只手,身上那套衣物肮脏和破烂的程度让人怀疑他是从蛮荒走来的,然而胡子拉碴不足以遮盖他年轻的容颜,从他清澈的眼睛看,甚至可以说他还没有完全长大成人。他背着一个早该扔掉的小背包,逢人便用官话打听诗书街怎么走。石帆城虽是一个沿海小镇,历史上却是海上丝绸之路的一个节点,曾经船舶辐辏、冠盖云集,会说官话的人不少。很快,他便步履艰难地出现在诗书街头。这次他转而打听郭信义的家是哪一间。被打听的人一脸疑惑,诗书街的人全都彼此熟悉,虽然这种熟悉从来都没有发展成手足之情,当灾难临头的时候,大家是会选择各自飞的;然而这并不妨碍在灾难没有来临的时候,对邻居怀有一种好奇的刺探。郭信义被抓壮丁那天,许多人都看到了,却都没有吭声,只是将消息传回给胡嬷,胡嬷一听便晕厥过去,醒来后呼天抢地。从她的哭诉中,街坊们知道郭信义鬼迷心窍,这年头,偏要给一家三口拍个照。拍就拍吧,可郭信义听闻相馆的老板被抓了壮丁,顿时坐不住了,偏去相馆取回自己的照片,谁知道就这样一去不回头啊。
诗书街的人怀着些许羞愧,更多的是怀着好奇,把这个衣衫褴褛的乞丐引到胡嬷家门口。胡嬷正在喂儿子郭炳权一口一口吃饭,忽见门口簇拥着一群人,吃了一惊,慌里慌张从竹椅上站起,把竹椅都带翻了。据旁观者说,衣衫褴褛的乞丐激动地说着话,比手划脚。胡嬷刚开始没有听懂,一脸茫然。当衣衫褴褛的乞丐从内衣中掏出一张照片递给胡嬷时,胡嬷天旋地转,要不是几个邻居大婶扶住她,她必定一下子瘫在地上。虽然这张照片有胡嬷本人,还有胡嬷的老公郭信义、儿子郭炳权,但胡嬷自己却是第一次看到。这张照片是郭信义一去不复返的原因。
有人将胡嬷扶进屋里,有人让衣衫褴褛的乞丐坐下。有人去取了些食物递给衣衫褴褛的乞丐,他谢过以后便不客气地开吃,那咀嚼的声音相当吓人,喉结上下急速耸动,食物从中经过清晰可见。胡嬷不会讲官话,她执着照片连连向衣衫褴褛的乞丐发问,旁边站着懂官话的街坊替他们翻译。经过连番问答,翻来覆去的问答,人们知道了个梗概:郭信义被抓壮丁后,在部队里认识了同样被抓壮丁的郭文甫,天啊,郭公原来有这样一个美好的名字。因是同姓,两人便格外亲近。他们在战场上结下了兄弟般的情谊。大决战前夜,两人相约,如果能活着回来,那么生生世世为兄弟,如果一方死了,另一方则要照顾对方的家庭。大战进行了三天三夜,斷断续续,但不下战壕……一枚子弹穿透郭信义的太阳穴,郭文甫将他抱在怀里,郭信义已经说不出话来,他的最后一个动作是伸手进内衣。郭文甫替郭信义完成了最后一个动作,取出了郭信义内衣里的照片。郭文甫的哭声在炮弹纷飞的战地根本都听不见,他的泪和战友的血混在一起,也没人去细细分辨。还没等郭文甫从痛失兄长的悲痛中缓过来,一枚炮弹像爆竹一样扑到眼前来,他下意识地用左手一挡,晕了过去,在晕过去之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不能完成对兄长的诺言了……不知过了多久,郭文甫醒了过来,天降大雪,遍地的尸体看上去像是盖着棉被在睡觉,只有一两声凄厉的鹤唳才让郭文甫肝肠寸断。他想起兄长说过的家乡石帆城,那个陌生的地名因为兄长而具有了特殊的魔力,成为他活下去的理由和目标。
接着是漫长的流浪岁月,运气好的时候可以钻进草垛,通常是望着星星陷入梦乡。经过市集,经过乡村。有时过河,有时爬山。有时打工,有时乞讨。曾经在醒来的时候,发现一条蛇钻进了衣服;曾经被一群狗追逐,咬得鲜血淋漓。也曾碰到路尸,头颅四肢看上去还是好好的,可一丛青草穿过了肚皮……饶是这样,他居然穿越了整个中国摸到了远在天边的石帆城。
街坊们发出长长的唏嘘,却久久不愿散去。有一个见多识广的街坊说起一个狗行千里寻故主的故事,大约是想证明狗既有此能力,人更不在话下吧?那时候的娱乐特别少,街坊们的好奇心也特别重。不过,左邻右里的女人们看出郭文甫相当累了,便给胡嬷出主意让他在前楼住下。郭文甫鼾声如雷,一阵阵从楼顶上传下来,街坊们找不到赖着不走的理由,才看着戏台谢幕般怏怏地回家去。
次日,闲人们又挤满了胡嬷家,继续深挖郭文甫的来历。郭文甫也不负众望,回忆了许多细节。问题是一个人的经历在自己看来那是整个世界,可经不住外人三日问,便迅速味同嚼蜡了。要搁在现在,人人都忙得很,忙赚钱、忙娱乐,谁还会这么无聊?很快,诗书街的管事者找上门来,建议胡嬷和郭文甫组成一家子。理由有三:首先,郭信义和郭文甫在战场互相托付自己的家庭;其次,郭文甫竟然越过千里寻到石帆城,寻到诗书街,寻到胡嬷,缘分啊;再次,事关风化,诗书街可从来没有出过伤风败俗的事,组成一家子便什么问题都解决了。仿佛诗书街真的是道德模范街,不这么干,胡嬷将无法在诗书街立足了。
自從郭信义一去无消息之后,胡嬷郭炳权孤儿寡母断断续续地承受着那些好心的街坊邻居的骚扰,他们争着给孤儿寡母温暖。胡嬷知道这些温暖难以消受,既惊且恼,甚至开始怀疑人生。郭文甫带来了郭信义的最后消息,肝肠寸断之余,郭文甫在她的眼里自然与众不同了。如今听了管事者的建议,心中暗许,只问了一个问题:他们不是互相托付自己家庭的吗?他在老家有没有另一个家?
答案令人欣慰:郭文甫是个孤儿,尚未娶妻。他之所以和兄长互托家庭,是年轻人觉得这样说特别壮烈。
解决了这个问题,郭文甫和胡嬷组成了一家子。远在我出生之前,郭文甫完成了从郭文甫到郭公的蜕变。他学会了石帆城方言,和胡嬷共同抚养郭炳权。郭公和胡嬷没有自己的儿女,在诗书街那些谙熟各种秘密的男女口耳相传中,原因在郭公,明摆着嘛,胡嫲是生过郭炳权的,郭公和胡嫲既然生不了,一定是郭公的问题。这个问题也许曾在诗书街做过多年的秘密的谈资,不过,我出生以后,它已经被嚼过无数次,味同嚼蜡了,人们懒得去谈了。时间已过去了足够久,久得郭炳权这个沐浴着诗书街的阳光、呼吸着诗书街的空气的人凭空消失了,也没人去谈,如果不是这个消失的人留下了儿女,且个个在诗书街越长越大,我想,人们会彻底把他忘记。时间已经过去了足够久,久得郭公能说一口地道的石帆城话,包括每个尾音、颤音,每一个粗俗的词语,久得让人足够忘记郭公的来历,成为诗书街上一个甩着茶槌的老人,成为一个隐藏着秘密的人。
那些日子,小哥每天和郭公谈谈写写。我已从大人的谈话中大体了解郭公的来历,但郭公说出来的一些细节仍让我深感惊奇。比如郭公刚被抓到部队时,发给了一套上衣大、裤子小的棉衣,这是从先前牺牲的战友身上扒下来的。也有训练新兵,但并不给枪支,因为枪支根本不够。吃的也时好时坏,这要看有没有打胜仗。郭公还详细地说明他所在部队的番号、长官名字,这个名字我曾在大人们的谈论中听到,后来又在历史课本上遇到。
郭公的申诉要求是恢复他老兵的荣光与待遇。当小哥问他当年为什么不去寻找大部队时,他有些羞赧地说:“还不是为了兄长的嘱托嘛!”
小哥虽然自诩见多识广,可是也不知道郭公这种情形能不能申诉,但既然郭公提出了要求,也不好拒绝。申诉书送上去后,没有什么回音,这让郭公相当气馁。
5
春珊姐给我们家送了四张戏票,她亲手交给了小哥。小哥没有拒绝,春珊姐很高兴,在我房间里跳了两跳。
在此之前,石帆城戏剧院隔段时间都要贴出预告:某月某日,石帆城白字戏剧团回乡演戏,还贴着郭崇达的大幅剧照,穿戴着古人衣冠,称得上“风流倜傥玉树临风”。每回春珊姐都要给我们家送戏票。这可是四张金贵的票,市面上价值不菲。我们家好像过一个小节,加了一个菜,又穿上做客的衣服,这才浩浩荡荡往戏剧院去。进了戏剧院,我发现郭公一家都来了,且和我们邻座。经过一番不经意的安排,我发现春珊姐和我小哥刚好是连号,我小哥的小手臂轻松地搁在隔开座位的横木上,春珊姐便没有搁手的余地,但她对此好像心甘情愿。
锣鼓敲响,我立刻注视舞台,哇!这是一个多么神奇的世界,俊男美女,能歌善舞,说的话那么好听。郭崇达扮演的角色让我屏声息气,他又唱又跳,每一个动作、每一句唱词都让我心仪!我看到了一个完美男人的化身,这样的男人叫我去干什么,我都不会拒绝的。倏忽间,我有点理解春珊姐对我小哥的感觉,我悄然回首,春珊姐刚装作无意,小手臂碰了一下小哥的小手臂。她发现我在看她,脸上的颜色忽然由浅转深,额头微微前倾,举起扇子把自己的脸遮住。不过也许这只是我的幻觉,因为我立即又盯着舞台。
那天从影剧院回家,我一路沉默,眼前总是郭崇达的影子,耳边都是他的唱词。这是我第一次受到舞台艺术的熏陶,我不自觉地寻找与白字戏有关的一切。我们家有一个远房的香港客,送了一台录音机给我们家。当其时,随着香港客回乡,石帆城的商店里出现了录音机,附带出售录音带,也有白字戏录音带。妈妈也喜欢听白字戏,在我的纠缠下,有时候也会破费买一两盒白字戏录音带,这样,我好比一只仓鼠,每日饕餮不已。小小年纪,我已知道了世间有一种病叫“病相思”。这种病几乎出现在每一出白字戏中,为街坊们所津津乐道,但局外人的话听来总是无心无肺。相思无形无相,却令人似疯若狂。陷入相思的罗网,走得出?走不出?全凭运气。等我长大以后,我认识到白字戏的伟大之处。相思这种东西,世间虽常见,文字却难述。才如李清照,在描述愁绪时也只作得“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让人感到愁绪之重,却要加上自家体会,方明个中滋味。白字戏那些旦角长吁短叹、骨瘦形销、奄奄欲睡,给了我一个“病相思”的形象!
这次看戏似乎拉近了小哥和春珊姐的距离,春珊姐来我们家来得更勤了、停留时间更长了。春珊姐好像阵阵的浪涛,不论小哥这块岩石如何巍然不动,她都要扑上来,折腾一番。这天,她叽叽喳喳在小哥耳边聒噪。小哥忽然放下画笔,转过身来问她:“你小小年纪的,将来想做一个什么样的人?”
这本来是个问小学生的问题,可是显然却将春珊姐问倒了。她转了两个圈才说:“什么样的人,贤妻良母呗!还能怎么样?”
小哥认真地說:“贤妻良母,有那么容易做吗?”
春珊姐涨红了脸:“那有什么难的?我能理家务,又能招待客人……”
小哥鼻子里发出“嗤”音,春珊姐的脸有些惨白,说不下去了。小哥一本正经地教训春珊姐:“贤妻良母,起码要相夫教子。相,就是扶,扶助。你不知道夫在想什么,不理解夫的心理,你怎么扶?你自己都不懂天文地理,如何教子……”
小哥得胜似的操起画笔,转身继续作画。
春珊姐呆立了一会,慢慢地来到我房间,我递给她茶,她接了放在窗台上,依旧呆呆的。忽然,她自言自语:“敢情说,你母亲不是贤妻良母吗?我们诗书街的女人个个不是这样过来的吗?”
我吓了一跳。春珊姐仿佛从梦魇中醒来,像看陌生人一样看了我一眼,很快地跑掉了。我瞧春珊姐不对劲,赶紧跟在她身后。春珊姐呆呆地,回到家里便和衣在床上躺下,好像不知道我在身边。
忽然,春珊姐一阵哽咽,我赶紧问,春珊姐,你怎么啦?
别~理~我~
春珊姐哭开了。
阿弥陀佛,这不是活脱脱的“病相思”吗?
6
经过一年的复读,小哥终于接到了省美专的录取通知书。我们家再度充满节日的气氛。大哥特意从美国飞了回来,还带来了我未来的大嫂,一个在台湾出生的美籍华人。大嫂是个自来熟,立即和家人、街坊打成一片,相比之下,大哥反倒成了一个陌生人。
爸爸请来开相馆的街坊陈春雷,请他替我们全家拍一张全家福。大哥把庭中的桂树设为背景,大家从屋里搬来两张椅子,爸爸和妈妈坐在中间,大哥大嫂和二哥站在后排。我太矮,陈春雷让我站在爸爸妈妈的中间。拍照的时候,许多街坊围着看,春珊姐也在其中,她直勾勾地盯着小哥。
那段时间,小哥变了一个人,整天不着家。出于习惯,春珊姐照样频繁地出入我的房间,虽然看不到小哥,可她还是习惯于看着小哥经常坐的那张画椅。我感到春珊姐陷入了一种不可思议的矛盾纠结之中,她忽而高兴忽而伤情,长时间陷入沉默,转瞬间又坐立不安。有时候她做梦般吐出一些断断续续的音节,一看到我立马涨红了脸,从这些自言自语中,可以知道她既欢喜又绝望。终于,她这种温顺的失落升级了,有一次我看她迈着狮子般的步伐,跑出诗书街,街坊跟她说话她都没听见,对着她的背影骂:“这个疯女子。”我知道她跑到海边去看渔船、看海鸥、看潮汐。也许她希望能远远看一眼小哥。
在我看来,她仿佛一个溺水的小孩,一下子在水面上露出头来,一下子水面上只留下一串泡泡,如果没有人施救,用不了一两分钟,水里又会多了一个淹死鬼。诡异的是,岸很近,伸出的援手又不止一双,可是春珊姐拒绝这样的好意,她好像宁愿淹死。
多年以后,我也陷入了春珊姐这种状态。于是我全然理解了春珊姐,回想那个夏天,石帆城最美丽的女孩怀揣绝望的爱,在喧嚣中陷入孤独,一阵心疼让我流下同病相怜之泪。
我曾经问过春珊姐:“你说话了得,字也写得好,为什么不上学了呢?”我下半截没说出来:“要是你考上大学或者中专什么的,小哥一定不会嫌弃你。”
春珊姐说:“读书的时候我的语文成绩是好的。可是我的数学老不及格。要知道这事和我的终身幸福有关,再怎么我也会拼的……”
小哥出门前一个晚上,月亮在我们家桂树间静静伫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我被一种使命感激发着,春珊姐的遭遇无疑和白字戏里的“病相思”同样严重:明知无望,却还舍不得:更绝望的是,对方并不知道这种无望、这种舍不得。我想美丽的春珊姐不该承受这样的不幸,可我却又不知如何将春珊姐的爱恋告诉小哥。小哥见我傻傻站着,走了过来,笑哈哈抚摸我的头发:“我们的小公主在想些什么啊?”
我流下泪来,小哥蹲下来,拭去我的泪珠,轻轻地说:“好好读书,寒暑假小哥回来看你。”
我哽咽着,说我不是为自己伤心,我丢三落四地挑明了春珊姐的心思。小哥显然有些惊讶,等他确认自己没有听错之后,他站起来,时而踱步,时而抬头看看桂树间的月亮。半晌,小哥发出一声叹息,这声叹息竟然如弦如诗、一唱三叹。我瞧着小哥,一颗心嗵嗵直跳。小哥俯下身,认真地说:“春珊是个好姑娘,希望她能找到自己的幸福。”
我不太懂小哥的话,可那一瞬间,我心里有些什么东西掉在地上。
小哥走后,春珊姐还是一如既往地来找我,如果小哥偶尔来了一封家信,她总要多番追问,央求我把信拿给她看。其实她不用央求的,我自愿偷偷地从爸妈房间里取出信来,让她抚摸让她看。她每次都是如获至宝,双手捧着一读再读,直到可以背下来。我多次想把小哥出发前夕说的话转告她,结果却没有说出口,这终于成了我的秘密。
我们家的全家福洗出来之后,我拿着它左看右看,忽然在桂树的一角发现了半条辫子。从它丰厚油亮的样子,我一眼认出了这是春珊姐的辫子,顿时无限伤感涌上心头。我感到某种让人气馁、某种类似于命运的东西。美丽如春珊姐,竟以半条辫子的方式,为自己的爱情做了祭奠。
7
郭公呢,陷入了另一种固执与希冀。那时候,市面上还没有复印服务,郭公把抄写申诉书的任务交给春珊姐。对这个差事,春珊姐倒是不反感,小哥那一手经过训练的小楷早在石帆城出了名,春珊姐一边抄写,一边想起小哥,有时候泪水潸潸,郭公还以为他是替自己的遭遇流泪,对我爸说:“我这个孙女啊,孝顺。”自从小哥去读大学之后,郭公来我家的次数明显少了,他和我爸爸的谈话远不如和我小哥的谈话愉快。在不断的抄写中,春珊姐的书法进步得很厉害,到后来,她抄写的信乍一看,还以为是我小哥亲手写的哩。
郭公不断地向上级寄申诉书,然而一直没有回音。有一次不知受什么触动,郭公脑洞大开,跑到石帆城镇政府去询问,镇政府办公室的小杨非常客气地接待了他。在石帆城,大概没有谁不曾听过春珊姐的美名,正如我小哥不知道春珊姐暗恋她一样,春珊姐也不知道镇上的男人基本上都以她为梦中情人。她只知道她所到之处,男人都对她献殷勤。她以为男人都是这样的,除了对她爱理不理的小哥。
甚至连郭公自己也不知道,孙女的美貌,已经替他在石帆城挣下了某种独特的“权势”,郭公还傻乎乎地以为这种“权势”来自他的孙子郭崇达。这种“权势”让郭公好像某个高官的前辈,大家见到他都客客气气的。小杨脸上挂着笑,殷勤地让座泡茶递扇子,小心翼翼地和郭公聊天。郭公掏出一份春珊姐抄写的申诉书,小杨一听是春珊姐抄的,像接过一个初生娃娃一样接过信,贴在他的眼镜片上认真地读了一遍,其实他在寻找春珊姐留在字里行间的处女香。
读完了信,小杨暗暗为难。那时候要求平反的人确实多,可是郭公的情形不太一样。正如后来他和郭公闹翻之后,他在石帆城扬言的一样,郭公乃是一个逃兵,战场上的逃兵甚至可以和叛徒画等号,可以直接枪毙的。可是那时候小杨心里正藏着不可对人言的希冀,他想了想对郭公说:“老同志,郭爷爷,您这申诉书有个缺点,我也不怕对您实话实说,就是,嗯,哈,没有旁证,从头至尾,那个,都是你自己提供的材料。如果能找到当年的战友,给你写个证明材料,那就好办多了。”
郭公一听急了:“我那些战友不是死了,就是下落不明,我去找谁写证明材料?”
两人谈论了一下天下大势,小杨答应郭公尽力帮忙,郭公说了些感谢的话就回家了。
过了几天,小杨手提两瓶酒、一包茶叶出现在诗书街,走进了郭公的家。诗书街和其他的街其实也没什么两样,街上的小女孩长大以后,正应了那句“一家养女百家求”的俗话,总会有一些陌生的小伙子来纠缠,或者纠缠了一段时间后不再出现,或者纠缠见效,娶走了某个女孩,以后重新出现在诗书街时,街坊便会说:“这是某人的女婿。”或者说:“这是某人的老公。”小杨第一次出现在诗书街时,街坊们都把他视为上门纠缠的小伙子,难免议论纷纷,包括他的长相呀,年龄呀,言谈举止啊,总的看法是长相配不上春珊姐,可人家是镇府的工作人员,这就弥补过来了。春珊姐再漂亮,说到底也不过是个米店老板的孙女。街坊们一致认为,用不了多久,这个小杨准会把石帆城最美丽的女孩娶走。
小杨给郭公透露了一个消息,郭公当年所在部队的首长近期可能要到地区视察,如果能找到他当证明人,一切都将迎刃而解。其实小杨是说鬼话,他一个镇府的小小办事员,哪里能知道首长的行踪呢?然而郭公却相信了,这毕竟是他不断寄送申诉书后的第一个回音,而且是由鎮府的人员上门告知的,这意义非同小可。郭公拿过小杨提来的酒,让胡嬷赶紧去炒两个菜。
小杨出现在郭公家里的事,让我心里掀起了波澜。虽然我知道小哥心里没有春珊姐,他的志向高远,石帆城的一切人一切物都不在他的视线之内。然而由于春珊姐对我小哥的崇拜,让我有了春珊姐是我们家人的怪异想法。当时我还不理解,一个人不想拥有的,为另一个人所拥有,乃是理所当然的,难道让春珊姐当老姑娘?
小杨的频频出现,仿佛让春珊姐抓住了救命稻草,她慢慢地又正常过来,有说有笑,那样子相当漂亮啦!有一次我忍不住对她含沙射影,她愣了一下,小指在拇指上面急速捻动,说:“但凡你小哥心中有一点点我,说一句,我等到天荒地老也是开心的。”说着搂着我大哭,我也莫名其妙地跟着她哭起来。
8
石帆城最美丽的女孩嫁人了,然而诗书街的街坊们全都跌破眼镜,新郎不是小杨。听说春珊姐嫁人那天,小杨喝醉了,在街上到处撒酒疯,逢人便说郭公是潜伏在人民内部的特务,几十年前战场的逃兵,早该枪毙了他。
据目击者说,那天,石帆城第一个百万富翁杜铁容将一辆小车开进了诗书街,停在郭公的米店门前。有人说这是史上第一辆进入诗书街的小车;有人说少见多怪,几十年前的诗书街不也曾经出入过许多车辆?不过没一辆是这么漂亮的。不管怎么样,这辆小车把诗书街的街坊们都镇住了,没人敢走上前来,都远远地望着。杜铁容首先钻出车来,他有着瘦弱的身材、斯文的长相,接着下车的是两条戴着墨镜的壮汉。杜铁容说了句什么,两条壮汉便打开车后厢,抱出好几箱见所未见的洋货来。丰乳肥臀的晓冬姐还没有见过这种阵势,立即转身对着内屋喊爷爷奶奶。郭公胡嬷走了出来,还没说话,杜铁容笑说:“郭公胡婆,我是石街的杜铁容。久疏问候,今天来看看阿公阿婆。”
杜铁容,这个名字在石帆城哪个没有听过?事情是这样的,大概和恢复高考制度同时,也和平反潮基本同步,石帆城兴起了走私潮。那时节,三天两头可以听到,某某某发了大财了,某某某又遭了殃了,随着这些说法,一船船手表、金条金链在黑市间流传着。诗书街的人偷偷地跑进这些弄潮儿的家里,偷偷地把积蓄托付给他们。当时的契约,如果船被政府抓住了,大家倒霉,如果安全上岸,彼此发财。这样过了些年头,石帆城第一个富豪杜铁容诞生了。人人都说杜铁容身家百万,当年“万元户”这个新名词刚刚在报刊零星出现,可想而知百万富翁在民众心目中的分量。杜铁容在石帆城建了一幢豪宅,它矗立在石帆城石街的东头,成为石帆城的地标。从古色古香的铁栏门看进去,它有一个宽阔的庭院,建筑风格中西合璧,玻璃长窗洋气极了,房耳上雕刻的图案却是本地传统。
郭公胡嬷赶紧让座上茶。在杜铁容和郭公胡嬷谈话期间,两条戴着墨镜的壮汉一直守在门前,因此街坊们没有机会蜂拥上前,这种不能参与其中的滋味还是第一次尝到。
杜铁容没坐多久便告辞出门,街坊们不待小车扬起的烟尘在诗书街上消失,都争先恐后拥进郭家。郭公胡嬷已经把那几箱洋货抬进内屋了,对众人的询问也是淡淡地回答。
次日,在石帆城扮演媒婆角色的米碎娘走进了郭家。等米碎娘走出诗书街,春珊姐要嫁杜铁容的消息立即传遍石帆城的各个角落。婚礼即将在望海山庄举行,众所周知,望海山庄是杜铁容杜老板开的,石帆城有史以来第一座酒楼兼宾馆,带着资本主义豪华与颓废的气息。诗书街各家各户都接到了杜铁容的请帖,他还特别交代:不收礼。街坊们都张开了嘴巴,久久合不拢。
9
杜铁容是石帆城城郊十三乡人氏。这十三个村庄依附着石帆城而存在,在石帆城人的眼中,却如不在。正如石帆城人听到诗书街,会发出一声惊叹:“富人区。”听到十三乡,未免要鄙夷地撇撇嘴:“十三乡的。”在石帆城人的刻薄话语中,是这么形容十三乡人家的:“门后只有一钵尿。”
其实石帆城人有所不知,这一钵尿往往是全家人一夜的排泄物的综合体,每天早上须挑到菜地里浇菜。那天早晨,杜铁容的寡母捏着他的鼻子将他的美梦强行中断,同时将一句话送入他耳中:“该去浇菜了。”杜铁容揉揉眼睛,有些恼火。等他挑着粪汁出了村外,看到清晨的田野,他便快乐起来,甚至哼起了一两句荒腔走板的白字小调:“蜡烛有心还惜别,青鸟无情心难通。”他甩着胳膊,在田间小路疾步快走。忽然,有一个年轻人在曙色中飞奔而来,杜铁容稍稍往路边一避,生怕粪汁污了人家,谁知这人将手一探,一串金灿灿的东西顿时掉进粪桶,年轻人死死看了杜铁容一眼,这才往前跑去,不过这次脚步从容多了。
大概半支烟时间,田间小路上又出现两个年轻人,虽然没穿制服,但看他们腰间挂着手铐,杜铁容立即知道他们是“便衣” 。那年头,新生事物层出不穷,高考、平反、香港客、外出打工,还有走私潮。杜铁容隐隐约约猜出了怎么回事。
两个便衣边扇着鼻子前的空气,边问杜铁容:“看到斑鱼了没有?”
杜铁容心一紧,将手一指,两个便衣朝年轻人消失的方向追去。
杜铁容听过斑鱼的大名,当时十三乡走私的人那么多,如果硬要找出一个始作俑者的话,可能大家都会说:“斑鱼。”斑鱼出身渔民,有一次在深海不知遇到了什么人,帶回了一船的手表和半导体,大赚了一笔。奇怪的是,这个始作俑者似乎运气不佳,不少后来者弄到了人生第一桶金后,不是金盆洗手干实业去了,就是升格为幕后大老板,不再亲自参与行船。可斑鱼一直拼搏在狂风巨浪中。这可能与他的好色、好赌有关。据说他曾一夜之间嫖了十一条女,又曾一夜之间输掉二十万元。
两个便衣追出数百米,忽然一个便衣折返来,捏着鼻子对杜铁容嚷嚷。杜铁容听不清他说什么,但很快明白他的肢体动作的意思:“将粪桶放下。”
便衣转着身子在地上捡了一根树枝,转过身吸了一口气,这才将树枝伸入一个粪桶,搅动了半天,转身喘一口气,又继续搅动,不一会儿,便衣的脸色发红。
杜铁容一言不发,静静地看着他。
便衣终于扔掉了树枝,跑掉了。
杜铁容将粪桶挑到菜园,浇了菜,桶底露出金灿灿的东西,他四周张望了一会,将粪桶挑到一个小水潭,将金灿灿的东西倒进去。这东西进了水潭,如昏暗的舞厅亮起了灯光,照出了潭底的水草、小鱼等。他知道,这样的东西揣在怀里不安全,埋在看菜园子的狗吠寮(乡间一种竹子和稻草搭成的低矮“房子”。果瓜成熟季节,看园人时常带着一条狗在里面栖身。如有人走近,狗便会狂吠,因此俗称“狗吠寮”)里容易被发现。
想了想,杜铁容找来几张破纸和树叶,将金灿灿的东西包了,将它埋在水潭底。
刚刚埋完,两个便衣押着斑鱼走过来了,一个便衣喝道:“斑鱼说了,他将金项链交给了你,还不交出来?”
杜铁容看斑鱼,斑鱼迅速地努了努嘴。
“我不知道你说啥?”杜铁容老实巴交地说。
斑鱼这时出声了:“警察大兄,我哪有什么金项链。快放了我吧!”
一位便衣踢了斑鱼一脚:“放了你,想得挺美。”又将手一指杜铁容:“你这家伙不老实,跟我们走一趟。”
杜铁容在拘留所里吃了三天监饭,什么都没有说。出了牢,他依旧挑着粪桶去浇菜,斑鱼蹲在田头候他。
“兄弟,把东西还给我吧!”他笑眯眯的。
杜铁容什么都没有说,带他来到水潭边,跳下去挖了半天,掏出一串金项链,洗了洗,递给斑鱼。
斑鱼像捻念珠一样捻着金项链,塞进怀里,另一只手取出钱包,掏出一沓钱递给杜铁容:
“兄弟,谢谢了。”
杜铁容手一挡:“这本来就是你的东西。”
斑鱼做出塞的动作,杜铁容做出躲的动作。
“是不是嫌少喏,兄弟?”
“没的事。不是我的东西,挂在我鼻子上也挂不住,是吧!”
斑鱼确认杜铁容真的不想要报酬,脸色和眼神都变了,他还是头一回看到这种人。
“你知道我是谁吗?”
“你是斑鱼,我听说过。”
斑鱼来找杜铁容,原是做好了一切准备,如果杜铁容想吞他的金项链,那么他将要启用他贴身藏着的利刃,如果杜铁容漫天要价,他会让杜铁容明白报恩也是有限度的。他唯一没有想到的,正是眼前这种情形。他有些不知所措,仿佛陷入情关的小女孩,围着杜铁容打转,不愿离去。瞧这个杜铁容,虽然看上去不是聪明绝顶的人,可也不是鼻涕流到下巴的角色呀。这样的人,为什么不要钱呢?
“那,兄弟我告辞了。”斑鱼学电影里的角色右手握拳,往左手掌心一击,行了个礼。
“好的。”杜铁容转身就走了。
斑鱼看着他的身影,一阵发呆。
10
几天后,斑鱼突然来到杜铁容家,左手提了一串猪肉,右手提了两条鱼。他把猪肉和鱼交给杜铁容的妈妈,说:“阿姨,我和铁容是朋友,晚上在你家吃饭。”
酒足饭饱,斑鱼说:“咱们到外边走走吧!”
无星无月,俩人朝一片木麻黄林子走去。斑鱼说:“兄弟,知道为什么别人叫我斑鱼吗?”
“不知道。”
“斑鱼值钱呐!我们家是世代渔民,我随爸爸出海,我爸老是希望捞到斑鱼,那些阿公阿婆、叔伯阿婶取笑我爸,都把我叫成了斑鱼,嘿嘿!”
“斑鱼真的很好吃。”
“哈哈。”
穿过木麻黄,海滩出现了。斑鱼在一块圆石上坐下,杜铁容也在他身边坐下。斑鱼递一支烟给杜铁容,杜铁容摇摇手。
“哪有男人不抽烟的。”斑鱼硬把烟塞进杜铁容手里,拿出一个银色打火机,头部卧着一个西方裸女,“锵”一声,火苗蹿上裸女的奶子,杜铁容只得凑上去,点着了烟。杜铁容抽了一口,直咳嗽。
“你是真的不会抽烟啊!”
两人听了一会儿海涛声。忽然,夜色里多了一块慢慢移动的黑色,斑鱼掏出一个哨子,吹出一个长音。海面上回了两个长音。杜铁容努力张着眼,看着那移动的黑色越来越近、越来越大,终于现出了一只船的样子。
斑鱼又吹了三声短促的哨音,木麻黄里忽然冒出十几条大汉,每条大汉都带着一个塑料桶。船停了下来,在朦胧的夜色里可以看到它有点兜兜转转的。大汉们脱下衣衫,扔在沙滩上,抱着塑料桶往船游去。
大约一支烟工夫,大汉们开始陆陆续续游了回来,当他们爬上沙滩时,都弯着身子,手里的塑料桶沉重了好多,放在沙滩上,散发着淡淡的光芒。杜铁容第一眼像看到了哓哓动弹的虾姑,他咬咬自己的舌头,疼的。手表,满桶的手表,十几桶都是手表。当年,手表可是稀罕物,在此之前,杜铁容只在有钱人的手腕上看过表,村里不少孩子,拿圆珠笔在自己的手腕上画个手表形状,也玩得蛮高兴。当时男女订婚,流行以手表定情,手表越贵表明越有身份。
斑鱼随便提起一个塑料桶,对杜铁容说:“你拿回去吧!”
“给我也没用啊,我卖不出去。”杜铁容老老实实地说。
斑鱼一阵狂笑:“明天你替我送到一个地方去。”
关于杜铁容发家的传说很多,我也是道听途说,不知真假。
11
黄昏时分,杜铁容的“货船”在石帆城某处沙滩登岸,这原本是个非常偏僻的所在,杂草丛生,大白天人迹罕至。然而杜铁容的望远镜里忽然出现了一个精灵,不,仙女。那么美丽,又那样孤独,抱膝坐在一块岩石上,若有所思。
杜铁容看呆了。“货船”泊在浅滩上,杜铁容丢下它不管,径直朝那仙女奔去。仙女若无所觉,看看日头落尽,才起身回家。她不知道,自己身后尾随着一个男人,那是石帆城最有钱的男人。杜铁容跟着春珊姐进了石帆城,很快便打听到她的名字……
杜铁容和春珊姐的婚礼,让人见识了什么叫豪华。婚车一十二辆,每辆都披红挂彩,浩浩荡荡地开进诗书街。为了营造喜庆的气氛,诗书街的街坊们都自觉把自行车、送货的小推车往家里收,把街道让给婚车。可惜的是,诗书街多年失修,坑坑洼洼的,给婚车造成了一定的麻烦。好在诗书街保留着上个繁华年代留下的整齐划一的骑楼,尽管旧了,却自有一种旧式的威严,还能衬托出婚车的气派。
春珊姐解下辫子,做了一个时髦的卷发。新娘身着大红旗袍,在两个故作镇定的伴娘中间嘤嘤哭泣。我们诗书街有这样的传统,叫“哭阿母,双头好”,新娘的哭泣与否关系到婆、娘两家的兴旺发达,非哭不可。盛大的婚礼总是让人念念不忘。新娘踩着红地毯上了车,跟在后面的是郭公胡嬷、晓冬姐和石帆城女性的梦中情人胡崇达。许多旁观的街坊感叹:最小的孩子却先出嫁了。在上车之前,春珊姐回头看了我一眼,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春珊姐这一眼别有含义。然后,春珊姐将一束花抛给胡崇达,并说:“愿阿兄早日娶阿嫂。”胡崇达一直呆呆地跟着,这时仿佛吃了一惊,抢前半步将迅速坠落的花束接过,那角度刚好与我目光相接,他那双俊美的眼睛忽然朝我眨了眨,把我吓了一跳。
杜铁容在自己开的望海酒店从一楼到六楼全都摆了酒席,其菜式也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服务员一律穿着民国时代那种学生装——白衣蓝裤,戴着空姐一样的白帽子,实在让街坊们开了眼界。杜铁容的婚礼值得记入石帆城史。
在众人大快朵颐的时候,没有人注意到小杨在石帆城里撒酒疯。小杨不敢骂杜铁容,镇长副镇长都是杜铁容的座上宾,你小杨算个啥?小杨只敢骂郭公,骂他攀高枝,骂他是叛徒。骂来骂去也没人听,因为镇里的人都跑去喝喜酒了。小杨只好骂给一条狗听,后来总算来了一个乞丐,忙执住乞丐手,訴说衷肠。那乞丐好像也是经历了一些伤心事的,一边大喝小杨递上去的劣质酒,一边狠骂负心人。两人骂来骂去,天色黑了,小杨醉了。
次日小杨醒来,发现自己躺在诗书街口的垃圾桶边。他清清干涸的喉管,往没有春珊姐的诗书街望了最后一眼,拍拍身上的脏东西,走掉了。
12
春珊姐住进了杜铁容那座闻名石帆城的大屋,她曾邀请我去她家做客。单从外面看,你还不足以明白这座房子有多豪华,客厅里摆着一套檀香木家具,包括像小屋一样大的茶几,十张雕着龙凤的单人座椅,两张四座位的长椅。她的房间比诗书街的一座房子还要大,配有浴室、衣帽间,还摆着那时难得一见的32寸电视机,房间里的柚木地板和小孩的脸蛋一样光滑,赤脚走过,麻酥酥的舒服。
春珊姐给我泡一种看上去淡淡的茶,喝起来颇有余味。她给我摆了好几种糖果、水果。我问杜老板哪去了?春珊姐说他长年在外,一个月难得回家一趟。
坐了一会,杜铁容的寡母从楼上下来了。这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婆子,当得知我是谁家的闺女后,她说了一句颇文雅的话:“书香门第哦!”
春珊姐和她的家婆要留饭,我婉辞了。
那天从春珊姐家里出来后,沿着树荫回到家中,我发觉我和春珊姐已经没有了当初的亲密。尽管她每回娘家必顺带来看我,给我带一些稀奇古怪的小礼物,我也照样为她泡茶、递糖果,可她身上多了种陌生的气息,那是她的主人在自己的领地里留下的标志,这种气息准确无误地表明:“瞧!这个美丽的女人是我的,我的。”这种气息驱逐了春珊姐身上的处女香,让她既讨厌又迷人。我不知道,春珊姐是否后悔过,从春珊姐身上不断变换的时髦衣服来看,杜铁容对她不错。她的穿着打扮成了石帆城女人的风向标。
那段日子是郭公胡嬷活得最滋润的日子,作为石帆城第一个百万富翁的亲家,郭家不经任何努力便摆脱了物质的制约。郭公胡嬷时常给左邻右里送一些稀罕物。郭家米店甚至拥有了诗书街第一辆送货车。不过在我看来,晓冬姐仍然是晓冬姐,笑眯眯地为街坊们送米;如果客户比较远,晓冬姐也时不时会动用那辆送货车。郭崇达也依然四海为家,偶尔才出现一回;奇怪的是,他一直没有结婚,街坊们都说他挑女人挑花了眼。
有一次在品尝过一种国内初见的洋酒之后,郭公不知怎么想起了向上级反映情况的事。他乘着酒兴跑到镇府去找小杨,小杨既不让座也不敬茶,直勾勾地瞪着他,仿佛在看吃屎的狗滚泥浆的猪。郭公被小杨那样的目光盯着,酒意神速消失。他忽然觉得对不起小杨,正想说点什么,小杨伸手把他请了出去。
郭公低声嘟囔着出了镇府办公室,正想回家,镇长扶着二楼的栏杆向他招手,扬声要他上去坐。镇长殷勤地给郭公让座敬茶,差不多让郭公产生镇长就是小杨的错觉。在镇长的鼓励下,郭公谈了自己多年来申诉的事。镇长答应帮忙。镇长同时请求郭公在杜铁容面前多多美言,为家乡的建设多出力,比如说,石帆城的石街破烂不堪,也该修修了。郭公也诺诺答应了。
13
尽管杜铁容一个月难得回家一趟,春珊姐的肚子却迅速隆起。我必须说,春珊姐成了孕妇也是石帆城最美丽的孕妇,她身上的孕妇装也带着领导潮流的气派。她的肚子大得好像是假的,让人怀疑是不是怀了双胞胎甚至三胞胎,这样的肚子让我震撼,它毁坏了很多又创造了很多,让一个女人面目全非。
春珊姐的大女儿嫣若降生那年,郭公家又发生了一件奇迹。那天,诗书街一下子来了两辆车,其中一辆是镇府的,街坊们大都见过,另一辆是吉普车,虽旧却带着一种凛然的威严。街坊们呆呆地看着它们开过来,突兀地停在郭公家门口。镇长先跳下车来,点头哈腰,吉普车上走下一个将军模样的人,问了一句:“就这家?”石帆城镇长笑容满面,侧身为将军带路,一个秘书模样的人落后将军半步,两个穿着军服的警卫员在门口站岗,让人望而生畏。
街坊们目瞪口呆,这郭家真是善于创造奇迹的人家。
大约一个小时以后,将军和郭公几乎同时出现在街中,两人搂在一起大哭。将军上车后,还摇下车窗向郭公摆手。
街坊们开闸的水流般涌进郭公的家,郭公家中多了一个军用水壶,上面有某某军区后勤部的字样。郭公还主动告诉街坊们,这是他的一个战友,已经当上了将军。将军今天来看望他,还给他送来了500元。
原来小哥替郭公写的申诉书到底生了效,一位同样参加过那次著名战役的将军记起了有这样一位战友,于是专程来诗书街探望。
那时候,石帆城有一种论调:你可以看不起一条鸡、看不起一条牛,可你不能看不起一个人。一个人除非到死了的那一天,你不能料定他身上会发生什么事。那时候,许多奇迹正在眼皮底下发生,助长了这种论调。
14
忽然有一天,石帆城街道的墙壁上总是张贴着法院的公告,打个红叉的,起码枪毙一个人,没打红叉的,没有枪毙人。红叉的公告大多是杀人、抢劫、强奸。没有红叉的公告大多是“投机倒把罪”。这些公告简直成了街坊们的故事读物,尤其那些强奸犯的故事,闲人们茶余饭后议论纷纷。当然,后来电视、电影、网络普及了,街坊们读到了比那些公告更为复杂的故事。
有一日,我在一张没有红叉的公告上看见了杜铁容的名字,当时涌上我心头的第一念头是:不幸的春珊姐。杜铁容坐牢的消息传开之后,街坊们说什么的都有。你只要听听他们的议论,必会惊讶于多数人“瞧不起穷的,嫉妒富的”的心理。很多人预料春珊姐不日将会提着一个破布包,像乞丐一样回到诗书街来。他们这样说的时候,也许心中隐隐出现郭公当年出现在诗书街的一幕。然而这一幕始终没有出现。杜铁容家大业大,不是说塌就塌的。春珊姐照样回娘家,但并不落魄,她又生了两个男孩,昭若和莫若,简直是杜铁容的模子印出来的。嫣若虽是女孩子,却带着两个弟弟吵吵闹闹,调皮捣蛋,如果不是太过分,春珊姐一般都放任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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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郭公死了,但并非死于街坊所热望的落魄,而是,死于虚荣。
那些日子,我忙于备战中考,蓬头垢面,生物钟紊乱,大有“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劲头。大哥小哥都打电话提醒我,人生有几个关键时刻,我所面临的即是其中一个。此时不拼更待何时?
那天黄昏,我晕头晕脑从学校回到家,刚进诗书街街口,望见我们家门前搭起了办葬礼的凉棚,凉棚两头各放一张倒放的椅子,椅子上贴着两个毛笔字“借路”。我吓了一跳,赶忙踩刹自行车,没等停稳就跳进屋里。
“谁死啦?”我突兀地问。
正蹲在院子里淘米的妈妈抬起头,说:“郭公。”
我明白了,我们石帆城办丧事都是这样,谁家门口都没有那么宽的场地,需要向左邻右舍借地。尽管郭公是我们诗书街最老的人,打从我有记忆时起,他已相当老了,满脸皱纹,甩着一只茶槌样的左手,走近来一股阴风,但聽到他的噩耗,仍让我悲伤。
郭公的死因是妈妈告诉我的。不知从何时起,诗书街忽然流行镶金牙,不少人将满嘴好好的牙敲掉,换上金牙,换一颗要五元钱,可以说是很奢侈的消费了。好些人的脑子好像突然出了问题,全都以一口金灿灿的牙齿为荣。试想,电影里满口金牙者不是汉奸,便是狗腿子,哪有一个好东西?但那些人好像中了邪。你不能和一个中了邪的人讲理。郭公也中了邪,不过他那口摇摇欲坠的牙齿说实在的也该整整了,他曾经在吃饭时发现一颗门牙脱在饭粒中。所以,郭公想换一颗金牙,并非全然出于虚荣,而是有着现实的需要。
那个给诗书街人换金牙的张牙医假扮正规医生,也穿上一件白大褂。告知郭公换牙的价钱之后,他让郭公躺在一张牙床上,让他张开嘴。一阵臭气让张牙医禁不住要呕吐。不过,郭公那仅剩的几颗牙齿既黑且摇,不费吹灰之力即能拔掉,实在比那些满口好牙的人容易操作。因此,张牙医在内心里将那阵臭气抵消了。果然,张牙医轻轻一拔,郭公的一颗牙已离开了牙龈,再一拔,又一颗。拔完,郭公坐直身子,张牙医正想喊他躺下,郭公忽然浑身颤抖,脸色大变,一会儿就死翘翘了。
张牙医吓得魂飞魄散。
众人一边将张牙医扣住,一边将郭公送到石帆城卫生院。石帆城卫生院宣告郭公已经死亡……经过石帆城的法医鉴定,郭公身罹癌症而不自知,已经是晚期了。如果不拔牙还好,一拔牙那毒素冒出来,必死无疑。我心里有些难受,虽然郭公是我小时候噩梦的来源,可他毕竟是春珊姐的爷爷。
石帆城葬礼的高潮在出殡日,一班锣鼓从早上开始敲敲停停,法师身穿道服,又唱又跳,还指挥孝子贤孙适时发出哭声。许多人穿着麻衣,站在凉棚下闲聊,这是郭家五服内的亲人。亲戚朋友来相送的,都被让在椅子上,上茶。依我们这里的风俗,大长子孙(大儿子的大儿子)看到亲戚朋友来送奠银的,须下跪奉茶;可以看得出来,郭崇达并不乐意充当这个角色。是不是他嫌弃郭公不是他的亲爷爷呢?反正他那不愿意谁都看得出来,但谁也拿他没办法,他把这当成了演戏,别人也不好指责他。
郭崇达、晓冬、春珊除了麻衣,头上还戴着草编的麻圈。都说“女要俏,一身孝”,胖了两圈的春珊姐依然那么美丽,嫣若、昭若、莫若依旧吵闹,有时候需要郭崇达吓唬一下。
出殡时辰到了,街坊们都站在诗书街两旁送郭公最后一程。我也和家人站在门口。送葬的队伍慢慢过去,郭崇达手捧香炉,走在棺木后面亲戚朋友的前头,他几乎和我擦身而过,旁若无人地盯着我。我忽然心跳加快,他又像春珊姐出嫁那天一样,朝我眨了眨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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