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稚园往事

2019-09-10 07:22温文锦
作品 2019年8期
关键词:小瓶幼稚园孩子

温文锦

手风琴,是恋人的一种。

与小瓶分开后,我成了一名异性恋。倒不是说特意或者什么特别的缘由,只是自然而然地从那时起,遇见合心意的对象多半会是异性,渐渐地,我也就开始了与异性的交往。

和小瓶在一起的时候,我们头发长度总是一致的。不论是我特地把头发烫卷也好把头发修短也好,不出半个月,多半会长成与小瓶一致的长度。久而久之,我也就懒得理发,只要小瓶把她的头发修好,我的头发便会趋向相适应的长度,像两个相约长大的孩子。

“像两个相约长大的孩子”这话是小瓶说的,不知不觉想起的时候,已经是我和她分开的第七年,我坐在厨房里的桦木餐桌旁,悠闲地喝着白咖啡,冬日的暖阳透过玻璃落在不锈钢水槽里,果蔬架上的苹果与橘子在塑料果篮里分享阳光。由于太安静,這一切有些失真。

也就是这几天才想起小瓶的,接着便是一阵接着一阵地想起,直如时光倒流般不可遏制。

那年究竟发生了什么?我用小勺细细地挖出覆盆子蛋糕放进嘴里,酸甜的馨香从舌尖延展下去,好像是答案的一部分。

“你喜欢橘汁吗?”她端来一杯橘子汁,放在我面前。我下意识地缩了缩手,或只是意识里有缩手的念头而实际未有任何动作,“谢谢。”我斜盯着她散落在肩膀的发梢,说了声谢谢。

橘汁凉得有点过瘾,我像小鹿触水般啜了两口,便放在一边继续静坐等待着。

“你是附近这音乐学校的?”她问。

我耸耸肩,不置可否。

“从小我就特别喜欢拉手风琴,想着念完中学可以投考音乐学校,谁知千里迢迢来到这里,竟然发现这个学校并没有手风琴专业,所以……”她拨了拨头发,连同我盯视着的视线被拨到了后方,“便来了这所琴行做销售员。”

“挺好的。”我说。

“我也这么想,学校常有老师过来这里试琴,叮叮咚咚很像在招呼我,‘来嘛,来我们学校嘛’。”她朝我大方一笑,露出左边一颗虎牙,很像不规则的琴键。

我也冲她一笑。她便把拨到耳畔的头发又拨回来,不知为什么,我竟觉得自己的头发好像也被风撩了撩。

在我发怔之际,里面琴房的巴赫小奏鸣曲停了下来。“轮到我了。”我一下起身,把她吓了一跳。接着她很快地调节好表情,冲我点点头,“加油哦。”

那日面试我并未如愿地成为琴行的教员,只自然而然地与她成为了恋人,一个月后我找到一份幼稚园教管员的工作,她便搬来与我一起,我们租住在铁路沿线的一间民房里。每当有火车由远及近地驶过时,她的头发便随着铁轨的节奏轻轻飘扬。

“你说什么呢?”

“我说你耳朵真好看哪。”

“什么好看呐?”

“什么都好看呐?”

“我说你好看呐?”

我们大声地对着话,趁火车驶过时胡乱说着心里话,火车一走我们便回复了原样——一个埋头看书,一个煮茶切菜。好像每次火车来,我们的关系就会变得亲密一点。

我工作的地方是一个区属的幼稚园,从住的地方弯过两条街,三棵细叶榕,一个菜市场和半条铁轨——之所以是半条,是因为另一端是废弃的轨道,穿过轨道,便到了那所人很少的幼稚园。白天我在幼稚园负责登记接送上学的孩子,带领晨练,分发早餐奶,午睡时负责照看入睡的孩子,音乐课老师不在时便负责弹钢琴,通常是《咪咪流浪记》《红蜻蜓》《北京有个红太阳》之类的曲目,孩子们唱歌的音域通常五花八门,一旦跑了调,会绕到很远的地方不回来。偶有园长的父亲不在这里的晚上,我便过来值夜班。园长的父亲是这所幼稚园的创办人,几乎大半生都以幼稚园为家,即便退了休,也喜欢在这里住着,晚饭前睡觉前各绕着园里小操场巡视好几趟,差不多相当于半个警卫。

不知为什么,我很喜欢值夜班。所谓值夜班,就是提着小瓶给我暖好的宵夜便当,卷着小洋毯过来弹琴的夜晚。住的房间是有被褥的,可我喜欢带着我的小洋毯来,安安静静地睡了过去时,闻得到毯子上小瓶的味道。这样的夜晚,我几乎大部分时间都在弹奏巴赫,音乐室后门便是那黑魆魆的铁轨,从前属于火车的地方,现在被火车和人类都遗弃了,所以我得以尽兴地弹琴。

有一次值班,小瓶来看我。我们在音乐室里做爱,入秋时分裹着小洋毯其实并不太冷,但小瓶说,她看到有个孩子的影子在玻璃窗上晃动。

小瓶的直觉一向很准,所以这样我才哀愁。这毕竟是只属于孩子们的地方,后来她来,我们就只在二楼的天台上抽烟。

“我看见火车相撞了。”有个叫海诚的孩子这样对我说。

“什么时候的事?”我问。

“午睡的时候我迷迷糊糊听到响亮的声音,爬起来掀开窗帘一看,两个火车撞在一起,像贪吃蛇接吻。”

“海诚,你是不是做梦了?”

海诚摇摇头,“老师姐姐,我没有做梦呀。我的名字叫诚,奶奶说要我做个诚实的孩子。”

孩子们叫我老师姐姐,因为他们喜欢叫我姐姐,但又必须叫老师。我沉默了一会儿,问:“那你害怕吗?”

“不,”海诚说,“只是想告诉老师姐姐,火车相撞的样子像接吻。”

我一下子想起初冬时分我和小瓶在厨房里,迎着火车接吻时的样子,“是吗?老师懂了哦。”

见我这么回答,海诚满意地点点头,拎着塑料小铲高高兴兴地和其他孩子种凤仙花去了。

小瓶看见了海诚,海诚看见了火车,那火车看见了什么?我正想着,海诚又跑回来,偷偷附在我耳边,“老师姐姐,这是个秘密,答应不要告诉别人哦。”

“好的,答应你。”我伸出手和海诚拉了拉钩。

海诚种的凤仙开花时,这孩子死了。得了白血病,生病前唱歌特别好听。回忆这种东西,总是离奇地鼓惑我。我把凤仙花摘了一朵下来,放在钢琴上,用来弹琴。小小合唱团歌声响起时,那里也有天使的歌声。

小瓶从琴行辞职后,我问她要不要来幼稚园当音乐老师。她没有答应,找了一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当收银员,晚上有空便到附近的酒吧拉手风琴。

那年年底幼稚园举办了小型新年晚会。园长租用区礼堂的三角钢琴开的晚会,从傍晚一直持续到元旦零点。孩子们又唱又跳,牧师也来了,我在合唱团里给海诚留了一个位置,园里谁都看得出,我对这孩子极其偏爱。

晚会茶歇,我从琴凳起身,一位卷棕发的女士举着碳酸饮料替代的酒杯朝我走来。

“我是海诚的母亲。”她对我说。

虽非引人注目的美女,但就孩子母亲的年龄来说,她年轻得令人吃惊,打个不恰当的比喻,她的容貌气质很像海诚生前种植的那株白色凤仙花。

“感谢您来参加我们的晚会。”

她嫣然一笑,“我是代替海诚来的,我知道这孩子心里,说什么也不愿错过这个新年晚会。”

“是吗?”我也面带与她同样的笑意,“这些歌曲您可喜欢?”

“好熟悉啊,”她说,“常常听这孩子在病房唱起。”

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就说,“如果您喜欢,接下来再让孩子们表演几首。”

“谢谢,不必客气。”

接着我弹了几首新年的歌,孩子们好像总也唱不倦似的,每弹完一首,我就停下来看海诚母亲的眼睛。

“看,下雪了。”站在最高一排的一个孩子发现了窗外的雪,接着孩子们尖叫着涌到操场上,纷纷去看雪。教师们和家长们也忙不迭地跑出去照料孩子,我和海诚的母亲剩在那里,我看了她一眼,她注意到我的目光,朝我微笑起来。

“下雪了吗?”她走近窗户,看着窗外的雪,“这可能是我和孩子父亲在这里的最后一个冬天了。开春,我们就移民去澳洲。”

“啊。”来不及感慨,我好像知道为什么。

“所以,在这里是最后一次看到雪了。”

不成形的雪片儿零零碎碎散在铁轨上,和出街灯莹然的光,又经不起细看,就消融成冷伶伶轨道的一部分了。和这个女人温和地聊着天,我忽然很想给小瓶挂个电话。

“在新的城市,重找工作,换房子,生儿育女,将人生推倒重来,所以这一次,幼稚园的歌声也好,冬天的雪花也好,都想认认真真看个够。”

“嗯,孩子的父亲呢?”我问。

“他大概还在家看电视。我呢,是找了借口自己跑出来的。说是忽然想喝一碗蛋糕店的热巧克力汤,就披上大衣跑出来了,这个理由,够怪吧?”

“嗯。”

“大概是孩子去世后,丈夫对我说出的什么怪理由,都能够接受呢。”

“是吗。”我想象着一碗热巧克力汤的样子,好想马上做出来端给她喝,“晚会上没有准备热巧克力,没关系吧?”

“什么嘛,只是一个理由而已呢。”她的眉心笑的时候聚拢细细密密的细纹,要不是下雪,我还真看不见。

雪下得愈来愈繁密时,新年的钟声敲响了。我和孩子们最后献唱一曲《新年祝福》,当歌声结束时,我发现那女人已经从人群里消失了。

回到家,和小瓶相拥而眠时说起這件事,她忽地从被窝里爬起来,顶开窗户看雪中的幼稚园。铁路的讯号灯明明灭灭的,冷飕飕的寒风吹进屋里来。

“小心着凉。”

衣衫单薄的她对着大雪抽完一根烟,又钻进被窝里来。我触着小瓶冰凉凉的脖颈和后背,好一阵后她的身体才变得温暖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小瓶转过身来搂住我的腰,细长的手臂盘在我的小腹上,我以为她是睡着的,深夜里我们都醒着。

“我曾有个姐姐,”她顿了顿,“我曾有个姐姐,你知道吗,我有个姐姐……”

黑暗中我聆听着小瓶式的呼吸声,那种呼吸的方式和手风琴起伏的质地很像,我以为她会继续朝我说些什么,在我屏息静气等待的时候,她的腹腔发出了轻轻的鼾声。

翌日一早,我仍在被窝里酣睡,迷迷糊糊侧身触碰到一个温暖的什物,方形的又热乎乎的,好像是她在被窝里产下的卵。我摸着方形的温热体,觉得暖融融的,可是不到两分钟,就被烫醒了。

自从小瓶在便利店上班以来,每天早上总会叮热两个便当,或炸鱼酸萝卜口味或窝蛋鸡柳口味,总而言之是前一天晚上便利店卖剩的盒饭套餐。她把叮好的一份塞进被窝,吃完自己那份,这才急急忙忙换上工作服出门搭电车。

打开混着自己体温的便当,我边吃边看经过的火车。元旦的清晨好像经过的火车特别多,雪花根本冷得看不见,只有淡白色的雾气被一阵阵经过的车厢驱散,又弥合。昨晚小瓶到底对我说了什么呢,吃着黏黏腻腻的食物,我赫然意识到今天的便当换成了菠萝咕噜肉口味。从便利店的恒温箱里取出来,塞进鼓鼓的环保袋里,在风雪交加的车站冻得硬邦邦之后被带回家,在冰箱里经过一夜的冷冻,才被取出来温热送进胃里的咕噜肉,滋味感人得不可思议。一定是昨晚相约度过新年晚餐的人太多了,才有这样好吃的口味剩下来吧。

把最后一块咕噜肉送进胃里,我回屋冲了一杯即溶咖啡,喝完咖啡便开始扫地,擦窗,清理碗柜。屋里没有暖气,干活的时候我不时跺着脚,把浸了冷水的手放到嘴边呵着气。

幼稚园一放假,我便觉得天气冷。一开始不明白为什么,后来想想,大概是孩子们的体温较之成人高一点点,被孩子簇拥着,总是暖暖的。

酒吧的音乐会八点半开始。我是穿着小瓶的粗线毛衣羊绒外套和印第安围巾去的,手套也没有戴,进去后把双手放在暖气管上烘了又烘。酒吧的船长看见我,递了杯鸡尾酒过来。船长长得很像黄种人版的约翰尼德普,总觉得他是那种很适合在人群中汲取孤独的人,每次来,他会用一小杯酒代替打招呼。

九点差一刻,乐队开始演奏《风之谷》。戴着绒线帽坐在角落里的小瓶,怀抱手风琴的样子有那么一刻让人觉得很像海里来的鱼。

不知是否因为过节的缘故,酒吧较之往日嘈杂些。乐队演奏得很认真,掌声却稀稀拉拉的。一个戴眼镜的高个子男子端着酒杯坐到我身边,他问我喜不喜欢彩虹乐队。

这个话题好突兀啊,况且现场演奏的音乐和彩虹乐队根本没有任何相似的地方。不过,我还是认真地回答了他这个问题。

“我的前女友非常喜欢彩虹乐队来着,为此她甚至辞去工作买了机票去悉尼看彩虹乐队的巡回演唱会。”男子扶了扶眼镜说。

听着男子的说话,我的目光仍不时地看着台上的小瓶。有那么一小会儿乐声低下去,而我们的谈话像随着低伏的水流而露出的山石那样局促。

“啊,彩虹乐队是很好的乐队。”我重复着之前的话,“你呢,你喜欢吗?”

男子发出了一声叹息,抬头注视着台上演出的乐队,端起酒杯啜了一小口酒,“HDYE唱歌的样子,多少年了,还是令人讶然。”

他这么一说,我忽然觉得眼前这人的面部轮廓和主唱HDYE何其相似,何止是相似,简直是从HDYE身上取出一块模子浇筑出来并施之以年轮,戴之以眼镜的产物,一瞬间我多少有点理解他那前女友的选择了。

“为彩虹乐队干杯。为HDYE干杯。”我举起泛着鹅黄灯光的半杯鸡尾酒,男子也举起了自己的杯子。男子的杯沿触碰我的杯壁时,我感到他身上某一部分的怅意也传递了过来。

乐队换了首活泼的爵士乐曲,如果没记错的话,是《海上钢琴师》里的插曲,钢琴的配乐由小瓶的手风琴演绎出来多了几分俏皮。这就是小瓶,她总在乐曲不经意的地方加上独属于自己味道的烂漫琶音。

“手风琴的声音听起来有种近乎晦暗的透明,就像被雨水浇湿的积雪融散后的样子。”长得像HDYE的男子侧耳倾听了一会儿音乐,说道。

“你见过雨水浇湿的雪地?”

“没有。这种东西,只能想象,不是吗?”

“是吗?”我想象了一会儿下雨的雪地,柏油道两侧厚厚积雪,校园看台如雾似霜的薄雪,以及幼稚园单车棚上毛茸茸的淡雪,不管怎么想,雨里总是夹着雪。

“谢谢你同我谈论彩虹乐队。”男子拿起空的酒杯,起身前表情严肃地说,“之所以想象不出,是因为你同那雪呆在一起。”

回去的路上小瓶买了大份的鱼丸和两罐清酒。演出完后她总要吃点什么,不吃就睡不着,像个孩子似的。我把来时所穿的羊绒外套给小瓶披上,她却把自己的绒线帽给我戴上,711路车迟迟未到,小瓶说自己饿了,我们便在灯火恍惚的巴士站台依偎着吃鱼丸,喝清酒。

寒假过后,幼稚园来了几个转学生。虽然每学期都会有新生插班,但这次来的新生好像格外让人在意。

“我叫春晓,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叫春晓的孩子长着一张略扁平的胖脸,耳朵却很大,即便是抿着两根辫子也露出耳沿来,介绍自己名字的时候整个脑袋都在晃。

春晓说完自己的名字,整个班都在哄堂大笑,因为前一天的童谣课老师刚讲过这首诗。笑得最久的一个熊孩子掀翻了邻座的小板凳。

春晓苦恼了好一会儿,茫然地看了看弄翻的小板凳,咬着嘴唇上去将板凳扳正,这才回到座位上。我当时很想过去轻拍她的肩头,但想了想又忍住了。

春分一过,积雪消融得好快。屋檐上、走道、树梢以及旗杆上总有断断续续的残雪,每天晨操前我都要清扫一遍操场,以防出操的孩子们滑倒。看着穿着厚重的孩子们列队齐整地从教室走到操场,不免让我联想起冰天雪地里鱼贯而行的企鹅们。

春游去了市郊的动物园。老园长哮喘病发作以后,园长便将大部分精力用以照看父亲,带着孩子们踏青的任务便落在我们几位年轻的老师身上。

说是踏青,郊外野地只半黄不拉地冒出几星绿芽,沟渠和树底很多地方仍残留着黏湿的积雪。来到动物园,老朽的大象馆半封着门,大象们不知所终,熊馆的棕熊独自在半隙阳光间徜徉,白色的看不出年岁的孟加拉虎贴着冰凉凉的假山且睡且珍惜,唯聒噪的金丝猴凑着孩子们的嬉笑瘙痒。大大小小的孩子们排着队,对着动作迟缓的动物们大声嚷嚷,一时间几乎把园里积蓄大半个冬季的树梢屋檐余雪震塌。

“那个洞里住着悟空。”

“什么?”

“猴山背后有个洞,洞里住着悟空。”

“是吗?”

午餐间隙,春晓拉着我要去看悟空。不知道这孩子对于猴山住悟空的结论从哪里得出,大概是电视或者漫画看多了吧。脆生生的小手像小猴爪似的紧紧地拽住我,直到山背。

脏兮兮的猴山背后,有个小井般大的黑魆魆的洞口。

“那里,”春晓指着眼睛般的黑洞,“悟空的家。”

孩子毕竟是孩子,我摸着春晓的脑袋说,“好好,看到悟空家了,我们回去吧?”

春晓挣脱我的手,直往洞里钻。作为无甚经验的教管员,孩子这种做法使我大吃一惊,我慌忙伸手拽着她的衣角。可这孩子如同闪电皮卡丘般眨眼钻了进去,我也连忙打开手机电筒,弓腰驼背地挤进了洞里。

果然是悟空之家。灰扑扑的内洞一股子陈年霉味,除了两个烟蒂就是零星几个可乐罐,洞壁上写着各种参差不齐的涂鸦。

“老师,你看。”

我把举着的手机电筒对着春晓指点的照过去,洞壁斜角处画着一个嬉皮笑脸的孙悟空,下角歪歪扭扭地涂着几个字:“郭海诚画。”

“海诚是谁?”

“不知道。”

孩子就是孩子,知道和不知道之间好像并没有特别清晰的界限。我把笑嘻嘻的悟空连同海诚的落款拍下来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思绪变得茫然。好像也就在那时候,我和小瓶之间开始有了黯淡的不明所以的嫌隙,诚如戴眼镜的HDYE所言,好似雨水澆湿雪地所裸露的那一部分事物。

“昨晚,我和船长睡了。”

“为什么?”

“不知道,只是觉得闷。”

“这样子很好玩吗?”

“阿紫是个死认真的人。”

小瓶变成我认不出的小瓶,她的眉毛淡淡的,把裹着头巾露出的大半个额头衬得很洁白。洗完的头发也不吹,就这样扯开头巾扑到被褥里,一副困得不可开交的样子。我只得拿来吹风筒,任她边睡边给她吹。呜呜呜的吹风筒嚣响着,听上去很像海螺在哭。

那之后我就没有去过酒吧了,好像变成去酒吧看小瓶演出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春天来临之后,天台上的胡萝卜呀,雏菊呀,凤仙花呀,狗尾巴草啊什么都在一股脑儿地发着芽。那天我在天台给孩子们做风筝,管杂物的男老师兜了一兜细竹管上来,我问他要做什么,他说要给孩子们做音乐课用的笛子。

“是吗?”我都忘记自己是个会吹笛子的人了。男老师说起他结婚了,上个礼拜刚领了证,对方是单亲妈妈。

“孩子,是园里的?”很自然地,我问出这个唐突的问题,他笑了一下。我觉得他的笑容里有种非常坦然的意味。

于是我们继续做着自己的手工活儿,我想象了一下手中这枚淡烟草色的龙猫风筝在蓝天上飘的样子,有点儿想哭。

“孩子,我非常喜欢孩子,甚至不是我这个年纪的男人应有的喜欢孩子的方式。因此,能拥有一个现成的孩子我觉得非常满足。”

男老师的年纪大概跟我不相上下,甚至比我小一两岁也有可能——他举起削得齐齐整整的竹管认真打量,“你呢?你为什么来这里工作?”

“我吗?”我仔细想了一下他的问题,“大概是出于想要给孩子们弹奏钢琴的愿望吧。”

“可以嘛,你。”男老师笑了起来。

“我们见一面吧。”发出这条短讯时,我并未想到会收到回复,好像只是朝着空洞的悟空之家发出自然而然的,由衷的话语。那天下午我抱着一叠做好的风筝,回储存室时翻出了旧的家长手册,从上面查到了海诚母亲的联系方式。

也许自己只是说什么都想让她看一眼海诚的悟空罢了。

出国的前一天,海诚母亲在旧电影院后面的咖啡馆与我碰了面。她剪去了长发,零零散散的短发披在耳畔,比之新年之夜看上去年轻了几岁——很难想象一个女人由母亲经由失去孩子又重新蜕变成女孩这里面到底经历了什么。她不断地用小勺搅拌咖啡,表情很温柔。

“哪里的雪,都好像融化干净了呢。”

“是啊。”我说。

“倒是到了澳洲,不出几个月,又会看见雪。”

“那样的话,也很好呢。”我学着她的样子搅拌咖啡,并端起来喝了一小口。

“反复经历冬天的话,总有一年没有过完的感觉。”

“嗯。”

“你上次弹的那首曲子很好听,叫什么来着?”

“哦?”

“《新年祝福》倒数的第二首。”

我从记忆里极力搜索着当时弹过的曲子,真怪啊,三个多月前的新雪气味历历在目,亲手弹过的曲目却弥散在雪气里,如果手头有一架钢琴,凭借手指的记忆倒是可能想得起来。

“哎,一时半会儿竟记不起了。”

“没关系。只是偶然想起问的。”她从身畔的浅棕色小包里掏出银质打火机和长型的女式香烟,用眼神示意,“不介意我抽烟吧?”

我摇摇头,她熟练地点燃一支,呼出一口烟后,又继续方才的话题,“那琴声,怎么说呢,一瞬间觉得好像来自天国的回音,可能是刚刚响起新年钟声的缘故——不,不对,新年钟声敲响时,我已经走在离幼儿园有点儿距离的区诊所了。”她眯着眼睛,歪着脑袋,“一定是新年钟声的前兆,那种乐音,干净得像天使的性器,引来了天国的声音。”说完,她神经质地冲我一笑,嘴角漾出淡的细纹,“不介意我这么比喻吧?”

“不介意。”我说。尽管这个那个地方留着岁月的痕迹,怎么看仍像个女孩。我的意识略有神游,她接下来断然出口的话,打断了我的思绪,“海诚这孩子就交给你了,我会带走他的骨灰。”

“孩子……交给我?”

“我相信这孩子对于昔日的住所,喜欢的幼儿园,后山的花园还有动物园什么的,这类长大的地方,总是眷恋不舍的,所以想要拜托你,我们走了之后,可以的话,请一如既往地照看他。”

“如何照看法?”我吃了一惊。

“只要一如既然地弹琴,浇花,照看他所种植的植物,这样就好了。”

“这样就好了?”

“总觉得,我们虽然带走了他的骨灰,但他身上的某一部分稚气也好天真也好的那种东西,一定是附着在那些可爱的地方的。”她说这话时的表情极美,美得有些失常。一瞬间我不知说什么好,我的意识不知不觉地停留在那个黑魆魆的,发着悟空之光的猴山洞里。

“啊。”好半天我才回过神来,想起海诚所种的凤仙花,“那棵凤仙花,天冷前被我放到教室的暖气管上了。”

“是吗?一定长得很倔强吧?不屈不挠的。”她再度燃起一支烟。

倔不倔强不晓得,毕竟凤仙花基本上属于一年生的草本植物。我心里想着,却不好说出口。咖啡馆来了一群闹哄哄的高中生,好像是附近职高的学生,他们挤在靠窗的角落里叽叽喳喳研究菜单,不一会儿又安静下去,每人埋首翻看摊开的课本。

旁人的喧闹延续了我和她的沉默,抽完烟,她从小包里翻出小纸片和签字笔,唰唰几下,递给我,“这是我在那边的地址。”

附着淡淡烟草味儿的纸条上,字迹端正得像小学生。

“那么,我告辞了。”她系上浅色棱格围巾,穿好大衣,拿起桌上的账单,临走前再次朝我点了头,“拜托你了。”

目睹她留在烟缸里的残灰,偶有泛出一星猩红。最终冷却的烟蒂那头,一点点地失去原有的形态,我终于想起了那支曲目,那是波兰的配乐大师科热尼奥夫斯基所写的《一千次晚安》。

最近,小瓶总是来幼稚园同我睡觉。我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小洋毯也像忠犬一样陪伴着我。小瓶每次来,几乎把家里的什物都快搬来了,什么电吹风啦,毛绒拖鞋啦,除毛膏啦,沙发背垫啦,有次还把指甲油和夹在书里的避孕套也带了来。我问她这是要干什么,结果我们在旷无人迹的幼稚园吵了起来。午夜的园里其实很空寂,只有动物角孩子们饲养的牛蛙和巴西龟聆听我们的争执。牛蛙像牛一样叫了起来。

“真可怜哪。”我说,“幼稚園的牛蛙竟然要听这种愚蠢的争吵。”

最后,我们依旧坐在天台上抽烟,我想要去给牛蛙喂点食物慰藉蛙的情绪,小瓶说不要,她不想我去,结果那蛙整整叫了一夜。直至第二天孩子们晨练时才渐渐地停下来,简直把园里叫成了池塘。其实我已经不去纠结小瓶那些避孕套的用途了,只是希望她不要带到园里来,因为那是干净的天使的性器之所在。

管杂物的男老师负责每周五下午的电影放映,我问他能不能由我来放,他什么也没问就答应了。午后,起床的孩子们揉着惺忪的眼睛来到放映室,排好座位后,我粗笨地摆好投影仪,调节角度,从兜里抽出那张一早从家里带来的《小鸡快跑》塞入碟机。孩子们看电影的时候,我躲到休息室抽烟。

边抽烟边翻看杂志,不一会儿放映室传来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当我掐灭烟头跑回去的时候,一个叫小右的孩子哭了,她旁边的双胞胎兄弟也在哭,跟着春晓和班里最胖的女孩也哭了,而且最后一排的几个男孩也一副欲哭未哭的样子。我觑了一眼银幕,只见正襟危坐的作家正对着大型蟑螂打字机写作,这怎么就成了《裸体午餐》里的鸡头怪和蟑螂打字机呢?

在一片抽泣声中,我被园长责令写检讨。在音乐室里我用厚厚的乐谱垫着检讨书,沉默的钢琴陪伴着我,虽然百思不得其解,但我想这大概是小瓶固有的,任性的做法罢了。

“你回来吧,再也不要每夜与牛蛙为伴了。”

我粗暴地拒绝了小瓶。火车呼啸而过的时候,我好像看到车里有孩子向我招手。那天夜里我没有再去幼稚园,我们窝在被窝里把《裸体午餐》和《小鸡快跑》各看了一遍。《小鸡快跑》播放到最后时,小瓶趴我怀里睡着了。后来我是怎么搬出那间民房的,自己已经没有太大记忆了,只记得她睡着后我在阳台抽烟,午夜的列车呜咽着从窗前驶过,掀开薄薄睡衣里裸露的细淡肌肤。

我取代老园长搬进了他的小屋,成为孤独的守园人。我种了新的凤仙花,初夏时节,凤仙开出粉红玫紫的花朵,不再是海诚的那种粉白。拍了照,印成明信片,我在信上写着,这是海诚新的颜色。傍晚沿着铁轨散步到邮局的时候,便把明信片投入信箱。还会有火车呜咽着从我身边经过,回想起来,那个夏天短暂得惊人。

忠心耿耿的时光离我而去。后来,我与春晓的父亲有了短暂的交往,再后来,我离开了幼稚园,成为大都市里一名普通上班族。

结婚以后,凤仙花的颜色改变了,粉白中夹杂着些许猩红。在寄往澳洲的明信片里我淡淡地写道,也许颜色是季节的轮回。

责编:郑小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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