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

岑燮钧

晚上总是最忙的，宫中的夜宴没完没了。

小瓶手抱琵琶，就像一只花瓶，上插一枝梅花。上场前，她扫视了一下，主位上坐着皇上，两边是众位大臣。红烛高烧，帷幕低垂。皇上举起了酒杯，众大臣纷纷朝向皇上，一时，“请——请——请”的声音在宫中回荡。

师兄在后面一推，小瓶就上去了。她盘腿坐定，挥指拨弦，叮叮咚咚的声音从弦上传出。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眼前恍恍惚惚的是大臣们的觥筹交错。一曲终了，正要下场，皇上叫住了她，问她是前朝哪个府中出身。

“回陛下，是竟陵王府。”

“哦，竟陵王府，啊，沈爱卿，当年你我等人号称‘竟陵八友，那时，诗酒酬唱，可也是这般光景？”

小瓶看见前座一位大人起来回道：“蒙皇上恩德，乃有今日欢宴。当年孟浪，哪及今日君臣同乐啊！”

小瓶轻移了两步，掂量着是否该下場了。没想到，皇上又叫住了她：“你既是当年旧人，可认得座中诸人？”

小瓶怯怯地扫视了一下，认出了其中一位，就是刚才的“沈爱卿”。她小声回道：“小女子只认得沈约沈大人。”

小瓶下场后，隐约听得皇上和大臣们在叹息流光，怀想当年。不久，几个跳舞的姐妹上场了，宴会上又是歌舞升平。

小瓶以为这事就过去了。谁知道，到了夜半三更，忽然上面传下话来，皇上召见。她心里忐忑得很，心想，莫不是夜宴上的答对惹事了，为什么皇上要召见她？她忽然一个激灵，莫非皇上要临幸我？顿时，一颗心几乎要蹦出来。

小瓶已经是许了人的人了。

在内宫，皇上一直盯着她看，她不由得瑟瑟发抖。半晌，才听见皇上醉醺醺地说：“你——在宴会上——真的——没有认出朕来？”皇上示意她近前来，一把拉住，顿时，一股酒臭扑鼻而来。皇上摸了摸她的脸蛋，哈哈大笑，问她可还记得当年竟陵王府后花园里的事。小瓶脑中倏忽闪过，那时确有一位客人喝醉了酒，在后花园拦住她，猛吸她脸蛋。幸亏当时无人，她蓦地一闪，逃脱了。这事也就隐下了。

小瓶不敢乱说，只偷觑了一眼皇上。

“朕想把你赐给沈大人，你看如何？”

这出乎小瓶的意料之外。小瓶起先说小女子不配，但是皇上的意思是定了。她自知不必多言，只能垂泪点头。皇上给她八个字：心念旧恩，必怀二心。沈大人说什么，写什么，尽数汇报，宫中自有人会与她接洽，她只要服侍好沈大人就行。

自从成了沈府人，小瓶和师兄有好一阵没有见，这已是犯忌的事了。

等到小瓶再见到师兄时，两个人忽然觉得很生疏似的，都不敢碰对方。师兄弱弱的样子，让小瓶很心痛。小瓶握住了师兄的手，心里的千言万语，一时都塞在喉咙口。她说：“我的心都在你这儿。”

她找师兄，正有要事，想请师兄帮她拿个主意。

那日，老爷回来用膳时，与夫人兴致勃勃谈起一事，说宫里正好有人送栗子来，皇上问他知道多少栗子的典故，相约与他比赛，结果皇上多写了三条，很是得意。夫人道：“老爷向以博学著称，怎么就少了三条呢？”老爷用筷子指指夫人，笑道：“此公输不起，我不让着他，他输了会羞死。”

“你说我把沈大人这样的话告诉皇上，皇上会不会治沈大人的罪？”

小瓶心里很是不安。那时，在竟陵王府，她就对沈大人仰慕有加，沈大人曾夸赞她的琵琶弹得好。现在，要违背本心，记下大人的一言一行，报告皇上，她的心里，就像是一座塔压着一样。

师兄揣度了很久，说应该没事。当年，他们就常在一起谈诗说文，文人相轻，也是人之常情。若是一事都不汇报，岂不让皇上生疑？

两人叹息了一阵，小瓶说我心里难受着呢。师兄安慰道，你难受的时候，就念经吧，下次我把《心经》抄给你。

下次见面时，师兄果然把《心经》抄给了她，她把沈大人的诗也抄来了，问是不是可以递给皇上。她看不懂，师兄也不甚懂。他们觉得诗应该没事，那么递上去，就算是交差吧。

小瓶回来就念《心经》。

……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离一切颠倒梦想苦恼……

念着，念着，感觉罪孽似乎轻了点儿。

老爷生病了，时时做噩梦，梦里似乎都是恐惧的事。她就说，老爷，我为你念念《心经》吧。可是，老爷请的却是道士，他想让道士祈福消灾。老爷默默地祈祷着。结果，皇上派人来问罪了：怂恿我代萧齐、杀和帝的确实是你沈约，现在你祷告神灵为自己开脱，不是把罪责往我这里推么？

老爷一下子瘫软在地上。

小瓶急急地见了师兄。她说：“我没有报告这样的话，皇上是怎么知道的？”两人一合计，顿时心惊肉跳，背上像插了剑一般冰凉。师兄说：“我们还是逃吧。”小瓶蔫蔫地说：“我们往哪里逃啊，到处是天罗地网，我们只是一对苦命的雀儿罢了。”

老爷又忧又惧，死了。

小瓶没有哭，只是不断地念《心经》。她不知皇上怎样处置自己。皇上是信佛的，或许他会发慈悲吧。

果然，皇上说，削发为尼吧。

师兄说：“那我就削发为僧。”

小瓶说：“我是有罪的人，你何苦陪着我？我已经害了沈大人，我不能再害你了！”

师兄说：“我们都是有罪的人。”

小瓶转过身，看看随身的琵琶，默默地拉断了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