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
被抓壮丁之前,我还是个小屁孩,在永州某座低矮的山上放牛,牛是地主家的。我是孤儿,替人放牛换个三餐果腹。部队里有个长官问我叫什么名字,我挠挠头,说姓戴,没名,个个叫我细伢崽!长官捏捏我的脸蛋,说真有缘,我也姓戴,叫国汉,我帮你取名叫国强吧,日后就给我当小弟啦!“小弟”就是勤务兵。我没有多想,兵荒马乱,能吃饱就好。
那一年,我15岁。家乡的山上,枫叶火一样红。
长官是武陵人,黄埔军校毕业后去抗日的,娶的大户人家女儿龚小慧。长官要我叫她嫂子,说嫂子有文化,可以教我识字学算术。我觉得自己遇上了好人,卖力地为长官一家服务,洗涮带娃,样样勤力。长官说,抗战胜利后带你们回我家乡过小日子,那里有一处美丽的世外桃源。
解放战争开始,长官来不及安顿家属,裹挟在溃败的国民党政府军中逃往台湾。临登船时,长官单膝跪我,草书一封呈上:国强弟,有劳守护,待吾归来。兄国汉叩首。
长官嘱我照顾妻子儿女,说会回来接我们。我跟随长官照顾他的起居12年,长官也让我感受到久违的温暖。有次打鬼子,炮弹迎面飞来,长官拉我跳入掩体才保住了命。命都是长官给的,替恩人守护妻儿天经地义。我搀起长官,哽咽发誓:保证完成任务!
我扮成平民溜出来,带着嫂子牵着孩子去了武陵,和长官父母一起生活。新中国成立后,每次提到长官,我只能小声地说“国汉”。国汉托人从台湾捎来书信,说他驻守在金门,时时眺望大陆,想念家乡亲人。他父母因此信受到批斗,很快离世。因为台湾关系和家庭地主成分,嫂子也少不了挨斗。我出身贫农,照样不能幸免。批斗者说我死赖在地主家,恶毒的还对我大打出手。我完全可以逃离武陵当时的穷乡僻壤,以贫农身份落户家乡永州,再找个女人生崽,但我宁死不离开。孩子们还小,我走了,嫂子一个弱女人如何养家?
年复一年,武陵桃花灿烂。变老的嫂子和我,都在执意等待国汉的归来。
再后来,嫂子收到国汉托人从香港捎来的信。嫂子回信说国强依然在家照顾他们娘儿仨,对她从来都是尊敬。我不觉得有什么,只是在等一个人归来罢了。嫂子长得白净饱满,作为常人我也暗生喜欢,但我能够控制。如对嫂子行不轨,那与畜生有何区别?嫂子说,溃逃过去的国汉在台不受重用,一直盼望能回大陆团聚,希望两岸统一。许多赴台老兵和国汉一样,因为思念大陆的妻儿亲人,苦苦守候归期,没有再娶。我突然发觉自己上了年纪,经常梦到小时候放牛的地方,还有破落的祖屋、熟悉的乡音。
漂泊之人,最终想叶落归根。国汉若归来,我也要回去。
等到台湾开放老兵返乡,赴台老兵期盼一生的梦想实现,国汉的噩耗却传来:癌症晚期,已经入院。我有种不祥的预感,只好将回家的包袱重新放下。不久,一位赴台老兵来到家里,捧出国汉的骨灰盒,说国汉临终前托战友带他归来安息;还说他40年前与我有过约定。我顫巍巍地掏出那张纸,“有劳守护,待吾归来”,火一样烧眼。老兵也掏出一封信,说是国汉临终前专门写给我的:
国强弟毕生照顾吾家老少,大恩难报!吾请小慧谨致万谢,并嘱子女奉老。愿弟留在武陵颐养天年,待他世相遇你我同游桃源……
白发苍苍的嫂子和孩子紧紧拉住我的手,说您老有生之年,我们带您去武陵看桃花。我如释重负,却又摇头。我想起家乡漫山红遍的枫叶,哞哞呼唤我的老牛。从永州到武陵,几百里路,我离开家乡52年,归去要用整整一生。那之后,很多机构开展关怀抗战老兵活动,有好心人得知我参加过抗战,在某个傍晚过来看我,问我有什么心愿?
我望着垂挂天际的夕阳,轻轻地说,国汉已经归来,我也该回家……
选自《羊城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