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9-10 07:22棵子
作品 2019年8期
关键词:公交车老太太司机

棵子

马老太太一大早就拖着病腿蹒跚在菜市场,希望能找到她曾经吃过的憨子菜。这种菜她已经有几十年没有吃过了,前几天她在跳广场舞时听一个朋友说起了它,才知道市场上偶尔可买,是乡下的农民拉进来卖的。当年马老太太下放到农村住牛棚,吃的就是这种菜,其实它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菜,而是一种野草,夹杂在稻禾中必须拔除,可以吃,就喚作菜。马老太太当时人生地不熟,也不知道这种菜的学名,就跟着当地方言的谐音叫憨子菜。这个名字还真好听,名副其实的样子,憨子菜就像一个憨厚的人,身子胖胖溜溜的,叶子圆圆小小的,一看就是个守规矩的东西。放到锅里泡泡,捞上来拌少许油,就是当时她吃过的上等佳肴。几十年过去了,那种味道还像一个挥之不去的符号,烙印在她记忆的脑子里。虽然那段历史不堪回首,后来马老太太甚至对农村产生了莫名其妙的抵触,但是不知何故,年迈了她忽然对憨子菜动了情思,很想看一看,就是不吃,摸一摸,闻一闻,也满足了,好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忽然想看一眼暗恋几十年的情人一样,五味杂陈,一言难尽,既有悲凉,也有甜蜜。怎么说好呢,憨子菜毕竟陪伴她度过了那个荒唐而艰辛的岁月,像一个不离不弃的挚友,但又是她苦难人生的忠实见证者,让她不忍相遇,害怕勾起无穷的悲恸。也许是年老了,行动不便了,诸事难料,自觉时日不多了,才会有各种奇怪的想法,连自己都难以理解。年老体衰,各种病痛像赶集一样蜂拥而来,马老太太等闲视之,该干啥就干啥,除了刮风下雨,每天傍晚时分,她都会准时出现在文化广场,随同一批姐妹跳舞。说是跳舞,其实不过是抬抬腿,摆摆手,弯弯腰,她这个年龄真是跳不动了。有一个年龄比她大两岁的罗姐,也是这个样子,有了伙伴,有说有笑,其乐无穷。她们曾经像小孩子那样勾手指,相约活到一百岁,此后她们锻炼身体的积极性更高了,文化广场俨然成为了她们共同的家。她们不仅傍晚来此跳舞,连早上也相约散步了。一句话,她们坚信,生命在于运动。运动就是她们延长生命的重要手段。马老太太的腿病纠缠她多年了,没有跟随年龄的增长而严重化,估计就是这个文化广场厥功至伟。

菜市场一片混杂,各种摆摊的横七竖八,像是一个大杂烩。其实这可是一个没人管理的小市场,地处郊区,是附近市民自发形成的交易市场,主要交易蔬菜水果,还有一些零星的小肉铺。贪图便宜,很多市民不计距离绕道来此消费。罗姐多次对马老太太说,这个市场真是价廉物美,比那些什么超市好多了。马老太太这才认识这个默默无闻的菜市场,成了它的常客。她平日闲着没事,除了早晚锻炼身体,就是买买菜,儿子见她腿脚还可以,也不阻拦她,她爱干啥就干啥。马老太太对罗姐说,我去买菜就是散步,我一天到晚都是运动了。罗姐打趣道,你一定要长命百岁。马老太太听了笑不拢口,长命百岁她真不敢奢望,但多活几年,多领取几年退休金,确实是她比较真实的愿望,也有这个信心。今天天气出奇的炎热。菜市场人头攒动,各种青菜散发出来的味儿混杂着人们的汗酸味,充塞着马老太太的鼻腔,让她有一种想打喷嚏的感觉。远处忽然走过来一群身穿蓝灰色制服的男人,马老太太知道他们就是城市的管理者,或是市场的执法者,她几乎天天见,司空见惯了。当他们一行人靠近了,马老太太吃惊地发现他们左臂上全佩戴着红布。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是不是人老了,眼花了。待他们来到身边,马老太太真真切切看见了久违的东西,几十年不曾见过的东西,又好像是昨天才看见过的样子!她忽然全身发凉,两腿战栗,哆嗦着遁入人群,好像要逃避天大的灾难。那些红布就好像一摊摊的猪血让她触目惊心。她永远不能忘记她第一次目睹杀猪的情景。闪着寒光的尖刀直插猪的脖子,伴随猪的惨嘶,但见鲜血迸射,将大地染上一大摊。马老太太当时还年幼,她一下子吓晕了。母亲告诉她,这是晕血,以后不要再看别人杀生,不要见红。后来马老太太进入青春期,来例假了都异常紧张,不敢直视。

逃入人群,消失在人海里,马老太太多少心安了些,蹩着右腿进入一个包子铺,要了一个馒头吃起来。她坐在旧椅子上,面对着一个蜡黄色的茶杯,边吃馒头边轻轻抚摸胸口,好像吃馒头噎着了,也好像心有余悸的样子,神情怪异,让包子铺老板不禁心生怜悯,劝慰她说,老奶奶当心噎着。马老太太耳朵还灵,她沉着老脸继续若无其事地吃馒头,吃得不急,但仍不停地摸胸口。包子铺老板以为她老了,耳聋了,就走近马老太太,提高分贝对马老太太说,老太太!慢慢吃!别急!包子铺老板一边劝告,一边比划着手势。马老太太受了惊吓似的回过神来,有点气愤地说,知道了!我是吃馒头长大的!噎不死我!老板这才放心走开忙活。马老太太接着慢慢咀嚼馒头,好像在吃一个丘陵般大的馒头,吃了好长时间,还没吃完。包子铺老板怀疑她吃了十几个馒头了。但她手里明明捏着一个没吃完的馒头。她也只买一个馒头。老板走过去揭开蒸笼看看,发现十几个馒头还好端端躺着,只缺一个空位,就是老太太手里那个。包子铺老板悄悄对妻子说,他是第一次遇见这样吃馒头的人,馒头有什么好吃的,但她比品茶或品酒还要费功夫,不太正常。老板又小心谨慎地走近马老太太,试探她的反应。马老太太仿佛灵魂出窍的尸体,空有肉身,对包子铺老板还是那样熟视无睹,虽然她由始至终都在机械地咀嚼着馒头,但两只大眼睛充满了凝固的恐惧,像是因为恐惧而死亡的人最后把恐惧毫无保留地雕刻进眼神,并且死不瞑目!包子铺老板这时不敢大声叫唤马老太太了,好像害怕她是个梦游者,听说梦游的人不能大声叫唤,唤醒了就有可能当场死亡。他轻轻推推马老太太的右胳膊。马老太太毫无动静,像尊雕像。老板稍微用力推,几乎要把她的身子推向一边了,马老太太才仿佛从噩梦中逃脱出来,神情狼狈不堪,恐惧而尴尬,无奈,沮丧。她显得有点急躁和哀怨,低声对包子铺老板说,我给钱了!包子铺老板不太高兴地说,我知道你给钱了,但我害怕你……包子铺老板看看马老太太的眼睛,没有把话说完。马老太太叹息一下,战栗着喉咙说,没什么,死不了!说罢她慢腾腾起身,一瘸一拐地拖着病腿离开,动作极其夸张。包子铺老板看着马老太太的背影,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马老太太的身子哆哆嗦嗦地摇摆在人行道上,像秋风中的一片枯叶在战栗。人行道的斑马线白晃晃的,她看得头脑打晕,一片片泛黑。真是黑白颠倒了。马老太太抚摸片刻胸口,喃喃自语。绕过一丛苍翠的绿化带,马老太太抵达中国农业银行。她想顺便查询退休金的到账情况。但当她推开白色玻璃门,她内心抽搐了一下。她看见了佩戴在一个小姑娘右臂上面的东西。这个小姑娘是专职招呼顾客的服务生,经常帮助马老太太代理各种业务,与马老太太算得上是熟人了。她看见了马老太太,就热情大方地迎上来。马老太太面如土色。小姑娘关切地问,马婆婆,您不舒服?马老太太不敢抬头看她,摇了摇头,好像遇见瘟神,狼狈不堪地退了出去。玻璃大门在后背摇晃着,马老太太两腿一阵阵发酥,头额不停渗冷汗。她万万没想到,刚刚逃避了,在这里又遇上了!而且是个美丽可爱的小姑娘。她忐忑不安地踽踽独行,先后经过了区政府、人民法院、报社、东方中学,好像是返回到了某个故事。尤其在东方中学门口看见的十几个学生,站岗的站岗,巡逻的巡逻,意气风发,斗志昂扬的样子,让马老太太身子猛打寒战,像是冷不防掉进了白花花的冰窟窿。她觉得身体酥软了起来,全身丧失了力气,不能再拖着病腿走下去了。正好旁边就是个公交站,公交车嘎地到站。马老太太看也不看,就像越狱的囚犯逃上了公交车。公交车驶向何方,是否顺路,她全然不顾。能够第一时间逃离,她觉得完全值得。公交车人满为患,没有了空座,站的位置也几乎没有了。幸好有个年轻人懂礼貌,让了座位给她。马老太太也当老不让,道了声谢谢就身心疲惫地填满了座位。公交车停停走走,像醉汉在跌跌撞撞地回家。马老太太看了看车上的乘客,发现他们都无精打采,昏昏欲睡的样子,只有到站了,才站起来,毫无表情地从后门下车。新的乘客又浑浑噩噩地从前门补充而上。公交车似乎永远都如此饱和,像是一截掉入河水的海绵,沿着河流似的马路随波逐流。

暴雨即将来临。狂风肆意摇撼着马路两边的大树,落叶纷飞,有的还打到公交车的窗户上,电闪雷鸣,像头发怒的母狮。不到三分钟,倾盆大雨铺天盖地洒下来,马老太太看不见外面的景物,这个世界除了剧烈晃动的雨刮,没有了别的东西。空调的威力也越来越大,马老太太正好坐在空调口边,刚开始是瑟缩着,不多久就撑不下去,正好对面有个空位没人坐,于是她就换座了。坐到对面,她可以清楚地看见司机。她瞬间感到呼吸困难,用手不断抚摸胸口,表情痛苦,旁边站着的小伙子见状赶紧移动脚步,尽量远离她。她无处可逃。她只有老老实实地呆在这辆公交车上,外面狂风暴雨,她无法下车。况且她明白,逃避没有任何用处,她只有等待这个司机把她载到不可预测的地方。此时此刻她万念俱灰,只有漫无目的地等待。她看了看司机,发现司机旁边的驾驶室内侧放置着一个救生圈,还有一套救生衣。马老太太想不明白,这些东西预备在车上有什么用处。

烈士陵园到了,请您做好准备从后门下车。公交车每到一站,都会提前预告。马老太太知道她在烈士路,离她的家越来越远了。一会儿烈士陵园到了,有两三个人下车,同时上来一个全身黑色雨衣的人,连头脸也蒙着,阴森森的,一上车就把整个公交车都镇住了。公交车好像瞬间变成了陵墓,阴森恐怖,乘客们屏住呼吸,一片死寂。马老太太偷偷看了几眼黑衣人,他一动不动,站在过道上,有空位也不坐,双手空着,很自然地下垂,既不抓头顶的吊环,也不扶身边的钢管,一直保持站的姿势,而且站得稳固,毫不动摇,非一般人所能,好像僵尸,浑身上下透着股阴森森的寒气。马老太太不太相信鬼魂的说法,但此时在烈士陵园,她有点动摇了。其他人也非常好奇地打量这个黑衣人,神情疑惑而且慌张。也许不是害怕什么灵异,但如果是个杀手,或流氓、精神病患者,完全可以在当前这个极度封闭的环境下做出伤天害理的坏事。因为这个黑衣人一直隐藏着自己的真实面目,所以别人看不到真相,就自然而然地产生恐怖的担忧。雨越下越大,好像要把公交车浇坏。路上的积水也越来越浩荡,像是一条河流,波涛翻滚。两个站过去,黑衣人仍然保持着蒙脸的姿态下了车。他像幽灵一样地离去让公交车顿时空旷了许多,好像一具尸体腐烂了,消失了,棺材变得空旷。其他乘客好像也松了口气,有人打起了呼哨。

公交车转入了解放路。风雨稍微减了点。窗外的景物越来越清晰,好像呈现出一个崭新的世界。车速慢了下来,像蜗牛。马老太太扭头看窗外,看见一群人在撑着伞围观什么,车子向前移动了三米左右,马老太太才看到他们在围观一个巨大的漩涡。有个老人朝着大漩涡号啕痛哭,声嘶力竭的样子,见者无不动容。一定是他家人掉到下水道里去了,看样子凶多吉少。这种漩涡陷阱马老太太听说过,城市内涝经常出事。积水高的话,风平浪静,看不出陷阱的漩涡,人走上去,就会像石头一样掉下去,九死一生。在马老太太看来,看起来越是安全或稳定的地方,就越是危险或陷阱,像老虎吃人不吐骨头,可怖至极。现在解放路上的积水稍微减退了些,漩涡终于露出了狰狞的真面目,在上面游荡的枯枝败叶一下子就被吸光,了无痕迹。这是个可怕的黑洞,似乎可以捕捉周围的一切东西。公交车上的乘客也纷纷观望,有的表情麻木,有的焦虑哀伤,也有的幸灾乐祸。司机笑着打趣道,下雨天,公交车,最安全!一个老伯质疑说,路塌桥塌的事故也多了,公交车也不一定安全了。司机一听不高兴了,厉声说道,没有绝对安全,要绝对安全,就躺棺材里面去,那里最安全。一个小伙子咧嘴道,棺材也不安全,盗墓的多了。司机听了哈哈大笑,老伯则铁青着脸,沉默不语。公交车慢慢行驶,将围观解放路陷阱的群众抛后,随即拐入跃进路。

在跃进路,马老太太终于目睹了史无前例的大停滞和大后退。不知前方发生了什么事,公交车停停走走挪了几十米之后就堵路了,开不动。在马老太太眼里,就像是个送葬队伍,走着走着,抬棺的人就累趴了,走不动了。公交车就像沉重无比的棺材,镇压着跃进路。对于这些诡异的想法,马老太太内心已经没有了丝毫恐惧。都说好死不如赖活着,但此时此刻,在马老太太看来,早点死的话,人生痛苦反而会少很多。这样想时,马老太太忽然失声大笑。她的笑声无比凄厉,像是冬季野外一声鬼哭,在车内激荡,令人毛骨悚然。全车的人都大惊失色地盯着她,好像对待一个即将发狂的疯子。马老太太不理会别人的眼光和神情,旁若无人地坐看公交车内外。里面死气沉沉的样子,仿佛大冷柜,储存着十几具僵尸,他们面无表情,冷若冰霜。车外雨水减了点,电动车和自行车忽然多了起来,都是赶路的人儿。但是不多久,他们纷纷大撤退,开倒车。就像被浪潮冲上岸边的鱼虾,活蹦乱跳地赶回去。有一些小汽车身体乖巧,就乘机岔出绿化带,倒上人行道,一路开倒车,逃离现场。公交车体形太大,没有回旋余地,只有老老实实趴在原地。红袖章司机骂起了娘,说,路线是定死了的,否则打死也不走这条鬼路。他似乎想突围了,但左看右看,没有机会。到处都是人流和车辆,越来越多,密密麻麻,乱成一团糟。一个小姑娘,眉目清秀,掏出手机查高德地图,看到了一道长长的红线,惊叫了一声,哇!塞!全世界哪也不塞就这个鬼地方塞!司机补充道,这个鬼地方大晴天也常塞,风雨天节假日更不要说了。说完他又重申,如果不是路线问题,他绝对不想走这条该死的跃进路。时间过得很快,但公交车一动不动,像病倒的老人到了弥留之际。乘客们开始烦躁不安起来。一个中年妇女忍不住了跺脚,要求下车,说她家就在前面不太远的地方,她情愿走回去了!但司机以不符合规则为由,不肯开门让她下车。中年妇女坚决吵闹着要下。司机辩解道,要下也得到了下一站才能下。妇女恶狠狠地说,你要我陪你闷死?没门!说罢她要去抢方向盘。司机只好按下开门键,后门嗤一声打开了。妇女也顾不上风雨吹打了,逃之夭夭。车上忽然少了一个人,感觉就是诡异,众人更加不安分了,表情紧张而惶惑。好像遭遇不测风浪的小船,全体人员束手无策,只有坐以待毙,忽然有人逃离了危险,将羡慕乃至妒忌留给了他们,让他们更加焦慮和恐惧。死亡路上因为有人逃生,就让集体世界变得更加急躁不安。难怪司机一开始就要坚决制止中年妇女下车了,他不愿意看见赴死的军队里出现逃兵。马老太太突发奇想,假如车上所有的人都逃离了现场,只剩下司机在守候着该死的公交车,那将多么无聊,寂寞,苦闷。所以,公交车司机一定希望更多的人陪伴他度过艰难烦闷,而且越多越好。幸好中年妇女之后,就没有人提出下车。马老太太说,能逃的就赶快逃吧!她一说出来,立即召来了公交车司机和乘客们愤怒和鄙夷的目光,好像众矢齐发,要将她置于死地。但马老太太毫不畏惧,旁若无人地坐看风云。她其实可以选择下车逃离的,但她没有,她下定决心要跟随公交车司机到达那个不可知的终点站,哪怕路上人们纷纷下去了,最后只剩下她一个乘客。

原以为风雨会越来越小,没想到忽然又电闪雷鸣,倾盆大雨,把路上撑伞的,骑自行车的,开电动车的,冲击得狼狈不堪,像是蓄意许久的埋伏战,被围歼者一片狼藉。由于雨势加大,铺天盖地的,车外又恢复了朦胧,渐渐地,什么也看不到了。这个世界又重新隐藏了起来。乘客们枯坐在公交车上,像是等待世界末日,有的坐立不安破口大骂,有的浑浑噩噩呆若木鸡,有的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马老太太也没想到这一堵就堵这么久,她就属于后者。她上了这趟公交车本来就是为了逃避,没想到竟然无处可逃,于是就万念俱灰,不再畏惧,也就毫无怨言。相反,因这长时间堵车,她反而觉得自己的逃亡之路更加热闹,像是送葬路上多了美妙的安魂曲。电闪雷鸣风雨交加,众人不禁更加失望,不知道这路还要堵多久。有的乘客要求下车了。无奈风雨太大,他们又开始退缩。他们后悔没有早点逃跑。天气真是让人琢磨不透,恶劣天气更是如此!

倾盆大雨浇灌了十几分钟,当大家都处于绝望状态之中束手无策怨天尤人的时候,奇迹出现了。公交车忽然慢慢移动起来。外面一片迷蒙,看不到任何东西,只觉得车子在行动,好像一个死去的老人又复活了,艰难地逃离坟墓。汽车越来越顺畅,也越来越快,几乎恢复到了正常状态。有人欢呼起来,说终于渡过难关了。公交车司机说,多亏雨越下越大,否则还要堵。众人听不懂司机的话。司机解释道,前面路堵其实就是行人太多了,交通瘫痪了,忽然大雨来了,把行人都镇住了,路才通畅起来。马老太太觉得司机的解释有道理。她刚才看到的场景就是如此,路上所有的人都只关心自己赶路,拼命前行或后退,造成了整个交通的瘫痪,后来倾盆大雨惩罚性地到来了,行人、自行车、电动车无法再承受风雨的冲击,只好纷纷躲避,于是路就通暢了起来。马老太太说,还是老司机经验丰富。公交车司机看了马老太太一眼,不说话。其他乘客也看了看马老太太,也不说话。马老太太还是若无其事地坐着,也不说话。公交车从此陷入了沉默,一路向东。不多久,公交车通过了跃进路,进入民主路。

这条民主路,以前叫作反修路。马老太太以前在这里的报社上过几年的班,所以对这个地方并不陌生。印象最深刻的莫过于这里地势低洼,每逢下个暴雨,必定沦陷一大片。如今,报社早已搬迁,街道改造让这里焕然一新,好像是进入了现代化,不知道这个城市内涝是否克服。一定会得到重视的。马老太太心里想。公交车越来越慢了,好像是风雨的阻力越来越大的缘故。忽然,坐在前排的一个男人叫了起来,他警告司机赶快停车。他有点担忧地说,前路积水太高了,有的车已经熄火。公交车司机笑了笑说,怕什么,别怕!他的胸有成竹让他看起来值得信任,他完全有能力、有经验、有信心带领大家到达目的地。他接着说,我的车子底盘高,什么也不怕。这种情况他早就习以为常。马老太太这才留神听见路面传上来的波涛声,公交车在水中行驶就像是一艘船在乘风破浪,不断接受风浪的冲击。这是她第一次体验到坐船的味道。真是大开眼界!刚开始,所有的乘客都若无其事地看着公交车司机镇定自若地操纵方向盘,相信他会在丰富的经验里化险为夷。待雨势越来越急,公交车司机的表情越来越难看,越来越复杂,众人开始担忧起来。前排男人战栗着喉咙叫道,我们要沉船了!他的话让人既焦急又好笑。这明明是公交车,被他反倒说成了船!司机咬着牙,蹩着脸,越来越心虚的样子,忽然叫道,大家快撤!这时一个顿挫,大家才发现车子熄火了。幸亏车门打开了,但同时波涛汹涌而入,公交车瞬间汪洋一片。乘客们忽然乱作一团,呼爹喊娘的,狼狈不堪。民主路上的波浪越来越高,越来越急,大有吞没公交车的气势。乘客们各自顾着逃命,一片狼藉。马老太太无动于衷地继续坐着,她看见公交车司机熟练地穿上了救生衣,还拿起了救生圈。她看得清清楚楚。她没有被卷入逃命的慌乱之中,所以她有机会看清一切。她终于领悟到公交车司机为何要在旁边预备救生圈和救生衣了,原来汽车开着开着就会变成船!可怜了众多乘客,完全被蒙蔽了,没有丝毫准备,还被抚慰得信心十足,到头来不仅落得个手足无措,甚至还有可能葬身鱼腹!

公交车在民主路趴了,司机和乘客纷纷逃生了,眼看积水越来越猛,但马老太太从始至终都端坐着无动于衷,在众人看来,她像是睡着了一般,或是被吓破了胆,灵魂出了窍。众人在岸边朝她招手,大声呼喊,警告她赶紧逃生,但都无济于事。马老太太像是看破生死的高僧,从容面对圆寂。她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忽而放声大笑,连汽车似乎也要发抖,波涛更加激荡。她没想到司机会把她带到这个处境。公交车司机厉声叫道,她发疯了!在马老太太看来,越来越汹涌的积水,就好像一股汹涌而来的人生解脱,能将她的所有苦难冲洗殆尽!她缓缓闭上眼睛,安心等待那一刻的来临。但不一会儿,两个消防人员涉水而来,把她“劫持”出去。马老太太知道剧情反转了,但她没有反抗,而是默默配合。到了岸边,马老太太全身湿透了,不住地打喷嚏。置身滂沱大雨之中,除了朦胧的公交车奄奄一息地趴在波涛中,和杂乱忽闪的人影,马老太太什么也看不到,只听到一片又一片风雨声和波涛声,脑子里一阵阵苍白和隐痛。

马老太太感冒了,躺了三天三夜,还是没有好转,但也没有恶化。感冒这种小儿科,她一直不吃药,熬着熬着就过去了。别人感冒了,马老太太也不支持吃药,说,只要不恶化,一熬就好了。生病这几天里,马老太太没有去文化广场。罗姐天天打电话过来询问,说出去散散步跳跳舞,有利于身体康复。这道理马老太太不是不懂,但她确实提不起劲去文化广场了。她觉得最好就是躺,躺,躺,永远不要起来。儿媳妇天天给她熬姜汤,她都喝了。儿媳妇就对她说,妈,要不要去看看医生?马老太太摆摆手说,不要。儿媳妇就识趣地走开。儿媳妇给马老太太搬弄一盆水仙花过来,放在床头的窗沿边上。水仙花异常苍翠,绿的茎叶,白的花瓣,黄的花蕊。马老太太就嫌它碍眼,叫儿媳妇搬走。儿媳妇觉得马老太太有点反常,就对丈夫说,你妈好像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了。丈夫淡淡说,老人家就这样了,没什么的。马老太太后来发觉长时间躺着很不舒服,就把儿子叫过来,一本正经对他说,她想回老家。儿子看着妈妈,愣了好久,说,回去干吗,在这不是好好的?马老太太不解释,执意要回。儿媳妇从旁解释道,人老了,就盼落叶归根。马老太太看了两眼儿媳妇,不说话,从右手腕脱落一个古铜色镯儿,交给儿媳妇,才慢慢说,这是传儿媳的东西,你收下吧。儿媳妇说,妈,你不要胡思乱想了。马老太太说,我没有胡思乱想。儿媳妇看看老公的脸,不知如何是好。老公对她点点头,示意她收下镯儿。这种传承镯儿的风俗在当地一般发生在老人弥留之际。现在马老太太只是偶感风寒,身体还棒棒的,却仿佛即将要永别了。这多少让儿媳感到诧异。马老太太又对儿子说,你打电话告诉三叔,我明天就回去,叫他收拾一下。儿子知道老家荒芜了很多年了。自从爸爸当年戴高帽被批斗自杀之后,他家就荒芜至今。家人似乎难以接受他悬梁自尽的事实,都不约而同地逃避,远离或疏忽那座房子。但它又确实是他们唯一的祖产,祖辈辛苦的血汗,难以抹杀。父亲自杀后,母亲发疯似的哭了三天三夜,就搬迁到了外面,再也不愿意回去。这或许就是她人生当中最大的疼痛。如今,她轻描淡写地说要回老家,确实让儿子大为意外。

由于老家地处偏远山区的农村,马老太太就提议在老家雇个保姆,以免影响儿子夫妻的工作和生活。儿子夫妇也读懂了母亲的心思,也都默认了。这样一回去,母亲几乎是离群索居了。儿子对马老太太说,有什么事就打电话。马老太太看看儿子,安慰道,没事,你们不要牵挂!回到了老家,看到了荒废多年的老屋,马老太太不觉潸然泪下,好像她看见的是个许久没人拜祭,安葬着至亲的荒坟。她行前相信自己不会落泪,也告诫自己不要这样,但最后还是不能自已,眼泪像断线的佛珠,倾泻而下。老屋虽然荒废许久,但经过三叔的整理,还是不错的。当年手栽的龙眼树,在屋前挺拔参天,老态龙钟的枝叶已散发出衰败的气息。岁月不饶人,也不饶树。推开大堂的木门,看见的就是丈夫当年悬梁自尽的地方,上方横梁恍若正挂着一具轻飘飘的尸首,像白色的纸人,光线昏暗,影子伶俜,透着轻微的腐霉。她像是置身于丈夫的墓穴那么深切,那么伤怀,那么诡异。乡村生活异常安宁清新,不像城市那样到处是空气污染和噪音污染,特别是可以听见公鸡的报晓,真是上天不错的馈赠。听说以前有个财主,因为害怕天亮,就把公鸡杀了。殊不知,即使把天下所有的公鸡杀掉,天一样要亮。天亮是必然要来的,与公鸡无关。公鸡不过是提前感知到了黎明的曙光罢了。

马老太太没想到会再次遇见她五十多年前的挚友程莉。这个程莉不仅是她的中学同窗,睡同一张床,穿同一条裤子,用同一块手帕,洗同一条毛巾,后来还做了几年同事。用别人羨慕的眼光来看,她们不仅是双胞胎一样亲密,简直就是二体合一的,分不清彼此。马老太太也觉得的确如此,她有什么心事都会向程莉倾诉,在程莉面前,马老太太没有任何隐私,就像洗澡时一丝不挂地站在她面前。但让马老太太始料未及的是,后来正是程莉告密诬陷,马老太太夫妻莫名其妙地遭受了迫害,从此改变了人生的轨迹,过上了暗无天日的生活。她深爱的丈夫因为无法承受肉体的摧残和精神的凌辱,在一个鸟语花香阳光明媚的早晨不留片言只语就毅然上吊了。可以说,她丈夫的死,就与这个程莉有一定的关系。马老太太很多年之后在一个偶然的机会才惊讶地发现程莉的可耻行径的。当时马老太太无法接受这个事实,真希望是个梦幻。她的最好朋友竟然设陷害惨了她全家,这对知道真相的马老太太的心理伤害就像血淋淋的伤口上撒了把盐,除了伤痛,还是伤痛,因为伤痛,她丧失了愤怒。说真的,她恨死了程莉,但是她不知道怎么去恨。幸好她已经远离了伤心地,与程莉早已失去了任何联系。就当彼此死掉了算了,让坟墓埋葬一切!马老太太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即将进入坟墓的时候遇见了同样即将进入坟墓的程莉。要是四十年前相遇,马老太太或许会扑打上去,撕咬她,像一头等待发泄的愤怒的母狮。但此时此刻,由于时间的冲洗,或心境的变迁,或其他什么原因,马老太太失去了愤怒,只剩下怜悯,算是怜悯程莉,也算是怜悯自己。

刚开始马老太太没有认出程莉。岁月真是把杀猪刀,刀刀惨不忍睹。老态龙钟的程莉驮着不堪负重的腰背,拄着一根光滑的拐杖,像是战争电影上身负重伤的烈士那样在临死前拖动两腿,趔趔趄趄地来到马老太太眼前。她叫了马老太太的名字。马老太太正诧异间,程莉介绍了自己。马老太太百感交集。这哪是曾经风华正茂指点江山的程莉,她的美艳姿色全被雨打风吹去了,最后只剩这枯枝败叶。马老太太像是看着满地枯叶看看程莉,冷冷淡淡地问她,你怎么在这里?程莉回答,女儿嫁这里来的,老伴死了,无依无靠,就住这里来了。马老太太叫她坐。两个老人就像两个焦皮矮冬瓜,坐在老屋堂前的空地上晒太阳。程莉神色慌张,焦虑不堪,好像重病在身的模样。马老太太以为她要道歉。但程莉问这问那,全然忘了当时她干的好事,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马老太太默默向丈夫祈祷,希望程莉能道个歉忏个悔,好让他在九泉之下也安个心,但都落了空。好像时间未曾流逝,又好像时间冲走了一切。程莉肯定不知道自己的龌龊事败露了,所以能装得若无其事,她之所以神情焦虑,不是因为她心生内疚要忏悔,而是因为她害怕自己死后要火化。原来当地大力推行殡改,不准土葬,要火葬了。程莉跟当地所有老人一样,惶惶不可终日。她悄悄告诉马老太太,有很多老人偷偷埋掉,有的暴露了,被挖上来拉去烧了。她说罢眼睛睁得圆圆,恐怖万状。她战栗的声音问马老太太,火烧痛不痛的?马老太太淡然回答,都死了,还有什么痛?程莉还是眼神飘忽,惶恐不安。马老太太忽然指向内堂,对程莉说,我老公当时就是在这上吊的。程莉点点头,沉默不语。片刻之后,程莉说,你老公是土葬的,多好呀。我老公和你老公一样,也是土葬的,我们也要土葬啊。马老太太原以为程莉会乘机做点忏悔,或至少说点安慰的话。没想到她满脑子还是自私自利,连死了也如此。马老太太无比失望乃至愤怒。她不知从哪来的力气,倏地站起身,把脚边的小木凳踢出半丈远,幸灾乐祸般大笑道,土葬什么,烧的正好!程莉大惊失色,诚惶诚恐,连爬带滚地逃离,此后再也不敢来见马老太太。

马老太太病情开始恶化,可能是因为伤怀所致,也有可能是人老了,器官不行了。这是自然规律。因此,马老太太顺其自然,不将病情告诉儿子。后来实在隐瞒不了了,是保姆发现马老太太痛苦难熬,才悄悄跑去跟三叔说的。三叔随即通知侄儿。对于儿子要求去大医院看病,马老太太一口回绝,说不折腾了。儿子说有病就治疗,算啥折腾。马老太太说,人老了,知天命了,别瞎折腾了。三叔知道她的执拗,就叫当地的赤脚医生过来诊断诊断。赤脚医生听了听,摇头说人体器官老化是没办法的。这下儿子才肯放弃治疗。他日夜陪伴着母亲,像母亲在他刚出生时日夜陪伴着他一样。母亲对儿子说,你不要请太多的假了,回去好好工作吧,我一时半刻还死不了。儿子说,你死了,我就是孤儿了。马老太太笑着说,傻孩子,你不要永远长不大。妈妈迟早要走的,没有人长生不老。儿子眼睛湿润了,他想起了爸爸,就说,爸爸死的时候,我还不懂事,扯他的耳朵玩,后来我做了爸爸,才知道不懂事的孩子是最幸福的。马老太太眼噙泪水,说,没人能幸福一辈子的。儿子点点头,去上班了。老家与城市隔着千重山岭,来回一趟不容易,他真想多些陪伴妈妈。但生活不容易,只能忍痛离开了。

儿子离开老家的第三天,马老太太看见了一群人从屋前经过,手臂上都佩戴着红布,有几个还穿着警服,手持警棍。第二天,她病情急剧恶化,苍老憔悴,面无血色,跟僵尸无异。三叔急得不是跺脚就是搓手,一边秘密打造棺材,一边催促侄儿回来。马老太太对三叔说,我要走了,就偷偷埋了吧,不要让儿子知道。三叔说,这哪行。你儿子知道了还不扒了我的皮!儿子带子携妻回来了,风尘仆仆的,像是大祸临头。但是为了掩人耳目,瞒天过海,谁都假装若无其事。儿子早就与三叔商量好了,母亲一旦归西,就偷偷土葬,埋葬在父亲的旁边,让她与父亲朝夕相伴。马老太太知道了儿子的一片孝心,激动得老泪纵横。她闭上了眼睛。儿媳妇看见奄奄一息的马老太太慢慢闭上了眼睛,就赶忙叫丈夫去看个究竟。儿子探了探母亲的呼吸,气若游丝的样子,赶忙向三叔叫道,三叔,我妈她不行啦!三叔跑过来看了看,试探不到呼吸了,就伤心地说,她走了,赶快收殓好,今晚趁黑埋了。马老太太于是听见屋内一片混乱。很快地,她就被人七手八脚地殓入了棺材。没有呼天抢地的哭声,当然也没有笑声,一切静悄悄的,像是黎明前那片静谧。她其实很不舍得孝顺的儿子、美丽的儿媳妇,还有可爱的孙儿。但是自然规律无法违逆,她不想拖累这个家庭,更是对这个世界绝望至极,所以还是选择尽早离开。当三叔过来测试她的呼吸,她便屏住呼吸,佯装死亡。

躺在坚硬的棺材底部,闻着呛鼻的楠木气息,马老太太知道自己即将走向另一个神秘的世界。这口棺材实在太大了,完全没必要如此浪费。好像人死了,才有足够自由的空间。躺在下面,向上一瞥,感觉就像掉入万丈深谷。棺材异常宁静,就像是个摇篮,里面躺着一个熟睡的婴儿。棺材也异常空虚,好像能装下一个人所有的东西,包括不幸和苦难。马老太太心里清楚,她的一切即将结束,但别人的苦难还在继续,或即将开始。无疑,她的死并不能改变世界,更不能拯救别人的苦难,只是成全自己的解脱。光线越来越弱,越来越暗。夜幕降临了。灵柩在暮色中更加沉寂。没有守灵,更没有哭灵。马老太太躺在完全黑暗的棺材底部,静悄悄的,毫无人气,好像提前抵达了另一个世界。夜深了。该秘密出殡了。没有道场,没有法师,没有鞭炮。几个家族男丁毫无声息地把棺材抬到了墓地。一路上,马老太太真实体验到了从一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的奥妙,这是坐车或坐飞机无法感受到的。一个人只有躺进棺材,才会产生极其深刻极其微妙的体验。

在墓地,儿子推开棺盖,小哭了一会儿。这是马老太太听到的唯一哭声,也是人世间最悲伤的声音了。儿子的眼泪掉到了母亲的脸庞上,暖暖的。马老太太默默对儿子说,乖儿子,别哭,妈要走了,你要好好活下去。三叔说,要钉盖了!儿子于是把棺材盖慢慢合上,随即听见打钉的声响,棺材也一阵阵震动。这是最后的盖棺。她正式与世界隔绝了。很快地,棺材徐徐下落。这是下葬。很明显,已经事先挖好了坑。在下葬的过程里,马老太太感受到了抵达另一个世界的真谛。这是其他任何时候都无法比拟的诡异体验。棺材停顿了下来。接着她听见了一块石头敲击棺材的轻微声响。可以想象,此时泥土正纷纷下落。这是埋葬了。别了,世界。别了,黑夜。别了,月亮。别了,星星。别了,亲人。马老太太知道自己完全消失在空气中了。她慢慢感觉到了呼吸的紧迫,棺材里面的氧气即将耗尽。

呼吸越来越困难了。肺部越来越压抑,似乎要爆炸。忽然她听见敲击棺材的沉重一击,接着有人把棺材盖撬开了。正当马老太太压抑着将要爆炸的肺部需要大量氧气的时候,棺材被打开了,空气疯狂涌入,她好像获得了重生,大声呼喝一声,随即爬了起来,活像一具僵尸。鬼啊!马老太太借着突突闪跳的火把,看见了一群男人惊叫着落荒而逃,狼狈不堪。那群人逃走了,家族的亲人才慢慢围拢上来,不住地磕头赎罪。三叔口中喃喃不停,说,不是我们冒犯你的,不是我们冒犯你的!儿子脸肿鼻青地抢上前,惊喜叫道,妈!是我妈!马老太太说,我不是鬼!三叔还是疑神疑鬼,看著马老太太惊魂未定。三叔进一步解释说,他们要抢你去火葬,他们救了你。马老太太对儿子说,他们打你了!儿子破涕为笑,说,妈,没想到他们救了你!马老太太说,别说了,死不了就算了。回家。

马老太太好像在阴曹地府游历了一圈又返回阳间,让全村人心生疑惑和恐惧,关于她是人还是鬼的流言像瘟疫般传播。连马老太太家的亲人也疑神疑鬼,惴惴不安。特别古怪的是,马老太太经此劫难之后,不仅病情转好,而且体格似乎更加健壮了,久治不愈的病腿走起路来似乎没事儿了。这一点连马老太太本人也惊讶不已。难道死里逃生就是一次重生?或者说应了俗话说的,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儿子刚开始并不相信鬼神之说,后来听多了别人的流言,又目睹了老母亲的种种反常,也慢慢变得小心谨慎,好像她就是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幽灵。儿媳妇最为忧虑了,成天在丈夫旁吹枕头风,说要适当戒备,同时列举了许多人鬼难辨的事例,譬如同社区的唐六叔恶鬼上身,把糟粕之妻砍成肉酱,惨不忍睹,等等,让丈夫听了毛骨悚然。一个人就如此,年龄大了,就对灵异事件有了更多的理解或牵附,即使是道听途说的东西,更别说是亲身经历过的,目睹到的。由于老家那个保姆婉拒不干了,马老太太不得不要求回城。对此儿子儿媳妇傻眼了。他们心照不宣,这是个阴谋,好像就是要把灾难从山区带到城市的家。儿媳妇对丈夫说,我们不能答应她了,就让她继续待在老家好了。丈夫左右为难,说没人照顾,一个老人太苦。儿子壮着胆找母亲聊了几次天,试图印证母亲的真假。但弄巧成拙,每次都以失败告终。每当问及以前的事,母亲不是睁大眼睛反问儿子,就是摇头说忘记了。也不知道母亲是否真是年纪大了健忘了,还是这个母亲根本就是来自另一个神秘的世界。他将这些情况对妻子说了,妻子更加坚定了原有的猜测,更加疑神疑鬼,忐忑不安。她尽量不靠近马老太太,犹如避瘟神。她找到三叔,说明了自己的忧虑。三叔吧嗒着旱烟,也是满脸疑惧,认为马老太太留在老家也不妥。马老太太慢慢发觉了亲人们的异动,并且打听到了真实缘由。她叫来了儿子儿媳妇,在暮色中当着三叔的面要回了手镯儿。这正是儿媳妇求之不得的,她早就对这个手镯儿害怕至极,疑为不祥之物。马老太太凄笑一下,说,你们说我是鬼,没错,今天我就告诉你们,我就是躺过棺材的鬼,从墓地里爬上来的鬼,我早就不想做人了。众人面面相觑,疑惧不安。第二天凌晨三四点,整个村子的公鸡叫得异常激越。天亮了,儿子发现母亲失踪了。打她手机,一直无法联系。后来报了警,警官表示将全力查找。人们纷纷断定,她逃离了这个不属于她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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