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沙沙沙

俞琦

稀稀拉拉的雨水还在从屋檐上往下滴，空中依然雾气蒙蒙，整个大地似乎没有光亮，只有那只悬挂在远处木杆上的路灯幽幽闪闪，忽明忽暗，依稀可见。

“这天气，让人怎么出门？”说话的是一位叫珠珠的姑娘。珠珠刚满23岁。这个年龄在家乡，早已谈婚论嫁了。珠珠刚上完初中，母亲就张罗着为她找婆家。珠珠说什么也不答应，她心里有自己的“小九九”，一旦嫁了就永远别想离开这山沟旮旯了。她跟妈妈说，要出去打工。

珠珠跟着村里一个在美容院打工的姐姐来到这座靠海的城市。本来跟老板说好，让珠珠也进美容院，但等她们来了，老板又说生意不好，不能再接收新员工了。珠珠一听当场哭了。老板忙哄道：“别哭别哭，我介绍你去理疗店当迎宾好了”。“啥叫迎宾啊？”珠珠停住抽泣。“就是迎来送往，很简单，会说话就行。”老板笑着说。

理疗店的经理也是个年轻女人，说话很直爽。

“咱这地方的客人大都是腿脚、颈椎什么的有些毛病。长期坐着落下的。什么人总坐着？不是领导就是白领。所以一定要服务好。迎賓看似简单，其实一点不简单。直接影响到客人情绪，客人的情绪跟店里的效益直接挂钩。明白吗？”经理看着珠珠说。珠珠赶紧点头，似乎明白了什么。

简单培训后，珠珠跟另一位一起来的小姐妹正式上岗。

每天，珠珠站在门前，看到客人便拉开门，笑着说：“您好，欢迎光临。”然后把客人迎进休息室，等客人离开时，推开门说一句：“欢迎下次光临。”

这天，珠珠发现门外走来一位年纪很大的老人。她以为看错了，但走近后发现确实是位满脸褶子的老人。

“欢，欢迎光临。”珠珠都不知道该如何说了，因为她还没见过岁数这么大的老人自己来做理疗。

“孩子，你是刚来的吗？以前怎么没见过啊？”老人有些气喘吁吁地走进屋。珠珠赶忙上前搀扶，一边说：“是的，老爷爷，我刚来没几天。”

“闺女叫什么名字啊？”

“珠珠。”

“珠珠？哦，挺好听的名字。什么毕业啊，高中上过吗？”

“没有。”

“哎，遗憾。应该上学。”老人坐在休息室的沙发上，望着珠珠。

经理不知何时来了，见到老人热情地打招呼：“老爷子，好几天没见了。”

“去儿子那儿待了几天。李医生在吗？”

“在，现在有客人。做完了就给您老安排。”经理边说边给老人倒了一杯水。

珠珠知道李医生是理疗店的“大拿”，对颈椎很有研究。看来老人的颈椎有问题。

“老爷爷，我先帮你按按后背吧。”珠珠见经理离开后对老人说。

“那太好了！”老人高兴地说。

珠珠轻轻地为老人按着，先是两肩，接着是后背，然后是头部。这是珠珠培训时学的。经理说，有些客人在等待时希望先放松一下，迎宾要学会按摩。这会，珠珠在老人这儿用上了。

按摩后，老人静静地看着珠珠，目不转睛，看得珠珠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嗯嗯，闺女啊，你长得真像。嗯嗯，像，确实像。”老人喃喃地念叨着，却并不说出像什么。珠珠觉得老人挺有意思，也有些怪怪的。

“闺女按得很好，跟我老伴不分上下。你让我想起了老伴。”

“奶奶怎么不一起来啊？”

“来不了了。走了。我也快了。‘73、84，阎王不叫自己去。你们年轻多好啊！”

“爷爷73了？”

“闺女真会哄爷爷。我要是73就好了。84了！”

“你喜欢这里吗？”

“还行吧。”

“还行是什么意思？就是勉强了？”

“是。”珠珠说的是实话。这里是比家乡繁华、方便，但这里没有亲人，她觉得孤单。

“城市有城市的好处，毕竟是现代化的东西多。我家原来也在农村，父亲跟着老乡打工来的，经过两代人奋斗才在这里扎下根。不容易啊！想家吗？农村的条件虽然不如城市。但广阔天地是天然氧吧，对老人特别好。哎，我是没条件，有条件到农村去养老。”老人喋喋不休地说着。

屋外还是雾气重重。照说有雨而降，空气应该是通透的，现在却有股让人喘不动气的感觉。

珠珠来理疗店上班快两年了，那位被称作“老爷爷”的老人每周必来一次。他大概就住在附近，每次都是自己走来。进门后喘着粗气在沙发上坐一会儿，先让珠珠做个简单按摩，等心平气和了，便到李医生那里做理疗。

老人有时带一本书来，坐在沙发里看一会儿。珠珠觉得眼前这位老人肯定有学问，后来知道以前在学校里教书，是位老师。

“闺女，你怎么就不读书了呢？”

珠珠想说自己不愿读书，也不喜欢读书，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在老师面前说不读书，老人会生气的。于是找了个理由搪塞过去。

“哦，也是。不过现在不读书找工作都难。可以读个业余专业课程，花不了多少钱。比如，学学计算机、缝纫了什么的。你不是会上网吗？网上有远程教学。老师可以用微信解答问题，方便着呢！”

“爷爷您知道的真多。”珠珠有些恭维地说。

“我也要与时俱进嘛。对了，你有微信吗？把我的加上，有事联系方便。”老人把自己的微信号写好递给珠珠。珠珠没想到眼前这位80多岁的爷爷竟然跟小青年一样很跟形势，不由得肃然起敬。她想起了自己的爷爷，除了庄稼地的那些事，再也不知道别的。这就是差距啊！人比人真的没法比。

空闲时，珠珠会跟老人发微信联系。老人最多的是发给珠珠关于学习的事，他还把城里几家专业学校的信息发给珠珠，并建议珠珠去学什么专业。珠珠答应着但心里并不想去。

珠珠有时心烦，也会情不自禁地在微信里跟老人倾诉，老人一边安慰，一边告诉她去海边看看，那样会让心情好些：“大自然是化解烦恼的神丹妙药。我以前无论是工作上还是生活上有不顺心的事，都会去海边坐坐，对大海倾诉一下，听听涛声、吹吹海风，心情会好很多。”珠珠表示没那么严重，只是发发牢骚而已。老人回答：“苦恼谁都会有，年轻人更多。但有苦恼并不可怕，消除了，美好就在身边。最可怕的是藏在心里。”老人发了个郁闷的表情，珠珠看了只想笑。B75F59B9-1C0B-4CCD-9A9A-153D0D8DBC40

这天，老人坐在沙发上休息时，突然双手合十，紧闭眼睛。嘴里喃喃地嘟囔着什么。珠珠觉得好奇又好笑就问老人在做什么？老人舒了一口气说，刚才猛然间看到老伴了。珠珠问在哪里？老人用手在眼前比划了一下说：“就在这里，很清晰。”

“奶奶说什么了？”

“她问我在哪里？”

“你告诉她了？”

“告诉了。对她不能说假话。每天我都要跟她交流，干了些什么、接触了些什么人、遇到什么事。你不信？我都写在电脑里，发给她看。她有邮箱，是以前用过的。我一直保留着，把要说的话都写下来发给她。”

老人又问起珠珠上学的事，珠珠支支吾吾，老人叹口气：“勉强不得。不过我觉得你还是要认真考虑考虑。我小时候也不想读书，满街到处跑多自由！可我母亲，你该叫‘祖奶奶，却说：要是在农村没条件上学也罢了，但这是在城里，不上学就没出息，没出息就没指望。我很佩服你祖奶奶，一点文化没有，却知道好多大道理。我被逼着上完小学，又上了初中。赶上解放，人民政府培养工人子弟，我又上了高中，后来考上了师范学院，当了老师。爷爷自夸了，呵呵。”

老人细声细语不急不慢地说着，见珠珠低着头，又说：“如果愿意上，就说一声。钱不宽裕我借给你。可以还也可以不还，我留着钱没用。退休金足够我花，儿子也用不着。”

珠珠听老人提起过自己的孩子——大儿子在深圳，已经60多岁了但还在一家私企上班，一天忙得不亦乐乎，连个打电话的时间都没有；二儿子去澳洲定居了；小儿子就在本市，好像是个大老板，住在郊区大别墅里，要接老人过去，但老人不去。

“您没有女儿啊？”珠珠有些好奇地问。

老人的身子突然抖了一下，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看了看珠珠小声说：“有过。”

珠珠隐约发现老人的眼里闪着泪花，她不敢再问下去。

老人来的次数逐渐减少了，毕竟80多岁的人了，走路越来越吃力。

“闺女，这里的‘零件磨损得厉害了。”老人指着胸口说。老人来了就让做后背按摩，珠珠发现老人的背好像越来越不舒服，只有按摩时才觉得好受。

“爷爷您是不是应该去医院再看看啊？”

老人摇摇头：“没用，骨头已经劳损了，只能按按摩缓解，没有别的办法。”

珠珠看着老人强打精神的微笑，心里好难受。

接连几天没见老人的踪影。

老人不来，珠珠的脑海里时不时出现他的身影。老人发出的朗朗笑声，关注她的神态，还有老人疼爱地提醒她刘海乱了时的表情……都让珠珠想起自己的父母，他们也是这样关爱自己。珠珠觉得，自从离开家乡来到这座城市，老人就像自己的亲人，一时不见还真想得慌。

这天，珠珠翻看手机，突然发现老人的留言：“闺女，想你了！”是一个半小时前，那时珠珠正忙着。

珠珠回了一个信息，盼望着老人能回信。但手机屏幕像定格一样，一动不动。她担心手机又出问题了，想着用力晃一晃就能像之前一样恢复。但这次怎么晃，屏幕还是一片空白。换个联系人试一试，对方回复马上显现出来，这说明手机没问题。

过了好一会，还是不见老人回信，珠珠想打开语音通话，但要按键时，手却停住了——她跟老人有微信联系，但从未使用过语音通话。她曾问过老人会不会视频语音，老人说会，过去老伴在世时用过，老伴走了再没用。他告诉珠珠不想再跟别人视频语音了，要把老伴的气息永远留存在里面。想到这里，珠珠的手止住了。她重新回到发消息功能，再次给老人发了一条消息。

一直到晚上，始终没见到回信。

珠珠的心更乱了。

珠珠想象不出老人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有一点能确信，老人头脑清楚，否则不会给她发微信。

这天店里特别忙，珠珠和小姐妹们马不停蹄，一直到后半夜才消停。回到宿舍珠珠突然觉得身子软绵绵的无力还带着一丝丝酸痛。简单洗过后她倒头睡下。迷迷糊糊中，似乎回到了家乡。母亲见到她说：“珠珠，不对劲啊，你怎么这么没有精神啊？”哥哥说：“珠珠，咱不去干了，在家好好养养身子，休养好了来帮哥哥的忙。”珠珠还没来得及回答，老人突然出现了，说：“闺女，跟我走吧，到城里去上学。你想学什么就学什么？计算机、会计、调酒师都行，我就盼着你有出息。”老人说着突然一下子没了。“老爷爷，老爷爷……”珠珠大声喊着。

“喊什么呀，快起床吧，到点上班了。”小姐妹的声音传来。

珠珠隐约听到了小姐妹的说话声。她想睁开眼，却感到眼皮特别的沉，她想抬起头，却觉得脑壳里有根铁丝搅着疼得难受，她想挪动一下身子，却浑身发软，像散了架子一样无力。

“呀，珠珠是在发烧啊！”小姐妹摸着珠珠的额头，有些惊讶地叫起来。另一个小姐妹也上前来试了一下连声说：“烧得不轻耶，快去医院吧！”

有人进门带进一股凉风。珠珠紧紧上衣，双手抱紧温暖着自己的身子。

天還是那么模糊不清，带进来的凉气里有种湿漉漉的感觉。外面依旧是细雨朦胧。

雨夜很烦人，也很寂寞。

珠珠想起发烧后的那个晚上，她没上班，吃了药迷迷糊糊睡了过去。等第二天醒来时发现手机没电了，充上电再开机时珠珠惊讶地发现老人又来了微信，是一个表情，没有文字。那表情是一个胖小子抱着一个枕头，旁边写着：有你真好！珠珠看着笑了。她没有想到老人还会发这样时尚的微信。那胖孩子是谁？枕头又是谁啊？珠珠浮想联翩，老人和自己的影子换来换去、跳来跳去，始终也没固定住。她回了一句话：“爷爷，您在哪儿？”

“闺女，你知道我去哪儿了吗？不一定猜得出来，进医院了。呵呵，差点要我的老命。那天早上起床突然觉得天旋地转、后背疼得要命。多亏儿子来给我送东西，正好进门。等我醒了才知道，进医院了。大夫说是血管的毛病，已经放了两个支架了，必须静养。手机不让开机。我给你发的那两次微信，都是央求护士‘开恩，当着她们的面操作的。嗯嗯，闺女你好吗？多日没见了！好了，这回好了，再过一周就可以出院了，可以回家了！（一个表情包）”B75F59B9-1C0B-4CCD-9A9A-153D0D8DBC40

珠珠立时觉得心情爽了起来。

跟老人的微信又恢复了常态，老人告诉珠珠今天看了什么书，其中有段很有趣的情节，拍了下来传给珠珠，又告诉珠珠孙女领男朋友来看他，对方是留学生，但他不喜欢。开口闭口都是人家国外怎么怎么的，不是中国人了？珠珠看了捂着嘴想笑。她想换了自己要是找了个这样的人带回家，父母肯定也会另眼相看的。

珠珠无意中透露了前几天发烧的事，老人一连发了好多条微信来，问现在如何了。珠珠看着差点落下泪来。她在家里父母也没这么关心过，顶多多盖床被子，然后煮一碗姜糖水喝下去，发一身汗退了烧算完。哪像老人这样喋喋不休地问寒问暖、怜香惜玉般呵护啊！

珠珠真心盼着老人赶快回来，她似乎有许多话要对老人说。

这天老人发微信来，说明天就回去。

珠珠算了一下，老人明天到家，休息一下最晚后天或大后天就会来理疗店。

这两天，珠珠把自己尽量拾掇得清爽利落些。她想让老人看到自己后有一点惊讶，然后有点惊喜。珠珠甚至都想象出了老人的表情，心里有说不出的开心。

两天过去了，老人没来；三天、四天、五天都过去了，老人还是没来。

没有微信、没有电话。珠珠开始惊慌起来。老人又怎么了？

珠珠想起，老人经常说这儿疼那儿不舒服。她还问过，这么多毛病受得了吗？

“没事，也没办法。人老了毛病就多了。”

“爷爷能长命百岁。”

“闺女真会说话。长命百岁是不可能的。一个人太寂寞，我想你奶奶了，要去找她了。”

“奶奶一定是个好奶奶。对了，您跟奶奶说过我吗？”

“当然说了。”

“那奶奶说什么来着？”

“奶奶说：嗯，这闺女不就是我们的闺女吗？”

“真的呀？”

“我能对你说假话吗？我给你看张照片。”老人说着在手机上开始寻找。

“找到了，你看，你看。”

珠珠拿过手机，是一张全家福，一对夫妻四个孩子，夫妻是老爷爷跟奶奶了，三个男孩必定是爷爷的儿子，可女孩是谁？怎么有点眼熟啊？自己跟她多像啊！珠珠惊讶地差点叫出声来，那女孩简直跟自己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觉得自己的女儿又重生了。我跟你奶奶也说了，这是老天对我的怜悯与厚爱，50年后又让女儿回到我身边。”

“闺女，我们有缘啊。以后就拿我当亲爷爷，有什么困难只管说。爷爷愿意帮助你。”

珠珠的眼里突然觉得很湿润。

那以后，珠珠真的去报名参加了调酒师培训班。哥哥来信说自己的好友开了一间酒吧，就缺调酒师。

第一学期考试通过了，珠珠非常高兴，把好消息告诉了老人，老人拍着巴掌说：“我说闺女行嘛，就是行！”

老人从微信里转了一笔钱，带着零头。珠珠一看正好是学费钱。

“打赏，不能不收。”老人见珠珠要推辞，严肃地板着脸。

珠珠急了，还想说什么，老人一摆手说：“我把你当亲人，你也该把我当亲人。我再说一遍，亲人间没有利益关系，只有情意。”

珠珠不知再说什么好，心头只觉得热乎乎。

现在老人突然没音讯了，珠珠心急如焚。她感觉自己离不开老人，老人在她心里的地位越来越重。她甚至都想好了，跟妈妈说说，不在理疗店里打工了，去老人家伺候老人，当一个真正的孙女。

珠珠决定去找老人。她听老人说过，家离理疗店很近，两个路口。但何方向没说。珠珠采取笨办法，一天一个方向。走过两个路口，珠珠就会找人问，认不认识一个80多岁的老人，以前是老师，戴眼镜，皮肤白净，个头不算太高，喜欢戴着一个毛线帽子。几乎全是摇头，或者沉思一会儿回答“没见过”。几天下来，东西南北都找遍了，一无所获。珠珠疲惫又沮丧。

又一阵凉风吹进前厅，珠珠起身想把门关紧。她走到门前，透过门缝看到室外依旧雾气弥漫。飘洒着的细雨裹着雾气，从门缝吹到脸上立时觉得一阵潮湿、阴冷。珠珠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恍惚间，珠珠仿佛看到模糊的路灯下，骤然出现一团白色雾气，又瞬间消失在眼前。珠珠突然想起老人说过，真有一天他走了，也会来看她。珠珠觉得脸上细润的水珠像是被人抚摸后留下来的痕迹，很清晰、很凉爽……

这天夜里，雨，沙沙沙，一直没停。

珠珠一夜没睡，闭着眼似乎看到老人始终在眼前，一会儿对着她笑，一会儿在向她招手，一会儿在呼喊，珠珠听不清楚，急得大聲哭起来……

清晨，珠珠起身时发现，枕边全湿透了。B75F59B9-1C0B-4CCD-9A9A-153D0D8DBC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