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摘要:在很多叙事作品中存在并行的两个叙事进程,一个是显性的,一个是隐性的。因其隐藏在显性进程背后,隐性进程常常被读者和评论家忽略,但其往往具有更高的伦理、艺术和历史价值。威廉·戈尔丁的《蝇王》之表层文本向读者展示了一个邪恶吞噬文明、人性逐渐堕落的显性进程,但其深层文本却潜在着一个本善战胜原恶、人性得到救赎的隐性过程。而文学作品中这一关系的曲折演变过程正是二战后的四、五十年代社会关系和人们的精神世界变化的艺术写照。本文从文学伦理学的视角重新审视、探讨这部巨著的隐性进程,在看到人物复杂性、多面性的同时,发现了作品更深的主题意义和历史价值。
关键词:文学伦理学 《蝇王》 隐性进程 主题意义 历史价值
一.文学伦理学批评视角
文学伦理学是在借鉴、吸收伦理学的基础上融合文学研究方法而形成的一种文学批评方法。文学伦理学批评作为文学研究方法于2004年在中国学界始现,与伦理学在现实的意义上研究社会的侧重不同,文学伦理学批评重在历史的意义上研究文学。其创始人聂珍钊认为,“我们的文学对社会和人类负有不可推卸的道德责任和义务,而文学批评则应该对文学所担负的责任和义务作出公正的评价”;“教诲是文学的本质属性”,“虽然我们反对把文学变成道德的训诫,但却不能放弃文学的道德责任”①。
然而,伦理批评与道德批评虽有交叉,却侧重有别。伦理批评是对人与人之间、事物之间或内部结构、秩序的一种总评,即关于孰先、孰后;孰主、孰辅;孰中心、孰边缘的一种总体评价。而道德批评则是一定伦理观视域下对于对错、好坏、善恶的评说。“传统的道德批评往往把文学作品作为材料用来诠释批评家的道德观。在很大程度上不是批评家阐释文学而成了文学阐释批评家所代表的一个时代的道德观念,多遵从于批评者主观的判断与评价”②。而文学伦理学批评的出发点是力求还原历史中的伦理关系原貌,将客观的伦理环境或历史环境作为理解、阐释和评价文学的基础,文学的现实价值就是历史价值的新发现。文学伦理学批评的核心思想是用伦理学的方法解读文学,透过文学作品中人与人、人与事物之间关系的演变,揭示隐藏其后的社会伦理关系和历史沧桑巨变。
二.《蝇王》的隐性叙事进程
《蝇王》是英国作家威廉·戈尔丁的代表作,是一部哲理小说,借小孩的天真来探讨人性的恶这一严肃主题。“因为他的小说用明晰的现实主义的叙述艺术和多样的具有普遍意义的神话,阐明了当今世界人类的状况”,1983年戈尔丁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蝇王》比较典型地代表了战后人们从那场旷古灾难中引发的对人性思考。小说中儿童对动物的残害、孩子之间相互厮杀的场景令人触目惊心。通过描写人性中的残酷和贪婪一步步将道德与伦理泯灭殆尽的过程,“戈尔丁旨在唤醒人们对自我本性的无知,从而建立起足够的对于人性恶的防范意识”。这是诸多年来文学评论界公认的《蝇王》的叙事过程和道德教诲意义。然而,大部分读者之所以对小说有以上的共同理解,只因注意到的均只是小说的显性叙事进程,进而形成阐释定见(the fetters of interpretive frame)③。
申丹教授指出“在不少敘事作品中,情节发展的背后存在一股与之并行的叙事暗流,即叙事的‘隐性进程’。它旨在表达与情节相对照甚或相对立的主题意义,体现不同的审美价值”。在对文本的解读中,人们往往囿于阐释定见,而忽略了文本的隐性进程。而这种潜在的叙事进程更能体现作者的写作意图和作品的深层寓意。因此,看到文本的隐性进程往往能够对其进行全新的解读。“隐性进程之于显性进程多呈现一种互补或解构的关系”④。《蝇王》即存在一条隐性的线索,且这一隐性进程更多地是对显性进程的一种颠覆。笔者认为,与公认的人性本恶的主题相对,小说实则暗示人性本善。表面上人的本恶吞噬道德良知的过程下面潜在着的却是人的本善逐渐觉醒的过程。
杰克被评论界一致公认是“恶”的代表。而要客观的评论杰克,除了恶,他身上还表现出组织能力强、身先士卒、勤劳勇敢、不怕怪兽、不说空话、有信心、有魄力等善的方面。而恰是这些善的品质使他在孤岛上得以生存下去。杰克狩猎讲究谋略,他要猎手们把脸涂花。这非但不是文明退化的表现,而是文明的产物,有勇有谋才能提高狩猎的成功率,事实证明杰克的方法是行之有效的。“花脸确实给‘恶’带来了方便,但是应该看到,需要花脸来掩盖‘恶’,说明其廉耻之心尚存”⑤。此外,书中的主角拉尔夫颇有领导才干和号召力。他力主保存小火堆以争取获救,手持的海螺成为民主的象征物。拉尔夫试图带领孩子们团结一致在岛上重建文明,例如搭建棚屋、点燃信号堆等。他始终抱有获救的希望,并一直向着目标努力着,这些都是文明与正能量的体现。
《蝇王》多被解读为在人性原恶的作用下,文明向野蛮的堕落过程。而其隐性进程从始至终都有文明之光的照耀,且越来越明朗。小说之初,孩子们对野兽感到惶恐不安,此乃儿童的本真,也折射出孩子们对生命的看重。戈尔丁笔下的西蒙,为人正直、善于思考、关爱他人、敢于探索真理、并始终坚守善良行事道德标准。犹如基督教的先知,他意识到同伴的恐惧实则是对内心深处罪恶和死亡的一种本能的抵制和反抗,他能看到伙伴们的向善的本性。表面情节上,当西蒙经过思考与探索发现那只是一具腐烂尸体,赶去将事实宣之于众以去除孩子们的恐惧时被误杀,看似邪恶扼杀、战胜了文明。恰似耶稣殉道,西蒙的死唤醒了一向坚守文明的拉尔夫。杰克对猎物的捕杀由开始的不忍心到后来的对野猪的残忍捕杀并以此为乐这是一个人性逐渐交由原恶主宰的显性过程,而这一过程只是隐性进程的一个导火索,正如一股潜在的巨流推动着人性的觉醒。在这种疯狂捕杀猎物的环境影响下,素来理性的拉尔夫也热血沸腾,参与其中。在他人性即将堕落的边缘,作者安排他也参与误杀西蒙的捕杀游戏,令拉尔夫突然觉醒,且感伤心不已。当小岛彻底沦为一座精神荒岛时,戈尔丁最后让“大火烧的整个岛屿震颤不已”(P220),“这个岛被烧焦得像枯树一样”(P221)⑥。而民主、道德与秩序的倡导者拉尔夫虽命悬一线,但最终实现了他被拯救的愿望,全身而退。他感到异常悲痛,为同伴们人性的沦丧而不停地哭泣。这一情节意味着原恶的灭亡、人类精神和文明的觉醒和就赎。救出拉尔夫的英国军舰,是强大力量的标志,暗示着文明和道德有着强大的后盾为其保驾护航。如果《蝇王》还有续本,场景多半会是拉尔夫身处穿着各种学校制服或茄克衫,戴着各种徽章、甚至格言牌的孩子中间,用善言善行忏悔着自己曾经的过错,努力传播着文明与道德的力量。隐性叙事进程的潜在赋予了文本更深的寓意。
三.隐性进程折射出《蝇王》的深层内涵与价值
《蝇王》问世于二战结束不久的1954年。亲身经历了一战、二战的戈尔丁,亲眼目睹战争的残酷和血腥,他开始思考和探索引起战争的原因及人类产生这类悲剧的根源。战争的经历使他对人的本性产生了疑惑。在戈尔丁看来,现代人不能认识自己的本性是危险的,因为不了解,就不能有意识地控制本性中的兽性。
正如序言中,作者本人所说:“野蛮的核战争把孩子们带到了孤岛上,但这群孩子却重现了使他们落到这种处境的历史全过程归根结底不是什么外来怪物,而是人本身把乐园变成了屠场。”⑦战争的硝烟将孩子们带到一个荒无人烟的小岛上,人类最古老文明中残留的那点野蛮之火在没有道德和法律约束的环境下迅速蔓延,人类内心的狂热助长了野蛮的气焰,惨烈而又血腥的场面愈演愈烈。在善与恶、文明与野蛮当中奋力挣扎的痛苦历程,是那么的鲜血淋漓得彰显着人性中潜伏着的兽性。将真实的历史用艺术的形式重现,唤起人们正视人性中的原恶,制止恶的膨胀和战争的再发是评论界公认的《蝇王》的历史价值。《蝇王》也多被解读为野蛮取代文明、邪恶战胜正义的过程。然而,上述隐形进程的分析却揭示出作品中潜在的与之相反的叙事过程:文明战胜野蛮,但文明王者归来的过程是曲折而又代价沉重的。因此,也赋予这部巨著更深层次的历史意义和现实价值。
文学借助艺术想象和艺术描写,把真实的人类世界转化为虚构的艺术世界。艺术社会中各种道德的矛盾都是现实社会中的各种道德冲突现象的写照。因只看到显性叙事进程,诸多评论家对《蝇王》的解读多停留在好坏善恶的道德批评层面。而唯有隐性进程折射出的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演变,及隐藏其后的社会历史巨变方能彰显这部巨著的深层价值。文学伦理学批评的落脚点是通过对文学作品的解读,还原文学创作历史阶段的伦理关系原貌。《蝇王》中的人物展现的正是二战结束,人类面临的严重精神危机。戈尔丁居高望远,洞察社会,站在全人类的立场上进行反思,他反思的是人性和整个人类历史的沧桑,而不仅仅是战争。他以人道主义精神,用艺术的方式表达了自己对人类生存状况的忧心。隐性进程向读者们揭示了更难能可贵一点,戈尔丁并没有片面地把战争的起源和社会的退化归结于人性的“恶”,也没有止步于唤醒人们对人性的正视和原恶的警惕,而是突破了历史的局限,为身处精神荒岛的社会人提供了一个“突围”的方式---即便以为生命代价,捍卫文明也是值得的而必要的。在正义面前,邪恶终将覆灭。道德与法制,理智与民主才是人类繁衍生息、社会稳步发展的前提条件。一旦没有道德文明的约束,人类将如原始动物一样,只凭本能生活,社会终将陷入倒退的泥潭或将覆灭。艺术世界中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演变,是社会历史变迁和作用的真实产物和影射。
《蝇王》中理智与道德的捍卫者和殉道者除了西蒙,当属猪仔。猪仔象征文明的眼镜自始至终都颇受关注,小说中提及七十余次,猪仔最后也是因他的眼镜死的,而且他至死都抱着海螺,是在以生命捍卫民主,捍卫自己的信仰。西蒙和猪仔是小说中精神世界最为丰富的人,他们坚守自己的信念,对领导人拉尔夫忠心不二,虽百遭嘲笑,每每遇到困难,猪仔都会为拉尔夫出谋划策。也正是他们的相继死亡将拉尔夫从罪恶的边缘拉了回来,保存了文明的火种。然而作为小头目的拉尔夫,虽布道文明,但总是不知轻重的嘲笑着对他自始自终忠实的猪崽子和支持他的西蒙。看到杰克欺负猪仔不去上前制止,还在一旁闲观。人性原恶的不断膨胀和演烈,如同惨绝人寰的世界大战,是一个多种因素共同作用的历史过程。如果拉尔夫能尽力保全自己的两位队友,再多一份果敢、担当与信任,西蒙和猪仔也未必惨死,故事的结局他自己也未必会落得被人追杀的下场。文明与正义之师需要团结的力量。上帝眷顾,戈尔丁偏爱,精神荒岛付之一炬,文明的布道者拉尔夫幸免于难。正如上世纪二战结束后的五十年代,战争的幸存者们在为逝者扼腕叹息、为战争的后果痛哭流涕的同时,也应重新审视人生、反省自我以到达救赎的彼岸。
客观而言,《蝇王》中人物的人性自始至终都是一个善恶交织的过程,绝非泾渭分明,但隐性叙事进程中人与人、人与事物之间关系的演变过程,恰如二战前后历史和人类精神世界变化的艺术再现,较为鲜明地揭示出戈尔丁善先恶后、善主恶辅的道德取向及对于人性觉醒的现实及其曲折进程的洞察力。展现了文明在社会发展中坚不可摧的中心地位和强大的生命力。一次次战争的惨痛代价应换回人类的觉醒与重生,以及社会道德与文明秩序的重建,这才是潜藏于文本深处、发人深省的内涵。
注 释
①聂珍钊:《文学伦理学批评:文学批评方法新探索》[J]。外国文学研究,2004年第5期,p.19.
②聶珍钊:《文学伦理学批评:基本理论与术语》[J]。外国文学研究,2010年第1期,p.14.
③安宁:《独特的理论建树创新的文本阐释——评申丹新作〈叙事、文体与潜文本〉》[J]。外国语文,2010年第1期,P.26.
④申丹:《何为叙事的“隐性进程”?如何发现这股叙事暗流?》[J]。外国文学评论,2013年第5期,p.48.
⑤杨云红,申劲松:《找回失落的灵魂--〈蝇王〉新探》[J]。四川外语学院学报,1999年第1期,p.17.
⑥威廉·戈尔丁:《蝇王》[M],龚志成,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5.
⑦威廉·戈尔丁:《蝇王》[M],龚志成,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5.
(作者介绍:胡耀文,北京外国语大学比较文学与跨文化研究硕士,研究方向:英美文学、海外汉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