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颖
摘要:严歌苓的小说《扶桑》采取多种人称的复合叙事,在小说中频繁转换叙述视角。小说从不同视角出发,解读注视者眼中的“自我”及“他者”形象。在克里斯眼中,扶桑是充满着古老东方神秘气质的“他者”。另一方面,克里斯作为白人主体代表,也是中国第一代移民眼中的“他者”。在美国人眼中,赴美的第一代中国移民都是来自异国的“他者”。小说通过不同视角下的“自我”和“他者”形象,揭示了男权社会对女性的压迫以及种族歧视下的中国第一代移民的生存困境。作者通过东西方不同文化的碰撞,自塑了扶桑和大勇这两种完全不同的“自我”形象,成功颠覆了东方主义论。
關键词:自我;他者;救赎
严歌苓于1989年赴美,是中国的第五代移民,遭受了许多民族敌意。从《扶桑》中可窥见严歌苓作为第五代移民的生存现状,《扶桑》的创作以大量史料为基础,通过扶桑与恶霸大勇以及白人男孩克里斯的情感纠葛,反映了华人在异国异族的生存之艰难。以“他者”作为照应自己的一面镜子,通过对白人男孩救赎者形象的解构,控诉了美国社会对华人的种族歧视和阶级歧视。
一、“自我”形象的塑造:扶桑与大勇
法国学者巴柔指出“一切形象都源于对自我与他者、本土与异域关系的自觉意识之中”(1)两种不同文化之间的交流与碰撞总是伴随着一种文化对另一种文化的先验想象。法国学者卡雷将形象定义为“各民族间的、各种游记、想象间的相互诠释”。(2)对于扶桑的审视,主要来自于两个层面。一是12岁的美国白人男孩克里斯,另一视角是19世纪的美国社会群体。
扶桑就在这双重审视下盛装出场了,身着猩红大缎,缎袄上布满刺绣,嫌短嫌宽的脸型在阳光的照耀下在西方猎奇者眼中更具东方情调,两只不足三寸的脚看起来就像一对玉兰花苞。伴随着扶桑一起出场的还有猩红大缎、刺绣、短宽脸型、三寸金莲,在白人眼中,这些物象作为一个又一个的符号给扶桑蒙上了神秘、古老的东方色彩。而白人男孩克里斯,恰恰就沉迷在扶桑的神秘中。在克里斯眼中,扶桑是一个美丽的传奇故事,她斟茶时的形态、嗑瓜子时的动作甚至是啖鱼头时的动作都对克里斯有着深深的吸引力。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在克里斯眼中都蕴蓄着神秘的魔一样的东方。
克里斯是扶桑的第一位客人,她是爱克里斯的。即使在暴乱中克里斯侵犯了她,她也从来没有怪罪过他。大勇要将她嫁人,条件是只要她能叫出那个男人的名字。可是在盖头下的扶桑无视那些纹着自己名字或提示而伸来的手,她心心念念想的是一双无饰的,朴素的手,一双年轻的手,一双克里斯的手。她等了克里斯整整两年,却在克里斯决心娶她时奔赴刑场与大勇完婚。扶桑此时是清醒的、伟大的、洞察一切的。一方面扶桑深知她和克里斯之间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他们属于两种文化、两种阶级,她不想成为克里斯的累赘。另一方面,她原本就是大勇的妻子,她要对大勇负责,要尽一个妻子的义务,让大勇在死后可以落叶归根。
扶桑的命运坎坷曲折、磨难重重,但她从不抱怨。以平和、包容、坚韧的态度承受一切苦难、包容一切罪恶。十几岁与公鸡拜堂成亲,为寻找丈夫被骗至美国旧金山做了妓女。因不会叫卖自己招不来生意而被拍卖了三次,在拍卖会上像个商品一样被人挑来挑去,讨价还价,完全丧失了人权。即使是这样,扶桑始终微笑面对一切,她的一双黑眼睛里充满坚毅。当她面对嫖客的凌辱时,竟是在“苦难中偷欢”的心境;当她在唐人街的暴乱中被多人强暴,她也没有任何的反抗。一直处于失语状态的扶桑,像大部分中国传统女性一样的宽容、顺从、逆来顺受。文中多次写扶桑跪着的姿态,扶桑就在这样的跪中包容了一切、原谅了一切。
在这样一个充满偏见和歧视的异国环境中,扶桑不仅受到白人的压迫和歧视,在同种族中也受尽男性的折磨和蹂躏。初踏上异国的土地,就被白种人认为是来逃难的异教徒。在白人拯救院因没有听从院士玛丽·多尔西的话,被认为是半是儿童半是魔鬼的生物。在路上,遇见白人的马车要躲起来,因为妓女被认为是肮脏、污秽之物。在白人对唐人区打砸纵火之时,扶桑在马车上被多人强暴。在她和大勇在戏院听戏时,白人竟然要求扶桑滚出戏院,因为黄种人在他们眼中本身就是低劣的存在。而妓女更是肮脏不堪。而扶桑将这所有的罪恶一并消解在她的母性光辉下,如地母般的扶桑包容一切,牺牲自己,滋养一切。
如果说扶桑是包容原谅一切的母亲形象,大勇则恰恰相反。他代表了中国的父权文化。大勇的辫子是力量的象征,文中多次描写大勇的辫子。散开是匹缎子,编起来是条麟蛇。看起来就像马鬃或者狮鬃,像一头俊美的兽。大勇身上还配有五把神奇的飞镖,洋人们只要看到大勇腰间露出的飞镖,马上会吓得夺命而逃,警察也拿他无可奈何。事实上,大勇从来都没有用过它们,这些被符号化了的飞镖比它们本身更具征服力。
大勇的身上既有恶的一面,也有善的一面。他杀人放火、买卖妓女、放高利贷、开春药厂、驯马赌马。20岁就已经欠下了五条人命九条马命,甚至对五个月的女婴也痛下杀手。他是唐人街出了名的恶霸,但他也是唐人街的保护神。他善的一面体现在他的刚烈、正义、同情弱者的行动中。在华工遭遇极度不公平的对待时,他站出来煽动华工罢工以维护应得的利益。他替被洋人活活打死的工人收尸并为他报仇。在四十个中国男人被剪去辫子的时候,他将上百个洋人的衣服后背都豁了口子。在轮船上遭到洋人的挑衅时,他勇猛的将十多个洋人扔进了大海。正是这样一个邪恶却又具有正义感的复杂性格,解构了传统东方主义的看法,成功塑造了一个新的中国男人形象。
二、被否定的“他者”:第一代移民
法国学者巴柔认为,形象塑造者对他者所持的基本态度有三种,分别是狂热、憎恶和亲善。通过书中对中国第一代移民的生存处境的描绘,可以知道美国白人群体对华人的态度是憎恶的。这在当时是一种很普遍的现象,在个人、集体、半集体的层面上,多数情况下他者形象都不可避免的表现为对他者的否定。在淘金热的浪潮中,为了赚钱大批的中国人涌进美国。圣弗朗西斯科的白种人从一开始就讨厌这些“来自遥远东方的梳长辫的男人和缠小脚的女人。他们在一只只汽船靠岸时就嗅出人们身后的战乱和饥荒。”(3)这些突然涌入的黄种人被认为是这是世界上最可怕的生命,这些能够忍受一切的沉默的黄面孔将在退让和谦恭中无声息地开始他们的吞没。
在唐人区有着大量廉价的妓女,遍布赌馆和鸦片馆。瘦弱矮小的黄种人是世界上最廉价的劳动力,他们从不反抗、任由剥削。所以在1870年的圣弗朗西斯科的报纸上,白人曾经将有色人种十分可观地评比过,“百分之五十的人认为中国人是比黑人更恶劣的人种,百分之三十的人认为中国人的低劣程度相等于黑种人,百分之二十的人认为中国人不如黑人低劣。”(4)当时反对华人是一个政治家爱国主义的标志,白种人认为华人无论是内在还是外形,仪态和风俗都是令人厌恶的,从语言、血统、宗教到性格都是低劣的。于是白人们怀着愤怒和仇恨割裂了一个以捉蟹为生的中国男人的舌头、耳朵、鼻子,将一个老苦力活活打死,脱光了剧院里十二岁男旦身上的衣服,只为证明他是一个男孩。他们的内心毫无愧疚之感,反而认为自己的行为是神圣的。既解放了华人奴隶,也为国家除去了祸害。在1871年7月,数以千计的失业工人来到旧金山的唐人区实施暴乱。他们烧杀抢掠、强暴妓女、无恶不作。那场大火持续烧了三天,但烧不灭华人的坚韧。第二天唐人区的店铺照样营业,就像那场暴乱从来都没发生过一样。华人的坚韧、顽强足以解构东方主义对于中国文化的歧视与偏见。
从没有任何一个外来种族,在美国历史上受到如此之多的殴打、驱赶、暴力、凶杀。究其原因一方面,这是公众对于中国人种之劣的本能反应。第一代中国移民在圣弗朗西斯科形成了如此的评价,是白种人在植根于自己历史文化之上对其他种族文化一种缺席的冷漠架构。是他们集体无意识中携带的种族优越感的释放。是他们是对大量中国人占有他们的工作机会、土地和资源的一种反抗。另一方面是因为19世纪的中国人口众多,自杀及弃婴众多。西方人认为中国人对自己个人不尊重,对人类社会整体也不尊重。19世纪的中国经济还是以农业为主,勤劳的中国人经常去负担本应由牲口担任的重活,被西方人认为与牲畜无差别。科技发展缓慢,思想启蒙较晚,缺少反抗意识和进步意识。可以说中国人这种勤劳、顺从的品格与中国几千年的农耕文明和封建社会息息相关。西方人对于中国的偏见可以说是对中国文化的偏见,在两种文化的较量中,处于弱势地位的一方是没有话语权的。但其生存的权利是任何人都不可以剥夺的。
三、被救赎的“他者”:克里斯
白人男孩克里斯是扶桑的第一位客人,他對扶桑的情感并不是纯粹的爱情。从猩红的缎袄、繁琐的刺绣、花苞般的三寸金莲这些套语里可以发现,克里斯对扶桑的迷恋其实是对古老神秘的东方文化的好奇心和窥探欲。作为他者定义的载体,套语是陈述集体知识的一个最小单位。(5)这些对扶桑的穿着、打扮、身体形态的描绘,满足了克里斯带有的民族优越感对东方文明的一切幻想。
克里斯对扶桑的依恋除了对东方文明充满窥视欲之外,更多的是扶桑身上散发的母性光辉。克里斯生活在一个规矩、刻板的家庭里,家庭成员间的关系礼貌而冷漠。生活在这样家庭里的克里斯是缺少母爱和关注的,扶桑能够让他嗅到那古老而近乎蛮荒的母性。扶桑并不因为他是一名儿童而轻视敷衍他,而是向他敞开自己的怀抱,给予他母亲般的温暖和关怀。克里斯在60岁时回首过往才发现他爱上扶桑的原因是因为母性。因为只有母性才会有这样的深厚的宽恕,在那场白人对唐人区妓女的暴行中,克里斯也是其中一个参与者。他一直身怀愧疚想向扶桑赎罪,殊不知扶桑早已原谅了他。
其实阶级意识一直存在于克里斯的潜意识里,因为他在内心深处一直把自己想成是拯救扶桑的骑侠。那种来自白人阶级的种族优越感一直潜藏在他的内心深处,所以他总是以一种居高临下之感将自己化身为救赎者。“他梦想中的自己比他比他身高本身高大的多,持一把长剑,一个勇敢多情的骑侠。那昏暗牢笼中囚着一位奇异的东方女子在等待他搭救。”在那场持续了三天三夜的唐人区暴乱中,他仍想着化身骑侠,穿越被焚烧的淫邪和罪恶解救出奄奄一息的美丽女奴扶桑。而事实是他也参与到这场暴行中来,伤害了他最爱的女人。克里斯是天真和矛盾的,他时常参与到抵制唐人的活动,他想将扶桑从唐人区解救出来,但他却不知,唐人区如果不存在了,扶桑也将不复存在。他一直把自己当做拯救扶桑的骑侠,殊不知他才是需要被拯救的一个。作者通过对这一拯救者形象的解构,成功的颠覆了西方中心论。
作者将书中三个主要人物的形象描绘的细致入微,饱满生动。作为一位有着丰富人生经历的移民作家,严歌苓以她细腻的笔触、女性视角特有的敏感、强烈的人道主义关怀使扶桑这一具有母性光辉的形象柔中带刚。颠覆了传统的男性中心论和西方中心论,努力实现中西方文化的平等交流。严歌苓独特的写作视角和深刻的思想内涵,不仅获得了海外华文界的盛赞,而且在中国大陆甚至在西方国家都有着十分深远的影响。
注释:
(1)(2)(5)孟华《比较文学形象学》[C].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 第155页、2页、160页.
(3)(4)严歌苓《扶桑》[M].中国华侨出版社,1998年版 第26页、12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