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李德懋是朝鲜朝后期重要的思想家和教育家,其实学思想中流露出重视实践教学、知行合一的教育思想和理念,这既是对中国传统儒家教育思想的继承和发展,也是针对当时朝鲜朝教育弊端提出的应对策略,表现出重孝尊礼、修身养德、尊经崇实、躬身践履的指向性和实践性特点,对后世产生了积极的影响。
[关键词] 李德懋;尺牍;教育思想;朝鲜朝后期
[中图分类号] I312.07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2-2007(2019)03-0053-07
[收稿日期] 2018-06-05
[作者简介] 于沐阳,男,博士,延边大学朝汉文学院中文系副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延吉 133002)
李德懋(1741—1793),字懋官,号炯庵、雅亭、青庄馆,(全罗北道)全州人,朝鲜英正朝北学派的著名实学者。因其在朝鲜古代政治领域、文学领域,特别是考据学领域成就突出,国内外关于他的研究十分活跃。已有研究成果主要围绕以下几方面展开:其一,以孔孟经典、程朱文集为材料对其儒家思想、教育观点进行解读,其中对于李德懋的教育观点的研究,目前主要集中在对《士小节》的分析与解读上;其二,参考明清史料及清末文人诗集别录,挖掘他生平对古籍文献整理、校雠的心得、贡献;其三,依据李德懋所著《青庄馆全书》,分析他的文学内涵和诗文品格素养;其四,对李德懋与清代文人文化交流状况进行研究。
目前,学界对于李德懋的研究虽然成果较多,但是多数学者是以李德懋的诗文自述或同时期文史资料对他的某方面成就进行概述解读,而最能展现文人真实情感的书信文献并未得到应有的重视。本文将以已有学术成果作为参考,重点研究以往鲜少涉及钻研的《青庄馆全书》中的《雅亭遗稿》(卷十五、卷十六、卷十九),对其中的尺牍资料进行整理分类,以期通过一个全新的角度来探究李德懋的教育思想,为全面研究李德懋提供有益借鉴。
《雅亭遗稿》是李德懋逝世之后,正祖命令奎章阁整理其诗文而成的集子,现存比较完整的版本为民族文化推进会2000年出版的《韩国文集丛刊》第257辑《青庄馆全书》,其尺牍作品主要集中于该书卷十五、卷十六、卷十九。该文本共涉及主要人物28人,其中包括潘庭筠、李调元、李鼎元、李骥元、唐乐宇五位中国文人。每篇尺牍的字数不一,短则数十字,长则近万言,包含内容十分丰富,包括日常亲人间的问候、思念之情、对子侄后辈治学修身的劝谏、与中国友人之间的君子之交等。这为我们理解李德懋其人、其思想,提供了可靠、生动的第一手资料,具有相当重要的研究价值。
相对于《士小节》中严肃工整且自成系统的表现方式,李德懋尺牍中的教育思想更多表现出一种零星散落、生动具体的特点,往往是就事论事,通过循序渐进式的讲解、劝勉,达到感染教化的目的。
一、重孝尊礼,正心诚意
李德懋生活在朝鲜王朝的后期。此时的朝鲜社会历经“壬辰倭乱”与“丙子胡乱”的破坏,封建社会制度正在逐渐衰亡。在朝鲜朝国内,汉城原先用来满足人民在特殊场合的购买需求而设立的临时商店变为长期供应、营销的批发市场。在对外贸易上,中朝人参贸易不断扩大,朝日间贸易额也迅速增长。随着国内外商业活动量的增加,朝鲜出现了原始资本积累,新兴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不断挑战着封建社会的政治制度。
在此社会大背景下,朝鲜朝国内矛盾冲突不断,社会风纪崩坏,权胄贵族玩尽心术,官场追名逐利成风。初期具有选拔人才功能的科举制度也不断沦为达官贵人卖官鬻爵的交易手段,教育体制受到冲击和破坏。另一方面,朱子学被尊为万世不变的经典,清谈空论成风,陷入了繁琐无用的俗套之中。
为了解决这样的社会弊端,以洪大容、朴趾源、朴齐家为代表的北学派应运而生,他们提出了“利用厚生”的主张,力主以“正心诚意”为体,以“开物成务”为用,实现两者的辩证统一。在“开物成务”中,又将社会实践方面的“揖让、升降”视作亟须解决的大问题,强调了“礼”的重要性。在教育方面,他們注重通过学制改革建立平等、开放的教育体制与官员选拔制度,加强道德教育,启蒙民众,开化社会,实现国家复兴。与洪大容、朴趾源、朴齐家私交甚深的李德懋潜移默化地受其影响,认为要想从根本上解决现实问题,就应该高扬中国儒家的道德精神,按照“礼”的要求不断地修身,最终寻回本然的“善我”来实现“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想。
李德懋承继、学习并践行、推崇的“礼”应为朱熹《礼记》中所讲的义理思想。与同时期大多数学者一样,李德懋对《礼记》非常关注,深入钻研,他的《士小节》便是根据《朱子家礼》与《小学》的主要内容改写而成,《礼记臆》则是在考证、补缺完陈猶的《礼记集说大全》基础之上,以宋代义理之学为底本写作的。这种义理教育思想在他的往来尺牍中体现明显,特别是反复强调“孝”。
《礼记·祭统》记载:“孝,从爻从子。效也,子承爻也,善事父母也。顺於道,顺天之经;循於伦,循地之义。”[1](375)认为“孝”是天地万物变动、生生不息的规律。《论语》里也写道:“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与!”[2](2)在传统儒学看来,孝顺父母,敬爱兄长,是实行仁德的根本。“孝”落实在具体行为标准上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事生”和“事死”。
“事生”最基本的是“奉养”,首先要保证父母的吃和穿。在这基础上,更为重要的是要尊敬父母。其次,不要给父母增加精神负担。例如,《论语》中写道:“孟武伯问孝。子曰:‘父母,唯其疾之忧。”[2](14)最后,还应该使兄弟之间互爱互助。孔子说:“《书》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2](21)还说:“弟子入则孝,出则悌”,[2](5)弟妹尊敬兄长,兄长要友爱弟妹,这种兄友弟恭的场面,才能使家庭和谐,让父母高兴。另外,孔子强调,作为人子不但要奉养父母、尊敬父母,还不要忘记父母的年龄。孔子说:“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则以喜,一则以惧。”[2](41)
相应地,李德懋尺牍中的“事生”主要体现在对亲人的殷切关怀与真心侍奉上。在父亲生病时,李德懋“子心焦如也”。[3](220~221)母亲患病时,李德懋虽亲自侍奉左右,但仍觉“万古煎灼,无踰是事”。母亲去世后,他认为是因为自己无能才致使“家屡空,药物不能尽从医者命乎”,[3](220~221)故而十分悲痛自责,文中他回忆道:“谨审毒热,侍履清裕,哀慰即深,日月若驷,遽近葬日,悲号莫逮”,“溽暑敲蒸,侍履佳相,不胜哀慰”,[3](220~221)甚至达到“每日四哭,少泄其哀,有时心痛”[3](220~221)的地步。李德懋认为自己对于母亲的孝道仍不够到位,在自己的侄子面前多次说到自己是“不肖小子”。看到粉团、角黍、果苽之属,便想到昔日母亲拿瓜果给自己、兄弟食用的情形,心痛不已。他写道:“彼粉团、角黍、果苽之属,犹依旧也,何离合?
盛衰之不相齐,若斯之甚也。匪独不肖小子,哽咽不能言。”[3](221)逢阴雨连绵时节,李德懋便会格外地思念母亲,甚至会感到“十日之雨,何大注也?实增我无穷之恸”。[3](221)李德懋对母亲的思念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减少,他写道:“吾先妣卒哭,乃成于今日。日愈远而哀愈深,肺叶焦而心液涸矣。亡矣丧矣,伤如之何矣。大地茫茫,悲恨之气,其塞乎也。”[3](221)
除了通过躬身践履的方式感染教化周边人,提倡尊老重孝之外,李德懋还将“孝”作为衡量子侄后辈品质修养优劣的重要标准,充分肯定并赞扬子辈遵守孝道的行为。李德懋的族侄当中,心溪最得他的喜爱。他将心溪视作慷慨之士。除了品行出众、才智过人之外,李德懋最为欣赏和赞扬的就是心溪的孝道。《族侄复初》中描写道,在李德懋的母亲生病的时候,心溪亲自煎药,李母去世之后,心溪亲手撰写奠文缅怀先辈,李德懋对此甚为欣慰,“吾先妣平日爱心溪,虽族孙,视如子也。心溪之奠言,足以报也。蔼然之心,现发无余。一字当一泪,扬言我先妣懿德。实记也,而非谀词”。[3](222) !
相对于“事生”而言,“事死”则包括葬之以礼与祭之以礼两个方面。儒家强调情感圆融、温善、内敛,主张克服消极情感。孔子认为,参加丧礼时应“丧思哀”,“子食于有丧者之侧,未尝饱也”。[2](72)一个人若“临丧不哀”,孔子感叹“吾何以观之哉”。[2](36)而为父母守“三年之丧”时,由于孝子哀恸至极,孔子认为其应“食旨不甘,闻乐不乐,居处不安”,[2](212)而对于依然“食夫稻,衣夫锦” [2](212)而仍感心安的自我,孔子强烈谴责其薄亲的不仁行为。当然,哀丧亦需把握分寸,在丧礼上需要适当节制悲哀。如颜渊死,“子哭之恸”,[2](128)但不肯逾越礼制而厚葬颜回,亦不肯卖掉车子“以为之椁”。[2](127)
李德懋很好地承继了这种思想,他认为“事死”虽是关系整个大家族的荣辱兴衰的大事,极为重要,但也仍需按照义理之礼进行。家中亲人逝去后,应严格按照礼节举行丧礼,虽有锥心之痛也需节制忍耐,切不可因为过分悲伤而作出逾礼出格的事情。心溪夫人去世后,他宽慰心溪道:“正如飘零偏仄之萼,倐忽蜉蝣之衣,衰旺死生之理,如斯而已矣。庄生之鼓其缶,放矣,无足谈也。”[3](215)并告诫心溪不可沉溺于死别之痛,“奉倩之伤神,君子罪之,倘无中节之道否,徒恻怆悲刻而已”。[3](215)
即使在母亲丧礼上,李德懋仍强忍悲痛而不痛哭,“惧以节也”。他不仅自己做到克制悲哀,也要求家人不可过分悲伤,以免伤身,“不悲则伤情,太悲则伤礼”,[4](246)他甚至要求丧礼上的哭也要重视礼节,他写道:“奉倩之伤神,君子罪之。倘无中节之道否,徒恻怆悲刻而已,则奚以慰大夫人哉。”“礼云,返哭必徐徐而行”即此理。[3](222)在母亲丧礼结束返程时,因天气原因无法做到“徐徐而行”,李德懋认为这样“几失威仪”。对于哭丧过程,李德懋认为应“作婴儿啼,咽咽而已。翌朝返哭于家,连日行再三虞。七月甲戌,可卒哭,是礼也”。[3](222)
李德懋对“孝”的期待渗透到日常生活中子女对父母的关心,以及子侄对长辈的敬重。但是他反对偏祜之“孝”,他曾评论古人郭巨孝亲以至于因“其子尝夺其母食,欲生埋其子”的一则故事道:“此偏祜之孝,而非纯孝也。”[5](354)李德懋明确指出活埋孩子是人伦之大变,失掉了人之常情,与儒家倡导的“孝”的理念相悖离。
二、君子养德,修身治世
“君子”一词广见于中国先秦典籍之中,最初主要是带有政治含义的称呼,之后更多的是强调一种社会地位的存在,其后“君子”一词开始被赋予更多的道德品质要求,成为具有德行意义的称谓。孔子将君子视为最为理想化的人格,并将君子五德具体描述为温、良、恭、俭、让。
与孔子所处时代背景相似的朝鲜朝晚期,也正在经历着“礼崩乐坏”。由于时局败坏,李德懋难掩胸中的愤懑,在《士小节》中,他提出君子应具备明直、沉谨、祥和、勤确的秉性修养。李德懋希望通过义理教育,培养“君子”般的人才来解决社会矛盾,实现国家中兴。在他与后辈晚学的往来信件中,他将“君子”作为学习的楷模和终极教育目标,并具体地阐释了君子的行为标准与道德追求。
首先,李德懋认为“君子”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长时间自我修养的累积与熏陶的结果。君子应该时刻注重、学习并提升自己的言行和修养,一刻也不能松懈,反对懒惰拖延。李德懋对内弟朴稚川说道:“君者,方今之少年壮男子尔。少陵有曰:‘健如黄犊走复来,正谓少年子矣。一入场屋,犹有三日委顿。不能步五里之地,此惰其四体者也”,[6](239)他对这种懒散懈怠的作风十分厌恶,希望青年人勤勉治学,努力提升自我修养。对此,他形象生动地描述道:“若以利刃,凿了懒字。必有窦如釜,即以勤字一个,洽洽填之,其为精敏博达君子。”[6](239)李德懋不仅规谏他人,也时常反思自我,鞭策自我,在与赵敬庵的通信中,李德懋更是直言“鄙人有一条不可拔懒筋”。[7](256)
其次,君子应有坚定的意志力,能够做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2](182)特别是在艰难困苦的环境中,君子仍能坚定不移地保持自己的志向与涵养,不做逾礼过分之事。李德懋在尺牍中多次提及自己家境贫寒的情况,但不是对此抱怨,而是坦荡接受,不以為然,甚至以此自嘲道:“然天之生吾辈,已注定一贫字,不可逃而无所怨也。”[3](259)在写给内弟朴稚川的信中,李德懋说道:“安在其为富家翁哉?反不如守分安贫,不虚大其言之为愈也。此言虽小,可以喻大。近观一书,有曰:‘高不可欺者,天也。尊不可欺者,君也。内不可欺者,亲也。外不可欺者,人也。四者既不可欺,心其可欺乎?心不欺,人其欺我乎?”[3](237)
为此,他抨击了时人的做法,“托迹朱门,蝇营狗苟,吮痈舐痔,为进身之地也哉”,[3](235)称他们“朝家之大禁,宗族之大谬也。中士耻与谈讨,下流为之耻骂,几不齿于人类。贤者蒙辱,点者陷辟”,[3](235)对这样败坏风气、争名逐利的小人十分不齿,并多次告诫自己的宗侄后学提高警惕,断然不可与之为伍。劝说宗侄心溪:“世固有一见二见而渍污者矣,亦有千见万见而不渍污者矣。心溪则真以不佞,为一见渍污者,不佞真以心溪,为不真知不佞者。”[3](235)
此外,李德懋还具体讲解了君子的交友方法。针对时局败坏、人心浮乱的社会现实,李德懋在强烈抨击不良恶习的同时,也为子侄后学们提供了一些交友策略与经验。他认为君子不能与小人为伍,而且即使不能独善其身,也应该和而不同,做到“人来见我,我往谢之。人泛语之,我亦泛应之。邂逅于它室,随例酬答。逢着于途,举手一揖。以此为陷溺,以此为渐染,排之斥之,有若涂炭衣冠者然”。[3](235) 他指出学习古人、阅读书籍、多聆听师长前辈的劝勉,有助于更好地提升自我,保持纯真仁义之心,对交友也多有帮助。
君子在人际交往中应与他人保持一种和谐友善的关系,但在对具体问题的看法上却不必苟同于对方。君子应该加强修养,要重诺、养身,即使发生口角,“恐不可如是犀利,英气太露耳,愿涵渊宏博”。[3](236)但遇到真心至交时,君子应该铭记友人昔日对自己的恩惠,保有感恩之心。李德懋家贫时曾受过朴生馈米接济之恩,对此非常感激,他写诗说道:“既惭昔贤负米之诚,忽荷故人授粲之惠。矧兹风闻而能周,何异神交之相感。种种多谢,粒粒皆情。”[3](258)对于知己之交,李德懋认为:“昔人曰:‘愿见一知己而死,尝以为激言也,心甚薄之。伊今诵之,谅非虚语。”[3](235)
总之,他认为只有按君子之德去涵养自己,反省自己,才能成为具有勤勉、恭让、固穷、沉谨、明直等君子之风的人。
三、尊经崇实,知行合一
从上文中,我们可以看到,李德懋极为重视君子人格的修养。但是君子的修养并不是凭空而来的,而是从典籍中汲取营养、不断警戒自我的结果。不同于朝鲜朝后期尚玄清谈之风,李德懋极为重视实践,并将这种行为推己及人,树立学习的榜样,激励时人及其晚辈后学努力做到知行合一。
李德懋酷爱读书,他言道:“圣人之言为经,代非三代,人非孔子,则皆非经也。上天下地,往古来今,经自经而已,不可续也。”[5](417)直指朝鲜朝后期崇尚玄谈,不能解决实际问题的弊端,倡导用经学代替理学。李德懋极为重视经典的阅读,他认为读书,“必须先经后史,泛览他书,分清内外主客”,[8](272)只有这样才能做到“根基巩固,不外驰矣”。[8](272)而且,他还扩大了经书的范围,如“心学,啚,源流条例井井,亦为不刊之典”,[7](257)阳明心学也在其阅读范围之内。除了中国的典籍之外,李德懋也极力推荐朝鲜朝国内优秀的作品,如“我东粟谷先生李文成公耳,资品颜曾,义理程朱……此是东方圣人”。[7](265)而且,李德懋一生厌恶与批判只为谋取功名而撰写空虚且浮华的科举文章。他指出:“业科举者,所见无非寻摘奇偶,涉猎奇巧,尤不知其它也,是下之下也。”[5](354)李德懋所处的时代正值科举弊端积重难返之际,他感叹道:“世之人,学不知科举外有好事,故父兄师友,以是勤勉,其不至丧心失身者几希矣”,在这种情况下,李德懋认为:“学古所以長知见,读书所以扶伦纲,兹岂非好事耶。虽未免从国制习科业,而须卓然自立,快脱今世科儒轻浮腐陈之陋习,然后能保本来之天真,不然则杂流也。”[9](259)
李德懋主张做学问就要做真儒,斥责假儒。在与赵敬庵的尺牍中,他写道:“文章义理,不可偏废之训……文章岂易为哉。”[7](256)他反思自己为科举所耽误,“汩没于科试俗学,虚弄光景,已属罪过,奚暇肆力文章”。 [7](256)有感于此,李德懋希望:“扫去腐儒求名之习,回光返照,常常独坐一室,寻译论语小学。”[7](256)李德懋耻于成为假儒,他希望自己“学问长进,为世名儒,每欲长带三老气味也”,[7](256)目的是匡正时弊,挽救人心。
李德懋崇古而不泥古,虽然他对今人的创作持怀疑态度,“焉有今人吐出者个好诗”,[7](253)但是他并不盲信古人,“古今二字,交战胸中,无法可解”。[7](253)因此,他主张“开明心术,变化气质”,积极吸收优秀的文化,反对固步自封。由于皇明的陷落,朝鲜文人始终对清朝的文明持怀疑,甚至是鄙夷的态度,“东国人无挟自持,动必曰中国无人”,[7](257)李德懋极力反对这种狭隘的看法,批评他们“何其眼光如豆也”,[7](257)展现出一种开阔的胸襟和开放的文化心态。
在治学态度方面,李德懋崇经尊古,在治学方法上则体现了实事求是的考据学精神。受中国考据实学学风的影响,朝鲜不少学者在英正朝也开始接受考据实学的思想及方法,李德懋就是其中一位。通过阅读《雅亭遗稿》,我们发现有许多小学知识,这就是李德懋实事求是治学之风的体现。试举例如下:
“渲染之渲,虹蚬之蚬”,何义也?案字,元无□傍。宣字似渲子之误……渲,小水也。蚬,音显,小蛤黄白二种,又小黑虫也……元无虹蚬,或误见虹现耶。[3](228)
朱子家礼序有“童行”二字,此为何语?其缘起详教如何?家礼又有“油单”二字,此是何物?亦并考证。[10](263)
从上述材料中我们可以看到,李德懋始终保有质疑和追根溯源的态度,追求学术的真实性和可靠性。其治学方法有三:其一,求实的训诂方法。在训诂中参照古书,结合实际运用来进行解释。其二,在历史的变化中考察词义的运用和变化,克服纯理论思辨所带来的局限性。其三,质疑精神,李德懋做学问和考据绝不盲从经典,而是通过思辨、学习得到令人信服的结论。由此观之,李德懋并没有被传统思维模式所局限,而是彰显出一种开放的实证的思维方式与理智的科学态度,这是难能可贵的。
四、言传身教,躬身践履
上文我们梳理了李德懋的主要教育思想,他的教育思想有极强的现实指向性和实践特征,且并不停留在理论的说教上,而是身体力行,以自己的人格和行为感染身边的人,激励他们致力于求学和君子修行,真正做到了“言传身教,躬身践履”。这一方法贯穿了李德懋教育思想的始终,在君子治学和交友方面尤为明显。
李德懋是北学派的诗文大家,无论是在诗歌创作,还是理论建设方面都颇有成就。他认为学诗不应死守一家,照搬成品,不应心存偏见,出于主观喜好去选择诗家,而应博采众家之长,摒弃诸家之短,有所鉴别地接受他们,从而经过自家的加工创造,变成与他人皆为不同的创意品,形成自己的风格和个性。李德懋提到:“严欲其不阻,畅欲其不流。略而骨不露,详而肉不满”,[3](216)他强调文章要节制,含而不露。那么如何养成这样的素质呢?即接受一切新鲜事物,不能墨守成规,固步自封;而且,还要勇于创新,超越自己,不为某种艺术风格所拘束,故而能够做到中正平和。而且,他还认为“诗以言怀,书以论襟”,作文章“达意而已”,因此,不宜“太露之诮”,作文章“不厌奇古”,“然奇古中自有妙理,岂以棘涉险硬不可解,为佳也乎”。[3](222)这与君子温柔敦厚的品行如出一辙。
李德懋在诗文创作方面也时刻提携后辈子侄。李德懋时刻不忘督促心溪的学业,对心溪优秀的诗篇给予肯定,“心溪之诗,非尘垢囊中,绽出龌龊声也。痴叔怅然若失,急欲焚笔砚。从今以往,不复作七言诗矣”,[3](222)对心溪诗作的赞赏到了“焚笔砚”的程度,可见李德懋对心溪感情的深厚和真挚。但是,李德懋也对心溪诗作中的缺憾直言批评,如“心溪之文,伤于字法”,[3](222)“文辞太露之诮”,[3](228)李德懋對心溪的学问提出了殷切的希望,叔侄情深,可见一斑。李德懋不仅关心心溪的学问和修养,而且也对心溪的日常生活嘘寒问暖,无微不至,读之令人恻然。与心溪分别之后,他“日永如度劫”,[3](230)思念之情,溢于言表。
李德懋的教育从未流于表层,而是用自己的亲身实践激励后人。他主张君子要待人真诚,那么,他又是如何践行的呢?在与白良树的尺牍中,李德懋写道:“与兄别多个日,心常悄然。以梦相逢握手,说不尽抱。每被晨鸡叫罢,居然吾在吾枕褥。了了潜想,兄之居远在抱州百里外矣,不审兄亦如吾情否?” [11](240)而且,时刻不忘关心友人的身体,“仲夏毒热,兄所慎如何?溪山林石之佳,能叶素抱,脱然沉疴去体否?恋恋不能忘”。[11](240)
李德懋对友人的思念甚至跨越了国别,他在洪大容回国后不久,便托人把自己的作品带给潘庭筠,这算是最初的接触。李德懋在寄给潘庭筠的第一封信中写道:“湛轩洪先生,奇士也。游燕而归,每说筱饮、铁桥、秋廔三先生风流文物,照耀江左;仍示其《谈禄》及诗文墨渍,不佞欣然欲起舞。……昔者舌官李白石持献不佞《杂纂》一篇于先生,先生大加奖翊,称为高士。人非石肠,安得不感?信息茫茫,于今十载。兹因友生弹素,接见雨邨先生评序《巾衍集》,忽又见先生手笔评序,茫然失魄,如从天降,无中生有,绝处逢生;铺张震耀,令人颠倒。”[10](262)二位异国友人的情谊由此可见一斑。
而且,李德懋在交友方面始终以朋友的人品为第一要义,“凡取友之道,先看其品,后看其材”,[12](266)这也符合李德懋对君子的推崇。李德懋读到对《巾衍集》的点评后,即时写了一封信给李调元,表示感激之情。其中云:“弹素之归,自诧遇天下名士。仍出巾衍集,使不佞辈读之。果然朱墨煌煌,大加嘉奖。序文评语,尔雅郑重,真海内奇缘而终古之胜事也。愿此下土小生,何以得此大君子相愿错愕?如出天外,心不自定。” [12](266)到了当年十月,李调元回信,李德懋又及时回函:“兹者桂同之归,先生清翰,翩翩飞坠。盥手壮诵,字字醒眼,言言沁脾。喜极欲狂,感深而涕。如此交道,开辟所稀。以文而不以币,以心而不以面。尽书往来,片言相契。披丹见素,万里匪遥。此系不按至诚之彼感,亦见先生真心之倾向。”[12](266)我们从回函中的情辞可以看到两人关系极为融洽。
李德懋对族侄和友人的真挚情感,既是诗人天真观的诗学体现,也是诗人真实性情的流露,浓郁的感情充溢在他的遗稿全集中。李德懋的这些行为无形地影响到了子侄,这比单纯说教式教育显然效果更好,也更为深刻。
五、结语
朝鲜朝前期,官方教育机构的主要授课内容都与中国传统应试科举相关,初等教育水平的教材绝大部分也是来自于中国的启蒙教材。18世纪到19世纪,受社会思潮影响,朝鲜朝的教育思想纷纷发生转变,其中实学教育思想主张教育对象平等化、教育内容多样化。相应地,朝鲜朝后期出现了很多本国学者们撰写的启蒙教材,譬如《纪年儿览》(李万运,1778年)、《儿学编》(丁若镛,1800年初)、《儿戏原览》(张琨,1803年)、《正蒙类语》(李承熙,1884年)。李德懋创作的《士小节》(1775年)也是这类被称为“小学教育教材”的作品之一。李德懋将自己尺牍中零星蕴含的教育思想系统论述在这部作品之中,使其成为教科书式的范本,得到广泛流传。
李德懋作为朝鲜朝北学派的代表人物之一,其教育思想表现出与其他实学派学者思想脉络的一致性。但相对于其他实学家,李德懋更能发掘出教育更为深奥、更加实际的问题,并对这些问题进行阐述论证,希望从中找到有效的解决策略。他擅长对实际生活即我们日常所见但往往容易忽略的细微部分进行考察,以验证自己教育思想的实用性与适用性。
李德懋在著述中强调经世致用,主张高扬传统儒学的道德精神,以君子的标准作为自己的言行准则。他恪守本分,亲身实践自己的道德主张,为世人树立了学习的榜样。同时,他极为重视“礼”的作用,希望通过以“孝”为中心的义理教育,培养士君子样的人才,形成全社会良好的道德精神,遏制恶欲、恶念的滋生和蔓延。虽然李德懋过分强调“礼”的重要性,存在刻意维护封建统治的时代局限性,但仍对朝鲜朝后期不切实际、盲目僵化的教育观点提出了宝贵的建议,对纠正与改进当时过分推崇程朱理学、清谈空论成风的不良社会氛围大有裨益。李德懋的教育思想是儒家教育思想的继承和发扬,其教育思想对朝鲜朝后期的教育思想改革帮助颇多,并对后世教育思想产生了深刻久远的影响。特别是他尊经崇实、实事求是的治学态度与言传身教、躬身践履的教育方式对于我们现代教育工作仍具有指导作用。在今天的韩国教育界仍有很多学者对其教育思想进行再次挖掘,探究其对当代教育内容、教学方式的启发与借鉴价值。
参考文献:
[1] 陈戍国:《礼记校注》,长沙:岳麓书社,200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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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李德懋:《族侄复初(光锡)》,《韩国文集丛刊(257)》,首尔:民族文化推进会,1999年。
[4] 李德懋:《尹曾若(可基)》,《韩国文集丛刊(257)》,首尔:民族文化推进会,1999年。
[5] 李德懋:《耳目口心书》,《韩国文集丛刊(258)》,首尔:民族文化推进会,1999年。
[6] 李德懋:《内弟朴稚川(宗山)》,《韩国文集丛刊(257)》,首尔:民族文化推进会,1999年。
[7] 李德懋:《赵敬庵(衍龟)》,《韩国文集丛刊(257)》,首尔:民族文化推进会,1999年。
[8] 李德懋:《沈穉教(象奎)》,《韩国文集丛刊(257)》,首尔:民族文化推进会,1999年。
[9] 李德懋:《徐稼云(有?)》,《韩国文集丛刊(257)》,首尔:民族文化推进会,1999年。
[10] 李德懋:《潘秋廔(庭筠)》,《韩国文集丛刊(257)》,首尔:民族文化推进会,1999年。
[11] 李德懋:《白良叔(东佐)》,《韩国文集丛刊(257)》,首尔:民族文化推进会,1999年。
[12] 李德懋:《李雨邨(调元)》,《韩国文集丛刊(257)》,首尔:民族文化推进会,1999年。
[责任编辑 全华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