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早期油画史”研究系列之十马义谷和刘德斋
——土山湾画馆油画的样式之变

2019-08-17 02:17李超
油画艺术 2019年1期
关键词:西画样式油画

李超

“中土自道光二十二年(1942年)鸦片战争后,致成五口通商。……西洋耶稣天主诸教士,亦因通商故,重来中土,布教于中土内地。《天主像》及雕版图像等之欧西绘画,亦随西教士重来中土。”(1)鸦片战争以后,西画东渐的文化情境发生了很大的改变。这时期来华的传教士艺术家们,他们面对的文化境遇,已经不同于利玛窦时代,西画在当时已经失去了那种“明末清初新来时之骇异”,因为国人“已属惯见”;也不同于郎世宁时代,因为“中西折中之新派,终不为中土人士所欣赏”。(2)按照土山湾画馆的实践事例,他们将西画传播的重点,放在了较为完整的西画传习方面,圣像艺术中贯穿了其画法和材料等多种技术因素,而“新圣像”的产生,并不是局部的画法参照和材料引用所得,而是由西画传习所带来的一种样式移植结果。

一般而言,人们关注土山湾画馆的历史变迁,多注意范廷佐、马义谷时期(1852—1856)、陆伯都时期(1856—1880)和刘德斋时期(1880—1912),其历史跨度基本属于晚清的历史阶段。如果我们将马义谷和刘德斋,作为其绘画艺术前后发展的两个重点代表,并以此出发,对土山湾画馆将近半个世纪的绘画工作,进行一种认真的连贯和对比,那么我们会发现,其演变的重点,不在引起的“明末清初新来时之骇异”的画法参照层次,也不在“不为中土人士所欣赏”的材料引用层次,而在于“耶稣事迹”和“花草人物”为典型的样式传承之中。

图1 清末上海土山湾孤儿院图画间,被誉为“中国近代西洋画之摇篮”

土山湾画馆初建前后的样式,是具有纯粹西方色彩的圣像艺术。这在范廷佐和马义谷的工作室里,就能够发现这种“西方样式”。范廷佐(Joannes Ferrer),字尽臣,西班牙人。他的父亲是一位著名的雕塑家。出于子承父业的考虑,他的父亲将他送往罗马深造。但范廷佐在学艺之余,却热衷于天主教活动,后进入耶稣会拿波里修道院做修士。几年以后,在他的反复请求之下,1847年他踏上了驶向东方的航程,他被耶稣会派往中国传教。由于他的艺术才华不久便被郎怀仁神父发现,来华同年,范廷佐受中心会院委派,主持董家渡天主堂的设计工作。“范廷佐来华后,立即投入教堂的建设,他除建筑设计外,还亲手绘制、雕塑圣像,指导木工制作祭台等宗教用品。……范廷佐擅长雕塑,包括立雕、浮雕作品。从有限的文字记载来看,他的绘画作品较雕塑要少。”(3)1851年,范廷佐在徐家汇主持圣依纳爵堂的设计施工作之际,又在教堂院内开设工作室,不久他又把工作室扩展,兼作工艺学校或艺术课堂,传授素描、雕塑以及绘画(包括版画)的技术。“范修士建议在徐家汇创办一所绘画和雕塑宗教用品的工艺学校,可以供应教堂装饰品,而且对教友家庭和对教外人士都能起到很好的宣传作用。郎院长非常赞成这一建议。于是工艺学校于1852年正式开课。”(4)大概有三至五位中国学徒,成为他的学生兼助手。当然,其中除了陆伯都外,“其他学生的姓名已经难以稽考”。

“范廷佐在徐家汇的工作室里,为当时的天主教堂制作了不少雕塑作品,并在实际制作中训练他的学生。”范廷佐所制作的这些作品,目前能够见到相关记载的有《基督殓葬》(董家渡大堂中正祭台下方浮雕)、《罗马赛马场》(圆雕,曾经收藏于土山湾工艺院陈列室)等。这些作品基本体现了西方古典主义风格的样式特征,这从人们对于《罗马赛马场》这尊圆雕“栩栩如生”般的叹服中可以得到一些有效的印证。由于范廷佐的这种“特殊”教育方法,这些作品在“实际制作”中可能都使他的学生获得了“训练”。

如果在早期的工作室里,范廷佐“绘画作品较雕塑要少”,那么马义谷则以绘画而见长。“范廷佐在工作室主要教素描和圆雕,而油画则是由另一位意大利传教士负责教授。”(5)这位意大利传教士即是马义谷。马义谷(Nicolas Massa,1815—1876),字仲甫,意大利拿波里人,是一位很少被提到的意大利传教士画家。但实际上“他是油画在上海的最早传播者”。目前,有关马义谷的研究资料甚少,其相对集中且重要的相关文字如下:

“马义谷是意大利拿波里人,1846年到上海,比范廷佐早一年。马义谷初在横塘修道院教拉丁文。次年范廷佐主持设计董家渡天主堂时,请求马义谷帮忙绘制圣像,两人有可能早在意大利拿波里时就已经相识。1851年范廷佐在徐家汇的工作室开始收徒授艺,请马义谷负责教油画。当时除从欧洲带入的少量绘画用品外,颜色及画布涂底材料都要在当地自制,所以学徒要从研磨调制颜色学起。随着各地天主堂的建立,需要的圣像数量日益增多,工作室复制的圣像作品供不应求。学徒们则通过临摹复制圣像的过程,跟马义谷学习油画技术。”“从1857年开始,在范廷佐去世之后,马义谷成为徐家汇雕塑、绘画工作室的主持人。”(6)

马义谷“所教过的学生”中有名字记录的有:陆伯都、刘德斋和王安德。陆伯都是在1852年,由郎怀仁神父从张家楼修道院中挑选而进入范廷佐的工作室的。当时他是一位年仅16岁的中国修士。“陆修士是个油画家。土山湾的油画现已不复再见,修士的画也不例外。但从某些书中,尚可寻到几个画题。它们是《圣依纳爵像》《圣弥额尔像》等。”(7)“王安德也是一位出类拔萃的画家。我们对此人所知甚微,甚至不知道他的俗名。不过从他的教名来看他肯定是一位中国画家。他的字叫静斋。”(8)在马义谷的学生中,生平史料相对较为详实的要推刘德斋。

刘德斋(1843—1912),俗名刘必振,号竹梧书屋侍者,苏州市常熟县(今常熟市)古里村人。关于刘德斋来沪及其西画学习背景,特别是他何时进入徐家汇绘画、雕塑工作室学习的,没有确切记载。可以参考的背景说明,一说为:“当是在1856年范廷佐去世之后,他的老师是陆伯都和马义谷。……1867年随陆伯都转入土山湾孤儿院后,绘制过大量的圣像画和圣经插图。”(9)而另一说则为:“据考刘必振离开常熟到上海的时间当是在咸丰十年(1860年),那年他17岁,1862年入耶稣会初学院,从晁德莅神父学习。晁公,意大利人,西文名Angelo Zottoli(1826—1902),中文名敬庄。晁神父是徐家汇公学和初学院的校长。刘必振同时从陆伯都学习艺术。”(10)自1869年起,由于陆伯都长期患病,刘德斋开始主持绘画和雕塑工场的日常事务,并成为绘画部(土山湾画馆)主任助理。

19世纪70年代至80年代,是刘德斋创作圣像画的一个重要时期。在刘氏二十五岁时,他曾经为佘山教堂绘制了一大幅油画《进教之佑圣母像》。此画模仿法国巴黎“胜利之圣母像”而作。这时期,他还为董家渡教堂“画了许多油画”,比如《护守天神像》《依纳爵像》《圣纳像》和《德肋撒像》等。这些作品多为“仿制品”。(11)这些“仿制品”既可以与马义谷油画教学的内容相联系,又可以与以后的土山湾画馆场所环境中的宗教绘画成品样稿相关联。显然,这些“仿制品”体现了“耶稣事迹”样式移植的一种传承关系,而这种传承关系是在西方模式中体现其价值所在的。这种价值,可以表现为西画传习的早期过程中应有的模仿起步。

然而,刘德斋的另一类“半创作性质”的油画作品,却给我们展示了“耶稣事迹”样式移植的另一种传承关系。而这种传承形式的与众不同之处,是在西方化的相关模式中注入了浓重的中国化色彩。刘德斋的《中华圣母子像》就是一幅“半创作性质”的代表性油画作品,这是一幅具有十分特殊的意义的“圣母子”题材作品。

我们知道,所谓“圣母子”题材,在近代西画东渐的历程中,无疑是“已属惯见”的绘画内容。清姜绍书《无声诗史》就曾经记载:“利玛窦携来西域天主像,乃女人抱一婴儿。”(12)明末“程大约(君房)墨苑中收有西洋宗教画四幅,并附罗马字注音,明代西洋教士携来之西洋美术品。现存者当以此为最古矣”。这四幅“西洋宗教画”中的第四幅即为“圣母抱圣婴耶稣之像”。(13)“宣统三年(1911年)芝加哥裴尔特(Field)人类学博物院主任洛弗尔(Dr.Berthold Laufer)在西安发现圣母抱耶稣像一帧,圣母似西方妇女,耶稣则俨然中国儿童也。”该作被认为可能是临摹“罗马圣母大殿卜吉士小堂现存圣像”之作。(14)顺治十一年(1654年)清初学者谈迁所著的《北游录》中,曾经记录了著者对“圣母子”题材作品的印象:“供耶苏(稣)画像,望之如塑,右像圣母,母冶少,手一儿,耶苏(稣)也。”(15)

这些“圣母子”题材的作品在中国的出现,引起了历来中国人士的关注。该类“耶稣事迹”题材的作品,主要是使相关论者的注意力,集中在“与生人不殊”或“望之如塑”等西画明暗法方面,而相应带来的变化,是这类画法的“改作”实践。但是其样式却基本没有发生改变。而晚清“耶稣事迹”的“改作”,其重点却放在了样式移植的方面。这种移植分为两大类:一类是模仿性的传习,上述“耶稣事迹”的“仿制品”即为代表性作品;另一类则是变体性传习,刘德斋的《中华圣母子像》正是属于后者。

关于这幅《中华圣母子像》作品,有关的描述为:

“它是模仿北京某一大堂中祭坛画而作的。但是把外国圣母圣子改成了中国人。我们现在不知道此画藏于何处。但是……可以找到这幅画的照片印刷图像。在画面里圣母端坐于中国式椅子上,耶稣立在她的左腿上,有趣的是画中两人都身着清人服装。此画是在中国中华圣母像的代表作品。”(16)

在刘德斋的这幅作品中,“圣母端坐于中国式椅子上”“画中两人都身着清人服装”等记录,都是“耶稣事迹”变体性传习的表现结果,其中创造了“中华圣母”新的样式价值。这种价值,正在于与以前相类似的圣像作品的比较中得以产生,并且体现其样式移植的一种倾向。

刘德斋《中华圣母子像》原作下落不明,目前我们只能在难得的印刷品中,依稀地发现刘德斋的油画艺术。(17)该作品以色彩平涂的造型手法为主,突出线的造型语言,整体画面呈现平面化的装饰倾向。所谓此画作为“中国中华圣母像”的代表作品,集中代表了样式移植的价值所在。

图2 清末上海土山湾孤儿院美术工场图画间,西画传习之一

同时,与刘氏的色彩平涂风格相应的是他的“线描”风格。他的《训道图》中的线描造型,与“当时中国传统绘画中的线条相比,显然它属于此传统,然而画面上还是透露出一种全新的绘画经验”。(18)而刘德斋的“全新的绘画经验”有其特定的历史情境,其中关于刘德斋和任伯年的交往,值得认真地关注。此也是近代海派绘画研究,乃至中国近代绘画史研究中的一个重要个案。“任伯年平日注重写生,细心观察生活,深切地掌握了自然形象,所以不论花鸟人物有时信笔写来也颇为熟练传神。他有一个朋友叫刘德斋,是当时上海天主教会在徐家汇土山湾所办图画馆的主任。两人往来很密。刘的西洋画素描基础很厚,对任伯年的写生素养有一定的影响,任每当外出,必备一手折,见有可取之景物,即以铅笔钩录,这种铅笔速写的方法、习惯,与刘的交往不无关系。”(19)在刘、任二人往来的过程中,最值得关注的焦点,是他们彼此间的相互影响:刘以素描影响任;而任则以白描影响刘。而刘德斋的这种白描风格,在土山湾出版的有关宗教的书籍插图中得到反映。比如光绪十三年(1887年)土山湾慈母堂出版的《道原精萃》一书(分七部,每部都附有若干插图,计300幅),其中刘氏所作的插图,因以其独特的白描造型,形成了圣像艺术的全新“创作性质”的画面效果。

导致刘德斋这种画风改变的原因,是对中国人的接受方式的考虑。正如主持此书编纂工作的江南主教郎怀仁在序文中写道:“犹恐人未易领会,属刘修士必振(德斋)绘画列入篇中。”(20)亦如以后方殿华在《像记》中写道:“去年江南主教倪大司牧辑《道原精萃》一书,嘱修士刘必振,率慈母堂小生画像三百章,列于是书。其间百十一章,仿法司铎原著,余皆博采名家,描写成幅,既竣,雇手民镌于木,夫手民亦慈母堂培植成技者也。”(21)因此,刘德斋所代表的这种圣像艺术中国化的样式和造型的改变,反映了土山湾画馆在19世纪末期的一种文化选择。这种选择即以“博采名家,描写成幅”为中心特色,进行多种样式移植的艺术工作。

这种“博采名家,描写成幅”的特色,同样也体现在20世纪初期出现的“花草人物”的样式传承和发展过程中。“有一帧徐光启与利玛窦谈道的巨幅油画,用西洋油画的彩色结合中国工笔画的笔法和格调制成,闻名于国际美术界,被视为稀世珍品。”该作品曾经置于“徐家汇天主堂住院内”,“悬挂在底层休息室内,占了整块墙面,画上人物和真人一般大小,栩栩如生”。(22)该图的基本构图是前景为徐光启与利玛窦的全身立像“合影”,背景则为教会场所的空间格局,背景中间是一幅关于圣母子的宗教画面。画中两位人物的姿态及其造型,分别与关于其各自独立成像的传统图像,有着一定的对应关系。

图3 清末上海土山湾孤儿院美术工场图画间,西画传习之二

值得关注的是,在上述样式移植的现象中,画法“改作”已经不是融合的重点,其明暗和透视的画法体现,已经不再是进行中国化痕迹明显的处理,甚至在人物投影和空间景深方面,保留着西画固有的处理方法;而且在材料方面,也是依据西画传统的油画、水彩等传统格式,纳入西画传习的教育和传播轨道之中,因而也同样淡化了中国式材料引用的特色。因为画法参照和材料引用,作为局部和微妙的融合过程,已经不是其西画传习的重点对象。那么,土山湾画馆出品的作品如何又能够屡次得奖,售价昂贵,从中反映出本土人士对又一次西画的“骇异”,且“为中土人士所欣赏”?——这其中的奥妙,正是得力于“耶稣事迹”和“花草人物”之类的新的样式移植尝试之举。

土山湾画馆是19世纪后期至20世纪初期,在华传教士艺术家活动的一个生动缩影。从马义谷到刘德斋,我们可以寻找土山湾画馆的油画实践和发展的一条重要脉络。从某种意义而言,马义谷和刘德斋,构成了土山湾画馆西画传习历程中的两个重点“代表”。在这有着师徒关系的两位艺术家之间,我们能够发现一种宗教情结,但是却能感受到不同民族文化背景和文化意识的作用。正是这种作用,才能够潜移默化地使清末西画东渐产生某种微妙的变化。这种变化的真正意义,正是由土山湾画馆所显现的清末民初西洋画“流入中土”的新迹象和新特征。

[注释]

(1)(2)潘天寿:《域外外绘画流入中土考略》,载于潘天寿《中国绘画史》附录,1926年由商务印书馆初版。1934年商务印书馆组编“大学丛书”,将《中国绘画史》列入再版。1983年12月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重版。

(3)(5)(6)(9)(20)万青力:《并非衰落的百年十九世纪中国绘画史》第三章“十九世纪中期”,“中国西洋画之摇篮”部分,《雄狮美术》1994年第2期。

(4)史式微:《江南传教史》第一卷,天主教上海教区史料译写组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3,第222页。

(7)(8)(10)(18)(21)张弘星:《中国最早的西洋美术摇篮——上海土山湾孤儿院的艺术事业》,《东南文化》1991年第5期。

(11)(16)张弘星:《中国最早的西洋美术摇篮——上海土山湾孤儿院的艺术事业》,《东南文化》1991年第5期。文中提道:“在一本1934年出版的书目书上面,可以找到这幅画的照片印刷图片。”该书具体名称不详,待查。

(12)姜绍书:《无声诗史》,画史丛书本。

(13)向达:《明清之际中国美术所受西洋之影响》,《东方杂志》第二十七卷第一号,1930。

(14)方豪:《中西交通史》第九章“图画”,第一节“利玛窦传入之西画及墨苑之翻刻”,岳麓书社,1987,第907页。关于该圣母子像,作者写道:“画署名唐寅作,当系伪托。顾其画与罗马圣母大殿卜吉士小堂现存圣像极似。考教宗庇护第五世,曾以此像之仿作五帧赠方济各玻尔日亚(Fr.de Borgia),玻为利玛窦同时人,且同会修道,或曾转赠利氏一、二帧,则西安圣母像之由该像临摹而来,似颇可信。”

(15)谈迁:《北游录》,中华书局,1960,第45—46页。

(17)与刘德斋的油画作品《中华圣母子像》加以对照和印证的印刷品,目前能够发现的有三处:一是笔者自藏的20世纪初法国版《中华圣母子像》明信片;二是上海图书馆收藏的民国初期土山湾画室的历史照片;三是徐蔚南《中国美术工艺》中第七十四图“华服圣母圣子浮雕”。这三件印刷品,都从不同的侧面反映刘德斋《中华圣母子像》的画面。

(19)沈之瑜:《关于任伯年的新史料》,《文汇报》1961年9月7日。

(22)参见沈毓元:《土山湾与孤儿院》,载汤伟康、朱大路、杜黎《上海轶事》,上海文化出版社,1987,第20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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