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山之雨声
司马谈此处说的道家,非原始道家,乃黄老道家。
王羲烈:
作家,资深国学教师,现任深圳山之雨学校校长。教学风格纵横博学、自由大气。著有《深中教育故事》《寂寞英雄》等有关教育、文化方面的作品若干种。
上古三代到春秋之末,有一个儒道未分,庄子所谓“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的混沌时期。至老子孔子出,始分道扬镳。延至战国,越走越远,徒子徒孙,门户异见,攻伐无休。大宗师既没,不但学派与学派之间对立,一门之内,复又各持己见,自命正统,有时激烈程度甚至超过与别家之争。韩非子记录的“儒分为八,墨别为三”,就是说这个。
墨家本出儒家,处处与儒家作对,其实是相爱相杀,各趋极端。一样的诵诗书,服膺圣人,关心的事情亦是一律。儒墨之争,好比今日伊斯兰教的逊尼派与什叶派,同诵《古兰经》,同崇信真主与先知,竟然杀得你死我活,不共戴天。
说回道家,自老子西出函谷关,道家亦约略分为两大派,一派为“黄老”,一派为“老庄”。两派源头相同而主张迥异,一在世间,一在尘外。今人多知老庄,而少识黄老。一想起道家,眼前就出现一个消极避世、躬耕乡野的隐士形象。这个印象主要是庄子给的。其实道家也有积极用世的一派。就算《庄子》一书中,也有着用世的篇章,并非一味的恬淡无为,与世无争。
为何叫“黄老”?战国思想界亦如战场,斗争激烈。中国人一直信而好古,注重传承,为了争取信徒、扩大影响,各门各派无不托古改制,打造偶像,编织神话。儒家抬出尧舜,墨家搬来大禹,道家更机智,直接把华夏族老祖宗黄帝请出来,农家亦不服,与孟子辩论的许行,传的是所谓“神农氏之学”。
道家推尊黄帝,亦非无因。黄帝一统群雄,大战七十二,小战三百六,刚毅进取,无往不胜;然后天下已定,遂清静无为,垂拱平章,符合“功成身退,天之道也”的道家理想。当然,加黄帝于老子之上,黄老之学盛于稷下,现实的另一个原因是据陈鼓应先生考证,其时有田氏代齐,溯源黄帝,所谓“暴发户造家谱”,刻意塑造意识形态的背景在。
黄老之学即追求不言而天下随,无为而天下治。如何做到呢?策略是君无为而臣有为,君逸臣劳。可是大臣下面又有小臣,小臣下面还有小小臣,小小臣下面还有士,士之下还有民,又该如何“无为无不为”呢?那也很简单,一依于“法”,如大路上人有人道,车有车道,各行其是,各自负责。如此,法无形而人有形,法有为而人无为,治国是一种管理,能一依于法,就最大限度地减少了人与人之间可能的冲突,降低了管理运行的成本。因之,黄老之学的极端化,便演变为“法家”。司马迁《老子韩非列传》是其卓识,倡导小国寡民清静无为上如标枝民如野鹿的道家,最后竟发展成了刻薄寡恩严刑峻法弃灰者有刑的法家,真是令人大吃一惊。从欲造人间天堂始,最后以专制地狱终,从老子到韩非,的确有一条清晰的内在逻辑。法家是道家的极端化产物。韩非子留下了最早的研究老子的论文,吸收了老子的形而上学,良有以也。
然则秦国以法家之术扫平六国,建立秦朝,不旋踵而崩溃,汉朝以黄老之道七十年复兴,此何故?
前面已说了,法家是原始道家的极端化。黄老道家却看到了法纵然好,亦须人来执行,法可以规范人,人亦可扭曲法,故要在人与法之间留足够的空隙,以为吞吐呼吸,此黄老道家吸收了儒墨对人的关注。法家万事归于法,法网必细密,触法者必多,且其执行精神复严厉无容赦,反者道之动,本因“无为”而生的法,却走到了“无为”的反面——太“有为”,所谓“人多忌讳,而民弥贫”“法令滋彰,盗贼多有”。
今考古有发现,说秦朝的法律并非“失期当斩”,而陈胜吴广却以“失期当斩”为号召,振臂一呼,一个伟大的王朝土崩瓦解。条文里失期当然不会斩,但法家的精神却是量刑唯恐不重——韩非子明言要“小罪重罚”,秦始皇、李斯更是积极的信受奉行者。上有所倡,下必甚焉,“城中好高髻,四方高一尺”,故执行法的人层层加码,终于把小事逼成了大祸。此即是人扭曲了法,“无为”变成了“有为”。韩非子看到了人性中趋利避害的理性一面,因以设教,却未考虑到人性尚需要伸缩空间的非理性的一面。残酷的压榨能最大限度地调动人,可是再往前一步,就会遭遇激烈的反弹。兔子急了亦会咬人,生于贵族之家的韩非,到底对“反者道之动”的精义欠考虑。
汉朝开国,萧何造《九章律》,基本是对秦法的因袭,只剔除了部分极端的做法,所谓“圣人去甚、去奢、去泰”是也。曹参、陈平守成之。逮至汉武帝前期,少所变化。但汉朝却因以富强,缔造了四百年和平稳定的基础。几乎同一套法,秦以灭,汉以兴,关键即在黄老道家执法的精神,充分考虑了人与法的吞吐空间。史记载曹参为相,终日昏昏醉梦间,汉惠帝很不满,以为丞相轻视自己,遣人问之,曹以我君臣皆不如高祖萧何,既如此,一切按高祖萧何既有方针办,惠帝以为然,遂天下清安。选地方官,专拣忠厚木讷长者,凡露聪明尖刻相者,一律罢之。延至文帝景帝,法令疏荡,“网漏吞舟之鱼”,然百姓殷实,国以富强。此所谓“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
萧规曹随,是不折腾,不搅动民间。多年动乱后,百姓需要休息,社会需要稳定平静,法要安如磐石,人与人、人与政府才能重建信任。斥聪明者选忠厚者为地方官,是充分考虑到法有可能被扭曲,忠厚者心存善念,可以法外开恩,润滑法的苛性;聪明者善投机,执行太到位反倒背离了立法的精神。法令疏荡,是鼓励民间自由探索,尤其经济方面,政府的刻意安排,永远比不上老百姓的大胆创造。纵有出边出沿,亦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此即注意到法的时效性与有限性,法远非万能,现实的发展常常有法所不能预料者,先让民间试试错,又有何妨?
司马迁的父亲司马谈,作《六家要旨》,最崇道家,他称“道家使人精神专一,动合无形,赡足万物。其为术也,因阴阳之大顺,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与时迁移,应物变化,立俗施事,无所不宜。指约而易操,事少而功多”。司马谈此处说的道家,非原始道家,乃黄老道家。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