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其昌《项墨林墓志铭卷》的人物关系与递藏链①

2019-07-12 01:17李万康华东师范大学美术学院上海200062
关键词:董其昌题跋墓志铭

李万康(华东师范大学 美术学院,上海 200062)

《项墨林墓志铭》现藏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图1),是董其昌学杨凝式《韭花帖》最具代表性的小楷精品,在中国书法史上具有重要地位,是鉴定董其昌书迹无可争议的标准件。该墓志由项禹揆装帙成卷并收藏,后历明末“乙酉之变”、晚清“洪杨之乱”、近代兵燹劫火,仍保存完好。卷中有陈继儒、范允临、王廷宰等名家跋记共10则,另有董其昌、项禹揆、高士奇等人印记共计86枚,所涉人物多为明末以来炳耀一时的著名收藏家和书画家,相互之间关系复杂。梳理卷中人物关系与递藏链,有助于加深我们对这件稀世珍品的内容的了解。

图1(明)董其昌《项墨林墓志铭卷》,纸本,纵27厘米,横543厘米,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藏

一、《项墨林墓志铭卷》与项氏家族

图2董其昌自题(1635)

图3陈继儒题跋

《项墨林墓志铭》是项元汴次子项德成请董其昌为先父撰写的一篇墓志,收入董其昌《容台文集》卷八。[1]现存本是按原文重书而成,②《容台集》前后刻印两次,一次刻于崇祯三年(1630),一次刻于崇祯八年(1635)。首次刊行的《容台集》将《项墨林墓志铭》收录于《容台文集》卷八,说明现存墨迹本是按原文重书而成。据铭尾董其昌自题云:“次孙相访,请余书且以镌石,亦王谢子弟家风也,书此应之。崇祯八年乙亥子月。”(图2)可知墓志铭书于崇祯八年(1635)十一月,请书者是项元汴次孙项庙谟。①据《嘉禾项氏宗谱》第十九代记,项元汴诸孙排行为:皋谟、鸿谟、庙谟、禹揆、隆锡、圣谟、嘉谟、声表和徽谟。项庙谟是项元汴三子项德新的次子,过继项德成为嗣。由于过继后的父母称呼与排行发生变化,所以董其昌自题中的“次孙”是指项庙谟。董其昌时年八十一岁,次年九月与世长辞。

现存《项墨林墓志铭》裱为长卷,从其押缝印可知,作品在项禹揆手上完成装裱。项禹揆是项元汴四子项德明长子,字子毗,号梦兰,太学生,明末著名收藏家。②(清)佚名:《嘉禾项氏宗谱》第十九代“禹揆”条。按:项禹揆在《项墨林墓志铭卷》中钤有“梦兰”、“别号苏兰”白文二印,可知项禹揆号梦兰,别号苏兰。明亡后,追随鲁王朱以海监国政权,任职方司。顺治十六年(1659)三月,卷入李之椿案,在南京遇害。[2]

项禹揆收藏《项墨林墓志铭卷》有二十余年,曾先后请陈继儒、范允临、王廷宰和高孟超题跋。陈继儒是董其昌的同窗挚友,与项元汴子孙走动频繁,到项德明家中欣赏过杨凝式《韭花帖》③见杨凝式《韭花帖》陈继儒题跋。(明)汪珂玉:《珊瑚网》卷二《杨少师韭花帖真迹》,《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18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年,第28页。和宋徽宗《竹禽图》与《六石图》[3]。崇祯三年(1630),项德明去世,陈继儒撰《檇李太学鉴台项君墓志铭》,提到其长子项禹揆由陆氏生,从小受到严格教育,④项德明卒年及子嗣情况,均见(明)陈继儒:《陈眉公先生全集》卷三三《檇李太学鉴台项君墓志铭》。湖北图书馆藏明崇祯刻本。可见他对项禹揆一家很熟悉。陈继儒题跋在《项墨林墓志铭卷》中有四行(图3),他是《项墨林墓志铭卷》四位明人题跋者中惟一一位与董其昌和项元汴子孙两代都有密切交往的著名学者。

范允临与陈继儒同岁,生于嘉靖三十七(1558),早年居华亭,婚后与妻徐媛随岳父徐泰时旅居北京,万历十三年(1585),“以《尚书》魁顺天乡试”,万历二十三年(1595)考中进士,官至福建布政使司右参议。⑤范允临,字长倩,号长白,范仲淹第十七世孙,十四岁丧父,十五岁丧母,少孤。先世居苏州吴县,曾祖范汝信移居华亭,及允临贵,复居吴县。其生平考证,参见汪超宏:《范允临的散曲及生平考略——兼谈其妻徐媛的生卒年》,《中华文史论丛》(第74辑),第222-228页。范允临工书画,与董其昌齐名。万历十六年(1588),董其昌应顺天乡试中举,次年住范允临宅教授弟子,准备殿试。范允临子徐铉时年五岁,入馆作童子。新科举人屠大壮见徐铉秀慧可爱,提出将爱女许配徐铉,董其昌主动做媒。[4]足见他与范允临交情之深。项禹揆与范允临的交往不详,从范允临跋文推测,他与项氏家族的交往并不多,未能结识项元汴,所以在题跋中说:“恨不生当其时一接半仪……以为缺陷。”(图 4)

图4范允临题跋

图5 王廷宰题跋(1644)

范允临与董其昌、陈继儒平辈,王廷宰和高孟超则年纪较轻,属于晚辈。王廷宰是金山县学诸生王嗣响之子,字毘翁,号鹿柴,华亭张堰人,早年占籍嘉兴,以岁贡生官任安徽六安教谕,后升霍山知县,又迁湖南沅江知县,罢归,工诗文,善理茶,著有《纬萧斋集》《六茶纪事》。⑥王廷宰官历、事略,见(明)李日华:《六研斋三笔》卷二,郁震宏、李保阳点校,收入《六研斋笔记·紫桃轩杂缀》,南京:凤凰出版社,2010年,第211页;(清)朱彝尊:《静志居诗话》卷一九“王廷宰”条,《续修四库全书》第1698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441页;(清)李蔚、王峻修,吴康霖纂:《同治六安州志》卷一八《职官志三》,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304页。王廷宰跋题于崇祯十七年(1644)十二月十五日,他在题跋中写道,“予早交玄度,晚接子毗,并吐纳风流,鉴裁特妙”(图5)。可见王廷宰同项德宏、项禹揆叔侄多有交往。

在王廷宰题跋后的第二年五月,项禹揆在家接待好友高孟超,并出示《项墨林墓志铭卷》,请高孟超题跋(图6)。高孟超是汪砢玉之子汪渊的业师⑦(明)汪砢玉:《珊瑚网》卷一八《法书题跋》,《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18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年,第287页。按:《项墨林墓志铭卷》中的高孟超题跋落款后钤“高孟超印”、“酣士”白文二印,可知高孟超号酣士。,字公玄,号酣士,父亲是嘉兴著名书法家高松声,本人继承家学,书法沉雄秀逸。高孟超一家从曾祖父竹坡公与项元汴交游开始,到他与项禹揆相莫逆,两家情谊深厚,迥越寻常。不幸的是,高孟超在题跋后的次月,因反对清廷剃发令而抗制不从,与子高昌龄及家眷共十一口人,在当月十五日惨遭杀害。[5]

图6 高孟超题跋(1645)

项氏家族收藏在顺治二年闰六月二十六日,遭遇灭顶之灾。当时清兵攻破嘉兴,血腥屠城,死约十余万人。项圣谟在《三招隐图》的题跋中回忆:“于闰六月廿有六日,禾城既陷,劫火熏天,余仅孑身负母并妻子远窜,而家破矣。凡余兄弟所藏祖君之遗法书名画,与散落人间者,半为践踏,半为灰烬。”[6]329所幸项禹揆及时转移,《项墨林墓志铭卷》才逃过此劫。

此后至顺治十六年,项禹揆再未请人题跋。项禹揆在南京遇害后,按律家产被抄,亲眷入官遭屠杀流徙。①参见何龄修:《李之椿案与复明运动(兼述后明韩主)》,《中国史研究》1990年第3期,第144、146页。长子项埈(字天邑)[7]一家泯然人世,或遭株连。幼子被好友陈继新救下,匿为养子,不幸夭折。②陈继新,字澹持,钱塘人,慷慨任侠。义救项禹揆幼子事,见(清)司能任重辑:《(嘉庆)嘉兴县志》卷二六《列传六》,海口:海南出版社,2001年,第169页。故宫珍本丛刊。这一家庭命运的陡然变故,使《项墨林墓志铭卷》面临毁于一旦的危险。家人为保全,将项禹揆的名字从陈继儒题跋中洗去,变成“其孙□□即为流通”(图3)。

从卷中有“奎”“天武”和“奎字天武”等三方项奎印章看,《项墨林墓志铭卷》被安全转移,并得到了妥善保管。项奎是项徽谟长子,字天武、子聚,号东井,别号墙东居士,工诗,善山水、兰竹,与盛远、屠廷楫并称“檇李三高士”,著有《晚盥堂集》。③分见(清)佚名:《嘉禾项氏宗谱》第二十代“项奎”条;《嘉禾项氏宗谱·传略》“项奎”条。父亲项徽谟是项元汴六子项德达的四子,生于万历三十三年(1605),[8]159顺治十六年,项禹揆遇害时,五十四岁。此前项元汴诸孙已相继谢世,家族事务大概由他主持。据叶燮《太学项君暨配张孺人合葬墓志铭》记,项徽谟“见义必赴,不以力为辞”,又称“君遇事不言,而躬行不求人知”。[8]159所以危难之际,力保项禹揆所藏祖遗书画典籍和《项墨林墓志铭卷》的显然是项徽谟。项奎作为晚辈,在伯父遇害时虽已成家立业,但按宗族制度,没有权力处理长辈家产。

项徽谟于康熙二十五年(1686)去世,终年八十二岁,[8]159《项墨林墓志铭卷》由长子项奎继承。康熙四十年(1701),项奎病逝,“年八十”,④《嘉禾项氏清芬录》(稿本)卷五辑叶燮《项东井七十初度》,注作诗年份为“辛未年”(项乃斌纂修:《嘉禾项氏清芬录》,民国稿本。中国国家图书馆藏),“辛未”即康熙三十年(1691),项奎虚岁七十,实岁六十九,可知项奎生于天启二年(1622)。又据高士奇《寄项东井》一诗,注曰:“墨林曾孙,年八十。”((清)高士奇:《独旦集》卷三《寄项东井》,《四库未收书辑刊》第7辑第26册,北京:北京图书馆,1997年,第756页)故以“年八十”为虚岁推算,项奎卒于康熙四十年(1701)。家藏墓志铭不久归高士奇收藏。至此,《项墨林墓志铭》自董其昌重书,到作品终归他姓,项元汴孙子与曾孙两代世守近七十年。

二、明末清初:从高士奇到胡重

高士奇是清初最杰出的鉴藏家之一,他在《项墨林墓志铭卷》中钤有五方印章,分别是“独旦翁”“高士奇图书记”“闲里功夫淡中滋味”“敦厚退让教养子孙”和“高氏江村草堂珍藏书画之印”等。其中,“独旦翁”一印(图7)标示了高士奇入藏该卷的时间上限。

图7 独旦翁/铭尾

图8独旦/拖尾 (南宋)杨无咎《雪梅图卷》,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独旦翁”是高士奇中年丧妻常常悲孤凄孑而取的号。高士奇妻子傅氏是诸暨湄池人,在康熙二十八年(1689)九月,随夫定居平湖,康熙三十一年(1692)五月病故,高士奇痛不欲生,次月以《诗经·葛生》有“予美亡此,谁与独旦”一句,自号“独旦翁”。但检索妻故之后到康熙三十三年(1694)八月,高士奇接旨返京赴任这两年期间的高氏旧藏书画,发现题跋落款虽然时有“独旦翁”三字,却无“独旦翁”一印,只用过一方“独旦”朱文小长方印(图8)。此外,高士奇《独旦集》收录第一次返籍赋闲期间的归田诗文共计577首,涉及董其昌书画有《书册》《道德经、洛神赋等杂录书卷》《安处斋图》《书琵琶行》和《临东波书》,①《独旦集》所涉董其昌五件书画,分见高士奇:《独旦集》卷三、六、七、八,《四库未收书辑刊》第7辑第26册,北京:北京图书馆,1997年,第751、756、771、778、779页。没有提到《项墨林墓志铭卷》,可见高士奇不是在第一次赋闲期间得到这件作品的。

图9(明)董其昌《临魏晋唐宋诸书卷》拖尾高士奇题跋,苏州博物院藏

图10 敦厚退让教养子孙/铭尾

从现有资料看,高士奇钤盖“独旦翁”一印,始于第二次赋闲即康熙三十六年(1697)以养母乞归[9]之后。已发现最早钤盖这方印章的现存馆藏书画是宋徽宗《摹捣练图卷》,钤印时间在康熙三十六年腊月。②宋徽宗《摹捣练图卷》现藏美国波士顿艺术博物馆,据卷后高士奇题跋所记,该卷得于京师,携归平湖后重装,于康熙三十六年(1697)十二月装毕,当月十六日题跋,“独旦翁”一印钤于幅首。这意味着高士奇得到《项墨林墓志铭卷》的时间,不会早于康熙三十六年,具体时间极有可能在康熙四十二年(1703)高士奇去世前几个月。因为高士奇好考据,在第一和第二次赋闲期间,凡收杰作佳构,无不鉴裁精审而附跋。即使到高士奇病逝前一年,所藏董其昌《临魏晋唐宋诸书卷》拖尾仍有题跋(图9),尽管笔迹羸弱,显示其精神状态已不容乐观了。《项墨林墓志铭卷》一反常态未著一字,说明他得到本卷时的健康状况急转直下,已经无力品题,只选盖了五方印章。这五方印章特别值得注意的是“敦厚退让教养子孙”一印(图10),该印以王羲之《与谢万书》所谓“虽植德无殊邈,犹欲教养子孙以敦厚退让”[10]一句中的八字为印文,在高士奇旧藏书画中极为罕见,当系高士奇临终遗训。

高士奇所藏书画到《项墨林墓志铭卷》的跋印变化,在一定程度上证明了他可能不是从项奎处得到这件珍品的。高士奇晚项奎两年去世,他在康熙三十二年(1693)三月,曾收到项奎寄来的一幅梅花,答以《寄项东井》一诗:“我住东湖曲,芳邻有项斯。常怀天籁阁,远寄岁寒枝。白发仍多兴,乌衣更有谁。疏慵今太甚,载酒会何时。”[11]高士奇生平诗文涉项奎者仅此一篇,可见两人交往不多。项奎一直住在嘉兴,逃名避世,取墙之“蔽”“界”二义,自号“墙东”。虽然经历明末兵燹,家道中落,经济拮据,但“力贫”事父至八十二岁,事母至八十六岁,“咸无憾”。[8]161所以,从项奎孝亲敬祖、外柔内方的人格表现,以及《项墨林墓志铭卷》中的高士奇钤印显示该卷为其临终收藏之一,几乎可以肯定,高士奇是从继承家业的项奎后人手中得到墓志铭的。项奎娶成氏,大概有两子,③(清)佚名:《嘉禾项氏宗谱》第二十代“项奎”条。按:宗谱中的项奎条“娶成氏,子”下一字遭虫蛀,据残余笔迹判断,原字当为“二”。墓志铭当由长子售予高士奇。

高士奇膝下二子,长子高舆,次子高轩。高轩于康熙三十九年(1700)冬不幸早逝,高舆成为父遗书画的惟一继承人。康熙四十四年(1705)六月,高舆依先父书画购藏底簿,分不同类目拣定书画共计518件,其中簿尾“明董文敏真迹”末,有《项墨林墓志铭卷》,[12]说明此卷由高舆保存。高舆,字巺亭,号谷兰,康熙五十六年(1717)在京去世,④高兆瀛等修:《渤海高氏宗谱·渤高文恪公长房家谱》第二十六世“高舆”条。民国二十七年(1938)抄本。高舆生平事略,见杨积芳纂:《余姚六仓志》卷三二《列传六》,《中国地方志集成·乡镇志专辑》第25册,上海:上海书店,1992年,第382-383页。生前慷慨好施,散财如注,他将一部分书画卖给了安岐,一部分作为陪奁给了爱女高祥,一部分遵先父遗嘱,连售带赠给了王鸿绪,还有一部分留给长子高岱、次子高嵩和从子高衡。《项墨林墓志铭卷》钤有两方“枝山”朱文小长方印(图11),该印表明这件董其昌真迹由高衡继承。

图11枝山/幅首

图12胡重鉴定/幅尾

高衡,字南岫,号枝山,生于康熙三十七年(1698),卒于乾隆二十八年(1763),父高轩。官至福建粮储道,工书善诗文,著有《怡闲遗稿》。⑤高兆瀛等修:《渤海高氏宗谱·渤高文恪公长房家谱》第二十七世“高衡”条。高衡生平事略,见杨积芳纂:《余姚六仓志》卷三二《列传六》,《中国地方志集成·乡镇志专辑》第25册,上海:上海书店,1992年,第384页。膝下二子,长子高淮,次子高洪。[13]从《项墨林墓志铭卷》有“胡重鉴定”一印(图12),可知该卷由长子高淮继承。因为高淮一子四女,[13]乾隆三十六年(1771)四月,次女嫁胡重。胡重,字子健,号菊圃,精小学,善校勘,著名藏书家。⑥(清)钱泰吉:《甘泉乡人稿(附余稿、年谱)》卷七《曝书杂记上》,《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第96辑,台北:文海出版社,1966年,第高祖胡鼎锜,字珩玉,号遯斋,“与平湖高士奇为金石交”。[14]据胡重《祭妇弟高寅斋上舍文》云:“忆乾隆辛卯夏四月,余初就婚,君年十六,以兄事余,晨夕共起居者六年。”[15]胡重在岳父家住了六年,与妻弟高同朝夕相处。高同是父藏书画的主要继承人,字健庵,号寅斋,工诗善画。①《渤海高氏宗谱·西房支谱》第二十九世“高同”条;参见方复祥、蒋苍苍:《“金平湖”下的世家大族》,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08年,第375页。但《项墨林墓志铭卷》未见其跋印,证明高淮以此卷为奁资赐给爱女,随嫁胡重。奁资属于私房财物,名义上归夫家,实际上由妻子独立掌管。②参见高楠、张波:《母亲生前的奁产权利——以宋代为中心》,《云南社会科学》2007年第5期,第118页。所以胡重在卷中只是钤盖了一方“胡重鉴定”朱文印,表示他并未将此禾郡宝章视为个人私藏。

图13 金森题跋(1835)

高氏家族收藏《项墨林墓志铭卷》历四代。大约到高衡这一代,坊间开始出现伪作。陆时化《吴越所见书画录》记有一本《楷书项墨林墓志铭册》,“宣纸本,连跋四十幅,每幅高七寸三分,阔三寸八分,每幅乌丝三行。”铭尾钤“和香”“和香亭主”“海野居士”三印,董其昌自题后有范允临、陈继儒跋。陆时化认为此册原为长卷,被“截断为册”。[16]478-480实际上,该册无论题跋顺序,还是钤印构成,都不同于《项墨林墓志铭卷》,当属赝品无疑。

《吴越所见书画录》还著录了一件项元汴《临黄荃高山流水百花开卷》,原题:“余家藏黄荃长卷……可为生平第一……壬寅长夏,绿窗清暑,临此图并录其题,但愧不工也。项元汴。”下钤“清快”“墨林图书”“子京”三印,卷后有梁清标手录《项墨林墓志铭》,陆时化“曾嫌其长而节删之”。[16]190-191“壬寅”为嘉靖二十一年(1542),项元汴17岁,年未弱冠而言黄荃长卷“为生平第一”不合常理,加之“墨林图书”为杜撰伪印,可见此卷不真。

雍乾年间出现的似本与高衡藏本之间的关系难以稽考。乾隆三十七年(1772),陆时化在手抄《江村销夏录》题跋中写道:“高氏裔以所存廿件尽数持吴门沽之,市侩又以伪者托留高氏处,许以价值平分,富人子闻风趋觅”。[17]高氏后人一面出售祖遗书画,一面与市侩勾连售伪,出现似本和仿本不足为奇,但据研究,售伪的“高氏裔”可能是高岱次子高澍之后。③参见励俊:《横看成岭侧成峰:解读<江村书画目>》,《美术史与观念史》第16辑(2014),第500页。

三、清中期:从华亭王氏到金森

胡重与妻收藏《项墨林墓志铭卷》期间,与之相关的赏鉴文字未见记载,具体情况不详。反映递藏链变化的历史文献,惟有卷后书于道光十五年(1835)九月九日的金森题跋。跋曰:

此项墨林先生墓志卷,向藏华亭王氏。曩余从兄耐田刻清啸阁帖,以重价购求不得。因借钩上石,未卒业,耐田即去世。先大夫出资刻成之。壬辰三月,吴中徐桐老以此卷觅售,发函伸纸,如遇故人,即偿金购藏。曩者求之而不得,今则不求而得之,真佛家所谓因缘是也……道光乙未重九日,芸舫金森。(图13)

金森,字芸舫,号桂堂,钱塘人,居杭州佑圣观巷。[18]他在题跋中透露:“此项墨林先生墓志卷,向藏华亭王氏。”“华亭王氏”在清初指王广心家族。王广心,字伊人,号农山,顺治六年(1649)进士,官历兵部武选司主事,擢御史,巡视京、通两仓漕运。长子王顼龄,次子王九龄,三子王鸿绪,“并跻极品”。王氏家族与高士奇家族是姻亲:王顼龄三子王图烺娶高士奇三女为妻[13];王鸿绪长子王图炜还将爱女王之珊许配高士奇长孙高岱,年二十未嫁而卒,高岱不再娶[19]。《项墨林墓志铭卷》在胡重之后“向藏华亭王氏”,与平湖高氏和华亭王氏两大家族,冥冥之中似有不解之缘:卷中有王廷宰跋,而王廷宰是王鸿绪的从曾祖[20]。

王广心世家乃松郡望族,枝繁叶茂,金森所谓“华亭王氏”未详于跋,推测有可能是王宪曾一房。因为乾嘉年间,王鸿绪家族惟孙王兴吾政声卓著,④王兴吾,王图炜子,字宗之,号慎庵,广西道监察御史,乾隆二十二年(1757)召为吏部侍郎,卒于赴任途中,年55岁。参见徐侠:《清代松江府文学世家述考》(上),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3年,第179页。在籍后人多显平庸。长兄王顼龄家族则仍保兴旺:长子王图炳任京官,赏奇汲古,与鉴藏家宋荦交厚,“书得董文敏笔意”[21]52;长孙王贻燕工诗善画,尤精兰竹[22]18-20;次孙王贻穀亦矻矻好古,书法毕肖其父[23]。王顼龄曾孙才俊辈出,名重者有宪曾、嘉曾、绍曾和显曾。王宪曾是王贻燕长子,乾隆二十四年(1759)中举,因多病而“绝宦情”。[22]38王嘉曾为王贻燕次子,入四库馆、文渊阁任纂修官,乾隆四十五年(1780)冬以疾告归,次年八月病逝。[24]217-218王绍曾是王顼龄的次子王图焯之孙,与父亲王祖庚任地方官,皆卒于任上;胞弟王显曾,乾隆二十五年(1760)进士,任地方官,“移疾归”,晚年修《华亭县志》,卒年七十。[21]100、102四兄弟惟王宪曾长居华亭。

王宪曾,字世纶,号定庵,别号古香,善书画。现存金士松《许云鹏暨配陆恭人墓志铭》,由王宪曾书丹,[25]神似董其昌小楷。据袁枚诗弟子高云题其遗像,作词《鹤冲天》云:“天假期颐,自是庙廊卿相。”①《全清词·雍乾卷》卷一四《高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7933页。按:高云,字青士,号蟾光,江苏丹徒人。“天假期颐”说明王宪曾寿享百年。据许巽行《王嘉曾墓志铭》记载,王嘉曾生于雍正七年(1729)。[24]217王宪曾长胞弟数岁,可知他生于雍正初年,大约道光五年(1825)左右去世。所以王宪曾一房是最有可能收藏《项墨林墓志铭卷》的“华亭王氏”。

图14(清)金棻刻《清啸阁藏帖》第五册《项墨林墓志铭》

图15张廷济题跋(1834)

图16张廷济题跋(1837)

王宪曾的叔祖母是胡重妻子高氏的曾祖姑,论辈分王宪曾应该是高氏的表伯叔。乾隆末年,胡重家中生变,他在《钱遵王读书敏求记校证》题跋中记:“吾家自高王父中宪公,至先刑部公,四世聚书数万卷,年来散失殆尽。惟余行笈所携,皆手自校雠丹铅无恙。”[26]题跋写于嘉庆元年(1796)端午,当时胡重出入欢场,与嘉兴青楼歌妓倚玉往来,沉迷旖旎有一年多,②参见杜桂萍:《乾嘉时期戏曲家胡重事迹考略》,《中华戏曲》第45辑(2012),第92页。行为失检有辱门第,大概激起了高氏怨恨,私自将家藏典籍书画尽数售出,《项墨林墓志铭卷》亦在出售之列,只有胡重随身带走的书籍还留在手上。对董其昌书法极为推崇的王宪曾很可能闻讯购求,得到了《项墨林墓志铭卷》。嘉庆初,金棻刻《清啸阁藏帖》,从华亭王氏借得《项墨林墓志铭卷》,勾勒上石(图14),证明华亭王氏得到《项墨林墓志铭卷》的时间是在乾隆末年,与胡重迷恋青楼久不归家,以致家藏典籍散失殆尽的时间是一致的。

金棻是金森从兄,字耐田,一字诵清,号观堂,祖籍安徽休宁,卒于嘉庆三年(1798)六月,年仅34岁。[27]金棻刻《清啸阁藏帖》始于嘉庆元年(1796),去世前仍未完工,由金森父亲金泳出资续刻,于嘉庆三年十二月刻成《清啸阁藏帖》共六册,③金棻刻帖始末,见(清)金棻刻:《清啸阁藏帖》下册陈希濂题识,北京:北京出版社,2003年。其中《项墨林墓志铭》列于第五册。从此开启了《项墨林墓志铭卷》真正意义上的普及性传播,“尤好古者所珍视”[28]。

金棻为刻《清啸阁藏帖》,一度“以重价购求”《项墨林墓志铭卷》,未果。道光十二年(1832)三月,“吴中徐桐老以此卷觅售”,金森如愿“偿金购藏”。徐桐是明朝内阁首辅徐阶的四弟徐陟的后人,明末文士徐尔铉四世孙,徐奭龄子,在乡里做私塾先生。[29]徐陟有别业“竹西草堂”,孙子徐尔铉扩建,改名“宜园”,鼎革以后,徐家衰落,王顼龄购得宜园又重加修葺,更名“秀甲园”,康熙四十四年(1705)和四十六年,康熙曾两度驻跸。④参见吴仁安:《明清江南著姓望族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0-41页。所以徐桐与王顼龄家族渊源颇深,他有可能在王宪曾去世后,以耄耋之年受其后人委托,售卖《项墨林墓志铭卷》,当时王家已败落。加之道光三年(1823)以来,华亭、娄县一带经济凋敝,民生日蹙,农事益艰,年复一年,卖妻鬻子,饿殍填壑,“不知凡几”。[30]所以王家不得已委托徐桐出售祖遗珍藏,亦在情理之中。清代经纪书画的提成通常是售价的十分之一,⑤参见李万康:《中国古代书画经纪人考论》,《南京艺术学院学报(美术与设计版)》2012年第3期,第47-48页。《项墨林墓志铭卷》价值数百两银,徐桐作为中介人的收入可以有数十两银。在当时,这是一笔很可观的收入。

金森得到《项墨林墓志铭卷》后,曾请张廷济题跋。张廷济是嘉兴新篁里人,清中叶著名金石学家,字叔未,号竹田,嘉庆三年(1798)解元,会试屡次不中,结庐高隐。张廷济与金森是金石之交,其《顺安诗草》卷四有两首七言诗写给金森,称他是冯应榴女婿。⑥张廷济《顺安诗草》卷四录《桐乡冯孟亭侍御浩奉砚图为金芸舫森赋》云:“冯司寇(景夏)昔宝璞剖,冯侍御(浩)昔宝砚守,绘图分贻冯应榴与少弟冯集梧是藏书家,精校勘,①冯应榴,字诒曾,号星实,桐乡人,乾隆十六年(1751)进士,官至鸿胪寺卿;冯集梧,字轩圃,号鹭庭,乾隆四十六年(1781)进士,官编修。(清)叶衍兰:《叶衍兰集·清代学者象传》“冯应榴”条,谢永芳校点,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280-281页;参见陈心蓉、丁辉:《嘉兴历代进士藏书与刻书》,合肥:黄山书社,2014年,第159-162页。同胡重交情深厚。《庞虚斋藏清朝名贤手札》录有冯应榴致胡重函一通,内言修府志事,又录冯集梧致胡重函三通,[31]可见金森与胡重颇有渊源。

张廷济的第一则题跋写于道光十四年(1834)十一月七日,赞叹《项墨林墓志铭》洵属“禾郡宝章”(图15)。两年后,于道光十七年(1837)八月二十九日在武林寓馆再次题跋(图16),透露金森打算单独上石镌刻一本《项墨林墓志铭》,但未见刻本面世,说明计划没有实现。张廷济的两则题跋收录于《清仪阁金石题识》。[32]291书中还收录了一则题跋,记曰:“道光十七年丁酉之秋,送庆荣儿乡试至杭州,金桂堂刺史森持至寓,易余书,为之喜甚。”[32]306张廷济敬称金森为“金桂堂刺史森”,表明金森曾任知州②清代无“刺史”一职,“刺史”在清代为知州的别称。。该跋与《项墨林墓志铭卷》中的张廷济次跋的题写时间一致,表明次跋是在张廷济送子应乡试寓杭州期间题写的。

金森在杭州的社会身份是绅士,“年及古稀,喜接后进”[18]。曾于道光二十四年(1844),与张鉴、胡敬等人联署请浙江省设局收毁淫书[33]。洪杨之乱爆发后,李秀成于咸丰十年(1860)二月底,领兵攻进杭州,三月初自杭州回援天京,将退时有兵卒闯入金森家劫财,金森受刀伤,性命无恙。[18]此时,《项墨林墓志铭卷》大约还在金森手上并得到妥善保存,免于劫火。

四、晚清至民国:从陆心源到流入日本

金森收藏《项墨林墓志铭卷》止于何时不得而知。卷中钤印仅显示,在金森之后,经数十年沧桑,本卷归陆心源收藏。中间经历了怎样的递藏变化,还有待于史料的进一步发现。

陆心源,字刚甫,号存斋,世居湖州,咸丰九年(1859)举人,官至闽粮盐道,著有《仪顾堂集》《穰梨馆过眼录》等。其中,《穰梨馆过眼录》成书于光绪十八年(1892),书前“凡例”云:“是编刊成之后,续见周文矩《重屏图卷》……董香光《项墨林墓志卷》……均待续编。”[6]4-5《项墨林墓志铭卷》后来著录于《穰梨馆过眼续录》卷八。[34]所以陆心源入手该卷的时间大约是在光绪十八年前后。卷中有一方费念慈“西蠡经眼”朱文方印,大概钤于这一时期。③费念慈,字屺怀,号西蠡,武进人,光绪十五年(1889)进士,善书画精鉴赏,卒于1905年。徐世昌:《晚晴·诗汇》卷一七六“费念慈”条,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7708页。费念慈与陆心源往来频繁,经常为陆心源专递信函,还为他收藏书画提供意见。④费念慈为陆心源转递信函,参见柳向春:《归安陆存斋致江阴缪筱珊函两通考释》,《版本目录学研究》第二辑(2010),第496-497、503页。费念慈为陆心源掌眼,见徐用仪致陆心源信函,(清)吴修编:《昭代名人尺牍续集小传(二)》卷二一《徐用仪》,《清代传记丛刊·学林类》第50册,第648-649页。

陆心源有四子:树藩、树屏、树声和树彰。光绪二十年(1894),陆心源去世后,长子陆树藩主持家业。光绪二十六年(1900),八国联军进攻津京,陆树藩为救援蒙难同胞,办理津京救济善会,欠下巨款约十万两银;次年,办理顺直救灾,又违反财政规定,借款私人而未能收回欠款约五万两银。一年后,陆家振纶缫丝厂、钱庄相继破产,欠下一笔债务。⑤参见顾志兴:《关于皕宋楼藏书之出售原因及评价——<藏书家陆心源>的序外文》,王绍仁主编:《江南藏书史话》,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14-22页。为摆脱困境,陆树藩于1907年将43996册皕宋楼藏书,售予日本岩崎氏静嘉堂文库,举国哗然。[35]

这次售书筹资不涉及书画。书画多由陆树声继承,《项墨林墓志铭卷》亦在其中,他在卷内钤有五方印章⑥陆树声在《项墨林墓志铭卷》中钤盖的鉴藏印有“叔同过眼”“叔同眼福”“陆树声鉴赏章”“陆氏子孙其永保之”和“归安陆树声收藏金石书画印”。。陆树声,字叔同,号遹轩,生于光绪八年(1882)七月,娶吴县翰林院编修潘遵祁(父潘世璜,祖父潘奕隽)之女为妻,历任江苏候补知府、扬州堤工局总办、淮北六岸督销局总办等职。[36]父故析产后,定居上海,以经商为主,与吴昌硕、缪荃孙、傅春官等常有往来。据缪荃孙《艺风老人日记》云,1907年初,陆树声开始出售父遗书画,仅三月四日卖给缪荃孙一批书画就多达55件,[37]与长兄的售书时间重合,大约为筹资,以缓兄所急。

陆树声于1933年去世,葬于湖州白雀山。[36]生前他在《项墨林墓志铭卷》幅首钤盖了一方“陆氏子孙其永保之”白文长方印,希望家传永久。但从卷中十四方裴景福印章看,《项墨林墓志铭卷》在陆心源身后仅传至第二代就戛然而止了。裴景福是清末民初大收藏家,字伯谦,号睫闇,安徽霍邱人,光绪十二年(1886)进士,历任广东陆丰、番禺、潮阳、南海县令,任上因贪污获罪,流戌新疆。民国初年,任安徽省政务长,晚年辞官返乡,1926年去世,著有《河海昆仑录》《壮陶阁书画录》等。其中,《壮陶阁书画录》始纂于1918年,1923年7月成书,未收录《项墨林墓志铭卷》,说明裴景福得到该卷的时间在1923至1926年之间。

裴景福去世后,家道日落,遗藏散出。[38]《项墨林墓志铭卷》不久便归蒋祖诒。蒋祖诒,字穀孙,号显堂,又号岘翁,①蒋祖诒生于光绪二十八年(1902),其小传见陈子善编:《台静农艺术随笔·题显堂所藏书画录》,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4年,第104-105页。藏书家蒋汝藻长子,与吴湖帆、庞元济、张珩、叶恭绰等收藏家过从甚密。他在《项墨林墓志铭卷》中未钤印记,但请金蓉镜写了一则长跋,梳理项氏家系,澄清《项墨林墓志铭》与董其昌自题中涉及的子孙请铭与请书问题(图17),当时金蓉镜73岁,蒋祖诒年仅26岁。金蓉镜,字甸丞,一字闇伯,晚号香岩居士,嘉兴秀水人,②金蓉镜,光绪十五年(1889)进士,曾官任湖南郴州、靖州直隶州知州,家富藏书,究心舆地之学,工诗文,善山水。生平事略见金兆蕃:《从兄永顺君事略》,卞孝萱、唐文权编:《民国人物碑传集》,南京:凤凰出版社,2011年,第612-613页。祖上与收藏《项墨林墓志铭卷》的华亭王氏和钱塘金森渊源颇深:烈祖金德瑛的三子金洁娶王顼龄五子王图寿女为妻,金洁子金孝槐又娶冯津女为妻,冯津是金森岳翁冯应榴的伯父。③参见丁辉、陈心蓉:《嘉兴历代进士研究》,合肥:黄山书社,2012年,第237页。金德瑛是乾隆元年(1736)状元,浙江仁和人,原籍安徽休宁。金森祖籍也是休宁,可能同宗不同祖,也有可能金森是金德瑛家族中的某房后人,两者具体关系如何,还有待进一步研究。

图17金蓉镜题跋(1928)

图18 褚德彝、黄葆戊观款

图19 磊斋审定/幅尾

图20 朗庵所得铭心绝品/前隔水

图21 高岛氏槐安居收藏金石书画/前隔水

金蓉镜题跋作于民国十七年(1928)四月初八。当月,褚德彝在《项墨林墓志铭卷》末写下一则观款:“仁和姚瀛,长沙劳启、杨芷江、郭之珍,湘潭袁思永,嘉兴郭兰祥、兰枝,余杭褚德彝同观,时戊辰夏四月。”(图18)褚德彝是蒋祖诒好友,观款中提到的郭兰祥、郭兰枝兄弟,与蒋祖诒多有往还,劳启、杨芷江、郭之珍和袁思永则未见行谊之详。④褚德彝(1871-1942),字松窗,号礼堂,余杭人,嗜古好收藏,擅书画,尤精篆刻;姚瀛,字虞琴,号景瀛,杭州仁和人,富藏书,精鉴定,书画驰誉一时;袁思永,字巽初,号茧斋,湘潭人,著有《茧斋诗存》《日本商务视察书》等;郭兰祥,字和庭,一字善徵,号尚斋,嘉兴人,工书画,善篆刻;郭兰枝,字起庭,号素庵,嘉兴人,能诗词,善书法,工山水,精篆刻。长沙人劳启、杨芷江、郭之珍待考。褚德彝应该是从蒋祖诒手中借得墓志铭邀友欣赏时写下观款的。卷后又有黄葆戊隶书款“长乐黄葆戊观于检禁斋”,题写时间未详(图15)。黄葆戊曾任上海文史馆馆员⑤黄葆戊(1880-1968),字蔼农,号青山农,福建长乐人,历任福建省立第一图书馆馆长、上海美术专科学校教授、商务印书馆编辑,擅书画,精篆刻,寓居上海。,“检禁斋”为其室名。

蒋祖诒于1949年经香港赴台湾,曾任台湾大学教授。从《项墨林墓志铭卷》所钤林熊光“磊斋审定”和“朗庵所得铭心绝品”二印(图19-20),可知该卷已由蒋祖诒,转手林熊光收藏。林熊光,号朗庵,台湾板桥林氏家族重要成员,毕业于日本皇家学习院、东京帝国大学,台湾光复后,返台经营实业,早年常到上海收集金石书画,同日本收藏界关系紧密。他在《项墨林墓志铭卷》所钤“朗菴所得铭心绝品”一印由童大年篆刻,[39]属其早年印记。从该印崭新的钤印形态看,林熊光应该是从蒋祖诒手中得到墓志铭的,时间大约在三十年代。

《项墨林墓志铭卷》中标示递藏链最晚的一方印章是“高岛氏槐安居收藏金石书画”(图21),由高岛菊次郎钤于前隔水醒目位置,成了开卷第一方印章,第二方即为林熊光“朗庵所得铭心绝品”一印,似乎暗示了两人之间的交易关系。1963年底,顾廷龙先生随团访问日本,到九十多岁的高岛菊次郎家观其收藏,见到《项墨林墓志铭卷》。当时,高岛菊次郎已决定将平生所藏,包括《项墨林墓志铭卷》在内,捐赠博物馆。1964年,顾廷龙先生收到高岛出版的藏书画册《槐安居乐事》。[40]《项墨林墓志铭卷》收入其中,第二年便寄赠东京国立博物馆。

结 语

《项墨林墓志铭卷》流传有序,品相完好,是一件罕见的明代原装珍品。卷中跋印所涉人物众多,关系复杂,除继承和交易两大关系之外,还包括亲谊、婚配和同好关系。整个人物关系的构成和递藏链的延伸,真实而又自然,无一突兀的人物虚构和递藏链伪造,属于典型的江南文人围绕书画鉴藏而形成的上层社会网络,具有明显的精英性和世家性特征(图22)。

图22 董其昌《项墨林墓志铭卷》的递藏链

梳理卷中人物关系与递藏链,我们不难发现,早期项氏家族世守《项墨林墓志铭卷》的情感基础是孝亲敬祖,到平湖高氏家族和华亭王氏家族收藏时,取而代之的是对董其昌书法的崇重和笃好。凡递藏关系以继承为主,两百年间只发生了三次交易。但道光十二年(1832)以后,仅卷中跋、印所显示的递藏关系,就涉及钱塘金氏家族、归安陆氏家族、霍邱裴氏家族、南浔蒋氏家族、台湾板桥林氏家族和日本高岛家族,不到一个半世纪,经历了至少五次交易,最后一次还将华夏遗珍变成了“日属”。导致藏家频繁变动的原因,有两点值得注意,一是对董其昌书法的崇拜,到清中期“碑学”兴起之后,已不复以往;二是冒充项元汴旧藏的拙劣伪作充斥艺术市场,世人不能辨,以为满幅钤印、载价楮尾和不胜枚举的拙劣伪印,都是项元汴生前所为,以致藏家对他的负面评价不断增加。《项墨林墓志铭卷》的价值判断也受到影响,最终遭林熊光涤汰,①林熊光收藏赵伯驹《海天落照图》、李平甫《江乡落照图》、王履《渔村夕照图》、李日华《夕照归鸦图》,宝贵欲恒,取斋号为“四照堂”。后得宋人徐熙《蝉蝶图》、燕文贵《夏山行旅图》、李公麟《春䜩图》和米友仁《江上图》,又改“四照堂”为“宝宋室”。《项墨林墓志铭卷》被富豪林熊光出售,说明在他的概念里,这件稀世珍品尚不及真伪存疑的上述作品。流入日本。这一价值认知的变化,对藏品命运的影响值得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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