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古希腊肖像艺术的早期发展
——人像的政治性纪念功用的衍进与个性的强化

2019-07-12 01:16李艳辉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北京100875
关键词:城邦肖像希腊

李艳辉(北京师范大学 历史学院,北京 100875)

古希腊是造型艺术①本文所谓的“造型艺术”指的是雕塑与绘画,前者包括圆雕与浮雕,后者包括壁画与板面画。本文所引之古典文献,如无特殊说明,皆由笔者依据“洛布古典丛书”(Loeb Classical Library)希-英或拉-英对照本自译,必要之处查阅了相关词典、辞书或义疏,标注时依照古典学国际惯例,标注原书卷、节、行号。写实传统与肖像艺术的发源地。古希腊艺术的写实主义手法起源较早,且一直处于发展过程之中,但肖像的出现却较晚。古希腊造型艺术的核心形式是人像,其表现对象可能为诸神、英雄和凡人。在神人同形同性(anthropomorphism)理念的影响下,希腊艺术中的诸神、英雄像自始至终为一般化的、理想化的形象。这导致某些学者对希腊艺术理想主义风格过分强调。19世纪英国艺术批评家罗斯金(John Ruskin)甚至指出,希腊雕塑“从未表现个人特征”,而且“从未表现瞬间的激情”[1]。理想主义风格长期限制着人物个性的表现,抑制着肖像艺术的进步,也影响着后世学界对古希腊肖像艺术发展的理解。

何谓肖像?美国艺术史家布雷肯里奇指出,“真正的肖像”是指将个人表现为“一个能够自我诠释的活生生的人”的肖像。[2]英国艺术史家韦斯特认为肖像为对“独一无二的个人”进行表现的传统说法过于简单,指出肖像既关注一个人的外貌特征,也表现其社会地位或“内心世界”。[3]

一则由于理想主义风格在古希腊艺术中的支配地位,一则由于现代的肖像观念,现代学界对古希腊肖像艺术的出现认识偏保守。美国古典考古学家、艺术史家摩尔根指出,肖像雕塑在公元前5世纪的希腊是极为罕见的。[4]布雷肯里奇更是怀疑所有提到公元前5世纪“写实主义”造像的文本皆为后世的杜撰。[2]关于希腊艺术家何时彻底摆脱了“概念化”传统,转而开始绘画或者雕塑那些独一无二的、能够辨识的人物的问题,芬利指出,长期以来标准答案是将这一改变置于公元前4世纪,或者前5世纪末。[5]美国芝加哥大学历史学家、考古学家塔贝尔(Frank Bigelow Tarbell)指出,希腊雕塑有一种强烈的理想化倾向……最值得注意的是对现实人物的描绘,例如在运动员雕像和墓碑雕像中,全盛时期的希腊雕塑似乎并没有运用准确的肖像画法。主要到了亚历山大和他的后继者的时代,写实主义的肖像画法才获得了发展。[1]英国古典学家、考古学家史密斯甚至指出,完全个性化的肖像在公元前4世纪末及前3世纪之前并未出现。[6]达马斯科斯指出,公元前4世纪以后的另外一组类型作品是肖像。人们越来越频繁地对历史人物制作敬献类型或荣誉类型的造像,从而促进了肖像画或肖像雕塑的制作。无论古人对肖像的观念如何,在城市各处以及神庙中树立的像都是理想化的人像。[7]可见,学界较为普遍地认为古希腊肖像艺术产生于公元前4世纪或亚历山大时代。

希腊艺术中的“人像”类别是丰富的,除了表现诸神、英雄之外,还表现凡人。这一类别的造像最终发展成为肖像。部分学者对希腊古典时期个人肖像及其发展历程进行了探讨,其中代表性人物有德国考古学家舍弗尔德、布雷肯里奇、德国古代史专家及古典考古学家梅茨勒、英国古典考古学家、艺术史家李克特以及美国学者狄隆。①相关著作包括:Karl Schefold, Griechische Dichterbildnisse[M]. Artemis-Verlag, 1965; Gisela Marie Augusta Richter, The Portraits of the Greeks[M]. three volumes, Phaidon, 1965, supplement, 1972; James Douglas Breckenridge, Likeness,A Conceptual History of Ancient Portraiture[M]. Northwestern University Press, 1968; Dieter Metzler, Porträt und Gesellschaft, Über die Entstehung des griechischen Porträts in der Klassik[M]. Wasmuth, 1971; Sheila Dillon, Ancient Greek Portrait Sculpture: Contexts, Subjects, and Styles[M].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6; The Female Portrait Statue in the Greek World[M].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0.

肖像艺术的产生需要具备两个条件:写实的手法与个性(包括外貌的和气质的)的表现。二者存在密切联系,却又并不完全一致:前者属于纯技术范畴,后者则除了要依赖艺术家的敏锐观察之外,更要受到社会传统理念的影响。关于肖像艺术在古希腊出现较晚的原因,史密斯认为“部分地由于希腊人理想主义的自我认知,部分地由于古典时期的城邦中厌恶个人威势过盛”[6]。希腊城邦世界除了存在肖像艺术发展的束缚因素之外,也存在推动因素。笔者认为,图像的政治性纪念功用是肖像艺术出现的核心推动力。肖像艺术也绝非在某一时期突然出现,而是经历了长期的酝酿和缓慢的发展。本文拟综合利用力。古典文献与考古学资料,参阅学界研究成果,对政治性纪念功用推动下公元前4世纪之前肖像艺术的早期发展历程进行探讨,以就教于学界。

需要提前强调的是,现代的研究者容易以西方现代造型艺术理念解读希腊艺术品,以现代肖像概念作为衡量尺度,从而得出偏颇的结论。实际上希腊肖像艺术的发展是一个历史的进程,所谓的“个性”不限于对容貌及身材的界定,而是在不同时期有不同内涵,个性的强化也是一个渐进的过程。

一、古风时期的初步探索,美德的纪念,人物与城邦

我们可以认为,古希腊的雕塑、绘画艺术皆起源于古风时期。早先的克里特-迈锡尼文明时期的艺术与后世艺术没有明确的传承关系。

公元1世纪拉丁作家老普林尼记载道,按照传统,人们并不为凡人造像,除非他们因事迹卓越,应该流芳千古。最初人们为神圣竞技优胜者,尤其是奥林匹亚赛会优胜者立像,为三次获胜者树立肖似其本人的铸像。这种像被称为肖像雕塑(iconicae)。[8]普林尼笔下的“肖像雕塑”遭到现代学界的质疑。公元2世纪希腊旅行家、地理学家波桑尼亚斯在旅行途中见到了数尊早期冠军运动员像。如雅典人居隆(Cylon)、斯巴达少年欧特利达斯(Eutelidas)、斯巴达人赫托伊摩克勒斯(Hetoemocles)以及费加勒亚(Phigalea)人阿尔拉基昂(Arrhachion)。[9]其中最古老者为居隆像。其夺冠时间为公元前640年(第35届奥林匹亚赛会)。阿尔拉基昂被认为系存世最早的赛会冠军像。[10]波桑尼亚斯说欧特利达斯与阿尔拉基昂的像皆为“古风式的”。

希腊世界最早出现的大型雕塑是圆雕“库罗斯”(kouros,青年男子立像)和“科勒”(kore,青年女子立像)。一般认为库罗斯系在公元前7世纪中叶,在埃及雕塑的影响下产生,美国学者富勒顿指出,“只有那些最坚决的反对东方主义者才会否认库罗斯源自埃及模型的说法”。[11]科勒的出现则要晚约一代人的时间(约25-30年)。[12]“库罗斯”曾一度被视为“阿波罗像”,但后来其复杂性的功用被认识。伍德福德则认为库罗斯可能是对一位神的表现,作为一件美丽的物品敬献给一位神,或者作为一名男子的纪念物,有时被置于其坟墓之上。[13]英国艺术史家、考古学家鲍德曼认为,“库里斯”极少表现神祇,大多数作为一位神的侍从,其他的则作为坟墓上的纪念物——但不是肖像。[14]现存的早期纪念碑雕塑其功用性都是纪念性的——供品性的或葬礼性的。库罗斯绝非神像,也不太可能是对神的表现。[15]达马斯科斯指出,库罗斯可能作为敬献到圣所的供品或作为年轻人坟墓上的葬礼纪念物。[7]科勒的功用与库罗斯类似。

无论库罗斯还是科勒,其面部都是一般化的,具备古风时期人物雕塑面部的一般特征:双目凸出,状如杏核,面部平和、僵硬,却往往嘴角上翘,流露出“古风式的微笑”。在整个古风时期,“古风式的微笑”得到长期的延续。基斯林解释道,“微笑”表现出古风时期的人们在将人像作为一件令神愉悦的礼物(ἄγαλμα)敬献给神时内心感到的欢喜。[16]早期立像身姿也几乎如出一辙:库罗斯为裸体,头部端正,目视前方;双手握拳,紧贴大腿(后期双臂出现弯曲);双腿前后开立,重心位于中间,科勒为着衣状[大部分情况下为基顿长内衣(chiton)加希马提昂外套(himation),个别情况下为一件佩洛普斯(peplos)外套[7],衣折丰富,饰物华丽,双腿并立。波桑尼亚斯所见到的运动员像,其特征应与现存的库罗斯类似。

早期石雕立像的创作模式得到长期的延续。如此的人像,是否毫无变化、毫无个性呢?答案是否定的。首先,艺术家的写实水平在提高。李克特注意到库罗斯中“自然主义的发展”[17],鲍德曼也对此予以强调[15]。其次,希腊雕塑最初的个性元素是文字。以文字对所纪念的人物身份与事迹加以说明。波桑尼亚斯能够清楚地说出每一位运动员的名字及其事迹,所依据的便是铭文。他提到了欧特利达斯与阿尔拉基昂像底座上曾有铭文,但说其因年深日久而模糊或消失。然而那些稍微晚近的运动员像铭文则一般陈述其城邦、父名及胜绩。克洛伊索斯的库罗斯(Kroisos Kouros)制于公元前530年前后,现藏希腊国家考古博物馆(National Archaeological Museum, Athens),其底座的铭文写道,“请在此驻足和哀悼。这是逝去的克洛伊索斯,他曾经在战斗中列于前排,因而被凶猛的阿瑞斯摧毁”[17][18]。

早期造像对个人的表现不含外貌特征,其个性化元素主要是文字叙述。从某种程度上讲,文字与图像是分离的,人像只是一个象征性的存在,文字才是真正向观众传达理念的媒介。可见,早期造像所纪念的并非个人,而是城邦语境下的个人,其所彰显的是城邦对个人所要求的美德(ἀρετή),是个人对于城邦的价值。美国学者埃文斯说道,“理想主义是希腊肖像的显著特征,因为艺术家的目的不在于表现确切的容貌,而是为了表现一个理想化的形象, 使之作为力量、智慧、英雄般的美德之类素质的典范”[19]。

二、依托故事的肖像

随着时代的发展,到公元前6世纪末,重大政治事件,尤其是重大战事开始进入艺术家的视野,成为艺术表现的重要题材。历史题材的出现推动了人物个性的强化。此前的个性表现手法被继承,新的手法被探索。由于性质不同,不同艺术门类对人物的表现手段也有异。

1.绘画:场景中的个人

绘画将个人置于场面之中进行表现。有史记载以来,古希腊最早的历史题材艺术作品是小亚细亚希腊画家布拉尔科斯(Bularchus)创作的《马格涅西亚(Magnesia)人兵败图》。[8]然而,根据古典作家对古代绘画发展历程的叙述以及现代学界的研究,此说当不可信。①此画被吕底亚(Lydia)国王坎道勒斯(Candaules,被希腊人称为Myrsilus)重金购买。若此事属实,则此画创作于公元前8世纪后期。因为坎道勒斯卒于公元前716年前后,而此马格涅西亚指的当是爱奥尼亚境内麦安德尔河(Maeander)河畔的希腊城市,于公元前726年或稍后被基墨里亚人(Cimmerians)攻陷和摧毁。然而,本次战事情况极不清楚,此画内容又没得到详细描述,况且有学者认为普林尼的记载有误,甚至整个说法系伪。公元前6世纪末,希腊世界又出现了一幅历史题材画作。公元前512年,萨摩斯(Samos)人曼德罗克勒斯(Mandrocles)为波斯国王大流士(Darius I)在博斯普鲁斯(Bosporus)海峡架设浮桥,获赠大量赏赐。他用赏金的一部分请人画了一幅画。画面表现了浮桥的全貌,以及高高地端坐王位的大流士,和他那正在过桥的军队。曼德罗克勒斯把这幅画敬献于赫拉的神庙,上面还附以这样的铭文:曼德罗克勒斯将此画敬献给赫拉,以使他的成就流芳百世;他在博斯普鲁斯那多鱼的海水之上架了一座船舶浮桥;大流士见后深感满意;于是曼德罗克勒斯为自己赢得了一顶桂冠,又为自己的故乡萨摩斯岛取得了极大的荣誉。[20]

此图显然是希腊历史上较为可信的第一件以重大事件为表现对象的艺术作品,其特点是以文字对事件与主角进行说明,以场面对主角进行暗示。

雅典市场南端的斯多亚画廊(Stoa Poikile)建于公元前475年-前450年,[21]是希腊艺术的杰出代表。波桑尼亚斯描绘了四幅画作,其中《奥伊诺伊(Oenoë)战役图》与《马拉松(Marathon)战役图》为历史题材画作。《马拉松战役图》中出现了下列人物形象:希腊一方的卡利马科斯(Callimachus)、米泰亚德(Miltiades)、居奈基罗斯(Cynaegirus)以及蛮族一方的达提斯(Datis)和阿尔费尔涅斯(Artaphernes)。[8][9]普林尼说道,现在,色彩运用如此广泛,绘画技艺如此完善,以至于有人说他为双方的诸位指挥官创作了真正的肖像画。

在此前的神话题材画作中,为了使形象被观众辨识,画家所采取的做法是为其标名。[8]公元前4世纪雅典政治家、演说家埃斯基涅斯说道,《马拉松战役图》创作过程中,米泰亚德也曾向雅典公民大会提出这种要求,这反映出标名传统在米泰亚德心中的印迹,然而,他的要求被拒绝。这促使画家自我挑战、开拓创新,探索表现人物个性的新方法。埃斯基涅斯又透露道,雅典人民允许在《马拉松战役图》中将米泰亚德为位于队列第一排,激励全军的样子。[22]公元前2世纪末至前1世纪罗马作家涅波斯说道,当马拉松战役场景被描绘在被称为“画廊”的柱廊中时,米泰亚德的形象被置于十位将军之首,被描绘为激励全军、发起战斗的样子。[23]雅典人民对米泰亚德绘画形象的认可,是城邦干预艺术创作的表现。此举既以城邦的权威构建了集体记忆,又为肖像制作提供了官方依据,为人物形象的辨识提供了重要信息。

《马拉松战役图》是肖像艺术发展进程中的重要作品。由于作品的佚失和文献记载的不足,我们无法确定画中人物是否“肖似”。然而古典作家的记载则清楚地表明,与历史事件紧密联系的人物位置、姿态成为重要的个性要素,以及辨识人物的重要依据。值得注意的是,米泰亚德在画中形象的确定经由城邦的批准,从某种程度上讲,观众所见到的米泰亚德在画中的形象与其说是他在战场上的实际形象,不如说是他被城邦确定的形象,这是城邦通过国家权力确立艺术符号和干预集体记忆的表现。

2.雕塑:符号下的个人

同样是从公元前6世纪末开始,希腊雕塑艺术家开始对重大事件进行表现。由于表现材料和塑造手法的限制,雕塑很难像绘画那样表现众多人物和宏大场面,于是艺术家便选择对事件中的个人进行表现。

公元前510年,斯巴达军入侵阿尔戈斯,在塞佩亚(Sepeia)战役中全歼其重装步兵,继而兵临阿尔戈斯城下。女诗人特勒西拉(Telesilla)组织城内所有人员,动用所有资源奋勇抵抗,迫使敌军撤退。事后,阿尔戈斯人在剧场上的阿芙洛狄忒圣所神像前面立一座石碑,上面刻有表现特勒西拉的浮雕。在浮雕中,女诗人目视手中所持的头盔,即将戴到头上。她的脚下是散落的书卷。[9]我们同样无法知晓特勒西拉像是否肖似本人。古典文献的记载表明,其以武器装备、书卷等符号暗示表现对象的身份。要具体了解这些符号的含义,必须熟悉相关的故事。可见,此像预想中的观众是城邦公民。与特勒西拉像性质类似,年代接近的考古学资料是希腊国家考古博物馆藏的阿利斯提昂(Aristion)墓碑浮雕(图1)。此像制于公元前510年前后,显然不具备写实特征,只是通过身负铠甲、手持矛枪的造型表明了墓主人的身份,健硕的体魄则彰显着军人的美德。

图1 阿利斯提昂墓碑浮雕

雅典人以公费为“刺杀僭主者”(Tyrannicides)哈尔摩狄奥斯(Harmodius)与阿利斯托格通(Aristogeiton)立像。[8]①刺杀僭主之事发生于公元前514年。公元前509年雅典驱逐僭主之后,委托安特诺尔(Antenor)制作了“刺杀僭主者”的像。公元前480年,波斯人在入侵希腊时,将此像掳走。雅典人又于公元前477年令克利提奥斯(Critius)与涅西奥特斯(Nesiotes)重新制作一组雕像并树立起来。此像的罗马复制品现藏那不勒斯国家考古博物馆(Museo Archeologico Nazionale di Napoli)。达马斯科斯指出,“刺杀僭主者像”在希腊雕塑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因为它是古代最早的政治纪念性雕塑。在此之前,雕像的功用都是还愿性的、敬献性的或葬礼性的。这件作品开启了雕像的荣誉性功用。[7]据说雕像的基座上镌刻这样的铭文:“阿利斯托格通与哈尔摩狄奥斯杀死了希帕尔科斯(Hipparchus),真是令雅典人民拨云见日、重见光明”[24][25]。理解此组像的难点在于,我们并不清楚复制品(图2)的依据是安特诺尔的原作还是克利提奥斯与涅西奥特斯的复制品。无论如何,哈尔摩狄奥斯的面部并无个性特征,二者的身体也是理想化的。二者的年龄差异却被强调。此组像被发现时,阿利斯托格通(左侧年长有胡须者)的头部已经遗失,后来被以一尊较晚的头像加以修复。然而,我们依据存世的陶绘图像可以确定,阿利斯托格通像确实是有胡须的。[26]

图2 “刺杀僭主者”组像罗马复制品

就对事件的纪念而依然,文字叙述依然是重要的个性要素,另外整个组像真正重要的是老少二人并肩而立的组合、同时发动攻击的协调性。这些传递给观众的信息是这对爱人同心协力刺杀僭主的故事,而几乎不涉及二人的具体容貌。这充分表明,对事件的记忆才是希腊人(雅典人)所看重的,对人物的纪念附属于此,因此对人物容貌的纪念并不重要。从某种程度上讲,人物成为了事件的陪衬。普林尼所提供的一则记载更加有力地说明了这一点。哈尔摩狄奥斯的情人,妓女勒娅伊娜(Leaena,希腊语意为“母狮”)也被牵涉于刺杀僭主案中,她被捕之后拒绝透露同伙刺杀僭主的计划,最终被拷打致死。雅典人渴望授予她荣誉,却又不愿意通过一尊像纪念一个妓女。既然她名叫勒娅伊娜(“母狮”),于是他们便制作了一尊母狮像,并且为了表明她受到尊崇的原因,他们命作者将母狮做成没有舌头状。[8]

可见,公元前6世纪末,希腊雕塑、绘画都开始对重大的政治事件进行纪念。德国学者赫尔舍指出,数个世纪以来,希腊人都与一个神话中伟大的过去生活在一起,而他们自己的生活世界则是永恒的、集体的、没有“历史”意义的。直到公元前5世纪,在文学和图像艺术的多个门类中自己时代的人物和事件才成为主题。[27]然而从上文论述来看,造型艺术领域对历史题材的表现要早一些。艺术家对历史事件中的特定人物进行突出表现。“这个阶段,历史人物最早被尝试表现,所谓的肖像最早出现于古代雕像”[7]。为了塑造人物的独特性,艺术家普遍采取了依托故事的做法。他们的作品立足于故事叙述而非人像塑造,观众对人物的辨识需要借助对故事的理解。我们可以认为,只有了解相关史事的人才能读懂画作,而这些故事必然在城邦内部家喻户晓,这表明肖像艺术是在城邦艺术建设语境下萌芽和发展的,在城邦内部是一种公共艺术,对外人而言又具有排他性。

三、独立的个人肖像

诚如前文所言,城邦传统理念束缚了艺术家对人物个性的表现,而对异族的观察和对“他者”的塑造刺激了艺术家表现个性。史密斯指出,在为本族成员制作肖像时,希腊艺术家的双眼极不敏锐;在希腊化时代之前,其方法与制作诸神、英雄像的方法并无太大区别,其风格是理想主义的,而一旦其对象为异族人、“蛮族”,他的观察则要细致得多。早在古风时代中期及后期,当造像艺术尚未脱离模式创作的窠臼,对他们在埃及见到的黑人所制作的肖像却经过了精确的观察和充分自然主义的表现。异国风貌与蛮族特征激发了希腊艺术家的好奇心,促使他们仔细观察并进行非理想主义的肖像创作。他们一开始创作想象中的萨提尔(satyrs)和人马兽(centaurs),后来创作现实的埃及人、黑人、波斯人、色雷斯人(Thracians)及斯基泰人(Scythians)。我们所掌握的最早的有个性的肖像是由被异族雇佣的希腊人制作的公元前5世纪末、4世纪初的三位波斯总督在铸币上的像。[6][28]可见,表现“他者”的需要促进了希腊艺术家个性意识的增强,也一定程度上突破了城邦传统理念的束缚。

公元前5世纪,希腊城邦重要人物受到重视,被以肖像进行独立纪念,而无需被置于事件背景之下进行表现。公元前480年德莫比利(Thermopylae)战役之后,斯巴达国王李奥尼达(Leonidas)被以最高规格进行纪念。人们通过绘画、造像和树碑立传等方式表达了自己的感激之情。[29]就考古学资料而言,有学者将古希腊现存最早的肖像雕塑确定为“地米斯托克利(Themistocles)像”。此像复制品现藏意大利奥斯提亚考古博物(Museo Archeologico Ostiense)(图3)。李克特将将该雕像的原作时间定为公元前460年前后,此说得到美国古典考古学家汉夫曼的肯定。[17][30]赫尔舍评论道,第一次呈现出具有更强烈特征的面相:滚圆的头颅,饱满的额头,隆起的眉弓下深陷的眼睛,突出的下巴,……是否地米斯托克利看起来真的是这个样子,尚不清楚,然而不管怎样,他被表现为具有与普通类型明显不同的相貌特征……在此以一种新方式展现了一个男子,他在这个大变革的时代中拓宽了行为的空间,脱离了贵族的准则,并因为他总是想作为一个“特别的人”而卓然独立。[27]

图3“地米斯托克利像”罗马复制品

雅典帝国领导人伯里克利也是较早被制作肖像的名人之一。普鲁塔克记载道,伯里克利头颅较长,有违正常比例。因此,他的肖像几乎都戴一顶头盔,据说这是因为艺术家们都不愿有损于他的形象。[31]①有学者认为伯里克利像头戴头盔以表明其统帅身份,似乎与古典文献说法不符。伯里克利的同时代艺术家克勒西拉斯(Cresilas)为他制作了一尊青铜像。普林尼称此像配得上伯里克利的绰号。[8]因为伯里克利因其演说风格,在世时被称为“奥林匹亚之神”。[32][33]波桑尼亚斯在雅典见到的作为供品的伯里克利像当为此像。[9]此像创作时间约为公元前430年,大英博物馆(British Museum)、梵蒂冈博物馆(Musei Vaticani)与柏林旧博物馆(Altes Museum)藏的伯里克利像为此像的复制品(图4)。

图4 梵蒂冈博物馆藏“伯里克利像”罗马复制品

一般认为,这一阶段的“肖像”具有强烈的理想主义色彩,“具有某些面部特征,但还绝不是写实主义的肖像,而只是表现了特殊类型的人”[7]。这与当时以雅典为中心的希腊艺术风格相符。当时的希腊世界艺术风格总体为理想主义。就雕塑而言,李克特将公元前480年-前445年视为古希腊雕塑发展的第一个关键阶段,认为其主要潮流是自然主义,又说公元前5世纪中叶,希腊雕塑本会沿着自然主义路径前进,并开启一个写实主义的伟大时代。然而,菲狄亚斯(Pheidias)却使自然主义潮流转向理想主义。他本人最初为自然主义者,风格成熟后才转向理想主义。[34]菲狄亚斯并无作品存世,但其主持修建的雅典卫城却有遗迹存世。帕特农神庙雕塑是理想主义风格的典型代表,其残迹留存至今②帕特农神庙中世纪被改造为一座基督教堂,15世纪时被改造为一座清真寺,1687年威尼斯军队围攻雅典时,被土耳其人用作火药库,后因爆炸而毁。神庙碎块有些被移走,有些被用作建筑石块,或被用来制作石灰。残留到19世纪的大部分碎块由英国驻土耳其伊斯坦布尔大使埃尔金勋爵(Thomas Bruce, 7th Earl of Elgin)获得。在得到土耳其政府许可后,他于1801-1803年用船将碎块运回英国,1816年,将其出卖给大英博物馆(“埃尔金大理石”)。1674年卡里(Jacques Carrey)曾为神庙浮雕绘制素描,为神庙保留了宝贵的图像资料。35件表现山墙、陇间壁和中楣图像的素描作品现藏于法国国家图书馆(Bibliothèque nationale de France)。。

公元前5世纪后期是古希腊绘画的重要时期。许多后世批评者认为公元前5世纪最后1/3时期中的画家是这一艺术门类的缔造者。[35]此时希腊画坛涌现出宙克西斯(Zeuxis)和帕尔拉西奥斯(Parrhasius)两位巨匠。昆体良指出二者对绘画的进步做出极大的贡献。[36]这一时期的绘画领域也是以理想主义风格为主导。宙克西斯在为西西里城市阿格里根图姆(Agrigentum)作画时,令当地少女裸体从面前走过,并选择了其中五人,以便选取每个模特最美好的部位在图画中加以表现。[8][37]色诺芬笔下的苏格拉底(Socrates)对帕尔拉西奥斯说道,“当临摹美的类型时,寻找一个完美的模特是非常困难的,结果你不得不把几个模特身上最美的部分集中起来,以设法创造一个显得十分完美的整体形象”。此语得到帕尔拉西奥斯的肯定。[38]

普林尼对伯里克利像的评价表明,此像强调的更多是人物的性格而非外貌特征。“性格”(ἦθος)表现是希腊艺术的悠久传统,也被肖像制作所继承和延续。即便在被普遍认为肖像艺术已经成熟的亚历山大及以后的时期,表现人物性格也是肖像制作的重要追求。亚历山大曾发布敕令,只允许西居昂人吕西波斯(Lysippus)为自己制作青铜铸像。[8][39][40]普鲁塔克说道,亚历山大的外貌在吕西波斯为他所制作的像中得到了最佳的展现。这位艺术家准确地观察到了亚历山大的特征:脖颈略微向左偏斜,眼神柔和动人。他是唯一在铜像中同时表现亚历山大相貌与美德的艺术家。只有他能够在青铜像中展示亚历山大的性格,在为其塑像的同时塑造他的美德。[39][40]法国卢浮宫藏的“亚历山大像”被视为吕西波斯原作的复制品(图5)。

图5 法国卢浮宫馆藏的“亚历山大像”罗马复制品

图6 卢浮宫藏的“德摩斯蒂尼胸像”

德摩斯蒂尼(公元前384年-前322年)生活的时代略早于亚历山大,而波吕乌克托斯(Polyeuctus)为其制作的青铜肖像约在公元前280年。普鲁塔克在雅典曾经见到过他的立像,说他“手指交叉站立”。[41]哥本哈根新嘉士伯艺术博物馆(Ny Carlsberg Glyptotek, Copenhagen)藏的“德摩斯蒂尼像”与巴黎卢浮宫藏的“德摩斯蒂尼胸像”为罗马大理石复制品(图6)。富勒顿评价道,与此前那些理想化的、甚至平淡无奇的图像相比,这尊雕像看上去有着令人吃惊的写实主义色彩。然而富勒顿又评价道,他的容貌似乎经过了特殊的构思,因为我们知道,这尊肖像树立于公元前280年,当时离德摩斯蒂尼去世已有42年,当时极少甚至没有人能记得他相貌的细节。这尊像既是德摩斯蒂尼的肖像也是他的传记。他一生中所遭受的苦难都写在他紧缩的双眉上,凹陷的面颊上,光秃的前额上,低垂的双眼上以及他那特别的嘴唇上。……经常有人提出,随着时间的推移,希腊的肖像越来越忠实于原型,但它们实际反映出的是艺术家越来越热衷于刻画表现性格的细节。确实,真正的相貌是不可能被复原的,所以第一个论点无法证实。[11]

肖像艺术家固然重视人物性格,并我们并不能因此否认其表现人物外貌特征的追求与能力。普鲁塔克记载道,菲狄亚斯在帕特农神庙雅典娜像的盾牌上(凸面,外面)锻上了《对阿马宗人作战图》,在图上制作了自己与伯里克利的肖像。虽然伯里克利像的设计巧妙,正好用胳膊将面部遮住,但从任何一侧都能被辨认得出。于是,菲狄亚斯被捕入狱,病死狱中。[8][31]笔者经考察,认为普鲁塔克记载不实。真实情况是,菲狄亚斯于公元前438年身陷“渎神案”并被放逐,又于此后前往埃里斯(Elis)制作了宙斯巨像。然而,他因创作自己与伯里克利的肖像而被指控之事属实,这表明强调人物个性的做法与城邦传统思维的矛盾。此事同时表明,艺术领域整体的理想主义的风格并不能否定艺术家的写实能力。“伯里克利像的设计巧妙,正好用胳膊将面部遮住,但从任何一侧都能被辨认得出”,有力地证明了艺术家对人物特征的表现是多么精确。我们有理由相信,至迟至菲狄亚斯的时代,艺术家已经能够较为精准地把握和表现人物的特征,进行肖像创作。

综上所述,古希腊的肖像制作艺术在城邦环境下产生和发展起来,是“城邦艺术”的重要组成部分。写实手法在希腊出现较早,而肖像艺术则出现较晚。希腊人理想主义的自我认知与城邦中的平等观念是肖像艺术发展的抑制力量,图像的政治性纪念功用则是其推动力量。古风时期的立像为一般化的形象,以文字对人物进行说明,其所纪念的是城邦语境下的个人;公元前6世纪末开始,绘画与雕塑依托重大事件表现人物,依赖城邦故事和相关符号界定人物——这些符号信息只有城邦公民才能理解,因而艺术具有强烈的城邦属性和排他性;公元前5世纪开始,城邦重要人物被脱离故事背景而独立制作肖像。但直到当时为止,理想主义依然影响着肖像制作。古希腊肖像艺术有两大支柱:外貌描绘和性格表现。这二者对后世影响深远。然而在古希腊,“性格”较早受到肖像制作的重视,因而也被现代学界所强调。古典文献表明,艺术家对人物特征的表现水平逐渐提高,并在亚历山大时代达到高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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