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汉代诗学背景下的扬雄文赋创作

2019-07-12 12:29定瑞雨贵州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550025
大众文艺 2019年7期
关键词:扬雄小雅

定瑞雨 (贵州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 550025)

在两汉文学的发展中,经学特征一直伴随其左右,甚至影响着两汉文学发展的方向。汉代文人儒士将《诗》作为诗赋创作的难以超越的典范和追求方向,“感于哀乐,缘事而发”的审美风格特征成为了汉代诗歌的共同特征。扬雄对于赋的态度大致可以分为两个阶段,早期立于作赋,将《诗》学的美刺讽劝用在做赋之中;可是后期认为是“童子雕虫篆刻,壮夫不为也”,但是这不表示扬雄抛弃了《诗》学所提倡的讽喻作用,正是因为他对此的看重,才会摒弃劝讽作用甚微的赋。故扬雄在其文赋创作中大力引《诗》、用《诗》,继承和发展了《诗》反映现实、批判现实的创作思想。

一、扬雄文赋的引《诗》用《诗》的特点

扬雄在《诗》学思想和审美风格的影响下,在文赋创作中大量引《诗》用《诗》,其化用手法多样,恰如其分地将自己的情感思想在文赋中表达出来。

(一)直接引用《诗》篇名和原句

扬雄在其文赋的铺叙描写中会直接称《诗经》的篇名,借篇名题旨来直接表达出情感,如在《河东赋》中有写道:“逾于穆之缉熙兮,过《清庙》之雝雝。1”《周颂•清庙》本是通过祭祀周代先王,以赞颂和感谢先王清明功德,同时告诫后人要延续先王功业的颂篇,而《河东赋》是扬雄欲以赋告诫汉成帝与其羡慕唐虞之风,不如身体力行向唐虞学习。此赋的最后一章是在夸赞汉王丰功伟业,直接以《清庙》作对比,凸显汉室超过了《清庙》所表现的光明与谐和,即表现出了扬雄对汉室王朝的赞美也表达出了他的期盼。又如扬雄写《羽猎赋》是对奢侈虚华的情况的讽谏,其在最后一章写道:“奢云梦,侈孟诸,非章华,是灵台。”周文王以丰地位周朝都邑时,曾修建有灵台,《诗经•大雅》有此篇《灵台》记述了此事,正义曰:“作《灵台》诗者,言民始附也。2”扬雄在赋中言“灵台”,是指地名,更是指代《大雅•灵台》文王有民附之德的篇义,以此告诫汉王。

此外,扬雄还常在文赋中直接引用《诗》中原句。如《长杨赋》的“于是圣武勃怒,爰整其旅”引自《大雅•皇矣》的“王赫斯怒,爰整其旅,以按徂旅”,意皆指整顿军旅而出征;《剧秦美新》的“鬼神之望允塞,群公先正,罔不夷仪”引自《大雅•云汉》的“群公先正”,意皆指贤臣卿士;《少府箴》的“经构宫室……寒暑攸除,鸟鼠攸去”引自《小雅•斯干》的“风雨攸除,鸟鼠攸去”,意皆指新建宫室,鸟鼠皆无,以此歌颂王的光辉伟大;《博士箴》的“国人兴让,虞芮質成”引自《大雅•緜》的“虞芮質厥成”,借虞芮两古国国主受文王德化而礼让之事表现礼义之重要性。在《逐贫赋》里更是有一大段皆是摘自《诗经》诸篇:“邻垣乞儿,终贫且窭”引自《邶风•北门》的“终窭且贫”,“或耘或耔,沾体露肌”引自《小雅•甫田》的“或耘或耔”,“尔复我随,翰飞戾天”引自《小雅•小宛》的“宛彼鸣鸠,翰飞戾天”,“尔复我随,陟彼高冈”引自《周南•卷耳》的“陟彼高冈,我马玄黄”,“舍尔入海,泛彼柏舟”引自《邶风•柏舟》的“泛彼柏舟,亦汎其流”等等。在此看出“扬雄的这种化用《诗》之语言材料,已经基本脱离了原《诗》之文义。3”与他人相比,他不再拘泥于《诗》的本义,而是运用得更加灵活。

(二)间接化用《诗》意象和典故

扬雄在《剧秦美新》中写道:“振鹭之声充庭,鸿鸾之党渐阶。”,其中“振鹭”出自《周颂•振鹭》的“振鹭于飞,于彼西雝。我客戾止,亦有斯容”,诗以振飞白鹭来到西雍之泽,比喻来者之纯洁,扬雄文用此寓意,指代贤人;“鸿鸾”则出自《小雅•庭燎》,其曰:“君子至止,鸾声将将”,皆喻贤人。《扬州牧箴》中的“犷矣淮夷,蠢蠢荆蛮”出自《小雅•采芑》的“蠢尔蛮荆,大邦为仇”,以“蛮荆”指代中央王朝的敌对之国。《司空箴》中“掊克充朝,而象恭滔天”的“掊克”出自《大雅•荡》中的“文王曰咨,咨女殷商。曾是彊御?曾是掊克?曾是在位?曾是在服”,毛传云:“掊克,自伐而好胜人也。4”《荡》中也有云:“天降滔德,女兴是力。”扬雄文中连续化用了两部经典,也是借“掊克”喻指不良之臣。

《覈灵赋》的“二子规游矩步”化用了《邶风•二子乘舟》的典故,毛传曰:“卫宣公之二子争相为死,国人伤而思之,作是诗也。5”这一本事也被记载在《左传•桓公十六年》中。兄弟二人争相赴死,其情无法不让人动容,可是扬雄在《覈灵赋》用此典故,除了如《诗》作的形成原因,即国人伤而思之,他看到了本事发生的深层原因,所以借此典故说明切不可过于循规蹈矩而不知避祸,否则只会害人害己。

《大司农箴》中有“季周烂熳,而东作不敕”一句,本事是自西周末期的周宣王“不籍千亩”,使得后世之君也不知道务农重谷,《诗经》中有《齐风•甫田》和《小雅•楚茨》等刺诗便是指此事,扬雄在《大司农箴》用此典故,意在说明务农重谷的重要性以及“大司农”这一官职存在的必要性

二、扬雄文赋中的“风”与“劝”

扬雄曾在《解难》中言道:“典谟之篇,雅颂之声,不温纯深润,则不足以扬鸿烈而章缉熙。”这是他对于《尚书》与《诗经》的评判,认为二者“温纯深润”。这也符合一贯的对于《诗经》的评价:“温柔敦厚,《诗》教也。”《诗》学在秦汉之际遭受了巨大的打击,可是在汉初仍然有繁盛之貌,其中的一个原因便是《诗》学体现了与汉儒相一致的价值取向,其“温柔敦厚”的诗风以及“兴观群怨”的社会作用正是汉儒所需要的。程廷祚言:“汉儒言诗,不过美刺二端。6”但是汉儒言诗的“美刺”中的“刺”却是被包裹在一层委婉含蓄之中的,《毛诗序》言:“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主文而谲谏,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故曰风。7”在汉代大一统的政治背景中,“直谏”的风险太大,“‘温柔敦厚’无疑是上下都能接受的最佳方式。在这个意义上而言,‘温柔敦厚’不过是汉儒对于美刺加工后的新产品。8”

在这样的经学价值取向的影响下,汉代文人的文学创作也带有了这样的特点。班固的《两都赋序》中写道:“赋者,古诗之流也。……或以报下情而通讽谕,或以宣上德而进忠孝。雍容揄扬,著于后嗣,抑亦雅颂之亚也。9”

扬雄在汉代这样的诗学背景下,其文赋中的“风”“劝”特征明显,如:

孝成帝时,……从上甘泉还,奏甘泉赋以风。(《甘泉赋》)

其三月,将祭后土……雄以为临川羡鱼不如归而结罔,还,上《河东赋》以劝。(《河东赋》)

孝成帝时羽猎……尚泰奢丽夸诩,……故聊因《校猎赋》以风之。(《羽猎赋》)

……是时,农民不得收敛……,上《长杨赋》……故借翰林以为主人,子墨为客卿以风。(《长杨赋》)

由此可见,扬雄作赋皆有讽谕之意,作《河东赋》是为了劝勉汉成帝与其羡慕唐虞之风,不如身体力行,学习唐虞之道;作《羽猎赋》是见羽猎时奢侈浮华之风盛行而以讽谏,希望汉成帝能学习周文王的灵台之德使万民真心依附;《长杨赋》采用赋作常用的主客问答形式,讽谏汉成帝奢靡之风;《甘泉赋》未有在赋首直明讽谕何事,但是全赋以华丽的辞藻对甘泉宫加以夸张式地描写,同时以夏桀的“琁室”和商纣的“倾宫”为例,劝谏汉成帝以亡国之君为鉴,《汉书》称其是“以微戒齐肃子事。10”

扬雄文赋中的“风”与“劝”特征明显,他以《诗》作为文赋创作的典范和追求,但其将汉代诗学的特征带入其中,讽刺意味略弱,后人读其早期创作的赋篇,首先印象深刻的便是其宏伟的气魄和华丽的文辞、极尽夸张的铺陈描写,以及汉代宫殿宏大、羽猎磅礴的场面。同在汉代诗学的独特背景下,其文赋所要表达的讽谏之意和政教色彩或能为同时代的人所知道,但是《汉书》也用了“微戒”二字说明了这种讽谏的效果。扬雄认识到了这一点,“雄以为赋者,将以风也,必推类而言,极丽靡之辞,闳侈巨衍,竟于使人不能加也,既乃归之于正,然览者已过矣。……又颇似俳优淳于髡、优孟之徒,非法度所存,贤人君子诗赋之正也,于是辍不复为。11”

扬雄虽然认识到了赋作的讽喻效果微弱,但是他对于“仁义风谕”的追求却是不变的,在其文赋创作中始终坚持以《雅》《颂》为正、以诗书礼乐为教化,如:

於兹乎鸿生巨儒,俄轩冕,杂衣裳,修唐典,匡《雅》《颂》,揖让於前。(《羽猎赋》)

听庙中之雍雍,受神人之福祜。歌投颂,吹合雅。(《长杨赋》)

散以礼乐,风以诗书。(《解嘲》)

扬雄写《解嘲》在于“哀帝时丁、傅、董贤用事……时雄方草《太玄》,有一自守,泊如也。或嘲雄以玄尚白,而雄解之”,全文归于雅正,叙事与抒情相结合,“杂以谐谑,回环自释,颇亦为工12”,舍弃了奢靡之文辞,但是风劝意味却仍很浓厚,讽刺了西汉末年外戚专政、任人唯亲的政局。扬雄在《法言》中称“赋”是可以达到“讽”的效果的,只是“诗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扬雄后来归正于“诗人之赋”,而讽刺并丢弃了“辞人之赋”,但始终坚持着《诗》的“风”“劝”特征。

三、小结

雅颂规范的确立在日常生活和政治礼义中逐步影响着汉人,在文学创作中也成为了最高级的艺术标准。扬雄在《法言•问神》中有言道:“书不经,非书也;言不经,非言也;言书不经,多多赘矣。”

扬雄在自己的心中也有一种维护圣贤、维护经典之心,据《汉书》所言,扬雄作《法言》便是因为世人违经的想法太多,大多是在诋毁圣人、扰乱时政,《法言》是仿《论语》所作,扬雄模仿经典来回答世人提出的一些问题,以驳斥当时的怪异巧辩之说。

扬雄将自己的宗经思想带入进文学创作中,所以采《诗》用《诗》引《诗》之言有很多,“风”“劝”特征也很明显,他后期认为赋的劝百讽一的表面性的“微戒”不足以真正产生讽谕效果,而转而注重更具实际效果和影响力的讽劝,以求能充分继承和发挥《诗经》的美刺功能,达到真正“兴观群怨”的效果,这是扬雄经学家和文学家的双重身份的影响下的自觉追求,也是汉代诗学背景下文学创作的特色。

注释:

1.本文所引用扬雄文赋内容皆出自[汉]扬雄(著),张震泽(校注).扬雄集校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

2.李学勤(主编).十三经注疏•毛诗正义[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1038.

3.谭德兴.汉代《诗》学研究[M].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03:392.

4.李学勤(主编).十三经注疏•毛诗正义[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1156.

5.李学勤(主编).十三经注疏•毛诗正义[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177.

6.程廷祚.诗论十三•再论刺诗.引自王云熙、顾易生(主编).清代文论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468.

7.李学勤(主编).十三经注疏•毛诗正义[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8.谭德兴.汉代《诗》学研究[M].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03:286.

9.(梁)萧统(编),(唐)李善(注).昭明文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1-2.

10.(汉)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3535.

11.(汉)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3575.

12.(南朝)刘勰(著),王利器(校笺).文心雕龙校证[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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