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阳师范学院文学与历史学院 621000)
鲁迅小说《祝福》的祥林嫂因其悲惨的遭遇和不幸的结局被大家所熟知,而在萧红小说《生死场》中的王婆有着同样不幸的经历,却和祥林嫂有着完全不同的选择和结局。通过对祥林嫂和王婆的经历、性格、社会地位等的分析比较,探索两人差异背后的原因。
1.社会地位低贱
长期以来,女性处于社会规范的边缘,男权制文化下的女性地位低贱,甚至不被视作“人”的存在。在男权文化为中心的旧中国里,女性毫无地位可言,可以随意打骂贱卖,女性于男性而言不过是发泄的工具和生育工具。
祥林嫂便是其中之一,她甚至没有属于自己的名字,祥林嫂完全是作为夫家的附属品而存在,可以被随意买卖。同样,王婆也没有自己的名字,她的称呼是由家里姓氏定下来的,村里其他的女人也都没有自己的名字,像麻面婆、李二婶子。祥林嫂和王婆乃至众多女性,她们都在男权文化的压迫歧视下,卑微低贱地生活。
2.生存压力和丧子之痛
祥林嫂和王婆的丧子之痛都是因为农活而疏忽大意,祥林嫂的阿毛是因为她去屋后劈柴,而被狼叼去,王婆的小钟则是因为她喂牛时,把孩子放在草堆上,导致孩子从草堆上跌在铁犁上。两者的社会背景约在20世纪20-30年代之间,在当时的经济背景下,农户普遍的生活条件都不好。“辛亥革命后,北洋政府进一步加速和扩大了官田、旗地的清理和拍卖。北洋政府推行的制度官田、旗地清卖政策,大大加速了这两类土地的私有化进程。军阀地主是握有军权、直接凭军事势力兼并土地、对农民进行残酷地租剥削的军人地主。封建地主也强取豪夺,加紧侵蚀农民的小块土地。”在经济压力下,祥林嫂和王婆更看重农活忽视孩子,也是导致了她们各自的丧子悲剧的原因之一。
1.性格不同
祥林嫂与王婆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两人性格不同。祥林嫂是一个勤劳老实、憨厚本分、逆来顺受的传统乡土女性的典型,并且在祥林嫂的身上能看到封建乡土文化思想对她有着不小的影响。首先是夫权对她的影响,在丈夫死后,她主动选择“守节”,在被逼迫改嫁时,她甚至不惜“以死明志”。我们不能说她是真正不愿意改嫁,还是“不敢”改嫁。祥林嫂除了在整个“娶亲拜堂”的过程中有过反抗,最后反抗无效后,依然过上了自己幸福的生活。柳妈问她怎么最后同意了,祥林嫂推脱男人力气大,柳妈的一句不信,却让祥林嫂笑了。可见祥林嫂的心里也并没有真的不愿,日子也过得不错,生了一个儿子,娘俩儿都胖了。其次是封建神权对她的影响,当柳妈告诉她,下地狱后两个男人要争她的时候,她的脸上就显出恐怖的神色来,一直到为自己捐了门槛之后才露出喜色。可是四婶依旧不要她碰祭祀用的东西之后,她像受了炮烙一样。可见,祥林嫂是一个非常容易受到别人影响的人,她本来没听过柳妈的说法,但是却在听到柳妈说了之后,对此深信不疑,甚至导致后来她的死。
在男权中心的文化社会里,王婆是一个完全另类的存在,她敢于反抗,敢爱敢恨,有魄力,有主见。她三次主动改嫁为自己争取获得幸福的机会,她敢于追求自己的权利,敢于表达自己的感情。她也不会对丈夫的话言听计从,她也从不对男人抱有任何幻想,甚至还会说她的丈夫是“一堆泥”。当她弄来枪的时候,还教赵三怎么装火药、怎样上炮子。当听闻儿子去世后,王婆服毒自杀,也有过脆弱的一面,但是当女儿赶来,当她再次活过来时,她仍旧是那个有魄力,敢反抗的王婆,她支持女儿参加革命,甚至在女儿死后,自己与革命队伍有联系,帮助革命队伍藏身。正如郭沫若所说“生在这样个污秽的世界中,便是把金刚石的宝刀也会生锈的现实中,竟然会有王婆这样不信邪,不怕死,有主见,有魄力的异类”。
2.结局不同
祥林嫂和王婆两个人的性格有着极大的不同之处,这也直接影响了两个人即使有着相似经历,也不会有相同结局。祥林嫂因为封建神权思想和夫权思想最终绝望的死去了。而王婆在“死而复生”之后,后面的磨难也没能打倒她,她依旧坚强的活着。
1.“封建礼教”和民俗混杂后的乡土文化
祥林嫂所处的鲁镇是有着深厚“封建礼教”和民俗混杂之后的乡土文化,辛亥革命的胜利也完全没有波及这里的文化习俗,甚至于在鲁镇有着“不低”地位的鲁四爷对国家的认知还停留在康有为梁启超等人的维新变法上。在鲁镇,儒不是真正的儒,礼教也不是真正的礼教,而是披裹了许多其他习俗的产物。鲁四爷被认为是封建礼教、儒家的代表,可是这样的鲁四爷大骂新政,连时代也弄不清楚;“鲁四爷家挂着朱拓的大“寿”字,陈抟老祖写的。可是这个陈抟老祖是道家的人物,书房里只见一堆似乎未必完全的《康熙字典》,一部《近思录集注》和一部《四书衬》”,这样的鲁四爷真的能是封建礼教的代表吗?而这里的“礼教”更是让人不知所措,祥林嫂本是“自愿守节”,可是却被婆婆绑去卖人嫁了,这违背了传统儒家的“贞节观”。
《礼教·经解》“恭俭庄敬,礼教也。”《尚书正义·舜典第二》“布五教于四方,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此五品不逊,直是礼教不行,风俗未淳耳。未有杀害之罪,故教之务在于宽。”《礼记》“是故圣人作,为礼以教人,使人有礼,知自别于禽兽。”“礼教是帮助人们明教化、淳风俗、有别于禽兽的。再者,祥林嫂并没有违反礼教的要求,礼教并没有完全禁止女子再嫁。“自秦以来,法律并不曾禁止夫死妻嫁的行为。据《秦献书》记载:‘夫死而妻自嫁,取者母罪。’至汉代,也有不少女子主动提出与丈夫合离的。唐太宗为了增加人口,在贞观元年下诏鼓励寡妇再嫁‘若能婚姻及时,鳏寡数少,量准户口增多,以进考弟’。宋代因理学思想影响关于妇女改嫁的规定最严格,也只是鼓励夫死妻要‘守志’,否则‘其见在部曲,奴婢田宅不得费用。’法律有条件地准许寡妇再嫁,其条件是‘夫丧百日外’‘贫苦不能存者’‘不能更占前夫屋业。’祥林嫂完全有理由再嫁。”更何况,在祥林嫂再嫁之时,卫婆子还说她是“交了好运”,无人指责祥林嫂。可见,这并不是封建礼教,礼教没有让祥林嫂不能再嫁。封建乡土文化假借着儒家、礼教的名义对祥林嫂施以惩罚。
2.封建神权
在礼教里面更不曾宣扬灵魂和地狱,深受鬼神影响的柳妈才“吃素,不杀生”。神权里面才会有对地狱、鬼神的描述,才会对人进行“惩罚”。祥林嫂最初不知晓“下地狱”这些事,所以当四婶不让她碰祭祀的东西时,她最初也并没有多大的在意,只是讪讪的缩了手。可当“善女人”柳妈,她用自己深受封建神权影响的思想去恐吓祥林嫂时,这才让祥林嫂心里一直惶惶不安,一直想着为自己“赎罪”,甚至不惜花了十二鹰洋捐了门槛。当她完成了柳妈所说的“赎罪”之后,四婶仍不许她碰祭祀品时,她才彻底变了一个人。她觉得自己还没有完成“赎罪”,甚至不可能“赎罪”了,下地狱后一定会被锯成两半。可见封建鬼神文化对乡土中国的影响之大,对祥林嫂影响之大。尤其是最后祥林嫂遇到“我”所问的三个问题都是关于鬼神一事。在祥林嫂最后遇见“我”时,那没有精采的眼睛突然发光了。可见这三个问题对祥林嫂的重要性,而“我”作为一个思想启蒙运动者,却用一句“说不清”就推掉了所有的责任,她最终绝望死去了。
3.男权文化及实用思想
另外,以男性为中心的男权文化在鲁镇人的思想里也有着不小的作用,比如祝福的节日中只限男人拜“福礼”。在“重男轻女”的男权社会里,女性的地位相当低贱,甚至会出现“溺女”的情况,刚出生的女性婴儿会被抛弃、淹溺,这样也会导致男女比例失调的问题。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寡妇再嫁是必然的事。尤其是作为童养媳的祥林嫂,必然会被作为一个附属品一样被卖掉,以解决贫困男性婚姻问题。一方面迫于男权文化的要求,祥林嫂“应该守节”,可是一方面又出于人性和社会需要,“不能守节”,这样的矛盾直到祥林嫂再嫁后的“夫死子亡”,祥林嫂作为“不祥之人”再回到鲁镇才体现出来。男权文化要求祥林嫂守节,现实不许她守节,而“神权”要惩罚她的不守节。
而在祥林嫂一步步被嫌弃的过程中,也是因为她的个人价值在降低,她失去了她作为妻子、母亲、帮佣的价值。她被卖给贺老六,是因为她失去了作为妻子的价值;她被赶出贺家,是因为她失去了她作为妻子和母亲的价值;她沦落成乞丐,是因为她失去了她作为帮佣的价值。她作为妻子和母亲的价值,能生儿育女,传宗接代。她初到鲁镇时,对于四婶家来说,她能干有力抵得过男子。后来的祥林嫂,没有丈夫和儿子,干活不如原来灵活,记忆力也不好,所以众人一致的抛弃了她。鲁镇里实用的思想也深刻的影响着人们的生活,当祥林嫂没有了价值,鲁镇的人也不再会对她有任何的同情和怜悯。
鲁镇里人们根深蒂固的封建乡土文化、神权、男权文化、实用思想以及“人踩人”看别人笑话的“看客”心理和“我”——一个所谓的启蒙者却对“鬼神”之事不确定的话语,最终完成了对祥林嫂的“绞杀”。
1.贫穷的生活环境
这个故事是以发生在“九·一八”前后的哈尔滨近郊的一个村庄为背景。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像“动物一样的生,动物一样的死”,完全感受不到任何“爱”的存在,有的只是冷漠的、动物本能的生活,每个人都挣扎的生活着。
“民国时期的东北各级军阀政府,为了扩充实力,增加军费,千方百计开辟土地,扩充税源,制定了一系列名目繁多的农业税收政策,对其严格控制,屡屡加税。为了扩充实力,维护本地区利益,相应地制定了一些人为的限制政策,限制了农产品流通,阻碍了东北商品经济的发展,限制了农业发展规模。”一系列的税收政策、对农业的压制以及军阀豪强对土地兼并,导致底层人民生活困难,挣扎在生死间。王婆因为忙农活喂牛,将女儿放在一旁,最后跌落在铁犁上摔死;一双旧棉鞋因为父亲要出门,孩子就要脱下,赤脚在雪地里走;后来东北的沦陷更是让成业无力养活妻小,在愤怒中摔死了自己的女儿。
2.个体生命意识的蒙昧
由于贫穷造成的爱的缺失,导致人爱庄稼胜过爱亲人。爱的缺失,让人们对于生命的麻木与漠视已是一种常态。王婆自己的孩子小钟死了,却因为看见麦田,让她一滴泪也没淌下。这里的每一个人个体的生命意识都处于蒙昧的不自觉状态,每个人都像“动物一样生存着”。女性经历了痛苦的生育,可却没人重视那新生的生命“乡村的母亲们仿佛与孩子是仇敌”,“母亲一向是这样,很爱护女儿,可是当女儿败坏了菜棵,母亲便去爱护菜棵了。农家无论是菜棵,或是一株茅草也要超过人的价值”。他们缺乏有意识的生存,他们只是按照自然本能的需要从事生活的生产和生命的繁衍。
3.男权文化
个体生命意识的蒙昧,尤其是女性,更是受到男权的忽视和迫害。在男权文化下,女性的存在只是为了解决男性本能的冲动,提供最原始最低级的发泄和生育功能,就像金枝和成业的“爱情”。将女性的生育与动物的生殖放在一起描写,指出女性地位的地下,丝毫不被男性当作人来看待,受到男权的压迫、侮辱,女性没有作为生命个体存在的尊严和价值。
王婆在《生死场》里是一个具有反抗精神的人物,但是她的反抗也并没有体现出女性意识的觉醒和个人生命意识的觉醒,她的反抗更多的是“为了反抗而反抗”。
在《祝福》中,鲁迅以第一人称的叙述视角来描写刻画祥林嫂这个人物形象,用旁观者的视角解读女性、书写女性。对她充满了怜悯和同情,正如萧红提到:“鲁迅以一个自觉的知识分子,从高处去悲悯他的人物。”鲁迅通过对祥林嫂在鲁镇三种不同状态的描写,祥林嫂第一次来鲁镇时时“脸色青黄,但脸颊还是红的”。第二次祥林嫂来鲁镇“脸色青黄,只是两颊已经消失了血色,眼光也没有先前那样精神了”。第三次我遇见的祥林嫂“脸上瘦削不堪,黄中带黑,而且消尽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还可以表示她是一个活物”。用外在的神态变化反映祥林嫂的精神状态,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去怜悯祥林嫂的不幸,这也是鲁迅对寡母的一贯心态——哀其不幸。而祥林嫂也具有鲁迅寡母形象的一般性格特征是勤俭吃苦、以孩子阿毛为情感寄托。
而鲁迅在创作这寡母一形象时也受到自己生活经历的影响。鲁迅自身的家庭就是属于单亲家庭,他的父亲在1896年去世,十五岁的他此后跟随母亲鲁瑞一起生活,相依为命。母亲鲁瑞辛苦的维持家庭生活,这都让身为长子的鲁迅看在眼里,深知母亲的不容易。虽然后来的鲁迅接受了新思想,但始终不能摆脱母亲对他的影响和教导,甚至在个人婚姻上也妥协的接受了母亲的安排。鲁迅深知母亲的不容易,所以一直都是一个孝子的形象。由于鲁迅对自身寡母的感情,所以鲁迅对其笔下的寡母都充满了怜悯和同情,着重于“哀其不幸”。
在《生死场》中,我们可以看出,萧红以女性的心理来看待问题,将女性生存困境的痛苦以及无奈都呈现了出来,也有对女性未来发展道路“究竟该怎么办”的思考。萧红始终关注人的生命价值,关注乡村妇女的历史境遇,对北方妇女生活方式、生存状态作出了细致的描写,对女性倾注了自己深厚的思想感情。萧红以女性的敏锐感受把自己对于生命真切感受融入到了小说里,真实细致的体现了女性被忽视、被迫害的历史生存境遇,将女性活着的悲苦和辛酸以及屈辱展现的淋漓尽致。萧红把男人无从理解的女性特有的身体感受写进了作品,从女性视角展现出人物自身的情感体验,从而使女性人物形象显得更加真实饱满。
这也与萧红自身经历有关系,她幼年丧母,爱情无疾而终。她情感的不幸使她这一生颠沛流离,而她这一生的颠沛流离都与她始终想要挣脱精神上的枷锁与羁绊有关,她受到“五四新文学”启蒙意识的影响,也格外看重个人精神的独立。在这本书中她将生与死的体验主要放在女性人物身上,从女性自身出发,真切的反映了女性存在的苦难,体现了女性自身的情感体验,正如她所说“我是个女性。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而身边的累赘又是笨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