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 梁志宏
20 世纪80 年代后期至90 年代前期,我与青年诗人李自国有过一段笔墨之交,第一次握手却是三十年后,在2018 年春天一起参加全国百名诗人看临汾采风活动。一路走过古老而充满生机的晋南山水,直至黄河代表作壶口瀑布,来去匆匆,自国先生给我留下了朴实稳健而又睿智灵秀的印象。
今年开春,有幸获赠诗人新出版的诗集《我的世界有过你》及《行走的森林》。李自国属于在传统根基上博采众长、锐意进取的诗人,其作品是我欣赏的风格,新版诗集给我提供了可资学习与借鉴的文本。《我的世界有过你》共分五辑,均以大地冠名,明示了诗人在题材选择上关注现实的旨向;可贵的是,诗人在传承现实主义的同时,汲取现代主义表现手法,从意象、意境的营造,到语言、语感的表达,实现了诗艺的拓进与卓升。
中华诗学向来重视诗的意境。王国维之“境界说”最为精辟:“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
诗人李自国深谙此道。他是一个在大地上行走而又观照内心的热血诗人,笔下的行吟诗,总是以不同寻常的情境引人入胜。《大地的行走》和《大地的风声》二辑,更多呈现出诗人的这一创作底色。比如置于卷首的《塔里木胡杨》,吸引我的首先是诗中营造的经典意境,以及触手可及的立体画面。“深秋时节 我携带满天云霞/早早来看你 端详你的肤色和模样/你是一幅珍藏已久的风景画吗/塔里木河两岸已是一派金黄”,诗人为苍凉的胡杨设置了火烧云的背景,然后进行近距离的拟人化的刻塑:“爆裂的肌肤 裸露的胸膛/连同你浑身扭曲而坚硬的枝条上/即使唤不回那一只只栖息的鸟/也要以另一种飞翔 在戈壁滩上/留下树的遗忘 风的生长”;接下来层层递进,诗人以多重互为关联且有意涵的意象,打开广阔而深邃的诗性天空,引起读者的情感共鸣和海阔天空的想象:
你用苍鹰的翅膀遮盖了天空
你用天山的神话抵挡狂风与恶浪
只为击落苍天为海
只为击起沧海为人间天堂
诗人一咏三叹地礼赞胡杨“生而不死一千年死而不倒一千年/倒而不朽一千年”,赋予了胡杨一种非凡的英雄品格,张扬了一种无畏、抗争、伤感和坚韧的生命状态,意在呼唤人世间站起更多胡杨似的英雄,更多一些壮美和崇高。
《大漠驼影》同样具有现场感。诗人以写意和工笔手法,绘出远景和特写互衬的画面,把读者拉近风沙大漠中驼队跋涉的充满诗意的现场。“忧愁和伤感的泡沫/多像鲜艳的唇膏/涂抹了整整一个晚上”,描绘可谓独特、细腻。而透过驼铃叮咚声声,“在悲与欢的两岸/没能感觉到它音乐的形体吗/你来它便用灵魂在唱”。诗人写驼队不忘归于灵魂,这里同样是在呼唤人生应有的信念:“为追赶一片绿 在峰回路转之间/而做一回沙漠中的真心英雄”。
前两辑中写人物的《玉其塔什草原少女》《大麦地傈僳族女神》《老人与二胡》等,都是既凸显形象又裸呈心灵,意象丰盈,给读者以想象力的佳作。
诗言志,诗缘情,也是古典诗学的精髓。尤其是抒情诗,更须在字里行间灌注丰沛的情感。《大地的眼泪》一辑表现汶川大地震的诗篇,今天读来仍能感受到其巨大的悲悯和冲击力,让人心澜起伏甚至泪水潸然。这都得益于诗人内心拥有着浓烈的家国情怀。
诗人通过劫后余生的《收音机在帐篷里哭泣》,“收藏着生者和死者同样多的眼泪”,把读者又带向那个举世悲恸的时刻;诗人述说《一个孕妇的生命历险与感恩》,再现了子弟兵冒着巨大风险以生命搜救生命的壮举;细读诗人用《星星》电话搜救灾区作者的一幕,我感受到生死关头一个编辑对羌族兄弟的关爱和一个诗人的良知;而当我翻到《重建家园祭亡女》,心头一惊不忍卒读,仿佛“哀伤连着哀伤的周年祭”“那撕裂人心的哀痛”从诗行里涌出将我冲荡和淹没。
自国笔下的震灾诗,不只有大地的疮痍和百姓的哀痛,更有抗震救灾的慷慨悲壮和英雄豪情。《一位空降兵的灵魂自白》《跳吧,我鹰击长空的兄弟》等救援诗,诗人以容量大的长句和排比句写成一曲曲昂扬的战歌;即使几首悼诗和周年祭诗,诗人也总是在哀伤中寄予希望,就像《哀悼日》一诗的末尾:“无数飞翔的双臂与怒吼的拳头都聚集在这一刻/拭干泪水,打开一个个燃烧的胸膛”。
抗震诗辑中我尤其看好写于震后第三年的《站起来的春天》,或可传之后世。“那些倒下的汶川、青川、北川,倒下的忘川、逝川、记川/被站立成一种象征、一道道蜀水从悲壮走向豪迈的风景”,诗人以“倒下”和“站立”为主题词,以一系列典型的具象和抽象组合的排比句,超过二十个字的长句,以春潮汹涌般的情感冲击力,铺排开一系列具有象征意义的意象群,给人以摄魂夺魄的强烈震撼。
诗歌与凭借跌宕起伏的情节吸引人的小说,最大的区别是以浓烈悠长的情绪感染人,书写人类苦难的题材尤其应以诚挚深厚的真情打动人,以人类的大悲悯征服人。诗人李自国做到了,这让我们对他多了几分敬重!
众所熟知,诗是文学艺术各门类中最高端的语言艺术。一首诗的意象、意蕴和情境,需要通过富有诗性的语言来构建和完成。所谓诗性的语言,是有形象、有意味、有含情量的语言,是运用拟人、通感、暗喻等修辞手段诗化的语言。当然生动鲜活的口语可以入诗,而且能够写出好诗。除此以外,凭借语言表现的韵律、节奏,也是完成一首好诗的重要因素。自国是一个经过多年历练走向成熟的优秀诗人,在诗性语言表达和韵律节奏上已形成了自己的风格。从上文评及的几首诗,可以领略其语言的引人入胜之处。
在此我想对《我的世界有过你》这首命名诗集之作,略做抽样分析,来看诗人在语言运用,乃至创作风格上的特色。
这是一首倾注了作者幽深与浓密的情愫,略带伤感的情诗。作者在开头,与他不少行吟诗、风物诗类似,给读者呈现出一个耐人寻味的情境:
让我为你点燃生命的蜡烛吧
点燃春天里款款而至的颂辞
有吻足够了,哪怕只一次,步履轻盈的日子
早年的爱情已高悬在人生的墙壁……
接下来诗人对已画了休止符的早年爱情深情回溯,“为爱而歌,为梦而想”一句,应是美好爱情的点睛之笔,遗憾的是“一个人只有梦却不敢去想/但你是一个比梦想走得更远的女人”,结局可想而知:“于是,我每天都仿佛在与灵魂对视/就像我每天渴望的诗情更怀一种品质/两朵温情脉脉的火焰/只因脸谱变幻的色彩/而呈现出不同的内伤、不同的身世与回忆”。诗人对那段已逝的情感与岁月,仍然难以释怀却也显得理性和智性:
不管还有多少冥想,我将发出一生的光还你
也不论还有多少云雨,我将让来世的泪相拥而泣
爱我恨我的人,我的世界有过你
请缓缓闭上你的双眼、你的伤悲、你的来和去
留不住的光阴呵,一分一秒消逝
而此时,你梦中的城堡早已洞开
我失火的城池在顷刻间,星光撒落一地
这首诗的含情量不言自明,我要说的是作者在语言修辞上,虚实结合极富张力,许多句子如“两朵温情脉脉的火焰/只因脸谱变幻的色彩”,“梦中的城堡早已洞开”和“失火的城池在顷刻间,星光撒落一地”等,既是意象也是有所暗示的喻象,既明朗又有几分朦胧,给读者留下了适度的空间尽可以想象。
新诗走过一百年,在诗体构建、音乐性等诸多方面还有待探索与完善,诗界对此也存在一些争议。就我个人的创作,最近几年在主打自由诗的同时,探索十二行定行体诗,自称为半格律新诗。我的多数诗押宽韵、疏韵,这对古典诗词的韵律是一种适度的传承,既避免了由于押韵而对新诗的束缚和审美上造成的板结,又给新诗以自由飞翔的空间。
我注意到从传统出发的李自国先生,对新诗的韵律和节奏的把握,有着多样式的探进和尝试,比我更能打得开,艺术功力当然胜我许多。这部诗集在韵律上,多数诗不押韵,也有相当数量的诗不同程度押了宽韵、疏韵,即隔一二行押韵,或每一节的末句押韵,对韵脚要求并不严格,有时候使用相近的韵。包括《我的世界有过你》这首诗,上文列举的《塔里木胡杨》《大漠驼影》等,都是押了宽韵和疏韵,给人以回旋复沓的阅读感受。当然每首诗是否押韵,在于作者的性格、追求和写作状态,在于诗的内容、形式和情感抒发的需求,有时神来之笔正是诗人心中所想,也更能打动人心。无论是否押韵,自国先生对诗的节奏把握得当,包括词语句式的外节奏、情感起伏的内节奏,都达到了和谐有律的地步。
诗人李自国正当虎豹之年,在诗歌艺术上还有生长的空间和卓拔上升的可能。期待他有更多力作问世并传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