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槑、跑:小剧场戏剧《槑好时光》的叙事节点及文化意蕴

2019-07-12 10:46江苏贾学鸿
名作欣赏 2019年34期
关键词:小剧场梦境燕子

江苏 贾学鸿

晚唐诗人李商隐有一首著名的隐喻诗《锦瑟》,其中“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四句,意蕴尤为深曲。然而,欣赏了青麦生活喜剧《槑好时光》后,畅快之余似乎顿悟了诗的真意:人生的美好梦想,宛如夜明珠、蓝田玉一样,可望而不可及。当满身疲惫回望走过的路时,却发现最值得珍爱的东西,原来就在日常生活的“柴米油盐”“鸡毛蒜皮”中。只是当局者迷,仿佛睡梦中变成蝴蝶的庄周、抱怨倒霉的阿槑。阿槑梦醒后“我要回去”的呼喊,与传说中死后化为杜鹃鸟的蜀国望帝杜宇对故国的一片深情如出一辙。不过,李商隐最终表达的是“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的感伤,《槑好时光》的主人公阿槑却将心灵的追念化作精神的超越,使奶奶与孙儿之间的挚情、父母与孩子之间的至爱,由世俗生活上升到永恒与崇高,正如阿槑念念不忘的荷兰画家梵高的那句名言:“如果活着的人他还活着,那么死去的人他就不会死!”不忘初心,感念家人、老师和朋友的一路陪伴,成为笑声背后的深意。

疗治社会病痛的现实性主题,让现代小剧场戏剧与几千年来中华民族对人生的感怀碰撞出异彩,同时,也改变着小剧场戏剧发展的轨迹。“小剧场戏剧”这一概念诞生于一百三十多年前的法国,以反传统、反商业化、追求艺术性为宗旨。20 世纪80 年代传入中国,开启了中国“实验戏剧”的探索。撇开社会问题和生活矛盾,注重开掘人物内心,关注人类意识、人性和文化的深层,并把戏剧看作演员与观众交流情感的过程。90 年代以后,受市场经济的冲击,商业效果成为追寻的主要目标,先锋性、严肃性让位于娱乐、搞笑和非逻辑化,大众传媒、数字技术与市场需求共同作用,引领着小剧场戏剧的走向,从而与其最初的艺术理念相悖离。进入新世纪,小剧场戏剧的演进轨迹更加复杂,风格上表现为弱化叙事、重视本土、求快求异的特点。

实际上,小剧场戏剧在新世纪的形态和风格都呈多样化态势,不能一概而论。就拿舞台剧《槑好时光》来说,它捡回了小剧场戏剧最初排斥的“传统”主题,对家庭伦理问题给予热切关注。与此同时,它也没有完全放弃“先锋性”手法,而是将传统艺术、大众娱乐与多媒体技术进行融合,使戏剧彰显出独特的当代文化属性。其中,对梦境、槑字意蕴和奔跑动作等元素的调遣,不仅增强了叙事的逻辑性,还流溢出传统文化的内涵。

梦境的穿越叙事

时空与主题互为表里,是戏剧表现主题、构建情节的重要元素。时空穿越成为当下一种新兴的美学潮流,是影视与戏剧作品娱乐和消遣的资源之一,也是“轻叙事”的突出表现。然而,要使穿越表现在逻辑的合理限度内,梦境无疑是很好的选择。

《槑好时光》以阿槑的绘画梦想为诱因,展现成年的阿槑在人生不如意时,追忆自己成长的“槑好时光”。因此,故事要在现实与过去之间不断切换,切换的拐点就是睡梦。全剧去掉开头的背景和最后的结局,整个故事就是由三段现实加三段梦境构成。

第一次入梦,意在设置因绘画理想引发矛盾。阿槑大学毕业后成为一家公司的设计师,因为他一心想着画画,被公司老板——他的好友金宝解聘。与此同时,女友燕子又提出不愿再“单相思”,与他分手。郁闷的阿槑便借酒浇愁,随后沉沉睡去。梦中他走进儿时的小巷,回到中学校园的大树下,遇见了他的三个好友:燕子、金宝和毛头。金宝和毛头在大树后抽烟被老师发现,阿槑则成了他俩的“顶包”。阿槑因向老师说明实情,又被指责“出卖兄弟”,还被迫替“兄弟”写检查。第二次梦境,交代因妈妈阻挠绘画理想难以如愿。

阿槑被公司老板金宝的短信吵醒,回到现实。金宝责怪他真收五万块解雇费不够朋友,阿槑骂他吵了自己的美梦。随后又酩酊大醉进入梦境。这次他回到了家里。因“抽烟顶包”一事,老师把电话打到家里,奶奶保护他,爸爸教导他,妈妈打他,命他放弃绘画,认真准备考大学,然后接手“槑氏面馆”。通过梦里的故事,揭示阿槑成长的家庭环境,以及他心中那团绘画之火难以燃灭的过程。四个小伙伴之间,也因为朦胧的爱情而发生隔阂。

第三次入梦,讲述矛盾化解但绘画梦想仍然遥远。

第二场梦被扫大街的阿姨搅醒。阿槑哭喊:“我又回来啦?啊!我要回去!”于是他又回到刚才梦中与燕子谈理想的场景。四个小伙伴因为燕子发生纠葛;阿槑随后由于帮毛头抓到小偷而成了“槑神”;“槑氏面馆”的阳春面让四个小伙伴回味无穷;妈妈也获得了奶奶的理解;奶奶痴呆了,几个小伙伴唱歌陪伴她。奶奶在阿槑为她画画时辞世,阿槑带着对奶奶深深的思念和对绘画艺术的执念,又回到现实中。

剧作对三次时空穿越,还进行了匠心设计。每一次进入梦境,都伴随巨大的雷电声,似乎雷声是穿越的力量。但是对现实与梦境的界限,则做了模糊处理,就像《庄子·齐物论》中分不清蝴蝶与自己的庄生。第一次入梦回到中华中学,阿槑惊道:“我不会喝死了吧?”三个小伙伴出现,他又叫:“梦里还能梦到这三个鬼!”因被迫替兄弟写检查,阿槑喊道:“原来,我在梦里也这么倒霉啊!”梦到王老师,阿槑脱口说出:“你好年轻啊!”梦到爸爸:“你那时头发还是黑的!”这些表述,都是从现实视角而非梦中情景出发的,说明梦中叙述者偶尔又跳回现实,似乎告诉观众他没有完全入梦,叙事逻辑打破了,却营造出趣味性效果。

“槑”字的丰富意蕴

“槑”,《康熙字典·玉篇》解释为:“古文梅字。”梅花又是南京的市花。舞台剧《槑好时光》取材于以南京城南忆事为题材的同名卡通动漫集,阿槑的造型就是根据卡通人物阿槑的形象而设计,大嘴巴,红脸蛋,号称“南京人的小幸福”,又是南京文化的代言人。

从字形看,“槑”还有一层意义:两个“呆”字并列,与愚蠢、呆傻意义相关,即两个人傻傻地在一起,才是最美好的时光。“槑”还是一个网络热词,在陕西文言中,是形容人很呆傻,很天真,而这一层含义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恰恰是理想人格的表现形态。

《论语·公冶长》中孔子评价卫国大夫宁武子时说道:“邦有道,则知;邦无道,则愚。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其中的“知”,与“智”相通。孔子赞扬宁武子大智若愚,常人难以企及。

槑的愚笨之义,还是《庄子》津津乐道的命题。《庄子·达生》记载纪渻子为王养斗鸡,把“望之似木鸡”视为全德之态,成语“呆若木鸡”即由此而来。《天地》篇的汉阴丈人以“机心”为耻,他凿隧入井,抱瓮取水灌溉圃畦,与“愚公移山”精神有些契合。《山木》篇提到南越的建德之国,“其民愚而朴,少私而寡欲”,属于得道之地。《齐物论》称“圣人愚芚,参万岁而一成纯”,认为愚钝之性是天地自然的本性。《天运》篇有关于人欣赏音乐的心理过程的描述,最后是“惑故愚,愚故道,道可载而与之俱也”,意思是说“愚”是理解音乐的天赋之一,也是步入道境的条件。

《槑好时光》中阿槑的性格,在开场的序中,就被小伙伴们评价为“又呆又萌、呆萌呆萌”。他崇拜天才画家梵高的格言:“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团火,但路过的人只看到烟雾。”为此,他燃起了绘画梦想。为了这个梦想,他被公司解雇,并说是自己的责任,逼得“单相思”的燕子提出分手。梦中见到金宝,他天真地问:“你是不是又雇佣我了?”面对燕子朦胧的情感,他傻傻地问:“你是不是就从这个时候开始喜欢我的?”感到尴尬的燕子气得大哭。为别人犯的错顶包,还被责骂“出卖兄弟”。金宝说他“乏味”,毛头骂他“狗屁”,还戏说“被他妈打傻了”。他纯朴宽厚,坦诚直率,没有心机,不会说谎,看淡名利。正因为这股傻气,他能够执着于艺术理想。然而,阿槑并不乏睿智,当毛头因家里丢钱而被误解时,他一下就判断出谁是小偷,瞬间由“呆萌”变成了“槑神”,真正的大智若愚。

奔跑动作的象征

生命有限,时光却永不停歇,如奔腾的江河。《论语·子罕》记载孔子站在飞速流逝的河水岸边,留下了“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慨叹。《庄子·知北游》也说:“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主人公阿槑经常思考的,是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的著名论断:“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事物的变化是绝对的,“槑好时光”的流逝就更加匆匆。于是,奔跑动作就代表着人在旅途的生存状态。

奔跑的场景,在剧中共出现两次,一次是在开场,一次是在收场。

开头一上场,阿槑因犯了错误拼命地跑,妈妈拿着鸡毛掸子骑马一样地猛追,奶奶拄着拐杖跟在后面颤巍巍地喊:“别打我的阿槑啊!”爸爸跑出来劝奶奶回去。这是话剧的序曲,交代剧中阿槑成长的家庭环境,也是大多数中国家庭的常态,极平凡而又不平静,用金宝的话说:激情、动感,又夹杂着些许肌肉刺激的疼痛。阿槑在奔跑中遇到燕子、有同样奔跑经历的毛头和拥有“健力宝”饮料的金宝,彰显出中学生的青春活力,为全剧定下“槑好时光”的基调。

第二次奔跑出现在剧尾,借以交代故事的结局,也象征着主人公在各自的人生旅途上继续前行。阿槑要去北京参加画展,毛头因电瓶车断电,奔跑着去给客户送快餐,燕子在结婚日选择单身,奔向自己的自由生活。金宝则说当初的“五万块”解雇费是自己为朋友仗义疏财,支持阿槑绘画的赞助费,此刻要与阿槑一起去北京,“朋友在哪儿我就在哪儿”的表白,为故事开始的解雇风波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这是一个开放性的结尾。剧作通过“奔跑”这样一个富有力度的动作提醒人们,尽管每个人的目标千差万别,所处的人生阶段也各不相同,但人生在世要努力奔跑是一致的。时光就像在与人赛跑,稍纵即逝,真正“槑好”的时光,不在未来,也不要去梦里寻找,而是要抓住现在。

①吴保和:《中国当代小剧场戏剧》,上海远东出版社2016 年版。

②李泳臻、李梦真:《论新世纪中国小剧场戏剧的风格表征》,《戏剧文学》2019 年第1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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