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旧年的最后一天,也是当地约定俗成的、偿还过去一年所欠债务的一天。一大早,娜西便打开店门接待各种来客。不断抵达的人使得她深陷生活的琐屑和泥淖之中,而那个山上少年的到来,彻底揭开了一段尘封已久的往事,打乱了娜西平静的心绪。这个小说的叙事时间只有短短一天,纷至沓来的旧事与人,却使得女主人公有一种历尽“沧桑”之感。而这种沧桑,让这个女人觉得“这世上一切尽如人意,没有任何遗憾”。
作家草白的短篇小说往往倾向散文化叙述,在敏锐的感受之下,诸多细节在散漫的浮光掠影中突显出来,于一种神秘感和不确定性的氛围中形成故事飘忽而又深邃的内核,引人长久地咀嚼与回味。很显然,这正是她作为一个小说家的独特之处。
除夕的早晨,娜西斜倚在货架前,心不在焉。昨夜,梦里的草叶比树木长得高,毛茸茸的白花开得遍地都是,死去丈夫的脸像深红色的浆果出现在白花丛中,额头上密布着黏糊糊、亮晶晶的汗液,或许只是一些浑浊的果实的浆液。梦中,她蹦跳着飞起来,拍打双翅,想要触碰那如浆果一般饱满多汁的脸庞,可那张脸马上消失在一道白光里。
梦醒后,娜西在黑暗里躺了很久。她已经很多年没有梦见丈夫了。丈夫去世前的那年秋天,他们还一起去密林里打过野栗子。那些深棕色的果子,藏在一个个长满毛刺的囊里。经阳光晾晒,风儿吹拂,果囊表皮上的毛刺渐渐开裂,供出光亮、洁净的野栗子,就像一个饱经沧桑的人微笑着露出洁白而整齐的牙齿。从那以后,每年野栗子成熟的季节,娜西就有一种抛下一切爬到山上去的冲动,好似那些被秋风吹熟的栗果正在枝上召唤着她。
今天,娜西比往常起得早。当她在厨房里烹煮食物时,梦中的场景忽然变得清晰。好像丈夫那张深红色浆果一样的脸庞,此刻正看着她在厨房里忙碌的样子,不仅是丈夫,还有家族中死去多年,她从未见过面的人也在看着她。为死者所煮的食物,每年总是固定的几样,只是,今年她没有买到猪头。反正,那么大一个猪头,她一个人也吃不完。這几年,祭桌上撤下的食物,娜西早已不知如何处理,胃口越来越小,可身上那股干活的劲儿丝毫不见衰歇,好像在她体内一直装着一架机器,无需什么燃料就能自行运转。不仅外人相信这个,连家里那个人——她的儿子,也对此深信不疑,好像自己的母亲已经成为名副其实的超人了。
后来,娜西还是听见了那个声音,一个娇怯的女声,“请问——有人吗?”蹩脚的普通话中夹杂着浓郁的外乡人口音,语气中却带着点属于童稚的天真,这两者奇妙地混合在一起,让娜西心头一震。她转过身去,只见一个矮瘦的,约莫三十出头的女人站在门帘前面,那样直挺挺、孤零零地站着,双手相握着,放在身前,左手掌敞开着,右手握着左手手腕处,双腿却紧紧并拢,让人感到那身体随时可能前倾,扑倒在地。
当然,她的担心是多余的。女人稳稳当当地站着,含着笑,像背书似的,那些话从她嘴里顺畅地滑溜而出,并不费什么事。
“小安病了,医生也不晓得他生了什么病。他一直躺在床上,他在睡觉,今天早上才跟我说,他问你借过钱。我来,就是告诉你一声,小安病了,还不了那个钱。不过,我会想办法的。今天,我就会想出办法来。晚些时候,我再到你这里来。”
“你放心,我还会来的。一定会的。”
她微笑着说完那些话,仍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双肩微微抖动着,没有马上离开的意思。女人的脸让娜西想起那种叫北京红梨的水果,暗黄的脸颊上分布着匀称的、深褐的斑点,颧部却很红,那部分皮肤红而微微皱缩着,好像被什么东西烫坏了;她的眼神却是少见的平和,平和而镇定自若。
女人走后很久,店里还回荡着那种嗡嗡的声响,娜西坐在那声音的涡流里,脑海里慢慢浮现出一个年轻男人无声无息躺在床上的模样,他睡着了,就像一块石头那样沉甸甸、毫无知觉地睡着了。他的女人不知他得了什么病,连医生也诊断不出,好像那并不是一个病人,而是一个患了嗜睡症的男人。
终于,娜西想起那女人的名字:丹丹。她曾和小安一起来过店里。她是小安的老婆。很多时候,他们只是路过这里,什么也不买,临走的时候却故意说,下次他们会来买什么什么。他们大声地谈论着那些物品的名字,似乎因此获得了满足。
他们都在那家塑料厂里做工,男的在车间里做,女的在食堂里烧饭。塑料厂附近就有个小卖部,可无论买什么他们都要到她店里来,而且每次来都假装是路过,她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
有一天傍晚,那男的进来买东西时,碰巧店里有一只灯泡烧掉了,她手忙脚乱借来了梯子,望着那面屋顶不知如何是好,他自告奋勇要帮她换新的,爬梯子的动作却显得迟疑,好不容易爬至最上面一格,却不知如何双手配合着去拧那头顶上的灯泡,而她在下面双手扶着梯子,仰着头,感到非常恐惧。
她送给他一件新衬衣,在衣柜里放了好多年终于派上用场。因为是全新的,那男人显得很高兴,有些不好意思拿走。
刚才那女人进来的时候,娜西就应该想到了。这是旧年的最后一天,他们到她这里来,并不都是为了买东西。此刻,那个账本就摊放在玻璃柜台上,她并不会写字,那些以特殊符号记下的账目只有自己看得明白。还有一些人没来清账。她知道今天他们会来的。这是最后一天。她等在这里。
自开了这爿店后,娜西的日子还不坏,有时候当她凝望着陈列架上满满当当的货品,甚至有一种无可名状的骄傲感。它们都是她的,都要经她之手,她认识的字并不多,能写的就更加少,可标签上的文字,她全认得了。每次想起这些,作为文盲的娜西都感到不可思议。
这天上午,外面一直有零星的鞭炮声炸响,空气中弥散着硫磺味,到了午后那种气味愈加密集而浓烈了。它们让娜西感到莫名的慌乱,好似有什么东西在催促着她,要将她从这个屋子里赶出去,去往一个陌生之地。
门帘外响起一阵窸窣声,她闭着眼睛也知道是谁来了。娜西并不吭声。今天,她一点也不想见到那个叫五梅的女人。可五梅已经撩开门帘进来了。她伛偻着身体,喘着气,似乎走了很远的路才走到她这里。每次都这样,一副絮絮叨叨、弱不禁风的模样。娜西皱着眉,努力压制着内心的烦躁。
当然,作为娜西的顾客,五梅是尽心尽职的。她经常光顾她的生意,几乎每天都来。昨天,五梅来的时候,鸭蛋已经卖光了。这些养了一辈子母鸡的人,临老了都喜欢吃鸭蛋。因为鸭蛋比鸡蛋大,更重要的是,因为“鸭蛋是清凉的,而鸡蛋热性,吃多了不好。”他们都这么说,娜西也相信鸭蛋是凉性的,鸭蛋比鸡蛋好。在电话里,她也让女儿吃鸭蛋,不要吃鸡蛋。
所以,她的店里鸭蛋是长销品。
但今天送鸭蛋的人还没有来,刚才打电话去,说送货的人回老家了,要年后再送了。
“没有鸭蛋了。”
“怎么会没有鸭蛋呢?”
“送货的人回老家了,要明年再送了。”
“怎么会没有鸭蛋呢。”
五梅仍在东张西望,好像那些鸭蛋正被娜西藏在某个隐秘的货架上,不让她发现。其实,装鸭蛋的白色塑料筐子就放在进门的左侧角落里,那里面早已经空了,里面连鸭蛋的影子都没有了,五梅还不相信似的,半蹲着臃肿的身躯,将苍老的脑袋探进去瞅了又瞅,嘴里嘀咕着,怎么会没有鸭蛋呢,过年怎么好没有鸭蛋呢。
娜西忍住了,没有吭声。除了鸭蛋,五梅很少买别的,而每斤鸭蛋她只赚两毛钱,还不算损失费。娜西还知道,五梅家里屯有许多鸭蛋,她买它们,并不仅仅是为了吃。
没有找到鸭蛋,五梅便在进门的那把竹椅上一屁股坐下。她坐在那里,摇着头,似乎在说这么一家店,怎么会没有鸭蛋呢。她就是为了买鸭蛋而来的呀。五梅的目光开始在一排排货架之间游移,那双因岁月流逝而变得皱巴巴的眼睛,愈发警觉了。她似乎因为没有买到鸭蛋而迟迟不愿离开,也有可能是店里太冷清,她有义务留下来陪主人聊几句。
娜西感到自己比任何时候都讨厌这个叫五梅的人。她知道,五梅也讨厌她,从前是恨她,现在几乎是嫉妒她,当然,要她承认这一点比登天还难。现在,五梅的目光正被那些柿饼吸引,它们装在一个个方形的透明的盒子里,浸染着白色的粉末状的糖霜,给人一种凝固而流光溢彩的感觉。几天前,一个山里人给她送来许多柿饼,说要放在她这里代销。山里人走后,她吃了一个。第二天,娜西便给女儿寄去一些。此刻,娜西不得不佩服五梅的眼光,她总是能轻而易举地发现真正贵重的东西。五梅开始对着柿饼啧啧赞叹,说自己小时候吃的就是这种柿饼,她女儿小时候也是吃这种柿饼长大的,现在,连这样的柿饼都吃不到了。看着五梅义愤填膺的样子,娜西以为她会买下它们。她并不缺钱。谁都知道她有钱,每月两千多的失土保险金,已经领了快二十年。这些钱放在这里任何一个人身上,都会让他(或她)改变更多,至少不会老是盯着鸭蛋瞧。
五梅的目光在货架上流连许久之后,又回到柿饼上。
“年纪大了,糖吃多了不好。容易得糖尿病的。要是得了糖尿病,就什么也吃不成——不划算的。”
明明是不想花钱嘛,还说什么吃多了容易得糖尿病。一个农村妇女哪有那么容易得糖尿病呢。娜西强忍着,没有笑出声。
那瘦小的身材,皱巴巴的眼睛,模棱两可的神情,五梅好像一下子老了好几岁。
娜西点点头,以为她要走了,该看的都看过了,没买到鸭蛋的不愉快也已被冲淡了。可五梅并没有走。她站在那里,她已经不看货架上的东西了,柿饼和鸭蛋她统统看不见了。她的眼里已经没有了那些东西。她忽然腰板一挺,上前走了两步,又退回小半步,整个眼神顯得空泛,刚才那种神气活现的神情消失了,好像有什么东西瞬间击中了她。
“听说,几天前,樟树下的马贵祥,到你店里来过?”她的声音有些发颤,右脸颊的肌肉微微抽搐着,流露出某种与她衰老的脸庞不相衬的机警与痛苦。
那一刻,娜西什么都明白了。她也来自樟树下村,马贵祥还是她的堂哥。几年前,这个堂哥已成为传奇人物,附近村里的人都把钱拿去交给他保管,说比放保险箱还安全,本金牢靠,还有利息可拿。络绎不绝的人跑去找他,请求他收下他们的钱。可他并不是所有人的钱都收。想必,五梅也去找他了,本着一颗怜恤孤老的心,他会同意的。
“哦,那天,他来买香烟……。”娜西努力回想着那一天的场景。马贵祥来的那天,是一个阴雨缠绵的午后。天气太冷,她开着油汀,靠在椅凳上打盹。迷糊中,娜西感到有人掀开门帘进来,那个人没有走到敞开的货架前取东西,而是来到柜台前,轻轻敲了几下玻璃隔板。她睁开眼睛。他叫她拿一包软壳中华给他。娜西听出了他的声音。他的模样变得太厉害,乍一眼并不能马上辨认出来。可她熟悉他的声音。她诧异地望着他,想说什么,却没来得及说出口。他只是笑了笑,快速闪过的表情,有一丝儿尴尬,一丝儿不在乎,一边拆那包烟,一边往门外走,他走得太快,以至于当她掀开门帘张望的时候,他已经消失了。
后来,她才惊觉,他连找钱都没有拿。从那天起,娜西就知道这一点,他早已不是原先那个人了。今天是除夕,不知道他又在哪里躲着,躲过了这一天,便是新的一年了。
娜西听到五梅的声音忽然变得尖锐,好像身体某个部位被什么东西狠狠地蜇了一下,那因疼痛而猛然扩张的声腔,战栗着,带动着那张皱缩变形的灰脸扭成一团,身体也跟着晃动起来,随时可能跌倒在地。娜西端坐在柜台前,像个局外人那样望着这一切,脑子里各种汁液搅成一团,激流似的冲撞着她。
过了很久,娜西才意识到五梅已经走掉了。
门外,鞭炮的炸响声,那个阖家团聚的世界所发出的声响,给她一种恍惚感。她熟悉其中的琐屑、争吵,一切的欢乐和烦愁,毕竟多年来自己一直置身其间,未曾有片刻离开。可今年和往年不同,没有人和她一起吃年夜饭,儿子、女儿都去了外地,他们要在一个她看不见的地方,和一些她从未见过面的人度过新年。
如果不是多年未见的人忽然回到村子里来,有些还是她儿子、女儿小学时的同学——可能,她并无此感觉。那些人带来伴侣和小孩,来自城市的孩子马上和村里的孩童打成一片。他们大吼大叫,爬到大树的树杈上,往河水里扔鞭炮,在田野上奔来跑去,玩打仗的游戏。他们的到来,给小村添增了许多欢乐。
还有那些外乡人,他们来自云贵高原,四川,内蒙和东北,他们于深夜打烊前到她这里来,有些仅仅是为了买一瓶二锅头,为了坐在她店门口将它们统统灌进肚子里,为了第二天连续工作十二个小时以上。今年也有很多人没有回家,他们来到这个生产橡胶制品和塑料制品的江南小镇,在漆黑的厂房里连续工作十二个小时以上,就再也回不去了。冬天没有太阳的日子,西北风在蓝色工棚的顶上猛烈而无休止地吹刮着,发出呜咽声,使得铁皮屋子都晃动起来,震得窗户和床架哐当响,好似要将外乡人的骨头架子震得粉碎。
夏天的时候,她给他们送去成箱的啤酒。他们光着膀子,坐在闷热的工房门口,一个劲儿地往肚子里灌那种泛着白色泡沫的液体。到了冬天,他们则蜷缩着身体,神情忧郁地喝那种小瓶装,最劣質的白酒,红星二锅头或别的什么品牌。如果没有酒,那些脸庞深黝的异乡人怕是一天也活不下去。她店里销量最好的就是那些价格低廉的酒,它们在屋角落的货架上满满当当地排列着,隔不多久,就被饥渴的外乡人仰头灌进肚子里。
此刻,娜西再次想起那个叫小安的人,只有他从来不在她这里买酒。他不喝酒。他买饮料,矿泉水,雪碧,旺仔牛奶,但不喝酒。她的儿子也不喝酒,床头柜上放的是一瓶瓶可乐。娜西听说小安也在搞“博彩”,但并不清楚那是怎么回事,只知道在手机上就可以操作。——她的儿子也玩这个,所以知道一点。有一次,娜西问儿子“这东西能赚钱吗?”儿子马上警觉地望着她,好似什么“重大机密”被泄露了。他的任何事情都瞒着她,什么也不让她知道,只当她是“高级保姆”,连高级保姆都应该知道的事,她也不知道。这个儿子,她怀胎十月生下的儿子如今三十二岁了,还经常和那些人混在一起,动不动就让自己“消失”,去异地外乡晃荡。但过年不在家还是第一次。
一个小男孩忽然从门外冲进来,透明软帘子拍打在他脸颊上,那是一张大花脸,棉衣上也沾染了许多污垢,大概刚刚在地上摸爬滚打过。他举着一张十元纸币,叫嚷着要买鞭炮,“就是那种摔在地上会响的——”,他怕她不明白,作着“扔掷”的动作。她当然知道的,可她就像一个神经衰弱症患者,特别害怕听到那种声响,那种小盒子里就藏着无数这样的声响。果然,那孩子刚掀开门帘跑出去,她就听得“啪”的一声,短促、尖利,她原本就悬垂着的心脏,更是狠狠地颤栗了一下。
娜西惊魂未定,走到房子外面的空地上,刚才那个小男孩就站在那里,一些猩红色的纸屑还留在那里。她无意识地抬头望了一眼天空,那里特别亮,清亮的蓝,有些微微的透明感,还有云。冬天里很少有那么白的云,不含任何杂质,好像这云下的人一直生活在永恒之中。——他们就是这么过日子的。
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开始笼罩着她。娜西没想到外面的气候已如此温暖,吹拂至脸庞的风有了潮润的气息,门口那棵掉光了叶子的树好似正在酝酿着某种变化,皲裂的树皮有了返青的迹象,她的脑子忽然进入一种微醺状态,暖烘烘、晕乎乎,困意袭来。她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就在昨天,她在太阳底下走着时还是冷的,阴冷的风直往她的骨头缝里钻,让她战栗、发抖,好像随时可能摔倒在地上。
午后,她的店里来了一位年轻人。他说自己来自一个叫田湾的村子。那个村子建在深山老林之中,筑在悬崖峭壁之上。一年到头都刮着风。那个只有八户人家的村子,却有一座寺庙,一间老爷殿,还有一座快要倒塌的家族宗祠。那里很荒凉,除了老人,就只有坟墓。
她知道那里,她家里有人去过那里。他们是为了修族谱才去那里的。因为,那些住在山上的人与山下的他们,拥有同一个祖先。他们一早就出发了,走了一整天,穿过无数的丛林和岩石,才抵达那里。回来后,他们说起山上生活的艰难以及野猪们的猖狂,都庆幸自己的祖先当年没有选择那里。否则,住在山上的人就是他们了。
——娜西知道这些事情;这么多年过去,依然没有忘记这些事情。大概是因为当年那些人从山上下来后,忽然变得沉默寡言,好像遭遇了什么变故。当然,没过多久,这种集体性的沉默就消失了,他们又像从前那样喝酒打牌,骂骂咧咧,甚至比上山之前更为放肆了。直到有个男人的老婆在他们玩牌的时候喝了农药,他们之间的玩乐才告终止。几年过去,当通往山顶的公路修通后,娜西和村里的妇女一起去那里采茶叶,割蒲草,摘野柿子,那个村落比山下任何一个村落都要破败,破败而荒芜。那时候,村里能走的都走掉了,唯有少数几户人家,还有老人和残疾人,整天望着屋门口那条灰白色的水泥路发呆,谁也不愿意下山。
年轻人忽然说出那个名字,说那个人曾经欠他父亲三百块钱,现在,他是来讨债的。年轻人嘴里吐出的那个名字,把娜西吓了一跳。在这里,已经很多年没有人提及那个名字了,她死去丈夫的名字俨然成为一件“讳莫如深”的东西,与溺水而亡的人,被暴雨和山洪掩埋的村舍,以及某些年月里死于意外的异乡人,一起被嵌进过往时间的深处。可这个年轻人毫不知情,依然将那个名字说了好几遍,他在提及那个名字时的神情,有些恍惚,还有些茫然。
“我母亲说,你们家以前条件不好,就没好意思上门讨要。”
“现在,外面都在传你们家发财了。”
“这次,是我母亲让我来的。前几年,她就想让我来。她说,你们应该付得起这个钱了。”
她默默听着,一阵战栗,丈夫在世时从未提及过此事。三百块,丈夫借三百块钱干什么?那个年代的山里人家怎么会有那么多钱?到底是什么情况下欠的钱?而眼前这个年轻人什么都不知道。当年的他,大概还只是一个睡在襁褓里的小婴儿吧?三百块,在今天当然不算什么,她可以很轻松地还掉,哪怕以十倍奉还。——事实上,当那个年轻人站在她面前的时候,她就已经决定这么做了。
“不,我母亲说,欠多少就还多少,少一分不行,多一分不要。”那年轻人的语气,平淡而坚决。
本来,她只是想试探一下。现在,她更没有理由不还那笔钱了,特别是那个人再次说出丈夫的名字。她听着丈夫的名字在一个年轻的嘴唇里涌现出来,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原本想说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外面响起零星的鞭炮声,一种沉闷而钝的声响,边缘被磨平了,声响与力度也消退了,它们来自河对岸的村庄。过了一会儿,又响起那种声音,满世界都是那种声音,她的身体一下子丧失掉了刚才的敏感和戒备,仿佛被什么东西抽空了。
年轻人依旧站在柜台前,他等待着。他想说什么,但暂时没有说出口。他只是奉命而来,来讨还那三百块钱。
现在,那些钱从抽屉里取出,躺在她的手掌心上,那三张挺刮而簇新的纸币,其主打色系是红,色泽暧昧的红,没有任何一种红颜色可与之相比。那种红,给人欲望和微茫的犯罪感。娜西忽然想起那个山上的村庄,似乎它依然位于群山环抱之中,悬崖峭壁之上,而不是通了山顶公路之后她所见到的模样。
“嗳,现在你们下山可方便了。”她微笑地望着那个年轻人,脑海里浮现出那个卖柿饼的山里人,“如果有吃不完的东西,还可以拿到下面来卖呀。”
年轻人微微点头,好似在听她继续讲下去。
“还可以养鸡。放养的鸡,肉质好,我们都喜欢吃。”
“山上空气也好,没有污染,种什么都好。”
她还想再说一些山上生活的好处,可实在想不起来更多。年轻人望着她,望着玻璃柜台后面的某个地方,那种山上少年的眼神,专注而空洞地凝望某一处的模样,让她心里一颤。
“家里人都好吧?”
“都好。”
“你父亲身体还好吧?”
“我父亲,”说到这里,年轻人顿了顿,第一次流露出一种不可揆度的表情,“哦,他三年前过世了。”
他站在那里,好像是惊讶她居然不知道,后来连那种惊讶也消失了。屋子外面再次传来鞭炮声,这一次是连续的响声,剧烈而震荡。她无端地感到慌乱和憋闷,好似身体被夹在两堵墙壁之间动弹不了,用力呼吸也无法驱散那种感觉。
年轻人走后,她也从那屋里出来。关上店门,走到村街上,经过晒谷场和学校操场,一些穿着花绿衣服的小孩聚集在开阔地上,他们安静地玩乐,也跑动,也叫嚷,但没有发出很大很嘈杂的声响。几个老人随意坐在路边某个空椅凳上,那些冷硬的座椅,使得他们的表情显得僵硬,好似在忍受着某种身体上的痛楚。但她知道,那种表情不过是他们惯于流露出的,即使过年,也无法被纠正过来。一个男人走在她前面,行走时给人一耸一耸的感觉。他的左腿直挺挺的,过分直了,像有一根铁棒藏在衣物中,那畸形的外来物——她倒吸一口气,显然,那是假的,它是一条假腿。她并不认识那个男人。这个村里,来了许多异乡人,很多她都不认识。他们在附近的塑料厂、橡胶厂上班,与本地的姑娘联姻,或者不多久,便一阵风似的去了别的地方。
太阳照在那堵矮墙上。淡黄色的阳光,发出淡雅而均匀的光芒,这是一年中最后一天的阳光。那株唯一的樟树,被厚重的绳索绑缚着,由那些木头支撑着,树身上还吊着盐水瓶子,也沐浴在那光里。娜西第一次知道树和人一样也可以挂盐水,很觉得诧异。现在,她的感觉是难受。显然,这株活了五百年的树,自从被挪到三米之外的地方后,它只是活着,苟延残喘地活着。
她走过那株老樟树,去敲那扇门。门敞开着,德叔弯身从低处拾取什么,但怎么也取不到他想要的东西。即使外面阳光灿烂,这间屋里仍然一片漆黑。那个黑暗中的人终于抬头望见了她。她感到自己行为的突兀,她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特别是今天,一年中的最后一天。
可她已经来了。当年,就是这个叫德叔的人和她丈夫一起去了那个村庄。去山上修族谱的拢共有三个人。他们是腊月初八去的,除夕那天才回到家中。他们丢下家里的大小事情,跑到山上去,只为了把山上那些男人和男小孩的名字都写进族谱里去。他们回来说山上下雪了,山路上积了厚厚的雪,把每户人家的屋门都顶住了。屋子里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进不来。暴雪没日没夜地下,把所有的消息都隔绝了。
那年冬天,她怀着身孕,在山下望眼欲穿。天气很冷,泥土都冻住了,河面结了冰,她无法从河里取水,也无法将松枝和杂树枝点燃,一到烧饭时间整个灶台间青烟弥漫,呛得她泪水涟涟。
那个奇怪而含混不清的声音忽然响起,似乎在问她为何而来。因为处于半黑暗中,她几乎看不清他的脸。自从开了那爿店后,她感到人们看她的眼神都不一样了。在他们眼里,她赚了很多钱,比过去有钱多了。人们都不怎么喜欢比自己有钱的人。
但此刻,她没有心思去理会这些。
“田湾村的人来了,说他爸当年欠他们三百块钱。”
“是那户人家的小孩找上门来的。”
“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她等着屋里那个人的反应。她感到他的脑袋在不安地转动着,好像有大滴大滴的汗珠正从他的发丛里往下掉。
——她闻到了那股酸腐的气息,浊重而刺鼻,很想夺路而逃。
这是一間离大樟树最近的房子,从前,这几乎是村里最好的房子,有雕花门楣,格子花窗,鱼鳞似的瓦片,门前还有一口大水井。老婆喝农药死后,德叔就一个人住在里面,他的三个孩子都长了翅膀似的,一个比一个飞得远。于是,没过几年,这房子就成了村里最冷清最凄惨的地方,也成了这世上最破败最嘈杂的地方。窗外就是那条高速公路,南来北往的汽车从这个房子外面呼啸而过,发出巨大的噪音。
她面前的这个男人已经七十多岁,身材伛偻,眼窝塌陷,浑身散发出一股怪味道,当张口说话时,浑身不住地打颤。
“我们,在那山上待了……有大半个月,或许更久。我,我记不清了。下大雪,雪太大了。没有停过。我们不是躺,躺在床上睡觉,就是围在火炉前烤火。从窗口望出去,外面全是白的。整座山都,都变白了。无论白天还是晚上,除了雪的声音,那个村子没有……没一点别的声音。”
“后来,我们……我们开始玩牌。最难熬的是夜里,那种声音,你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声音,主人说是野猪饿了出来找吃的,因为……因为白天它们根本不敢出来!”
“于是,我们决定在雪地里设陷阱。果然,那个夜里,我们再次听到那种声音,那声音……嗷嗷叫了一夜。我们也兴奋了一夜。第二天,宰杀的时候,我们才发现那野猪……它的肚子里居然藏有十几头小猪。原来,那是一头怀孕的母猪,连主人也说,从……从来没有碰见过这种……这种怪事情。”
说到这里,这个患了怪病的男人浑身颤抖得更厉害了,就在娜西以为他再也不能告诉她什么时,他又张开了那张歪斜的嘴巴,重新絮叨起来。
“……你别问我,你老公怎么,怎么就欠了那些钱,我……已经记不得了。那年冬天,我们一直在赌钱,而你老公一直输。一开始,我也输。后来,就被我扳过来了。我记得,他……他没有吃那野猪肉,无论我们怎么劝,他都不吃。他说,他说野猪的肉是酸的,又硬又酸,不好吃。可明明……那是世界上最好吃的猪肉!吃过的人都这么说。这么多年,我再也没有……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猪肉!”
“我们赌钱,吃野猪肉。一天,一天过去。除了雪,除了猪肉,我们啥都没有,啥都看不见。那是世界上最好吃,最好吃的猪肉。只有吃过的人,才知道。我不骗你。你……你有吃过野猪肉吗?你有听见过野猪的叫声吗?”
他神情迟钝,开始无意识地、翻来覆去说那些话,好似一个人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又不时地被什么东西拉扯回来,永远想走,永远也走不远。
而在房子外面,汽车的呼啸声汹涌而来,又绝尘而去;周而复始,没有片刻停留。它们摇晃着这间摇摇欲坠的房子,摇晃着檩木和椽木,屋架和斗拱;它们被那些声音震得歪掉了,随时可能散架,随着疾驶的汽车飞出去,可因为怀着对这个老人的庇护之意,暂时还没有飞出去。
娜西从那个房子里走出来,她在村街上走着,此起彼伏的鞭炮的震颤声从四面八方围拢而来,推搡着她回到那间堆满货物的小店里。此刻,那里成了她的庇护所。当她在柜台前重新坐定,门外的声响更为密集和猛烈了。有一刻,她听着那声音,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时间流逝的永恒感,今天过去了,明天还会再来。今年过去了,还有明年。人活着一天,便有无数的日子等着她,像山上的石头一样多的日子在等着她。对终将会消散的日子,她不再感到害怕了。
她坐在柜台前,打开抽屉,细数着这一天来的“收成”。
这时候,有人进来了,那个叫丹丹的女人进来了。她站在门帘那边(还是早晨所站的位置),望着娜西,深褐色的眼睛里有些幽怨,有些不安,还有些恍惚。她告诉娜西自己今天去了哪些地方,人们如何好心招待她,又真诚地拒绝了她。他们告诉她今天不能借钱给她,等明年吧。他们让她明年再去借。她不能明白他们的做法,为什么要热情地招待她,然后再拒绝她。她耐心地向她讲述每户人家的情况,他们那么热情,充满着善意,给她吃最好吃的东西,还送给她新衣服,但没有借钱给她。总之,这一年中的最后一天,她没有借到一分钱。
这女人让娜西感到有些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是什么。她那么单纯,那么勤俭,对丈夫忠心耿耿,把别人说的任何事情都当成真的。她来告诉她没有办法借到钱,那就一定是没有辦法了。她本来就没有催他们还钱的意思。现在,更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女人说了一箩筐抱歉的话后,终于离开了。娜西想起,有人曾在她店里说起过这个外乡女人。塑料厂的女工们都说她连普通的饭菜都煮不熟,要不是因为找不到合适的人手,老板早就让她走人了。她们还说,这个女人有一种古怪的行为,无论前一天说过什么,第二天照例忘得一干二净。正因如此,这个镇上的人们对这个女人还算友善。
这天夜里晚些时候,娜西上床之前,再次想起了那个外乡女人,在那一刻,她确定那是一个智力低下的女人。——她为这个发现感到震惊,只有这样的女人才会在这个日子里到处找人借钱,而不是像个真正的欠账者那样躲起来。或许,明天她就会将这一切忘得一干二净。
这天晚上,娜西没有守岁。在午夜的鞭炮声响起之前,她就躺下了。那个短暂的梦里,出现了她的丈夫。她质问他为什么要把野猪肉送给五梅,丈夫告诉她因为那些野猪肉都变馊了,变得像石头一样硬了,根本就不能吃了,只能送给五梅这个丑婆娘了。她被丈夫的话逗笑了,她在梦里居然笑了出来。
她是被一阵手机铃声吵醒的。她的老年机上赫然出现一条短信,就着屏幕的蓝光,她战战兢兢地读出了那几个字:新—年—快—乐!一定是那几个字,除了这四个字,不可能是别的!她一阵欣喜,为自己能认出那几个字而欣喜不已。她不知道这是谁发来的短信,知道她电话号码的除了儿子、女儿,便是那几个供货商,过去几年里,她和供货商之间的合作充满默契,她知道自己能胜任这份新工作。
这个新年之夜,娜西忽然感到这世上一切尽如人意,没有任何遗憾。她决定了,如果明天上午五梅再来买鸭蛋,她就把自己的那份送给她,她会告诉她鸭蛋怎么做才好吃,她要把自己知道的配方统统告诉她。五梅会听她的。毕竟,这个村子一半以上的女人都想知道如何把司空见惯的食物制造出绝世美味来。没有人会拒绝这样的好事。
——那一刻,娜西已然相信自己拥有了这份智慧和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