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进
世上没有鬼,鬼在心里。
——题记
那棵高粱以一种特别疯狂的姿势向上生长,引起了全村人的仰望。
那片地本来是长着玉米的,一年多前人们几乎把那块地踏了个遍,派出所的警察甚至从县里请来了警犬,东嗅西嗅的,几乎把每一寸泥土都嗅遍了,也没有找到一点踪迹。整个秋天,那块地里只有倒伏枯萎的玉米秸秆。倒伏的秸秆就像一场恶战后的战场上遗留的尸体,东倒西歪的,七零八落,狼狈不堪。连绵的秋雨无情地浇洒在它们的身上,使它们浅黄色的秸秆和叶片迅速变为萎黄再转为枯黑色,散发着浓重的霉味。寒冬里的雪下了一场又一场,把枯萎的秸秆尸体都覆盖了,一片白净。它显得比四周的田块要略略高一些。一些麻雀喜欢到这片小小的高地上来,跳跃着,啾啁。
这时候的赵玉民只有一个人了,形单影只。本来那件事发生后他一直也想离开这个村子,但他一直没敢走。他的心里有鬼。这鬼,就是我。他要努力地表现出一如既往的样子。他要等待时机,期盼等事情完全平息下去才能更好地离开。事情果然就像他预想的那样发展,村子很快就安静下来了。村里许多人都在外打工,他们每年只是候鸟一样地往返。一过了年,他们就会从村里先后悄悄地消失。留在村里的人不多,大多只是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和孩子,也还有一些妇女。日子平静而琐碎,静悄悄地就像黑夜对村庄的笼罩。星星在天上发亮的时候,人们就要选择点灯。
赵玉民每个晚上也早早地点亮那支十五瓦的灯泡,然后坐在屋里看著自己的影子发愣。他点灯是因为他有些害怕。不管他在屋里怎么转悠,影子却一直跟随着他,变幻不定。这变幻不定的身影,就像他那忽阴忽晴忽上忽下的心。除了睡着,他无时无刻不在盘算着逃走的日子。在外人看来,他正在慢慢地从悲伤里恢复过来。他不仅又开始正常下地忙着农活,甚至还喂养了一头猪和几十只小鸡。他是刻意要让村里人觉得他会一直在这里生活下去。只有他一个人在屋里时,尤其是到了夜晚,才露出他内心的真实来。他睡不着,在盘算。其实他不管怎么盘算,最终还是回到起点上,这让他很纠结,也不得不让他又进一步地重新盘算。他总在想着逃跑,其实每一天都可以逃跑,但他太想要找一个最合适的日子。但每临近那个日子的时候,他又觉得应该是下一个日子才是最佳的。
我不希望他走。
我希望他还留在这里,我们可以像过去一样玩耍。我很怀念过去的那些日子。过去他可不会像现在这样呆坐着。他总是忙来忙去的。不过他到哪都带着我。我喜欢跟着他。他喜欢带我下地,捉虫子,捉小鸟,下河摸鱼。他不抽烟。但他抽过烟,因为我喜欢看他抽烟的样子。他吐烟圈,逗得我咯咯直笑。他那样子好认真好滑稽,烟圈吐得就像电视上火车头冒出的烟。
过去他总是早早就熄灯,然后在黑暗里躺在床上和我说话。他会讲故事给我听,讲各种故事。有些故事有趣,有些无趣。不管有趣无味,很快他的故事就都讲完了,连无趣的都没有了。再有趣的故事,听三次就无趣了。他说我很聪明。我的聪明让他吃惊,也让他无奈。他觉得要让我入睡很难。他想早睡。现在他却睡不着,即使关了灯也是在黑暗里睁大眼睛。他还是在盘算,盘算着哪一天离开。他要装成一切正常,然后突然地消失。转眼到了这年的秋天,原来的那块地里,长了高粱。他以为他离开的日子真的到了。他要赶在高粱收割前就离开这个村子。
但他来不及了。
就在那个早晨他想离开时,他抬眼就看到村外那块地里,突然冒起了一根高粱,那样的疯狂。它是一夜之间长起来的,沉甸甸的穗头还在风里摇摆,就像在对他招手。
赵玉民的心里一惊。
那个早晨的雾很大。
赵玉民赶在村里人大多还都没起床前,匆匆地往那片地里赶。他要在大家发现前就把那棵高粱折了。他相信就在前一天晚上,那块地里还没有这杆高粱。他必须要折断它。他不想让村里人一直惦记着那块地。高高招扬的高粱,必定会引起村里人的好奇与警觉,这是他所不乐见的。
雾越来越重,天色也越来越暗。雾完全把他笼罩了,就像一只蚊子飞进了浓烟里。他能感觉到雾气在抚摸他的脸,那样的温柔。他的头发上开始凝结小小的水珠,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流,滴进了他的脖子里。他的眼睛也潮湿了,看不清三步之远。高粱地里变得黑沉沉的,密密麻麻的秸秆重重叠叠,就像竹竿一样地拦着他,宽大的叶片也像水草一样地缠绕拉扯着他,阻碍他向前的每一步。很快他就意识到自己陷在了大片的高粱地里,就像一片落叶漂泊在大海里,失去了方向。
他找不着那棵高大的高粱了,眼前雾霾浓得化不开。向前,向前,向前……我用一种意念在引诱他。向左,向前,向左,再向右……我和他像是在捉迷藏。他不停地拨拉着挡在他面前的那些高粱。高粱们左右摇曳着,撩动着,阻挡着……每当他要接近到那棵高粱时,我就把他引向另一个方向。
他身上的衣服都被打湿了,气喘吁吁。
当他累得几乎要垮了,内心也快要崩溃时,他突然发现前面有些明亮起来。雾在慢慢地散去,高粱的秸秆开始稀疏,眼前的东西看得有些分明了。他似乎看到了前面不远有个影影绰绰的东西在摇摆,心里突然高兴起来。他相信那就是他要寻找的高粱。他加快了步伐。他被田埂绊倒时,再抬起头来看到自己又回到了村口。
太阳金灿灿的耀眼,雾霭已经完全散去。回头再看村外的高粱地里一片茂密的深绿,穗头则是浅浅的一层红火。而那棵疯长的高粱,却还好好地竖立着,在风里摇摆。赵玉民感觉就像是做了一场梦,这梦让他倍感挫败。好在村里的人似乎没注意到他。无任如何,他是要逃走的,他想。他要离开这个地方。他一定要把那棵高粱给折了,白天干不成,夜里也要干。把它折了,踩断,或者连根拔了。
他下定了决心。
那棵向上疯长的高粱,成了他的心病。那不是一棵普通的高粱,是一棵向上疯长的高粱。它也不单是一棵向上疯长的高粱,它分明是在招摇,呼唤人们已经遗忘的一些记忆。在那块高粱地里,埋藏着秘密。
赵玉民在村里人的眼里是个老实男人,老实到无能。无能到不能控制住自己的女人。他娶了刘菊,连同她带来的孩子。那个孩子就是我。我刚来的时候才四岁。我知道我原来的家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我见过自己的姥姥和姥爷。我不知道我的爸爸是谁,因为妈妈刘菊从来也没有说过。我好像问过她,因为每个人都必须有个爸爸。姥姥好像说过我爸爸是个开货车的司机。当然我不确定,因为我现在连姥姥长什么样子都忘了。也许姥姥根本没有说过那样的话,只是我凭空瞎想出来的,或者是从电视上看来的。我来到这世上,也许就从没见过爸爸,一次都没有。妈妈好像就是一个人,独自生下了我。一个女人不需要别的任何人,就能生下孩子,这种事有没有可能呢?我觉得挺正常的。
妈妈刘菊是个漂亮女人,所以她嫁给赵玉民的时候引得不少人的惊讶。那天村里好多人涌到屋里,争着看她。他们也看我,夸我是个漂亮孩子,说我皮肤白,眼睛黑,头发卷。他们说我长得像刘菊。他们说我聪明。总之,赵玉民是捡了天大的便宜。有个秘密别人不知道,我的身体不太好,说是心脏漏跳。妈妈说她以后要努力挣钱,挣一大笔钱,就可以帮我做手术。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里,事实上我一点也不喜欢这个村子,这里的一切对我都是太陌生了。我不喜欢陌生。
我开始时不喜欢赵玉民,虽然他努力地逗我玩,讨好我。他中等个子,黑黑的,头发乱蓬蓬的。他不爱刮胡子,下巴上的胡子很扎人。原来他在外面一直打工,打了好多年。当别人把妈妈介绍给他后,他才回来不过九个多月。他以为他以后就不会再出去了。就算是出去,也是两三年后刘菊给他生个一男半女的,他再出去。但我发现他们的关系并不好,有时半夜里两人还在争执。我听不懂他们吵什么,但两人都不愉快。
这个村里的男人大多在外面打工,孩子们留给家里的老人。周围几家邻居,小孩们也都跟着爷爷奶奶生活。大孩子有的上了小学,小的和我差不多,四五岁的样子。后来我和他们中的小三、小军、二丫经常在一起玩。他们和我差不多大。小三和二丫跟着爷爷奶奶过。小三的爷爷是个瘸子,小军跟着他爷爷过,他奶奶死了。二丫的爺爷年纪最大,头发全白了,胡子也白的,下巴上长长的。他们虽然是有父母的,可是却和我一样的孤独。
每个孩子都是孤独的。
赵玉民也有父母,他们带着赵玉民弟弟家的三个孩子。村里人让我叫他们爷爷奶奶,可是他们却不喜欢我。我看得懂他们的眼神。他们家在村子的另一头。我很少过去玩。我不喜欢那个屋子,感觉那里比较阴暗。爷爷不太爱说话,奶奶则会骂人,甚至还动手拍过我。我和他们的亲孙子、孙女,那是不一样的。他们看我的眼神里,没有爱。他们甚至比村里的别人更冷漠。这样说其实不准确,村里别的老人看到我,都夸我长得好,聪明。
那个时候妈妈刘菊还没有逃。
我不明白妈妈刘菊为什么要丢下我,一人走了。她把我留给了赵玉民,而赵玉民则把我留在了那块地里。现在赵玉民居然也想走,我是多么的不情愿。我不希望他抛下我,他要和我像过去一样玩耍。而那棵疯长的高粱,打乱了他的节奏。
他要把那棵疯长的高粱折了。
妈妈刘菊把我留给了赵玉民,也许她看透了赵玉民是个老实男人,不能把我怎么样。她一声招呼也没打,就那样走了。之前她可能想得太简单了,所以嫁过来后有些后悔。而赵玉民所以容留我,更像是把我当成了人质。他相信只要我在这里,刘菊就一定会回来。
他不了解我妈。
其实我也不了解她。他给她打电话,发短信,劝她回来。可是,她一次也没回过。有次她在外面不知道什么地方打了一个电话到邻居家,可是什么话也不讲,赵玉民才“喂”了一声,她就把电话挂了。
原来我不喜欢赵玉民,他并不是我的爸爸。我相信我的爸爸比他要神气。他只是妈妈刘菊后来的男人。既然他是刘菊的男人,和她亲,必定和我也是一种较亲的关系。刘菊走了后,我只有依靠他。赵玉民对我还不错,尽量地关照我。我喜欢跟着他。我希望妈妈有一天还能回来,回到这里。要么,她也把我带走。
时间越长,我就越是依赖赵玉民,而赵玉民的耐心就丧失得越多。开始时他相信刘菊用不了多久就会回来的,可是几个月过去了,半年过去了,一年过去了,刘菊连一点影子都没有。他心里的火苗,一点点地暗下去,快要熄灭了。有一阵子他像丢了魂一样,别人和他说话,他经常走神。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了,妈妈刘菊像是从这个世界上彻底失踪了。但所有的人都知道,她现在一定好好地生活在某个地方。比如说在远方的某个工厂里打工,或者是在城里的什么地方做保姆。她长得干净,干活利索,嘴巴也会说。她在外面肯定干得好。村里人都说她这人聪明,鬼精灵。
我像一根小尾巴,每天跟随着赵玉民。赵玉民像是我的男保姆。一大一小,一前一后。赵玉民为此受到不少人的嘲笑,尤其是那些原来羡慕他娶了刘菊的人。
“玉民现在不孬啊,不费力就白捡了个儿子。”
“公鸭孵小鸡。”
“这是母猪给狗崽喂奶啊。”
妇女们见到了,更是七嘴八舌。爷爷很生气,他觉得儿子赵玉民的这个行为很丢脸,比前一次那个媳妇逃跑的事情更丢脸。他每次见到了赵玉民都要骂,说他明明捡了一个“野种”,却当宝贝养着。他说的那个野种当然就是我。奶奶后来倒是不骂了,她觉得我挺可怜的。有时甚至还会给我一些好吃的,糖和小饼干什么的。她常常叹气,念叨着刘菊,说她是个狠心女人。但不管别人说什么,赵玉民却依旧领着我。有次夜里,我听到他哭了,在黑暗里压着嗓子哭,哭得很伤心。
“别哭了,”我说,“长大了,我会对你好的。”
我想安慰他,让他不哭。可是,他却抽泣得更厉害了。那一刻我觉得妈妈这样真的是太不好了。她不应该这样做,伤了他的心。因为她伤了他的心,所以我就要努力地对赵玉民好。虽然我还很小,但我努力地说好听的话安慰他,打发他的寂寞。我也努力地帮他做事。明明许多事我是做不了的,但是我会奶声奶气地说:“爸爸,我来帮你。”
他当然从来不需要我帮他。但我这样说,他就会很高兴。有时他看到我提个篮子或是拎个筐,看到我提得跌跌撞撞歪歪扭扭的,他就会笑起来。我很惊讶他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力气,像个大力士一样。我从不敢惹他生气。过去我还尿过床,可从妈妈走了以后再没尿过,因为我知道那会惹他不高兴。
村里都说我是个懂事的孩子。
赵玉民过去是娶过老婆的,但那个女人只有不到三个月就跑了。那个媳妇长得又黑又瘦,一头的黄毛。她和妈妈刘菊是没法比的,可那也是他花了好些钱从人贩子手上买来的。有人说他是被人骗了,那个媳妇和卖她的人其实是一伙的。如果说那件事情对赵玉民是个不小的打击,刘菊的逃跑无疑打击更大。
赵玉民在心里期盼着刘菊能回来,因为她毕竟是把孩子留在这里。他不相信她可以不要孩子。村里人也都是这样说的,他们一致相信她一定会回来的,只是时间早晚罢了。
他在等待着。
但他的耐心在一点点地流失。
他等了一年,又一年……一年,对他而言都有十年那样漫长。每一天,又像一年那样漫长。
赵玉民想安静地等待,等待她某一天突然出现。尤其是逢年过节,我总是坐在门槛前望着村口发愣。总是有一些人问我:“小爱,你想妈妈吗?”我就不说话,甚至有意不看他们。难道他们是傻子吗,哪有小孩子不想妈妈的呢?就连村里那些正常家庭的小孩,也都想他们在城里打工的父母的。我和小三、小军、二丫一起玩的时候,小三居然说他父母会带他去坐大飞机。他最大的心愿就是他爸爸能买一架大飞机给他。二丫让我们发誓不要告诉别人,她说她想妈妈,经常想到哭。爸爸妈妈在外面的世界很大,很热闹。我们谁也不知道城里是什么样子,但可以肯定城里的一切都很好,否则大人们为什么每年都要那样辛苦地到城里挣钱呢?其实我在很小的时候,应该是跟着妈妈在城里待过一段时间的。他们很羡慕我。可是,我却什么也不记得了。我告诉他们,我很小的时候在城里见过一只很大的蛋糕,那蛋糕有好几层楼那样高。他们的口水就全流下来了。
我也很向往城里。如果妈妈也能带我一起走,那该有多好啊。她真的不应该把我撇下,一个人逃走。我想她。我喜欢她。我熟悉她的声音,熟悉她身上的气味。不管怎么,我都不会恨她。
如果逃走后的刘菊没有进一步的消息就好了,而后来却不断有消息传回村里。有人说在城里见到过刘菊,问她回不回来了,她很坚决地说她不会回来了,打死也不会回来了。她表现得特别的坚决。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不要我了。我是她的儿子,我连姓都是随着她的,刘小爱。我蛮失落的。她要真的不回来了,那我这时就很不适合待在赵玉民这个家里了。我或许应该到我的舅舅家去,或者到外公外婆的身边。可是我不知道舅舅家在哪,也不知道外公外婆家在哪。他们会不会收留我。赵玉民好像也不知道,也没打算把我送走。
“你就跟着我,”赵玉民有天说,“过一阵子,我们一起去找妈妈好不好?”
“好。”
我满心欢喜。
我一点也不知道,从那时起就注定了我的结局。
那天下午,是个好天气。赵玉民终于决定带我到村外的那块玉米地里玩了。从第一次他说要领我去玉米地捉蚂蚱,已经过去一两个月了。他总是答应后,又后悔。我不断地催促他。我哪里知道那其实我是在催促自己早亡呢。
我们已经去过很远的城里,找过妈妈了。那时玉米才长到半人高。我们找了无数个地方,每次都扑个空。别人都以为我是他的亲儿子,我表现出很爱他。不少人可怜我们,给我们提供一些方便。人家给了好吃的,赵玉民也总是先让我吃,他在边上一脸慈祥地看着我。我们四处寻找,总以为很快就能找到妈妈。可是,我们连续找了二十多天也没能找着。最后他口袋里的钱,只够回去的路费了。
我们重新回到了村里。村里人都知道我们去城里寻找刘菊了,却一无所获。我一点也不喜欢城里,乱哄哄的。到处都是高楼,汽车在马路上飞驰。人多,来来去去,急急匆匆,就像是暴雨来临前在忙碌搬家的蚂蚁。城市里太乱了,分不清南北东西。最让我喜欢的,就是城里有许多好吃的。
赵玉民是疲惫的。他知道刘菊就在城里,却在躲着我们。这让他格外地愤怒,因为不仅费了这么多的功夫沒找着人,田里的庄稼也荒芜了,还浪费了不少钱。其中有些钱,还是他在村里借的。那阵子他郁闷得很,也不和我说话,甚至连饭也不做了,整天抽烟。屋里的烟雾缭绕,就像湿柴着了火一样。有天半夜,我被很大的声音吵醒了。很快我就听出来了,电话里是妈妈。他们在电话里吵得很激烈。我听到他吼了,咆哮。他说他也不要刘小爱了,要把他扔了。如果她再不回来,他就把刘小爱弄死。
我在被窝里连气也不敢喘。
男人发起疯来是很可怕的,尤其是在那样夜深人静的晚上。连外面池塘里本来浮到水面上呼吸和吃食的鱼,都吓得沉到水底下去了。他躺下来的时候,我还听到他大口地喘气。他一直在翻身,像烙饼一样地。我一直细听着他的动静,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三天后的村子里很静,没什么人。二丫他们都上学去了,让我很羡慕。我很羡慕他们背上书包走路的样子,每天去上学。我也到了上学的年龄了,但我不知道什么时间才能去上。我向他要求过,但他板着脸不说话。被我闹急了,他就吼了我一句:“我哪有钱?你妈都不管你,你拿什么钱送你上学!”
我哭了。
对我的哭声,他真的烦透了。他不许我哭,说再哭就打我。我一双眼睛盯着他,咧着脸,吓得真的只能收声,任凭眼泪流下来。流到嘴里,流到下巴,但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赵玉民决心要给刘菊来个狠的。
他要让她见识到自己的厉害。
刘菊利用了他的软弱,让他的忍耐达到了极限。他要报复她,要让她感到害怕,感到痛。他要让她屈服,让她回来。他要洗涮这么些日子里的屈辱。
他要泄恨!
他的恨意是那样的明显了,都透过他身体里的毛孔散发到了空气里,可是我当时却一点也没有感觉到。毕竟我那时只是一个小孩子。我们离开村子,往村外的那个玉米地里走。没有任何人看到我们。太阳很热。我能看到村外公路边的那个小学,仿佛还能听到那边传来的读书声。我好想去看看二丫、小三和小军他们是怎么上课的,我好想也去读书。赵玉民闷声在前面走,我在后面像小尾巴跟着。
“田里有什么虫子?”我心里充满了好奇。
“到了你就知道了。”他回答得有点不耐烦。
“有大蚂蚱么?”
“……”
“是灰色的那种大蚂蚱么?”
“……”
“你说有红头大蚂蚱。”
“没有。”
“你说有的。”
“……”
玉米地里很热,密不透风。那些叶片划在我的脸上、手上,火辣辣地疼。我不知道他要把我带到哪里去。我急于要捉到红头的大蚂蚱或者是灰色的,哪怕是他帮我捉住一只蜻蜓也行。小三曾经有过一只黑色的牵牛,是他爷爷在一棵柳树上捉的。我们用线绳把它拴住,剪去它的翅膀让它在地上爬。玉米地里不会有牵牛,但也许会有瓢虫。我见过红色或黑色的瓢虫,它们背上长着七颗圆点。
“什么时候到啊?”我忍不住大声地叫。
赵玉民不说话,只是在前面大步地走,他不断地拨动挡在面前的玉米茎秆和叶片,叶片就会正好打在我的头上或脸上。除了我们走动时发出的声音,四下里静得很。我都有点走不动了,想要哭。我不敢再向他有什么要求,怕他会发火。我早已经感觉他对我的不耐烦了,好长时间了。所以他突然提出来带我出来玩,我是意外的。
当我们停下来的时候,我看到地里插着一把铁锹。
“你说带我捉蚂蚱的呢?”
他不说话,大口地抽着烟。一支烟,他只猛吸了五六口,就烧到了手指了。他被烫得跳起来,然后就摸起了铁锹。他开始很小心地挖坑,那些泥土被他挖出来,散发着一股潮湿腐烂的新鲜气味。
“你挖坑干嘛呢?虫子在底下的泥里吗?”
“说不定会有鱼。”
“海里有大鲨鱼。我们这样一直挖一直挖,我们会不会通到大海?”
他不听我的聒噪。他挖得很小心,又很卖力。他尽量把坑挖得小,不去影响边上的玉米。那个地方正好是空得比较大的一个地方,我怀疑原来是有玉米死了。他在往深里挖,不像是在挖坑,更像是在打洞。
“你是要挖井吗?井水是不是甜的?”
赵玉民还是不说话,他奋力地刨着,自己的下半身都快埋进去了。他铁锹挥出来的土都洒到了我的脸上和腿上。地上已经隆起了一个高高的小土堆。我有些好奇,他为什么这样地努力。我看到他脸上都是热汗,衣服的后背也湿了。
一阵大风吹过,吹得玉米地呼呼作响。他的动作有点迟疑。我似乎听到了远处小学校下课的铃声。
风过,死一样的寂静。就在那一刻,我突然想到那个坑可能和我有关。我有些害怕。我突然想到了那个晚上他在电话里和我妈妈说过的那句话,他要弄死我。
我想逃跑。
但是我只是个小孩,我逃不掉。
村里人后来都很怀念我,说我是个非常可爱的漂亮小男孩。全村里最最漂亮的小男孩,懂事,乖巧。他们记住了我的样子,一头有点卷曲的浓发,一张圆圆的白净的脸蛋,一双又黑又亮的大眼睛。我爱笑。妈妈过去总是把我打扮收拾得很干净,比村里谁家的小孩都要更干净。
我“失踪”了。
赵玉民就是这样对别人说的,他说那个下午他到田里去了,把我留在家里。他很晚才回来,却发现我不在了。他以为我是到小学校去玩了,或者在别的邻居家。一直等到天黑透了,月亮都出来了,我还没回来。他说,那时他才觉得有了问题。
邻居们是七嘴八舌的,有的猜测我是去找妈妈了,或者是去找外公外婆家的。更普遍的说法是我可能被人贩子拐走了。虽然这个村子从没发生过一起拐卖,但他们平时在电视里是看过不少的。人贩子真是太可怕了,无恶不作。妈妈对赵玉民说过,我过去差点被人拐走过。她在一个车站里把我弄丢了,四处找,结果发现有一个穿绿色军大衣的人抱着我正往外面走。要不是她机灵,早早就拦在出口处,也许我早就是别人家的孩子了。
赵玉民在村里等待了两三天,然后才去乡里的派出所报案。警察把这事当作了一般的人口失踪事件,没有做别的联想。村里人在最初的惊诧后,期盼着我有一天会突然出现,甚至会随着妈妈刘菊一起出現。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我已经被深埋了,埋在赵玉民自己家的那块玉米地里。
阳光那时是金橘色的,玉米地里叶片飘扬,光点跳跃斑驳。他从坑里跳上来,脸色格外地可怕。他脸上的肌肉在抽搐,手也一直在颤抖。我从来没见过他那样的表情,难看而恐怖。
“小爱你不要怪我,”他的声音也在颤抖,“你妈害惨了我。”
“你是个好孩子。”他说。
“你要怪就怪你妈。”他说,“我这是被她逼的。”
我哭了。
巨大的恐惧缚住了我,我动弹不得。我全身麻木,像无数根针刺的一样。我还发冷,颤抖着。我哭,哭得那样的伤心。在那一刻,我特别想妈妈。如果妈妈在,他就不会这样待我。
“妈妈,我要妈妈——”我哭喊着。
赵玉民就像拎小鸡一样地拖过我,然后一双大手就捂住了我的嘴……我挣扎,我哭叫,我感觉呼吸困难,慢慢地就失去了意识。
后来发生了什么,我并不知道。有两三天时间对我来说是一段黑暗的空白。我是几天后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我被他埋在那个坑里,很窄,很深。
我就像是一棵树被他栽下去的。
那个夜晚,月白风清。我不明白我为什么一个人在玉米地里。玉米在风里“哗哗”作响。我在月光下看到挖出的泥土都填平了,而且被他踩得很结实。那些脚印密密麻麻的,也显得特别的慌乱。当东边的天空开始发白,西南风突然猛烈起来。随即天色也又暗了下来,就像是时间倒流,重回黑夜。正常情况下,公鸡都应该第二次打鸣了,可是天还墨黑墨黑的。终于有只鸡鼓起了勇气叫出了第一声,大雨倾盆而下。
大雨从这天早晨,一直下到了第二天的晚上。大雨把整个田野都浇透了。所有的河汊里都涨满了水,原本清澈的河水,成了黄色的泥汤。所有的庄稼和植物,都湿透了,低下了身子。玉米地都积了水,河汊里的一些鱼都游进了地里,它们像老鼠一样地在玉米棵间乱窜,泼喇喇地响。雨水把土地湿透了,渗得很深,把我的全身都浸透了。我苍白的脸上都糊上了泥,漆黑的头发里,嘴里……
我听见了赵玉民的哭声。
那些日子里,他真的非常紧张。夜里他听到一点的动静,哪怕是外面鸡窝里发出一点声音,他都会侧起身竖起耳朵静听。他连大气都不敢出。他变得有些疑神疑鬼,格外的胆小。有时他看到自己在屋里的影子,都会吓一跳。没人的时候,他总在屋里祷告。他说他本意并不是要害我,他说他当时只是想做个样子,把我埋在土里,然后拍个照片发给刘菊,让她赶回来。他怎么也没想到一下就把我捂死了。我的哭声让他紧张害怕。而他发现我真的被捂死了,却连照片也没敢拍,也没敢给我妈妈发手机信息。
一个月后,刘菊才得到消息赶回村里。她哭得很伤心,显然她还没攒够钱。然而就算她在外面打工攒够了钱,再多的钱,也没法为我治病了。她不知道我已经死了,而且是被赵玉民掐死的。村里人压根就没想到我“死”,因为就算是联系到“死”,也应该是掉在某条河里,或者是在路上被车撞了。可是路上没有痕迹,河里也没有浮尸。他们相信更大的可能真是被人贩子拐走了,甚至有传言说邻村真的有人在县里的车站看见过我。
之后警察们也来了,牵着警犬。他们把家前屋后搜了个遍,每个角落,甚至连猪圈里都去搜索了。爷爷奶奶家、叔叔家,也都被搜了。其实爷爷奶奶和叔叔家都是空房子,叔叔一家在外打工,爷爷奶奶在事发前的半个多月也到城里去了,帮他照看孩子。之后就是搜查村外的田里。那时候玉米已经全收了,田里一片枯黄。玉米秆光秃秃地立着,许多枯黄的秸秆已经被折断了,倒伏了,乱七八糟的。警犬在那些倒伏的秸秆间嗅来嗅去的,嗅了一整个下午,也没有什么线索。
警犬嗅到埋葬我的那地方时,停下了。它们是认真的,使劲地嗅着。我高兴得差点大叫起来,可是他们却一点也听不见。我使劲地喊,跳跃着,没有任何人理会我。他们看不见我。我是空气。它们停在那里左嗅右嗅,东嗅西嗅。警察们脸上的表情开始有些狐疑,有点兴奋,他们目不转睛地看着它们。可是,很快它们就放弃了,又到别处嗅去了。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了。
所有的庄稼都收光了,田里已经没有一点的绿色了。
拖拉机轰鸣着,耕翻土地。赵玉民那时候一直朝这边张望,提心吊胆。当拖拉机耕翻到他的那块地时,他的心几乎要从嗓子眼蹦出来了。他在想下一季应该种什么最合适,也许是最密集的才好。
他想到了高粱。
刚开始的那段时间里,我好恨赵玉民。
他是凶手。
如果他没弄死我,我就还会在村里找二丫、小三他们玩。或者,在村里呆不下去我会随妈妈去城里。而现在我却被困在了这个村子,没有人和我玩。后来我喜欢到小学校那里,听老师给学生们上课。我很安静。他们完全看不到我。我是无形的,透明的。有时我是一阵风,有时是投射在教室里地砖上的一个小光点。低年级的学生学得很慢,一篇课文要反反复复上好几天。而我很快就把他们书上的那些字全认得了,所有的课文都会背诵。我开始喜欢到高年级的教室里去听。有一次,高年级班上的讲台上,有一本教科书静静地躺着,我突然吹起一阵风把每一页都翻过去,把全班的人都惊得目瞪口呆。大多数时候我做的调皮事,他们并不觉察,比如故意藏起他们的一个本子、一只橡皮,甚至是一支笔。
我也会捉弄赵玉民,他正要去拿灶台上的油瓶,它却突然倒了。上茅房时正准备用手纸擦屁股,纸却突然被一阵风刮走了。半夜里下床尿尿,另一只鞋却不见了。我甚至想让他的房子着火,一把大火把他也烧了。
这很有趣。
我想报仇,不想饒他。
但他却平安无事。尤其是机耕那天,他内心真的恐慌极了,生怕那犁会耕到我的尸体。但拖拉机手就在把那块地耕作到三分之一时,却回家吃饭去了。吃完晚饭回来继续耕作,夜色黑透了,拖拉机的两只灯像一只巨兽的眼睛,雪亮地在夜幕里刺出两道笔直的光线。赵玉民没有开灯,而是一直在屋里紧张地盯着那两道光亮,如果它们一直是前进的,或者转弯、调头,那就一切正常。如果突然停下来,他就要准备逃跑了。
拖拉机的耕犁其实是耕到了我,锋利的耕刀勾起了我肩膀上的一块衣服,连同泥土飞到了半空,落在新翻出来的泥土上。而新耕翻出来的泥块,却把我覆盖得更深。
我在灯影里跳跃着,哭叫着,耕作手浑然不觉。
巨大的野兽在黑暗里喘息着,持着两道锋利的长剑,一往无前。
高粱在疯长。
我意识到了,要想人们注意到我,我必须要化为有形的东西,至少我要借助有形的东西。我也并不想报仇了,只想留住他。我原谅他了,也许他真的当时并不想害我。我不想让他逃离这个村子。
赵玉民焦虑得很,白天里心思重重,夜里也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那棵高粱白天在他的眼前摇摆,夜晚则在他的心里摇摆。那么高,摇摆着,特别的显眼。夜晚,他悄悄地潜入高粱地,错踩了好几根高粱。最后的那个晚上,他打着手电,终于找到了那根真正最高的。他把它踩倒了,折断了。他发疯样的,把它踩得稀巴烂。可是,第二天又有一棵突然冒起来。
他真的害怕了,感觉正在发生的一切是那样的古怪,不可思议。
他想出逃已经等得太久了啊。过去他所以留在村里,是不想立即暴露自己。他还要做出在家里等待“被拐”的我,突然从外面回来的样子。等了这么久,他一直对外面放风说,他要去外面寻找我。村里人都开始信了。他以为机会成熟了。可是,这疯长的高粱成了他的心病。
我想让他留在村里,我要和他玩耍。我要他像过去一样,和我一起玩。而我所能阻止的唯一办法,就是让高粱疯长,向上,向上……
村里的人终于看见了。
他们都惊讶极了。
他们从来也没见过,有高粱会长得那样壮,那样高。它的穗头还没红,可是它的杆子却红了,通体是那样显眼的血红。它已经长到有好几层楼那样高了,太不可思议了。他们不知道,那是它的根茎在吸收着我的营养。
村里开始有了议论,有人说它是一棵有了神灵的高粱。老年人开始上门对赵玉民说,那棵高粱是不能砍掉的,应该把它的四周围起来,看护好。
“那一定是预示着什么哩。”他们说。
他们相信这是一个好兆头,对于赵玉民这个倒霉男人来说,或者是要有命运的转机了。只有赵玉民自己知道,他现在是多么的危险了!
地里重又变得光秃秃的,庄稼都收了。
但那株高粱还在,只有那一株高粱还在,它继续向上疯长。四乡八村的人,都赶来观看。这小村子一下变得那样的热闹。村里开始有人昼夜值守它,防止有人破坏它,砍倒它。每天来参观它的人,络绎不绝。
乡里的派出所终于再次出去的警力。他们决定砍掉它,制止这样的迷信活动。
警车一路拉着警笛,到了村里。从车上跳下几个身着制服的警察,威风凛凛。他们径直向那块地走去。那株高粱简直是高耸入云。他们也都发出了惊叹。在那株高粱的周围,有人圈起了红线。看到警察,来朝拜磕头的人们自动让开了一条路。
警察用高音喇叭喊话,要求人们散开,说这是一种迷信活动,需要严厉打击。
高粱倒下的时候,穗头就像是从万丈高楼上砸下来的,梢顶倒在了村子的另一头,梢竿砸在地上,扬起了一丈多高的灰尘,把看热闹的人群全湮没了……
很深的根茎也露出了一部分。
有个警察看到裸露出来的根茎上似乎有些什么东西,就好奇地走近了。他看到在密密麻麻的根茎上,有一块小小的织物。
那是当时机耕手的犁刀,从我肩膀上扯下的一小块织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