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子案

2019-07-04 17:56蔡测海
湖南文学 2019年6期
关键词:天坑李子脚印

蔡测海

一颗李子的僵尸,粘接在活着的树枝上。李子花盛开,那僵硬的枯果被白色花朵掩埋。它潜藏在一树繁花之中。

它在枝头上挂了几个春冬。一直没有掉落,像一件悬案,谁杀死了一颗李子?它等待破案,查找真凶。

果子在成长中,遇一只蜂叮了,它会死。怪鸟的声音攻击它,也会死。有一只手摸过它,或者只是指它一下,它也会死。

它究竟遭受谁的攻击?真凶是谁?

一颗李子的命运,一般不会让人大惊小怪。不是所有的枝头都会开花、不是每一朵花都会结果。不是每一颗李子都会成活。

那棵李子树正好长在天坑边上。五月,李子和麦子成熟的季节。果香和麦香。六哥爬到李子树上采摘李子。他踩断枝桠,从李子树上跌下来。人没摔伤,腰上的弯刀掉到天坑里去了。

那天坑是个禁忌。有蟒蛇,有蜈蚣精,有瘴气。从没人敢下去。那瘴气是白色的,不是白天的白,也不是雪的白,更不是白菜的白。见了瘴气的白,会生出寒冷,让人失去知觉。人入瘴气,浑身现出白瘢,成为顽疾。

六哥舍不得他的弯刀。那是好钢好铁匠打的,刀上有好铁匠陈燕山的火印。六哥像猿猴一样下了天坑,要取回他的刀。

半个时辰,六哥爬上天坑,取回了他的刀。他一脸惊恐,他没遇上蟒蛇和蜈蚣精。他发现天坑里有人尸。多是白骨。有一具女尸,蓝花衣,红绣鞋。长发,大眼睛。见六哥,那女尸就站起来。女尸的胸口上插有一把刀。

村里人把女尸取上来,一致认为,她就是失踪多年的九妹。

九妹在集市上摆过场子,跳过脱衣舞,肚脐上挂个金脐环。为了见那脐环,脱光。金脐环在。那身子柔软,像是睡着的样子,完全不像死去很久的尸体。不像挂在树上李子的僵尸。脱光的时候,不见插在九妹胸口的那把刀。

是谁偷走了凶器?

九妹失踪以前,也很少在村子里露脸。村子里好像从来没有这个人。九妹一共回来三次。一次是黄头发,她说是南方海滩太阳晒的。一次是绿头发,她说是南方海风吹的。一次白头发回来,她娘说,营养出了问题。到乡场上跳脱衣舞的时候,她是黑头发。

九妹的遗体不能进屋。这是村里的习俗。凶死暴亡者不能进屋,招凶。遗体放在村外的草屋,用一张竹凉席卷起。到半夜,九妹一只手从席子里伸出来,好像不习惯卷在席子里。这好像并不是个死人。脸还像她以前那样好看。身子还散发活的香气。

猜想,天坑里有石乳香。人在天坑里没死,不死的人是要饥饿的。天坑里没别的吃,就吃石乳香。人吃了石乳香,死了不会坏身子。

村里人没人见过九妹跳脱衣舞。她在集市上跳脱衣舞,也是在极隐秘的地方。能去那地方看脱衣舞的人,也很有路数。他们从隐秘的门进去,又从隐秘的门出来。他们进出也蒙着脸,只留两只眼睛在外边。像抢银行的劫匪一样,他们抢钱抢珠宝,绝不让当事人看见。九妹也从不关心看客是什么人,他们是些贼。手面大的,看一场会丢下几百块钱。

她帮家里盖了一栋屋,很体面。

就是新屋落成的时候,九妹和娘吵了一架,然后失踪了。

她在新屋里住了几天,没出门。某一晚,那屋里的娘喊,挨千刀的,我要杀了你。第二天,九妹的娘挨家挨户问,看见九妹没有?都说没看见。然后,村里人再没见到九妹。许多日子过去,九妹她娘问赶集市的人,见到九妹吗?

村里人已经忘了九妹,直到六哥在天坑里发现她的遗体。

插在九妹胸口上的那把刀不见了。她不见伤口。人们以为先前看错了。村长问六哥,你最先看见尸体,胸口上确实插了一把刀?

六哥肯定地说,是有一把刀。大家不是也看见了?

你确实看见了把刀?有?

村长又问六哥。

六哥经不起问。当时心慌,可能没有一把刀。

要不,再去看看,确定是不是有一把刀,有不有伤口。

村长拉六哥到村外草屋,九妹的遗体不见了。

九妹多次失踪,再失踪一次不奇怪。村里有事,多不必报警。一个好乡村,是一个完备的调查系统,兼有完备的处理机制。一只猫走失了,会在邻村出现,迟早会有人送回来,或者自己跑回来。有盗牛贼偷牛到贵州,一个多月,丢失的牛自己跑回来了。以前,有土匪来抢牛,它们会自己躲进山林。牛会认贼和匪盗,会闻贼子气味,贼人近它,它会发狠发怒。也有在集市上卖掉的猪自己跑回村子。村子里的猪气色好,就是很难卖掉。

九妹出走,总是没有征兆。她扯猪草,一背篓猪草放在路边,人不见了。有时候,在河边洗衣服,丢了衣服,人不见了。她总是突然消失。一去许多日子。这突然的消失,会让人有许多猜测。后来,人们就习惯了。她就是这样,想走就走了。出走,总要有个理由。负气出走,或者被诱拐。九妹不负气。她爱唱爱笑。见公鸡踩母鸡,她会打哈哈。她唱歌很响,好听,像一个人开演唱会,踩着狗屎,把鞋扔了,踮着赤脚回屋,见了娘打哈哈,妈,我把鞋子扔了。娘说,好好的一双鞋,扔了?多贵?娘一辈子也舍不得买。九妹娘打量她一阵,说,你哪像我女,不长脑壳,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九妹被人贩子卖过。女人贩子把九妹卖给到幸福村的一家人。九妹对那里人说,我把人带来了,那货不值几个钱,你们看着给。九妹卖了人贩子,走了。

九妹娘问赶集市回来的人,看见九妹吗?问游走回乡的牛客,看见九妹吗?问从四川捉猴子回来的人,看见九妹吗?

回答说,见是见过,没搭上话。

问多了,回答说没看见人,你等她回来呵。

你等她回来呵。很多人都這样对她说。

后来是别人反过来问九妹娘,人回来了?

九妹又失踪了。停放在村外草屋的九妹不见了。她自己活过去走了?没留脚印,鬼一样地走了。鬼走不留脚印。

草屋外,有一行猫脚印。猫踩过尸体,死尸会复活。地上有几片芭蕉叶。那叶片正好连接猫的脚印。轻功好的人,踩在芭蕉叶上不留脚印。先落脚一片叶子,再将另一片叶子往前移,只需两片叶子接着移动,人就始终落脚叶子上。这就是江洋大盗用过的叶移法。

猫过尸,九妹复活。借叶移法再次失踪。

九妹失踪的日子,村子里通了水泥路。通车时辰,鼓锣如鞭炮,跳摆手舞,唱歌,九妹错过了这热闹。有几次红白喜事,所有人穿了新衣服,新鞋新袜。吃三天流水席。九妹没吃到这些酒席。过年,有村里外出的姑娘開车回来,下车的不是九妹。

九妹娘想,哪一天九妹会开一辆红色的汽车回来。做娘的想,哪一天,女儿大红大紫地回来,也好好热闹一场。

姑娘们嫁了人,怀了孕,生了孩子,没有了羞答答的样子,说话大胆了一些。李子花开的季节,南方风痒。不再是姑娘的她们,解开衣服,坐在一起,各自奶自己的孩子。谈论自家的男人和别的男人。闲话和乳汁,都很丰沛。

也出去,走失一年半载,十年八年,躲过孩子屎尿哭闹,再回来等孩子喊妈。

这想法又大胆又好,只怕孩子断奶难。万一呢?

白乌鸦在树上直叫,是呀是呀。

这一年的李子结得很旺。五月麦香,李子黄亮。六哥望满树李子,呵了一声,李子亮皮了,完成了李子样。

在黄亮的李子中间,那颗僵李子露出黑脸。一颗死去的李子不会再死,永远地死着,成为记忆,李子命的囚果。

每到这个季节,六哥先看僵李子,再看自己的手,查看每一根手指,是谁杀死了一颗李子。每根指头都像凶手。他拿了镰刀,想削掉某一根可疑的指头。如果是打屁虫或者果蝇杀死李子呢?一只蜜蜂或一滴雨也有可能。

李子成为僵果也没什么不好。它不需开花,也不会被吃成李子核,它能躲过不幸的季节。

六哥一直想下去,然后想到九妹。

九妹还活在世上,她的胸口也并没有一把刀。她每次失踪,可能是为了躲避什么。像一颗李子躲避不幸的季节。她每一次失踪,如果真躲过了什么灾难性事件,那就是精心安排,证明了她的预见性。证明了她的精心安排。没有,她躲过的只是些平凡的日子。

九妹漂亮,她的行动并不见得有多聪明。她失踪后什么也没发生,还没演出就收场了。还不如一场脱衣舞。日子就像一块布,把所有人的脸蒙上。两不相见,一场表演功夫都是假的。

九妹再漂亮,失踪了也是假的。

六哥给九妹失踪找到这些理由:

一、她躲过了倒春寒,赤脚踩在冰碴子上。

二、躲过了李子花开。

三、躲过了割麦。

四、躲过了夏天的蚊子。

五、躲过了老鼠偷粮食的秋收。

六、躲过了几场红白喜事。

七、躲过了几场暴风雨和大雪。

八、躲过了采山货时被人强暴。

九、躲过了媒人和生孩子,她躲过了屎尿和奶孩子。

十、六哥不好意思这么想,她躲过了六哥,村子里唯一没有女人的男人。

谁把九妹从天坑里背上来?是我,九妹是我的女人。六哥的想法就这么简单。过了几天,六哥自己教育自己,捡回的女人不能归自己。路边得到一头牛,也是要送回主人的。

九妹失踪了,九妹归九妹。

有个骑马的男人来到村里,他从拉萨来。从马背上取下两个大口袋,交给九妹娘。一口袋钱,一口袋金子,还有一盒冬虫夏草。

九妹托人送来的。

村里人问九妹娘,你得了多少钱和金子?

九妹娘说,多,一辈子吃不完用不了。

在拉萨,九妹嫁了个有钱的人。据传,那有钱人早先是个叫花子。

不是吧?

六哥直摇头。那颗头越摇越小,像一颗僵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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