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望子
老廖告诉我,又接到几封信,匿名具名的都有。老廖是我的发小,在办公厅工作。他说,估计纪委那头也会接到不少,他让我有个心理准备,上面可能很快就会找我谈话了。我说还准备个啥,这些年来,揭发检举我的人还少吗,这次敢具名,看来是铁了心要把我赶走了。老廖说,那你也不能束手待毙呵。还能怎么着,反戈一击?我可做不来,真的做了,还不落得他们说!那你也是自作自受,当初让你主政,谁让你客气谦让的?
老廖不止一次数落我了,在他眼里,我完全就是个大傻帽儿。他说天底下就没我这号人,竟然不愿当正职,只想做副手,现在好了,正职是别想了,恐怕连副手也做不成了。数落完,他又说,宁做鸡头,不做凤尾,這道理傻子也知,你小子连傻子也不如。
那段日子,我非常郁闷。检举我的人,什么样的都有。有的说,单位里的女人都让我睡过了,说我自己没学历,大字不识几个,偏偏喜欢搞知性女人。有的说,我弄集资建房,是为自己捞好处。有的说,我独断专行,最喜打击报复。还有的说,我暗渡陈仓,架空一把手。也有人知道一些内情,便说我为什么只愿做副手?还不是出了事情好让别人背黑锅!
这话倒是说对了一半,一把手是个快到点儿的新四军老兵,他挺欣赏我的个性和魄力,便当起甩手掌柜,说我尽可放手去干,出了事有他顶着。说来我也的确存有私心,我散漫惯了,清楚自己不是当一把手的料,有这样的老革命护着,怎么着也不会出错吧。反正我只要一心为公,尽我所能就行了。
也许是太张狂了些,事儿没出,我还是把自己搭进去了。往往是纪委前脚走,审计厅后脚到。刚把他们送走,来不及喘口气儿,公安厅甚至安全厅的同志又登门造访了。每次过堂后,都证明是莫须有,是无影造西厢,可再这样闹腾下去,没事的人都会给整出个事来的。像这一回,恐怕就不是走过场那么简单了。那些天,我天天准时坐在办公室里,等上面的人光顾。人没等到,等来了电话,让我去一趟省委办公厅。
和我谈话的是秘书长。秘书长说,省委决定成立几支工作组,下去扶贫,有意让我带一组。我说好呵,我正愁没事儿干哩。明摆着是保护我,给了我出成绩的机会,岂能放过!秘书长严肃道,你可想好了,下去可是要做好艰苦的打算的。我说艰苦有什么,再怎么艰苦,也比整天一张报纸一杯茶强。那好,你回去收拾一下,下周一出发吧。
我的手下七个人,都是从各部委办局抽调而来。要下去的地方是革命老区。回单位向一把手汇报,老头子气恨恨的,说他也已得到通知,说他挺羡慕我,说他情愿和我换个位置,当年他下去开辟新区,纵队司令也就给了他一个班,七八号人,三四条破枪。妈妈的,怎么好事儿都让你小子占着了?
县委招待所。没想到,手下几个兵比我还来劲,吃过晚饭,就到我房间请战。我说,初来乍到,先熟悉熟悉情况再说。他们说,没别的,他们只想到最艰苦的地方。他们要求住到下面去。被他们缠得没法,我也不好拂了大伙儿的热情,便约了书记县长,合计了一下,把他们分配到了几个乡镇,明天一早出发。我给自己也安排了一个边远小山村。书记说,那可不行,你得坐镇指挥,你下去了,我们请示汇报怎么办。想想也是,我便留守于招待所,但我对他们俩说,你们原来怎么做还怎么做,常委会该怎么开还怎么开,我有空就去听听,有什么大事,或者决定不了的事互相通个气就行了。我只是个过路客,我可不想拿鸡毛当令箭,干扰县里的正常工作。
过了一周,我下去巡视。乡长书记镇长们纷纷说他们的好话,溢美之词如黄河之水滔滔不绝。好话不能当饭吃,我觉得这些手下都是纸上谈兵,扶贫工作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要命的是有几个处长副处长,已经和乡里人打成了一片,天天把酒推盏,胡吃海吹,这种风气可不能长。回县城的路上,我一个一个的打电话,通知他们隔天上午到县委招待所开会。
手下们赶到后,一个个灰头灰脸,叫苦连天,冷嘲热讽的都有。他们说老大呵,有什么事昨天交代一下不就行了,何必折腾我们呢。我虽是他们的老大,也只是暂时的,别看他们只是处长副处长,所在的部门可比我硬多了,所以我丝毫不敢托大。我说,好了,你们就不要发牢骚了,你们也不想想,在机关里,哪天不开会?到了这里,你们也是幸亏跟了我,我们还没开过一次会哩。一个副处并不领情,他说天天开会那是无奈,习惯了也就虱多不痒了,我们好不容易才习惯了不开会,又让老大给搅和了。一个处长说,来也来了,开就开吧,扁担钩村的支书还等我回去拼酒呢。
我说,今天这个会,是给大家放假的。
放假,放什么假。
回家,统统的给我回省城去。
咱们才来,什么事还没干就回,下面的人会怎么讲,城里的人会怎么看!
你们成天待在下面,混吃混喝,那算什么事儿?都回家要饭去,能弄钱的就弄钱,能弄物的就弄物,一时弄不到钱物的就弄个项目来。
要是啥也弄不到呢。
那就别回来,回来了也别见我。
这些家伙骄横惯了,可组织纪律性还是有的。瞧我一脸黑,大气不敢出,一转眼便爬上了长途汽车。这边刚目送他们离开,地委那边来电话了,还是副书记亲自打来的,要我赶紧过去,参加紧急会议。事关紧急,书记县长争着献出他们的小车送我。县里也给我配了辆车,没他俩的好。我说,这次就坐书记的,下次就有劳县长了。
副书记姓林,亲自在地委大院门前等候我,握住我的手亲自在前面引路。一直把我引进了地委招待所的豪华套间。林副书记说,这套间平时不开放的,只接待中央首长。我说,不是开会么,到这里来干嘛。开个鸟会,林副书记哈哈哈摇摇头,我还不是看你在下面苦,想给你补补。和林副书记,我也只是在北京,一次小型酒会上碰到过。他这么热乎,我还真的摸不着脑和头。就咱们两人吃?就咱俩,你还想找谁。那就咱俩吧。你想吃啥。来碗面条吧。那就面条,他吩咐厨子,要拿出手段来搞得好点。吃完面条后,正要散步,林副书记却不肯轻易放过我,说要和我好好聊聊。聊就聊吧。林副书记口才了得,巧舌如簧。我哼哼哈哈,迷迷糊糊,连他啥时走的都不知晓。翌日一早,我抢在他来之前要了两个馒头,便溜之大吉。
回到县里的招待所,小了个便,倒了杯茶,书记便来了,只得给他喝,再给自己倒一杯。书记坐了一小会儿,谈了没几句,刚走,县长又过来,我只得又给他倒了一杯,匆匆小了个便。县长也没坐多久,和书记一样,问我地委有什么新指示,说着还拿出个小本子。我说没指示,也没开会。那林书记和你谈了些啥都?他这么一说,我的良好感觉立即消失。没想到他的消息这么快。县长能晓得,想必书记也晓得了。我说还能谈个啥,瞎扯淡呗。县长一脸的艳羡,说林书记下来任职前,是京城来的官员,架子大得很,我们这些人,平时别说和他搭个话,就是想求他一个笑脸也是千难万难的。我说,林副书记理论水平高又高,可惜给我驳得个体无完肤眉毛直跳。见县长表情凝重和诧异,我赶紧说,你可别误会,我只是反对老林教条主义,我强调实事求是。县长朝我竖起大拇指:牛!我心说,牛个屁呵,这下子惹毛了林副书记,他约了我要华山论剑一较高低,说不把我驳倒绝不罢休哩。
那是一九九二年。出梅之后,汛期到来,雨量激增,长江水位很快创历史新高。省市县防总立即运转起来,紧急动员,会议不断。我电令呆在省城的扶贫队员立马下来,回到各自岗位。怎么来,连车也没。我说,没车?没车跑也要给我跑过来。
赵县是片洼地,在本省地势最低,防洪排涝历来是重中之重。连日暴雨,几个乡的水位很快就过了警戒线,随时都有决堤危险。秘书长电告,既然派了工作组,赵县的抗洪救灾就由我全权指导和协调,不再专人下来,要依靠当地组织,依靠人民群众。地委林副书记也赶过来,亲自督阵,商量对策。林副书记说,大泽、景洪、花庄等几个乡的群众必须立即转移到安全区域。林书记不是本地人,尚能如此了解,看来出发前还是花了时间研究过的。县长说,一下子转移这么多人,就是做通了群众的思想,恐怕也没地儿安置。林副书记瞪了眼睛,这是死命令,人命关天,越快越好。哪知县委书记也说,到处是水,想快也快不来,再说大堤也得有人守住呵。
林副书记很没面子,但他还没资格说狠话。如果他是地委书记,他就可以说,转移不了我就拿你是问。他不能这么说,就只好重重地一顿茶杯,任由杯盖迸到地板上作不规则的旋转。会议陷入僵局,气氛紧张。可以想象,要是林副书记指挥不了赵县的抗洪救灾,地委倒有可能问责于他。县人大主任赶紧打圆场,说省里的工作组就在这里,我们还是听听省领导的指示吧。县委书记正在懊恼自己莽撞,听了这话,眼前一亮,立刻带头鼓掌。
人要搬,大堤也要守!平时不抽烟的我点了一根烟,努力压抑住兴奋的心情,我说,我的意见是,党员、干部、基干民兵留守,保住大堤,才保住了根本;老、弱、病、残、妇、幼立马转移,立刻,马上,强行转移,一刻不能耽误,一个也不能丢,他们搬了,留下的人才踏实。
大家都觉得这样处理比较好。林副书记还是不放心,他叮嘱道,那撤离的事就由组长亲自负责吧。我说我这就下去。林副书记和我同一级别,我是省里来的,按理说他不便指挥我;他可能也感到了不妥,见我如此爽快,给了他台阶,非常满意,目光扫荡着众人,又给我递来一个默契而感激的眼神。实在的,我没想那么多,下去总比傻傻地呆在招待所干耗着强。县长有些不好意思,说还是我下去吧。我站起来,捣了他一拳说,你以为你县长大人就能闲着呵,眼下最重要的是把防洪物资运送到位。我建议,各单位一二把手,都得包干蹲点,深入抗洪第一线。
县委书记特地调来一辆警车和两名警察送我。车子一去二三里,便走不了了:道路沉浸在水中。浩渺的水。浑浊的水。苇梢在水中招摇,水上飘来一只小船。船上站着景洪乡的乡长,乡长说,本来书记要来——我打断他说,要是你们都来,大堤还要不要了?走。
那时手机还是个稀罕件,县里给主要负责人临时配发了对讲机,别在腰眼,握在手中,煞是威风。船在水上漂,漂到哪个乡,我便点名接见哪个乡的领导和蹲点负责人,检查人员分工,落实应急措施。我特别强调,水位超过警戒线的乡镇,要立刻组织老、弱、病、残、幼撤离到高处,年轻男女一律分组,轮流护堤。嘿嘿,这就叫随机应变。漂到水缸乡,一二把手都在,分工也明确,蹲点负责人却始终不见人影。我问是谁,书记乡长面面相觑,书记说是交通局的一个副局长,乡长说他们也联系不上。那就不要联系了,我说着,随即向县委书记汇报。书记问我的意见,我说怎么处理是你的事,还是先派个人来吧,上面的人到位,下面的人才有劲。书記恶狠狠地说,当即免职,通报全县。
靠,撤人的感觉就是爽。
到了景洪,我就着一把大蒜,吃了半张大饼。看看各方面都做得很好,我便带着一名警察,跳上小船往回飘。船工也要朝船上跳,我对船工说,你还是留在这吧,多个人就多份重。我对警察说,我来摇船,你好好看住我的对讲机,不要淋了水,少了它我就是睁眼瞎了。警察红了眼睛,像要和我拚命,警察说,领导呵,你这样不行的,你这不是打我耳光么,对讲机我护着,船也得我来摇。
那是一段特别的日子。难以释怀的日子。回忆难以复合。犹在梦中。我的小船像一把尖刀,劈波斩浪,来来往往在水荡,仿佛滑翔在云端。我像一只老虎,整天巡视着我的地盘。没想到我一个失意之人,还能走进这样的奇境。大堤之上,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更多的人扛着草包,来往穿梭,加固堤岸。濛濛细雨里,不时有人扑通入水,查看管涌。夜晚来临了,堤上的马灯星星点点,结成一条条细小的游动着的黄龙。
最让我得意的还是我的队员们。个个各就各位,人人弄来钱物。腰杆子硬了,说话也理直气壮了。一个副处偷偷告诉我,妈的,多亏了这场洪水,要不然我上哪去弄到三车皮的物资呀!我很想把他的马脸砸成向日葵,看在那三个车皮的份上,还是忍住。
花庄淹了,这是唯一的遗憾。没有一例人员伤亡。要不是花庄乡淹了,本来可以完美无缺的。洪水过后,便是救灾。林副书记来电,地委要听我的汇报。我说,汇报的事还是书记县长去吧,我得赶往花庄乡。我真的怕再给高谈阔论的林副书记缠上。
花庄乡的干部民众集中在几处高坡上。三三两两,爬在树上的像猴,坐在树下的似羊。他们居高临下,俯瞰着他们的屋顶、漂流的猪、还有勉力划水的狗。县委书记通过对讲机告诉我,运送大批食品的卡车已经启程,顺利的话明天晚上就能赶到。我说,当务之急是让乡民喝上热水,没有热水,就是运来干粮也难以下咽,就怕他们熬不住了喝脏水。那咋办,我这一提醒,书记也明白这事儿非同小可。你赶快在城里收集煤油炉,一家一只,不,一家至少一只,动员大家支援灾区,从机关干部和干部的亲朋好友开始,有多少送多少先。
第一批煤油炉是黄昏到达的。我交由乡长负责分配,一户一只,不得多领和冒领。煤油炉的发放秩序井然,只有槐树村的一个二流子,一人拿了两只。村支書上去拦阻,还给他搡了个跟头。抓起来。啥,乡书记生怕自己听岔了。把那个多领煤油炉的家伙抓起来。抓起来,这合适吗?乡书记犹豫了,瞧着乡民们的饥饿相,他有些担心小事会搞成大事。对,抓起来,我说,必须抓,现在就抓。
没奈何,乡书记只好叫一直随在他身边的派出所长去抓。派出所长又下达给两个民警。俩民警看看书记,再瞅瞅所长,有些不情愿,嘀咕道,这光景,抓了也没处押,没人看呀。他们都觉得有些小题大做。我说,没人看是吧,没人看那我来看。我和乡书记所在的坡地,有个小院子,五间民房,临时做了指挥中心。可他们还是软沓沓的,迟迟不动身。不愿抓是吧,那我去抓,说完我就跳下水。乡书记一见,脸都白了,赶忙和派出所长下了水,把我拖上坡。他们不知道我是个旱鸭子,刚才要是下了水,他们不来拉,可就出洋相了。两个民警嗫嚅着过来,左搀右扶,乡书记吼道,省领导的命令也敢不听么,再不去抓我先卸了你们。
民警们坐了小船过去,一个冲前,一个拖后,拖后的拔出枪,冲前的对那人说,你可听着呵,不是我们要抓你,是省领导要抓你。你也真是的,你多拿一只煤油炉能当饭吃呵。那二流子见民警们涉水而来,肠子都悔青了。此时见他们动真的了,早就软了蛋,赶紧认错,说我退了炉子还不行吗,两只炉子我都不要了不行吗。晚了,有什么话你留着到省领导那边说吧。
那人一到跟前,便跪下来,求我放他一马。怎么放,刚抓就放,你以为咱们在玩过家家的游戏吗?我说,不过看你认错及时,态度也还行,就不送你到县里了,你就在这院子里找个落头,好好反省反省,我们也没人看你,就看你自不自觉了。那人如获大赦,急忙找来扫帚,在院子里刷刷刷地扫起泥水和落叶。看着他的心服口服相,我很得意这种处罚方式:谁说传统文化都过时了,画地为牢不是还可以发扬光大么!
早有人通报给了县委书记。听说抓了人,书记也吓了一跳。他既怕灾民们闹出事来,又怕我有个什么闪失,竟然连夜带着公安局长赶了过来。见面便问,抓来的人呢。我说,刚才不是领你进来的吗。就他?我点点头。你不关他了?目的达到就行,我再观察观察他一两天。哦,书记松了口气,没想到老弟也会发火呵。我发火了吗。你还不火吗,不过我还是不明白,像这样的事当场批评一下,让他退还了,不就罢了?我搂着书记的肩膀走到墙角,书记大人呵,你是不晓得,救灾物品马上就要到乡进村了,我就担心到时会发生哄抢事件,真的闹出人命来。现在好了,看到我连一只煤油炉的事都不放过,还有人敢乱动乱抢吗。书记拍拍我的肩,感叹说,毕竟是省领导,就是站得高,看得远呵。再高再远有啥用,我说,我还不是在替你书记大人卖命!
车停县城,再运上小船,分运到灾区。晌午,第一批物资终于送达花庄乡。村民们自觉地排成长队,长队太长,排不下去,他们又自觉地排成几个小队。人手一份,井然有序。大家都很安静,食品和纯净水到手后,也没有吃的意思。也许他们饿饱了吧。见此情景,乡长有些着急,暗暗扯扯我的衣袖。我问,都有了。都有了。我好像还没嘛。乡长赶紧招呼文书发给我一份。我高喊道,乡亲们哪,还愣着干嘛,开饭啰。我啪地撕开了火腿肠的封口,村民们这才动了手动了嘴,吃的喝的都尽量不发出声响。真没想到,一场洪水竟然让大伙儿变得文雅了。我对乡长说,等大家吃完,过那么个把小时,再发第二份吧。知道了,乡长答。你知道个啥。领导是怕大家吃撑了呗。我赞赏地点点头。乡长说,领导呵,我还算个可造之才吧。
不算。
为啥呀,乡长急眼。
做人得低调,而你恰恰忘了这一点,哪有你这样自卖自夸的。
与其说我在调侃他,不如说我在反思自己。我就吃了这个亏。要不是太张扬了,我也不会被放到这个老区来避难。要不是下来扶贫,我又不可能体会到这一点。总的来说,下来一趟对我来说是好处多多。
我跳上一条过路船,准备再到别的乡镇看看。太阳出来了,一路上,我们的船不时与别的船只交错而过。也许是吃饱了饭,船工们互相喜兴地开着玩笑,遇到年轻妇女,那话儿更碎更荤了。船上装满了物资,吃水很深,所以像个胖子,走得慢腾腾的。水荡里的高垛上,经常会看到临时群居的村民,问他们“吃了吧”,答道“吃了”。大家都很喜兴,似乎忘了即将到来的夜晚,忘了他们的房子已经没了。转过一个高垛,有小伙子向我们招手:“嘿——”船工也“嘿”了一声,继续划起双桨。
小伙子问:“有水吗?”
“有呵,要多少?”
“有可乐吗?”
“没,是矿泉水。”
小伙子摆摆手,说:“算了,我只喝可乐。”
船工悄悄骂了一句,飞快地瞅了我一眼,一脸的气愤和尴尬,似乎那个挑三拣四的小伙子,丢了他们乡民的脸。要不是我在场,他肯定要破口大骂了。
路过大泽乡,乡书记早已候在水边。大泽的情况比花庄要好得多,其实它的地势比花庄还低些。这就奇怪了。和书记乡长见了面,都说村民情绪稳定,救灾物资的发放做得很好。我说我想开个座谈会。书记说好的。乡长说那我去召集人。我说慢,你召集可以,必须得请那些平时专门提意见、专会挑刺儿的群众过来。乡长看看书记,书记咬咬牙说,照省领导的指示去办吧。
大泽乡的群众座谈会在一只废旧的水泥船上进行。船头上放了几张小板凳,我拿起一张,和村民代表们一样,挤到船舱里坐下来。书记一见,也想下来,可惜已经找不着地儿了,只得苦着脸朝我笑笑。我给村民们散了一圈烟,问大伙儿吃饱了没。都说吃饱了。穿暖了没。穿暖了。有困难没。没困难。这个回答我不太满意,我说乡亲们哪,洪水无情人有情,下一步,我们的工作重心就是生产自救,重建家园,今天请你们来,就是想听听你们的批评和建议的,还望大家畅所欲言。一片沉默。老人家早就说过了,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嘛。还是没人言语。我心里很郁闷,又不便发作,便努力笑着说,没问题是吧,一点问题都没有吗,那我可要宣布散会了。
一阵窃窃私语之后,坐在我身后的一位代表迟疑道:真的要我们提吗。“那还有假?”乡书记不待我开口便抢白道,“省领导的时间很宝贵的。”我听了不太舒服,但也许正是他的抢白产生了影响,那个村民说,我有意见,我真的有意见。乡书记有些慌神,见我微笑着作倾听状,只得按捺住性子。那个村民说道,你们天天讲要反腐倡廉,要纯洁干部队伍,可是你们想过没有,那些清除出来的人,混到咱老百姓里头,难道咱们群众队伍就不要纯洁了吗。
是呵是呵,一颗老鼠屎还毁了一锅粥哩。
那人的话立即引起了村民的共鸣,大家好像突然醒悟过来,怎么就一直没想过这样的问题哩。我同样大吃一惊,对书记乡长说道,怎么样,群众的眼睛雪亮吧,这位乡亲的意见多尖锐多深刻呀,我们一定要虚心接受,总结反思。说完我带头鼓掌,掌声越来越响,突然一声哭泣刺穿了掌声,仿佛一个快乐到极点的人猛然遭到了反手一刀。
哭泣的男人就坐在我对面,与我促膝。见我瞅他,黑乎乎的大手捂住了双眼,泪水还是哗哗哗地流出来。我顶顶他的膝盖骨,说莫哭莫哭,你有啥委屈,只管说。我就是想哭。那你就哭吧,可你哭个啥呢。我哭咱村的支书。支书咋的你了。那个男人揉揉眼睛,双手放到膝盖上,泪水弄脏了他的脸,他的双眼也哭烂了。你是不晓得呵领导,男人终于嘶哑着声音开了腔,咱村儿的那个支书,有一好。好吃。馋猫鼻子精,一闻到哪家的韭菜香,他就会摸上门来。这也就罢了,他最拿手的就骗吃诈吃,有时候干脆给你家派饭,说是上面来人了。来人吃了也罢,来人不吃他也赖着吃,喝酒不喝得脚下漂浮不走,抽烟袋袋里不装上一包也不走。全村的人都怕他,烦他,可还不能不款待他。
哪个村儿的,得好好查查,刹刹歪风,我对书记说。
你听我说呀领导,我还没说完哩,哭泣的男人弓下身子,正色道,就是咱支书,这次大水来了,他在水里一口气泡了十五天,十五天呀领导,村里的人咋个拉他拽他,他都不上河堤,要不是他……男人说不下去,又呜呜呜的哭起来。
那你们支书人呢,我倒想见见他。
运走了。
死了?
“在县医院挂水呢。”乡长插了一句。
唉,早晓得他会这样,我还记恨他个啥呀。
我哭笑不得。这都什么事儿呀。我对那个哭泣的男人说,你放心吧,老乡,该表扬的要表扬,该制止的还是要坚决制止的。
男人一听,连连拱手叫道,领导你可不能批评他,千万别批他了,我提这事儿,可是想了又想的,咱村的人说了,等支书回来,得轮流请他撮一顿哩。我向领导反映,就是想请领导关照关照他,可千万别让他死了呀。
行,我答应你,我说我今天晚上就赶回去看他。
座谈会开了一半,我就先撤了。回到县里,我先在招待所里洗涮了一把,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我想吃过饭后,约上县委书记或者县长一块去医院看看那个村支书。
我的心里沉甸甸的。
走到门口,我又停了下来。我得给老廖打个电话,到了赵县,还没和他联系过,老廖一定在心里骂了我千遍万遍了。
老廖说,我也正要給你打电话,晓得你忙,没敢给你添乱。又是群众来信的事?算你聪明,老廖说,我的案头全是关于你的来信。好的,还是不好的?老廖愣了愣道,好的也有,不好的也有,我就不明白了,你咋就不能省点心呀。
完全可以想象得到,电话那头,老廖痛心疾首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又有什么办法呢。我也改变了我自己。可能所有的失意者,都如我这般不正不经缺心少肺吧。放下电话,出了门,我决定还是独自一人去医院走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