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百家《明史·历志》新探

2019-07-01 10:57褚龙飞
关键词:明史熊本历法

褚龙飞

(中国科学技术大学科技史与科技考古系,安徽 合肥 230026)

黄百家(1643—1709),字主一,原名百学,号不失,又号耒史,别号黄竹农家,浙江余姚人,黄宗羲(1610—1695)季子,清初浙东学派知名学者。百家承传家学,兼治经学、史学与科学,成绩斐然。其最重要的学术活动是两次以布衣之身进京参修明史,撰成史志数种,其中就包括《明史·历志》。关于黄百家所撰《历志》,前人一般认为仅存两卷记述明代“历法沿革”的内容,注韩琦.从《明史》历志的纂修看西学在中国的传播[A].//刘钝,韩琦等编.科史薪传——庆祝杜石然先生从事科学史研究四十周年学术论文集[C].沈阳: 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 61-70;杨小明,黄勇.从《明史》历志看西学对清初中国科学的影响——以黄宗羲、黄百家父子的比较为例的研究[J].华侨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5(2): 85-91.即现藏于中国科学院国家科学图书馆的两卷抄本注[清] 黄百家.明史·历志[M].中国科学院国家科学图书馆藏清抄本,馆藏编号为子-521-004.(下文简称“国科图本”),而后面详载《大统》《回回》二法的部分则已佚失。实际上,《明史》编撰历时很长,《历志》部分前后经手众人,黄百家本人就曾撰成前后两稿,现存两卷究竟属于哪一稿,这一问题尚无学者探讨。另外,还有学者推测南京图书馆藏《回回历法》抄本(下文简称“南图本”)可能属于黄百家《历志》的一部分,注陶培培.南京图书馆藏清抄本《回回历法》研究[J].自然科学史研究,2003(2): 117-127.这一说法是否属实目前仍无定论。不仅如此,或许正是由于黄氏《历志》大部分内容的缺失,至今未见专门探析该书以及黄百家在《明史·历志》编撰过程中作用的研究。笔者近日在绍兴图书馆见到了保存较为完整、署名黄百家的《明史·历志》八卷抄本,从内容可判断该抄本为黄氏后一稿。本文即以该抄本为基础,同时结合国科图本和南图本,对黄百家八卷本《明史·历志》(下文简称“黄本”)的内容进行全面探析。在此基础上,本文尝试进一步对黄本在整个《明史·历志》系列中的地位以及黄百家在《明史·历志》编撰过程中的作用做出新的探讨。

一、 黄百家八卷本《明史·历志》概述

绍兴图书馆藏黄百家《明史·历志》抄本(下文简称“绍图本”)共四册八卷,行款不等,无边框界格,白口,无鱼尾,开本28.4×18.4cm,馆藏编号为善377。[注][清] 黄百家.明史·历志[M].绍兴图书馆藏清抄本.馆藏编号为善377;赵任飞主编.绍兴图书馆藏古籍地方文献书目提要[M].扬州: 广陵书社,2009: 214.全书无序跋,“玄”“弦”“炫”等字缺笔,“玄枵”改为“元枵”,但不避“曆”字,或为康熙、雍正年间过录。如图1所示,该本各卷首页第一行书写标题“明史历志卷×”,第二行署名“余姚(或姚江)耒史黄百家纂”,右下角有“石楼过眼”和“山阴沈氏鉴藏”两枚钤印。[注]清代以降山阴较著名的沈姓藏书家有沈复灿(1779—1850)、沈阆昆、沈仲涛(1892-1980)等,但笔者未查到使用“山阴沈氏鉴藏”藏书印者;另一枚藏书印“石楼过眼”亦毫无线索。除第八卷为残本不全外,绍图本其余各卷均比较完整,且全书每页下方内侧标注页码。该本前两卷为“历法沿革”,卷一共四十页,不分章节,记录明初《大统》《回回》二法编撰之缘起及崇祯以前多次议修历法之经过,包括成化至天启年间俞正己、张陞、朱裕、郑善夫(1485—1523)、乐頀、朱载堉(1536—1610)、邢云路(1548—约1621)等上疏改历之事,另外还特别介绍了唐顺之(1507—1560)、周述学等民间历算家的天文活动。卷二共三十页,亦不分章节,专讲崇祯年间改历事宜,包括改历之缘起与经过,徐光启(1562—1633)、李天经(1579—1659)率领西法历局与冷守中、魏文魁(1557—1636)、郭正中等中法历算家辩难,李天经论述西法种种优点,等等。

图1 绍图本《明史·历志》卷一、卷三及卷七首页书影

卷三至六为“大统历法”,前两卷主要讨论《大统》法原,后两卷则主要介绍《大统》推步方法。三、四两卷分别为三十三和四十六页,内容分为八节,即“弧矢割圆后附图”“勾股测望”“弧背求矢黄赤道同用”“黄赤道差”“黄赤道内外度及去极度分”“白道交周附图”“平立定三差”和“里差漏刻”,其中还有一些插图和立成表。卷五应共五十八页,但实际缺三十一和五十两页,卷六为完整五十页,这两卷内容为“步气朔发敛附”“步日躔”“步月离”“步中星”“步交食”“步五星”和“步四余”六节,其中包含了日、月、五星盈缩立成等历表,但无插图。

末两卷为“回回历法”,卷七为法原部分,应共五十四页,但实际缺四十八至五十页。该卷内容包括“太阳行度”“太阴行度”“太阴纬度”“五星经度”“五星纬度”“推日食法”“推月食法”“推太阴五星凌犯”和“附求中国闰月”“附推崇祯二年己巳五月朔日蚀”“附推康熙九年庚戌十月二十五日土星经纬”等节,卷末另附“日度说”“月度说”“五星经度说”和“五星纬度说”等四篇短文。卷八为立成部分,惜仅存十四页,内容包括“日五星中行总年立成”“日五星中行零年立成”“日五星中行月分立成”“日五星中行日分立成”“日躔交十二宫初日立成”“太阴经度总年立成”“太阴经度零年立成”“太阴经度月分立成”“太阴经度日分立成”“太阴经度日躔交十二宫初日立成”“太阳加减立成”等立成表,且前十个立成表之后都附注了立成造法。“太阳加减立成”之后的附注文字不完整,且此后页面全部缺失。

黄百家在《上王司空论〈明史·历志〉书》[注][清] 黄百家.上王司空论《明史·历志》书[A].//黄竹农家耳逆草[M].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清康熙刻本,馆藏编号为01389.中曾详细介绍其所编撰《历志》,其中明确提到“今百家共成《历志》八卷”,且其所述各卷内容均与绍图本相吻合。按其所言,“其一卷、二卷,总志有明一代历之始末”,除“叙《大统》《回回》而外”,还“详稽遍考而具列”了朱载堉、周述学、邢云路、魏文魁等议修历法以及崇祯改历期间徐光启、李天经等主持西法等事。显然,绍图本卷一、二的内容完全符合黄百家的描述;不仅如此,将绍图本前两卷与国科图本对比发现,二者内容完全相同,可见国科图本实际上也属于黄氏后一稿八卷本。然后,“其三卷、四卷,则为法原上、下”,而黄百家所列“为目凡八”与绍图本卷三、四中八节完全相符;此外,黄百家提到的“拣择其数图约束其立成之要者附之”也与绍图本相合。“其五卷、六卷则为气朔、日躔、月离、中星、交食、五星、四余之推步”,并附“简约其立成之要者”,与绍图本卷五、六内容明显相同。最后,“其七卷、八卷,则回回历也”,因“立成甚多”而“约束使简”,“并各剔注其造立成之由”,与绍图本最后两卷又相吻合。此外,将绍图本最后两卷与南图本对比可发现,除绍图本缺页外,两者内容完全相同;但南图本无署名,而由绍图本可知南图本确实出自黄百家之手。

虽然绍图本是目前所知唯一较为完整的黄百家本《明史·历志》,但该本也存在一些缺陷,除缺页和破损外,还有少数页面次序装订错误,但最明显的问题是该本错别字非常多。例如,绍图本卷一首页提到至元三十一年五月月食时将“月食”二字误作“日食”(图1),第二页“今考其沿革”中的“革”字误作“年”,第三页谈到回回司天监时将“监丞”误作“监亟”,等等。不仅如此,绍图本中还有多处人名或术语抄错的情况,如卷一第六页将景泰至弘治年间掌管钦天监的童轩(1425—1498)误作“重轩”,第九页“赤道”误作“亦迫”“僧一行”误作“得一行”;卷二第二页将耶稣会士龙华民(1559—1654)误作“龙华氏”,第二十四页则将汤若望(1592—1666)误作“渴若望”,等等。由这些错误可看出,绍图本抄录者的天文水平应不高,且其对明代历法的情况亦不够了解。

综上所述,黄百家八卷本《明史·历志》现存三个抄本,即绍图本、国科图本和南图本,其中以绍图本保存最为完整。虽然三本各有缺失,但汇总三者基本可以还原黄本完整面貌,从而为进一步探析黄本以及黄百家在《明史·历志》编撰过程中的作用提供史料基础。

二、 《明史·历志》的编撰过程及其不同版本

为了厘清黄本与《明史·历志》其他版本之间的关系,本文有必要对《明史·历志》的编撰过程进行梳理。《明史》的编撰经历了非常长的时间,从顺治二年(1645)开馆一直到乾隆年间才完成,是中国古代官修正史历时最长的一部。和《明史》其他部分一样,《历志》也是历时数十年、由多人修纂而成。不仅如此,由于《历志》内容技术性较强,其编修工作必须求助于历算专家,因此,参与修订《历志》的学者尤其众多。虽然顺治年间已经开始《明史》的纂修工作,但这一时期史馆的工作重点只是征集史料,[注]朱端强.万斯同与《明史》修纂纪年[M].北京: 中华书局,2004: 10-11;乔治忠.清朝纂修《明史》论述[A].//虞浩旭,饶国庆主编.万斯同与《明史》[M].下册.宁波: 宁波出版社,2008: 473-476.如从《明实录》等典籍中逐年抄录史实,并无实质进展,故此时《历志》应未开始编撰。康熙十八年(1679)清廷重开史馆,《历志》的编撰工作随即启动。本来施闰章(1618—1683)欲邀梅文鼎(1633—1721)进京修《历志》,但梅文鼎因其他事务无法前往,故作《历志赘言》寄去。[注][清] 梅文鼎撰,高峰校注.勿庵历算书目[M].长沙: 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2014: 34-37.于是,纂修《历志》的任务落在了吴任臣(1628—1689)身上,而吴氏稿本后由汤斌(1627—1687)裁定。二十三年九月,汤斌离京赴任江苏,自此离开史馆,故其《历志》稿当时应已交付史馆。[注]朱端强.万斯同与《明史》修纂纪年[M].北京: 中华书局,2004: 180-181.汤斌去世后,《历志》又经多人之手,包括徐善(1631—1690)、刘献廷(1648—1695)、杨文言(1650—1711)、黄宗羲等。[注][清] 梅文鼎撰,高峰校注.勿庵历算书目[M].长沙: 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2014: 38.二十六年,黄百家应聘入京修史,开始参与修订《历志》。两年后黄百家返家,恰逢梅文鼎至京,徐元文[注]按梅文鼎《历志赘言》,康熙二十八年其在北京时,“昆山以《志》稿见属”,但未言明此处“昆山”究竟是徐乾学(1631—1694)、徐元文兄弟何人,但由“史事总属昆山”可知其应为徐元文,因徐元文当时专任《明史》监修总裁官。参见: 乔治忠.清朝纂修《明史》论述[A].//虞浩旭,饶国庆主编.万斯同与《明史》[M].下册.宁波: 宁波出版社,2008: 479.(1634—1691)邀其审订黄宗羲改正之《历志》。不久后黄百家回京,因缺《授时表》与梅文鼎商议,后者以《历草》《通轨》补之。[注]杨小明.黄百家年谱简编[J].中共宁波市委党校学报,2007(3): 92.二十九年,黄百家将完成的《历志》交付史馆,遂离京南归,而梅文鼎继续留在北京校订《历志》,并撰成《明史历志拟稿》三卷。[注][清] 梅文鼎撰,高峰校注.勿庵历算书目[M].长沙: 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2014: 38-41.九年后,史馆所存黄氏《历志》清册遗失,王鸿绪(1645—1723)两次委托黄百家重修,后者由于未存底稿,故只得“悉底掀翻另起”。次年十二月,黄百家完成《历志》八卷并移交王鸿绪。[注]杨小明.黄百家年谱简编[J].中共宁波市委党校学报,2007(3): 94-95.此后《历志》作为《明史》的一部分继续被修订,并至少两次进呈御览: 一次是康熙四十一年(1702)熊赐履(1635-1709)进呈《明史》416卷,另一次则是雍正元年(1723)王鸿绪进呈《明史稿》310卷。[注]朱端强.万斯同与《明史》修纂纪年[M].北京: 中华书局,2004: 284-285,300-303.王氏进书后,雍正帝谕令史馆尽快续修完成《明史》,于是梅瑴成(1681—1764)等入史馆参修《明史》,并对《历志》提出诸条修改意见。[注]朱端强.万斯同与《明史》修纂纪年[M].北京: 中华书局,2004: 313-314.又经多年修订,《历志》最终定稿,于乾隆年间与《明史》其他部分一同刊行。

前人一般认为《明史·历志》现存五种,除黄本外另有汤斌《潜庵先生拟明史稿·历志》三卷[注][清] 汤斌.潜庵先生拟明史稿[M].//四库未收书辑刊[Z].陆辑·伍册.北京: 北京出版社,1997: 418-460.(下文简称“汤本”)、国家图书馆藏《明史·历志》抄本五卷、[注][清] 万斯同.明史[M].//续修四库全书[Z].第324册.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316-414.王鸿绪《明史稿·历志》十一卷[注][清] 王鸿绪.明史稿[M].雍正元年敬慎堂刻本.志第七至十七.(下文简称“王本”)、张廷玉《明史·历志》九卷[注][清] 张廷玉.明史[M].乾隆四年武英殿刊本.卷三十一至三十九.(下文简称“定本”)。不过,笔者认为梅文鼎《大统历志》也应算作是《明史·历志》的一种,尽管该书原本已佚,仅《四库全书》本[注][清] 梅文鼎.大统历志[M].//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Z].第795册.台北: 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 819-959.存世。事实上,《大统历志》前五卷与梅氏《明史历志拟稿》的“法原”和“立成”部分内容相符,[注]四库本《大统历志》后三卷与《明史历志拟稿》的“推步”部分不符,其中内容应主要取自《历学骈枝》。参见: [清] 梅文鼎撰,高峰校注.勿庵历算书目[M].长沙: 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2014: 38-41;李亮.明代历法的计算机模拟分析与综合研究[D].合肥: 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1: 34-37.故可将其视作《明史历志拟稿》的衍生本。不仅如此,《大统历志》前五卷与王鸿绪本之间亦存在非常明显的联系。[注]李亮.明代历法的计算机模拟分析与综合研究[D].合肥: 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1: 36.因此,将梅氏《大统历志》算作《明史·历志》的一个版本是合理的;为叙述方便,下文在不区分《明史历志拟稿》和《大统历志》的情况下统称二者为“梅本”。另外,国家图书馆藏《明史·历志》抄本此前一度被认为是万斯同修订稿(下文简称“万本”)的抄本,但现在学界已判定其为熊赐履进呈稿的抄本,[注]李开升.万斯同《明史稿》研究述论[A].虞浩旭,饶国庆主编.万斯同与《明史》[M].下册.宁波: 宁波出版社,2008: 526-529;王宣标.熊赐履与《明史》纂修[J].史学史研究,2014(1): 33-40;秦丽.国家图书馆藏416卷本《明史》新考[J].中国典籍与文化,2016(1): 62-69.故本文将之简称为“熊本”。不过,熊本仍与万本存在紧密联系,应为熊赐履在万本基础上修订而成。

在现存各本《明史·历志》中,前人普遍认为黄本最早,[注]韩琦.从《明史》历志的纂修看西学在中国的传播[A].//刘钝,韩琦等编.科史薪传——庆祝杜石然先生从事科学史研究四十周年学术论文集[C].沈阳: 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 61-70;杨小明,黄勇: .从《明史》历志看西学对清初中国科学的影响——以黄宗羲、黄百家父子的比较为例的研究[J].华侨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5(2): 85-91.但笔者认为这一观点值得商榷。诚然,熊本、王本与定本均晚于黄本,但前人对汤本与黄本先后次序的判断明显不妥。汤本刊刻于康熙二十七年(1688),而其实际完成时间可能还要再早四年,[注]按梅文鼎所言,他在《历志赘言》完成一、二年之后入都时曾见到汤斌所裁定的吴任臣《历志》稿本,则汤斌本的实际完成时间可能早于康熙二十二年。参见: [清] 梅文鼎撰,高峰校注.勿庵历算书目[M].长沙: 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2014: 37.而黄本则完成于康熙三十九年。即便是黄百家完成于康熙二十九年、后被史馆遗失的《历志》初稿(下文简称为“黄初本”),也比汤本要晚。值得注意的是,汤本仅存三卷,即“历法沿革”部分,而汤斌所裁定者实际有十二卷,[注]汤斌《潜庵先生疏稿》载其“已经删改《天文志》九卷,《历志》十二卷,《列传》三十五卷。”参见: 朱端强.万斯同与《明史》修纂纪年[M].北京: 中华书局,2004: 180-181.可见吴任臣所撰《历志》(下文简称“吴本”)至少应有十二卷。可惜吴本、黄初本和万本今皆不存,梅本亦仅存四库本《大统历志》,不过,通过汤本可对吴本内容略窥一斑,而熊本和王本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万本的状况,因此,下文将通过比较现存不同版本来判断各本之间的关系以及黄百家在《明史·历志》编撰过程中的作用。

三、 黄百家本与《明史·历志》其他版本之比较

在《明史·历志》的所有版本中,吴本无疑是最早的,后来诸本皆在其基础上进行修订。事实上,吴任臣完成了《历志》的所有部分,包括“历法沿革”及《大统》《回回》《西洋》三种历法。黄宗羲在《答万贞一论〈明史·历志〉书》中谈到:“今观《历志》前卷,历议皆本之列朝实录,崇祯朝则本之《治历缘起》。其后则三历成法,虽无所发明,而采取简要,非志伊(按: 即吴任臣)不能也。”[注][清] 黄宗羲.答万贞一论《明史·历志》书[A].//黄宗羲全集[M].第10册.杭州: 浙江古籍出版社,1993: 205-206.当时黄宗羲应邀删定吴本,其所言“三历成法”显然即《大统》《回回》《西洋》三法。不仅如此,汤本首卷也提到:“今采其沿革议论著于篇端,《大统历》以元统《历法通轨》为断,《回回》《西洋》二历法咸列于后,备稽考焉。”[注][清] 汤斌.潜庵先生拟明史稿[M].//四库未收书辑刊[Z].陆辑·伍册.北京: 北京出版社,1998: 418.可见,除现存“历法沿革”三卷外,汤斌所裁定的吴任臣稿还应有详述三种历法的部分,很可能就是其删改十二卷《历志》的后九卷。尽管如此,吴本关于三种历法的内容已不可考,故本文只能通过比较黄本前两卷和汤本来探讨黄百家在吴本基础上所做的修订。

对比发现,黄百家在汤本的基础上增删了不少内容。就二本皆载的内容而言,一般汤本的文字表述更接近原始史料,黄本则大多对其进行了删改,而黄百家的修改大部分被熊本、王本等后来版本承袭。例如,关于正德十三年(1518)钦天监博士朱裕奏议改历,汤本云:“回回历自开皇己未至今九百余年,亦有疏舛,连年推算日月交食,算多食少、算少食多,时刻分秒与天不合……令本监官生半推古法、半推新法,两相校验,奚疏奚密。”[注][清] 汤斌.潜庵先生拟明史稿[M].//四库未收书辑刊[Z].陆辑·伍册.北京: 北京出版社,1998: 422.而黄本将“算多食少、算少食多”“奚疏奚密”等字删除,[注][清] 黄百家.明史·历志[M].卷一.七-八.但《明实录》关于此事的记载其实是包含这些词句的。[注][明] 费宏等纂.明武宗实录[M].卷一六九.台北: 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62: 3273.再如,嘉靖十九年(1540)三月日当食不食,《明实录》载“上喜曰:‘上天示眷,朕知仰承’”,[注][明] 徐阶,张居正等纂.明世宗实录[M].卷二三五.台北: 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62: 4803.汤本作“帝大喜,曰:‘上天示眷,朕知仰承’”,[注][清] 汤斌.潜庵先生拟明史稿[M].//四库未收书辑刊[Z].陆辑·伍册.北京: 北京出版社,1998: 424.而黄本省作“帝大喜,以为上天示眷”,[注][清] 黄百家.明史·历志[M].卷一.十一.显然汤本更接近《明实录》原始记载。另外,言及邢云路讨论《授时历》之失,汤本道:“一曰: 《授时》求盈缩迟疾差立二术,一术不拘整日半日奇零时刻……”,[注][清] 汤斌.潜庵先生拟明史稿[M].//四库未收书辑刊[Z].陆辑·伍册.北京: 北京出版社,1998: 440.黄本将“不拘整日半日奇零时刻”改作“不拘日时”,[注][清] 黄百家.明史·历志[M].卷一.三十六.而《古今律历考》卷六十五相应段落作“不拘整日半日畸零时刻”,明显与汤本吻合。[注][明] 邢云路.古今律历考[M].法国国家图书馆藏明万历刻本,馆藏编号为Chinois 4894-4896.卷六十五.四.

除此之外,黄百家还增补了不少内容,主要包括相关史实及注释或评论。例如,在谈到洪武二十六年李德芳和元统关于“岁实消长”的争论时,黄百家在李德芳的议论之后增加了一段评论,并用邢云路《古今律历考》的数据支持了李德芳的观点。[注]这段评论在熊本中还可以看到,但在王本中已被删除。参见: [清] 黄百家.明史·历志[M].卷一.五;[清] 万斯同.明史[M].//续修四库全书[Z].第324册.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 318;[清] 王鸿绪.明史稿[M].雍正元年敬慎堂刻本.志第七.三.再如,汤本在叙述崇祯改历时未提及徐光启与李天经五次进呈书目之事,黄百家将其补入,并注明历次所进详目。[注]历次进呈详目在熊本中亦可见到,但在王本中亦被删除。参见: [清] 黄百家.明史·历志[M].卷二;[清] 万斯同.明史[M].//续修四库全书[Z].第324册.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 337-353;[清] 王鸿绪.明史稿[M].雍正元年敬慎堂刻本.志第八.在提到魏文魁进呈《历元》《历测》二书时,黄百家增加了一大段注释概述魏氏著作。[注][清] 黄百家.明史·历志[M].卷二.七-八.值得注意的是,黄百家特别对唐顺之的介绍进行了大幅扩充。汤本对唐顺之的介绍只有寥寥数语,仅五、六行约一百字左右,而黄百家增补后的内容竟有将近九百字![注][清] 汤斌.潜庵先生拟明史稿[M].//四库未收书辑刊[Z].陆辑·伍册.北京: 北京出版社,1998: 424;[清] 黄百家.明史·历志[M].卷一.十一-十三.实际上,黄百家将分散在周述学《神道大编历宗通议》和王肯堂《郁冈斋笔尘》中的唐顺之历算议论搜集整理后补充进了《历志》。[注][明] 周述学.神道大编历宗通议[M].//续修四库全书[Z].第1036册.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 165-494;[明] 王肯堂.郁冈斋笔尘[M].//四库全书存目从书[Z].子部第107册.济南: 齐鲁书社,1995: 597-752.不仅如此,黄百家还彻底改写了介绍周述学的部分,将汤本中过于琐碎的内容进行提炼,并从更宏观的视角对周氏历算工作做出评价。[注][清] 汤斌.潜庵先生拟明史稿[M].//四库未收书辑刊[Z].陆辑·伍册.北京: 北京出版社,1998: 424-425;[清] 黄百家.明史·历志[M].卷一.十三-十五.遗憾的是,尽管熊本大致保留了黄百家的这些修改,但王本和定本最终将其删除。

黄本卷三至六是此前未见的新内容,即“大统历法”部分。对比不同版本“大统历法”发现,黄本与其他诸本皆不同,而熊本实际上兼收了黄本与梅本,而王本和定本则主要以熊本为基础修订而成。如表1所示,仅从内容结构即可看出,黄本与其余各本之间存在不少差异。首先,黄本“大统历法”分为两部分:“法原”和“推步”;而梅文鼎《明史历志拟稿》以及熊本、王本和定本则均分为三部分:“法原”“立成”和“推步”。显然,黄本将立成表穿插于推步部分,而其余各本则将立成表单独列为一部;不过,实际上大部分立成表各本皆存,只是位置不同。其次,法原部分黄本较其余各本多出一节,即“弧背求矢”,然而,该节内容实际上对应其余各本中的“弧矢割圆”一节,而黄本中的“弧矢割圆”一节则在其余各本中未见相应内容。最后,黄本中包含了大量按语,这些按语或长或短,多为黄百家对历法的独到议论,大部分不见于其余诸本。尤其卷六“步交食”最末所附长达九页的按语,不仅详细梳理了历代交食理论的演变,还结合西洋新法分析了中历交食理论的特点。[注][清] 黄百家.明史·历志[M].卷六.八-十六.再如,卷四“五星平立定三差之原”后面也有三页按语,其中简述了古代五星理论的发展,并重点介绍了张方斋效法《授时历》重新设计五星进退之度的方法。[注]这段按语或许参考了黄鼎《管窥辑要》中的内容。参见: [清] 黄百家.明史·历志[M].卷六.二十五-二十七;[清] 黄鼎.管窥辑要[M].//故宫博物院编.故宫珍本丛刊[Z].第406册.海口: 海南出版社,2000: 193-194.关于《管窥辑要》所载“平立定三差”构造法,参见: 曲安京.中国历法与数学[M].北京: 科学出版社,2005: 286-294.另外,卷六“步五星”末尾按语详细对周述学给予了非常高的评价,称赞他尝试会通中西以解决中历无法计算五星纬度的缺陷。[注][清] 黄百家.明史·历志[M].卷六.三十二-三十三.

表1 不同版本《明史·历志》“大统历法”内容比较[注]表中楷体字表示历表,仿宋体字表示插图。为了方便与其他各本进行比较,梅本“法原”与“历表”部分取《大统历志》前五卷内容,而“推步”部分则以《明史历志拟稿》后三卷为准。

通过比较还发现,除删去大部分插图外,熊本法原部分的文字内容应取自梅本,较黄本则差异不少,如黄百家的一些小注即未被采纳。不过,熊本法原部分的立成表样式则与《大统历志》明显不同,而和黄本一致。如图2,熊本“黄赤道相求弧矢诸率立成”将“十”“度”“分”“秒”等单独列于表头下方,显然是采用了黄本的表格结构,而《大统历志》则是将“度”“分”“秒”横排于表格上方,相较之下黄本的处理方式明显更加节省篇幅。[注][清] 万斯同.明史[M].//续修四库全书[Z].第324册.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 357-359;[清] 黄百家.明史·历志[M].卷三.十九-二十四;[清] 梅文鼎.大统历志[M].//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Z].第795册.台北: 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 825-831.不仅如此,熊本立成部分的表格也都更接近黄本,如图3,“太阳盈缩立成”同样将“十”“度”“分”“秒”等单独列于表头下方,故表中不再出现“度”“分”“秒”等字,是对表格结构的一种优化,显然与黄本完全相同。[注][清] 万斯同.明史[M].//续修四库全书[Z].第324册.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 373-378;[清] 黄百家.明史·历志[M].卷五.十七-二十七;[清] 梅文鼎.大统历志[M].//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Z].第795册.台北: 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 866-872.最后,黄本“五星盈缩立成”将五星立成表中相同的“历策”一行提取出来单独作为一表,且又在原表的基础上增加了“行定度”和“行积度”两行,这些调整也都被熊本所继承。[注][清] 万斯同.明史[M].//续修四库全书[Z].第324册.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 387-39;[清] 黄百家.明史·历志[M].卷五.三十四-四十一;[清] 梅文鼎.大统历志[M].//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Z].第795册.台北: 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 899-902.

图2 不同版本“黄赤道相求弧矢诸率立成”表格样式比较(左为黄本,中为梅本,右为熊本)

图3 不同版本“太阳盈缩立成”表格样式比较(左为黄本,中为梅本,右为熊本)

虽然熊本推步部分(“里差漏刻”除外)与黄本卷五、六的文字部分(黄氏按语除外)大致相同,但由于《明史历志拟稿》现已不存,且《大统历志》又无推步内容,故目前无法判断熊本该部分是否受到梅本影响。实际上,就法原和立成部分来看,尽管黄百家增加了一些注释和按语,但黄本和梅本中的相应内容在文字表述上存在非常明显的一致性。例如,二者“黄赤道相求弧矢诸率立成”和“黄道每度昼夜立成”之后的按语一字不差,[注][清] 黄百家.明史·历志[M].卷三.二十四;卷四.三十六-三十七;[清] 梅文鼎.大统历志[M].//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Z].第795册.台北: 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 831-832,850.显然不可能是分别独立完成。那么,如果两者不是互相参考,则必同时参考了第三者。《明史历志拟稿》早黄本十年,故前者不可能参考后者,但后者有可能参考前者。若二者同时参考另一本书,则该书只可能是吴本或黄初本,但黄百家明确说过重撰八卷本时“不自存(初本)稿”,故当时应不可能直接参考黄初本。若此,有没有可能二者同时参考吴本呢?笔者认为这种可能性也不大,就梅、黄二本重叠的内容来看,显然与黄宗羲和梅文鼎对吴本的描述不符。例如,梅、黄二本“黄道每度昼夜立成”按语中皆提到“右《历草》所载每度昼夜刻分乃《授时》原定大都晷漏”,故该表应据《授时历草》补入。实际上,《历志》最初缺《授时表》,后来由梅文鼎以《历草》《通轨》增补,因此吴本应无“黄道每度昼夜立成”这样的《授时表》。此外,黄宗羲在删订吴本之后曾言“某意欲作表之法载于志中”,[注][清] 黄宗羲.答万贞一论《明史·历志》书[A].//黄宗羲全集[M].第10册.杭州: 浙江古籍出版社,1993: 205-206.故吴本应无作表之法,而梅、黄二本关于作表之法的内容亦不可能取自吴本。所以,笔者认为梅、黄二本许多内容如此一致应为黄百家在重修八卷本时参考了梅本,其时黄氏“尽搜寒舍所藏,凡系讲历之书,无虑数百十种”[注][清] 黄百家.上王司空论《明史·历志》书[A].//黄竹农家耳逆草[M].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清康熙刻本.,而这其中也许就有《明史历志拟稿》或《大统历志》。

至于黄本“回回历法”部分与其他各本之间的关系,因前人研究已比较详尽,故本文仅简述其结论。[注]陶培培.南京图书馆藏清抄本《回回历法》研究[J].自然科学史研究,2003(2): 117-127.现存各本《明史·历志》包含“回回历法”部分的只有黄本、王本和定本,三者之间的承袭关系也非常清楚,即王本以黄本为基础,定本又以王本为基础。三本法原部分皆含“序言”和“推步方法”,黄本较王本和定本主要多“求总零年月日”一节、“附推崇祯二年己巳五月朔己酉日蚀”和“附推康熙九年庚戌十月二十五日土星经度”两个算例以及几处按语和一些小注,而定本较王本还要少“日度说”“月度说”“五星经度说”和“五星纬度说”四篇短文。三本立成部分皆含“立成造法”,大多数立成表也都相同,包括日、月、五星加减立成,月、五星为纬度立成和昼夜时立成等,而黄本较王本和定本主要多前十份立成表和“黄道南北各像内外星经纬度立成”,但缺少“太阴凌犯立成”。

综上所述,黄本在《明史·历志》系列中的地位非常独特。首先,与汤本、梅本、熊本等相比,黄本内容更加全面,同时包含“沿革”《大统》《回回》三部分。其次,与汤本、吴本等早期版本相比,黄本在内容上作了大量删订与增补,而这些修改大多被熊本所承袭。最后,尽管熊本《大统》部分兼取黄本与梅本,但就《历志》整体而言,明显黄本对后来版本影响最大,且熊本和王本较黄本而言只有删节,并无实质性的增补。因此,可以说黄本基本确定了后续版本的内容,是定本名副其实的“祖本”。

四、 结 语

图4 《明史·历志》不同版本关系图

《明史·历志》的编撰经历了漫长且复杂的过程,本文通过新发现的史料对黄百家编撰的八卷本及其在整个《明史·历志》系列中的地位重新进行了探讨。绍图本的出现不仅提供了黄百家八卷本的全貌,而且也证实了南图本《回回历法》确实属于黄本的一部分。通过比较黄本与《明史·历志》其他版本,主要包括汤本、梅本、熊本、王本和定本,可以看出黄百家在编修《历志》方面的主要贡献。总的来说,他不仅在汤本基础上对“历法沿革”进行了大量的删改与增补,而且很可能参考梅本等文献重修了《大统》部分,并将《回回》部分定型。另外,本文还对《明史·历志》的编撰过程以及各本之间的关系重新进行了梳理。如图4[注]图中虚线框表示该本现已不存,实线框则表示该本留存至今;与之类似,图中虚线箭头表示不同版本之间可能存在的关联,而实线箭头则表示确定存在的关联。值得注意的是,图中所画箭头皆为有证据或线索表明不同版本之间的关联,但图中未画出者则未必不存在关联。例如,由于梅文鼎《大统历志》成书背景不详,故万本是否参考该书不得而知;而本文将万本参考梅本的箭头画在《明史历志拟稿》下面,主要是因为该书乃梅文鼎在史馆编成,故万本参考该书的可能性比《大统历志》要大。再如,定本有无直接参考黄本或万本,并非没有这种可能性,但因未见明确证据或线索显示这种关联,故本文未将相应箭头画出。所示,吴本是所有版本中最早的,然后由汤斌裁定为汤本,另外吴本又经徐善等人之手并最终由黄宗羲、黄百家父子修订为黄初本。尽管黄初本和梅文鼎《明史历志拟稿》皆已不存,但相关史料所提供的线索表明两者之间应存在紧密关联。二者几乎同时成书,且黄百家因《授时表》事宜找梅文鼎商讨,而梅文鼎因审订黄稿而撰《明史历志拟稿》,故《明史历志拟稿》可视作在黄初本基础上编成,而黄初本由于采纳梅氏建议亦可能受到《明史历志拟稿》的影响。至重新编撰八卷本时,除可能保留黄初本部分内容外,黄百家应至少还参考了汤本和梅本。而由熊本和王本可看出,万本应当兼收了梅、黄二本,尤其是其中的《大统》部分。不过,由于万本已不可见,故其中是否包含《回回》部分仍待考证。以万本为基础,熊、王二本陆续出现,而王本中的《回回》部分应取自黄本,因黄百家完成八卷本后将书稿交给了王鸿绪。最终,在之前诸本(主要是王本)的影响下定本成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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