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晶
(华东师范大学哲学系,上海 200241)
进化论与近代中国是国内外学界广泛关注的议题,也是探讨社会与政治情境下中国本土科学实践的典型案例。社会达尔文主义在清末和民国初期的传播、严复等知识精英对进化论的理解和利用等,已得到较为深入研究注这些研究包括: Benjamin Schwartz. In Search of Wealth and Power: Yen Fu and the West [M].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64; James R. Pusey. China and Charles Darwin [M].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83; Haiyan Yang. Encountering Darwin and Creating Darwinism in China [A]. in Michael Ruse ed. The Cambridge Encyclopedia of Darwin and Evolutionary Thought [C].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3: 250-257.,进化论在科学层面的理解和历时性建构则尚未得到充分探讨。而对生物学与近代中国的考察,又多关注生物学的建制化层面,注例如: Laurence Schneider. Biology and Revolution in Twentieth-century China [M]. Lanham: Rowman & Littlefield, 2003.忽略了进化论的传播内容和理解方式,特别是对处于寻求科学现代化和国家现代化双重情境之下的中国科学家,他们对进化论内容和蕴含的解读、再论证与再生产等问题,尚未得到细致研究。注仅李楠等对《科学》等杂志中有关进化论的条目进行了梳理。见: 李楠,姚远.《科学》与生物进化论在中国的传播[J].西北大学学报(自然科学版),2010(1): 162-166.19世纪末到20世纪中期,国际科学界对达尔文进化论所包含的五个学说——兼变传衍、共同祖先、变异和遗传、自然选择、物种形成——的接受也经历了争论和发展。同时期的中国,生物学建制化、科学救亡与普及等交织在一起。因此,本文将从进化论的科学知识本身、而非社会隐喻出发,透过教科书、演讲、报纸、期刊等受众面广的文本资料,结合生物学课程标准,在国际科学与文化背景下考察民国时期进化论的传播和普及,分析进化知识如何在中国情境中被阐释,以及科学家在澄清国人对进化论误解时怀抱的科学理想,与强国救亡的社会诉求相遇时,体现出来的取舍、矛盾和张力。基于此,以期揭示生物进化论在中国的再论证与再生产,以及其在多大程度上被理解、接受和再阐释。
严复翻译的《天演论》在1898年正式出版,这通常被认为是中国引入并接受进化论的标志。严复对进化论的理解也通常被认为是将生物学意义上的达尔文学说应用到人类社会。不过,严复等知识精英是如何阐释进化论的五个学说的呢?严复翻译的《天演论》的底本是赫胥黎的《进化论与伦理学》这本书在他的生物学理论著作中并不是最具有代表性的作品。严复并非职业科学家,且他对进化论的兴趣出于政治和社会目的,而非来自对生物和人类学的喜爱。首先,他对进化论相关概念和内容的阐释并非直接来自达尔文的进化论。在对进化论主要原理的注解中,除了翻译赫胥黎的思想之外,还增加了斯宾塞的主张和他自己的见解。其次,严复与同时代的知识精英对进化论在生物领域的应用没有获得充分理解,对进化论的介绍点到为止,且进行了重新阐释,因而也并非将真正的生物进化论应用于人类社会。他们的“误读”集中于四个方面:
第一,达尔文进化图景中的生存竞争(struggle for existence)并非激烈的竞争与弱肉强食[注]James R. Pusey. Global Darwin: Revolutionary Road [J]. Nature, 2009, 462(7270): 162-163.。达尔文思想的第一位翻译者,德国古生物学家波隆(Heinrich G. Bronn)将达尔文隐喻式的生存竞争翻译成激烈斗争。事实上,达尔文本人并不接受这种马尔萨斯式的隐喻。生存竞争不是种间斗争,它可以是两个人在饥荒时争夺食物,或一个人在猎取食物,也可以是在船只失事时与海浪斗争。[注]Ulrich Kutschere. Struggle to Translate Darwin’s View of Concurrency [J]. Nature, 2009, 458(7241): 967.而且,达尔文的斗争有竞争和合作双重含义。达尔文之后进化生物学的发展也从动物的利他行为和植物的共生行为等事实中证实了这一点。但是在严复等人的理解中,进化不仅是激烈的生存竞争,还是物种之间的弱肉强食。更重要的是,达尔文所认为种群内部的竞争是物种转变的根本原因,但是严复将其介绍成群与群之间的斗争,而非达尔文所强调的个体与个体之间的竞争。
第二,达尔文《物种起源》的正文没有提到适者生存(survival of the fittest)。谁生存下来?是最适者吗?那么,谁是最适者?最适应的生物,不一定是那些最强壮或者最大的。严复时代的“适者生存”常常与“优胜劣败”结合在一起,被解释成强者胜弱者败,适应的是强者。事实上,达尔文的自然选择,是认为每个物种所出现的无数变异中,有一些在尖锐复杂的生存斗争中以某种方式对每个生物有利的变异,在千百代的繁衍过程中有时会发生;以及比其他个体具有某种优势(无论优势多么微小)的个体会有更多的生存和繁殖机会。达尔文在提出自然选择(严复翻译成“天择”)这一最富有革命性的概念时,由于“选择”这个词模糊不清,达尔文的朋友们不满意“自然选择”(natural selection)这个词,才促使他在《物种起源》第五版序言中引用过斯宾塞的隐喻——适者生存。[注]Ernst Mayr. The Growth of Biological Thought: Diversity, Evolution, and Inheritance [M]. Cambridge: Belknap Press, 1982: 519.其实除了在《物种起源》第五版序言中引用过这句隐喻,达尔文没说过这样的话,甚至他自己都怀疑“适者生存”是否准确。
第三,严复等人将进化理解成进步,“且演且进”。[注][英] 赫胥黎.天演论[M].严复译.北京: 科学出版社,1971: 5.随着进化论在中国的传播,“进化之名,渐与进步之义相混”。[注]樊炳清.进化与进步[J].东方杂志,1918(3): 1-7.而根据达尔文的自然选择,进化并不等同于进步,随着时间之流,世界不一定从低级到高级、由简单到复杂进展。正如弗里曼(Derek Freeman)所总结的:“达尔文和斯宾塞的学说在来源上彼此无关,在逻辑结构上明显不同,且在对拉马克式遗传假定机制的依赖程度、以及承认‘进步’是‘不可避免的’方面也完全不一样。”[注]Derek Freeman. The Evolutionary Theories of Charles Darwin and Herbert Spencer [J]. Current Anthropology, 1974, 15(3): 211-237.达尔文由于充分认识到进化的不可预测性和机遇性,所以他只是反对“从较不完善的到较完善的”这种定律式的进步。正是在这种意义上他曾提醒过自己“决不要说高等的、低等的。”[注]Ernst Mayr. The Growth of Biological Thought: Diversity, Evolution, and Inheritance [M]. Cambridge: Belknap Press. 1982: 531.《物种起源》在提出性状趋异原则时,就清楚地说明了这一点: 并不是一切进化都是由进步组成,在很多情况下取得成功仅仅是由于变得与众不同或者更加不同,这样就减少了竞争,它促进不断变化,导致被改进的生存和繁殖能力,但并不意味着是进步。
第四,对“天择”的忽略或误读。“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进入中国公众的日常话语,并被认为是对进化论的总结。事实上,对于“天择”,严复及同时代的知识分子强调和了解得并不多。一方面,虽然赫胥黎是达尔文的斗犬,而波尔顿(Edward B. Poulton)却提供了充分证据表明他“从来不是他所捍卫的学说的真正信徒”。[注]Edward B. Poulton. Essays on Evolution 1889-1907 [M]. Oxford: Clarendon Press, 1908: 193.达尔文时代,对自然选择这一机制持有信心的是自然主义者。当使用“达尔文主义”这个词时,赫胥黎经常指的并不单是共同祖先的进化学说。赫胥黎的经历与自然主义者不同,他对自然选择学说最终能否被证实并没有信心,他认为骤变能够实现经由自然选择的渐进进化所不能实现的事。[注]Edward B. Poulton. Essays on Evolution 1889-1907 [M]. Oxford: Clarendon Press, 1908: 201-202.另外,严复等更加关注的是竞争和优胜劣败。也就是说,“物竞”和“适者生存”,以及由此衍生的进步观念,才是他们所接受的。达尔文使用“自然选择”是为了强调进化的机制,并且他认为有机体本身并没有努力进化和完善的趋势。而在严复等看来,进化有意识、有目的,适者生存是那些使自身变得适应的人或物能够生存,物种为了生存而有意识地发生改变。
因此,进化论在清末民初的传播,是由知识精英、而非有科学背景的科学家进行的。严复与其同时代的知识精英,对进化论进行了最初的、有意的误解,他们重点选取了进化思想中的竞争和变异,对其解读也是从斯宾塞、赫胥黎而不是达尔文的进化论观点出发。准确地说,知识精英是将斯宾塞、赫胥黎的观点融合中国传统的道家、儒家、法家和佛教的思想来理解进化论,而不是将达尔文所论述的生物学进化论应用到了人类社会。“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等短语及其深厚的社会达尔文主义蕴涵,在《天演论》出现后立即“喧腾于众口”。[注][英] 约翰·杰德.进化论发现史[M].严既澄译.上海: 商务印书馆,1931: 1.
我们不禁要问,随着达尔文阐述进化论的经典之作《物种起源》的翻译,是否促使中国从科学上对进化论进行重新理解?马君武对这部著作的翻译1919年才由商务印书馆出版,达尔文的著作以完整面貌出现在中国。但是,马君武同样青睐斯宾塞对于人类社会发展的进化理解,并将这种理解融入翻译之中。也就是说,马君武的翻译并未从科学上更正严复等在《天演论》中传达的社会达尔文主义意图。相反,他还通过对达尔文文本的修正,尽可能地弥合达尔文学说与同时代人已经接受的进化观念之间的差异,进一步确认了严复等对进化的误解。[注]金晓星.进化的转义[J].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5): 24-30.
20世纪前20年,伴随着翻译外文热,出现了一些介绍进化论的科学著作,以及翻译而来的生物学教科书(见表1),包括动物学、植物学等,也涵盖了进化论的内容,有关进化的知识和论证方法得到了呈现。
表1 专门论述进化论的科学著作与科学普及著作翻译
从这些著作的原作者来看,不乏职业的生物学家或者地质学家,而且这些著作也大都是新近出版。例如《进化论证》的作者斯各特(William B. Scott)是美国古脊椎动物学家、普林斯顿大学地质学与古生物学教授,他是哺乳动物研究领域的权威科学家,担任过美国地质学会主席,原书由1920年出版,不久就被翻译成中文。《进化论》的作者盖迪斯(Patrick Geddes),是英国生物学家兼社会学家,在爱丁堡大学动物学系任教,担任过邓迪大学植物学系主任。《生物进化论》的作者是牛津大学动物学兼比较解剖学教授。
在内容上,这些书籍均从科学方法、理论解释与论证、科学争论等层面对进化论进行了论述,涵盖了关于进化论的最近科学进展,甚至包括对反进化论观点的辩驳、对进化论误解的澄清、进化论中尚未解决的问题等,同时还讨论了进化论对思想界的影响。日本理学博士丘浅次郎所著的《进化论讲话》开篇就对生物学上的进化论与常识理解的进化论进行了区别,特别指出进化论虽然很流行,但是对进化论的回答却是不同人有不同的回答、牛头不对马嘴。该书进而从科学事实、科学证据与科学解释三方面,对进化论的内容、证据以及进化机制进行了细致阐述。斯各特的《进化论证》一书的副标题就是“进化论被发现的证据参照”,他在书中对美国公众对进化论的误解以及反进化论的观点进行了澄清,从生物学家的视角说明科学家对进化论的接受,强调科学界存有争议的是进化的机制。[注][美] 斯各特.进化论证[M].冯景兰译.上海: 神州国光社,1930: 4-6.《生物进化论》的作者重在利用生物学的新近进展,讨论了变异和遗传的要素、生存竞争和自然选择、隔离和性的选择等。法国学者所著的《达尔文以后生物学上诸大问题》则专门探讨生命的起源和人类的起源,将进化看成是延续的变异,以及达尔文进化论之后的新达尔文主义与新拉马克主义。盖迪斯所著的《进化论》不仅讨论了由探险家和生物学家、解剖学家等得来的进化证据、进化的大阶段、变异和遗传等,还讨论了进化学说之社会根源和交互作用。美国植物学家柯脱(John M. Coulter)概述了进化事实和原因,介绍了当时新出现的直生论、优生等概念和学说。[注][美] 柯脱.进化概论[M].张百艮译.北京: 北新书局,1929: 87,175.
但是,翻译者译介这些书籍的目的各异。有的试图通过介绍西方科学来强国,有的将生物学上的进化与人生观和宇宙观结合在一起,意图“用生物学知识打破旧恶思想”[注][日] 丘浅次郎.进化论讲话[M].刘文典译.上海: 亚东图书馆,1927: 1.,或认为国势落败的根本在于“推其原,在不知动物之官能也”[注][日] 大森千藏.最新动物学教科书[M].戴麒译.上海: 文明书局,1904: 序.,其译介动物学是为了国家民族的生存。有译者意识到国人对进化论的理解是社会达尔文主义式的弱肉强食,造成这种误解是因为对达尔文的研究精神和科学不够了解。不过,他们却将弱肉强食看成是帝国主义为了将其剥削合法化,实则陷入了对进化论理解的新误区。还有译者试图通过翻译生物进化论的科学著作来更正国人、特别是学术界对进化论的误解,如严既澄的《进化论发现史》,他在书中写了长达54页的牟言,说明进化论一词虽然被国人所熟知,但是对于进化论本身的根本意义,却少为国人所知,没有人去做系统的介绍,因而他翻译此书的目的是希望学术界中的人稍稍了解进化论的发现及发展过程。
另外,翻译者大多没有生物学背景,或虽受过科学教育或取得科学学位,但未从事生物学研究,他们虽试图从生物学的角度介绍进化论,但是在内容上未进行选取。有的译著反映出国际上同时期进化论的新进展,有的译著仍有明显的关于生物进化的目的论、活力论的观点。不仅如此,英国与美国的进化论普及读物,如《进化论之今昔》,针对的是英美两国的神创论信仰与反进化论思潮,不少读物的目的是为了论证进化论作为一个科学理论相对于神创论的优点与客观性,与中国当时接受进化论的社会情境并不相同。加上这些翻译作品的受众较小,最终引起的关注不多,难以起到纠正国人对进化论误解的效果。
到20世纪上半叶,进化论研究在国际上取得了新进展。1915年《科学》这份大众科学刊物的创办,以及中国的遗传学和进化论研究在1920年代开始体制化,一小批在海外受过科学训练的中国遗传学研究学者回国从事研究和教育,加上一批学生在美国慈善会或中国教会学校接受生物学专业教育,这些都为生物进化论的普及带来了转变。惯常的观点认为,民国时期的中国科学家将精力集中于生物学研究及其建制化的工作,无暇顾及进化论的教育和普及。事实上,怀抱科学理想的科学家(包括职业的生物学家)对进化论的传播表现出强烈关注。他们在对公众的社会达尔文主义式的理解进行纠偏的同时,还对进化思想进行了取舍,并持续融入救国、强国和保种的诉求。
1. 对进化论误解的纠偏
对从生物学本身而非社会和哲学层面理解进化论呼吁最多的,是从事鱼类分类学研究的陈兼善。还在巴黎鱼类研究所工作时,他便注意到已有书籍讨论的并非生物学上的进化论,自严复翻译《天演论》以后,“什么‘物竞天择’‘优胜劣败’一类的话,时常发现于报章杂志上”,中国在清末民国初期虽然出了大量进化论著作,但都不够准确和系统,进化一词被推用到婚姻、社会等领域,甚至国语和诗中都用到进化二字。[注]陈兼善.进化论浅说第七种[M].上海: 中华书局,1924: 序.为了纠正对进化论的错误认识,陈兼善撰写了多部著作: 《进化论纲要》《进化论初步》《进化论浅说》《人类脑髓之进化》和《达尔文物种原始》,还按照“教育部颁布的高中课程暂行标准”编辑了高中生物教材《新中华生物学》《高中生物学》《师范生物学》和《新撰初级中学教科书动物学》。这些教科书中均有专门章节讨论进化。[注]这些教科书有: 陈兼善.新中华生物学[M].上海: 世界书局,1932;陈兼善.高中生物学[M].上海: 中华书局,1934;吴瑞庭编,陈兼善校.师范生物学[M].上海: 中华科学教育改进社,1935;陈兼善.新撰初级中学教科书动物学[M].上海: 商务印书馆,1925.其中,陈兼善试图纠正四点误解。第一,进化论就是达尔文主义。“有些粗心的人读了一本种源论点,就自认为一个进化论者,至少也认为懂得进化论了。”陈兼善提出进化论在达尔文之后又有新的发展,虽然达尔文关于进化机制的解释有人怀疑,但是关于进化的事实不容置疑,反达尔文主义并不是反进化论。为此,他在《新中华生物学》中特意介绍了拉马克之前的理论、拉马克学说、达尔文学说以及达尔文以后的学说。第二,“常人见解,以为进化就是进步,这又差了。”陈兼善否定了克鲁泡特金从互助的观点理解进化,而且明确提出进化不限于进步,“其某器官之萎缩或消失,也可以叫做进化。”第三,“许多人又误认进化之历程是直线形的阶段形的,所以他们一提进化论,就会想到猴子进化而为人的一种学说,甚至于推论现在的猴子,将来也许进化而为人”。在这里,陈兼善分析了达尔文的树枝状的进化树。第四,达尔文的进化论是专门指生物界而言,不包括也不能应用于宇宙的进化、思辨的进化等。
另外,与知识精英相比,科学家在教科书中注重从形态学、解剖学、古生物学、胚胎学等方面提供进化证据,并融入相应的科学研究方法。如王树鼎编写的《生物学》专门用一章讨论进化的证据。[注]王树鼎.生物学[M].天津: 百城书局,1932: 274-288.东南大学动物学系从事遗传学研究的陈桢,明确提出“著者还没有看见一本中文书论到生物界的普遍现象,介绍关于原生质、生殖、遗传、天演等的各种学说,并且举出这些学说的科学证据和最近状况。”[注]陈桢.普通生物学[M].上海: 商务印书馆,1929: 序.为此他编写了《普通生物学》一书。这本书被用作大学和中学教材,是1949年之前影响最广泛的由中国科学家编著的生物学教科书。更重要的是,这本教科书首次从生物学的视角将遗传和进化赋予特殊地位。[注]Laurence Schneider. Biology and Revolution in Twentieth-century China [M]. Lanham: Rowman & Littlefield, 2003: 40.由于民国期间有生物学系的学校非常少,1921年东南大学成立中国第一个生物学系,清华大学生物学系1926年开办,“成立之时,仅教授二人,学生三人”[注]清华大学校史研究室编.清华大学史料选编第二卷(上册)国立清华大学时期(1928—1937)[M].北京: 清华大学出版社,1991: 423-424.,因而受这本书影响的群体有限,真正产生大范围影响的是他在1934年编著《复兴高级中学教科书生物学》。后者中有关进化和遗传的知识占了约三分之一,在17年间(1934年至1951年)共印刷了181次。[注]谈家桢,赵功民.中国遗传学史[M].上海: 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002: 532-533.陈桢在书中呈现了生物学领域的理论争论,在讲述每个科学家的工作时,告诉读者他们的结论不是基于猜测,而是坚实证据。他不仅强调古生物学上的证据对达尔文生命树的理解,还对有关人类的演化误解进行了澄清,“有些人误解了演化论的意思,以为人类是从现代的猿猴变成的。其实演化论里并没有这个意思。照演化论讲起来,现代人类与现代猿猴,是在古时候从公共的始祖演化出来的”[注]陈桢.复兴高级中学教科书生物学[M].上海: 商务印书馆,1950: 268.。
大众科学期刊如《东方杂志》《科学》等,也介绍了遗传学和进化论。《科学》在创办之后,给中国读者提供了新视角来理解生物进化论,而不是此前进入日常话语的社会进化论。这些刊物介绍了当时有争论的突变论,植物学家、动物学家在自己的专长领域内介绍了进化论的发展。在康奈尔大学生物学系获博士学位的动物学家秉志,1915年到1930年间在《科学》上发表16篇专门论述进化论的文章。1920年,周建人批评了中国对生存竞争的误解,“凡纯粹科学的一种学说,本来只有是非,无所谓什么功罪,然而一经输入中国,便时常无端的定出功罪来;其最甚的,尤莫如‘生存竞争’与‘互助’”。他指明生物究竟如何生活和进化,应该到自然中寻求答案,生存竞争“并非如现在论客所意料,是自相残杀,或弱食弱肉”,生存竞争的结果,“能适合环境的便得存活,便是优胜。”[注]周建人.生存竞争与互助[J].新青年,1920(2): 70-76.他还区分了赫胥黎与达尔文对生存竞争的不同理解。[注]周建人.赫胥黎与达尔文进化说[J].东方杂志,1925(12): 72-75.《南大周刊》介绍了Science上最新刊出的关于人类的祖先是四足着地行走的动物的新证据。[注]度.论述有机演化之新证据[J].南大周刊,1926(29): 49-50.
1920年到1921年间,孟德尔的理论首次完整地被介绍到中国,普通生物学的教科书中也开始介绍进化基础之上的遗传学。在陈桢的工作之前,有刊物介绍了从19世纪魏斯曼(August Weismann)到20世纪初孟德尔的遗传学工作,而且这些刊物概述了孟德尔学说和细胞生物学的关系、染色体理论以及自然选择。有关康奈尔大学植物遗传学项目中基因概念的最新进展,也很快被翻译成中文,并列入基础遗传学术语。《民铎杂志》1922年第4期为进化论开辟专刊,除了有达尔文及其住所照片,陈兼善用图表细致介绍了孟德尔得出遗传理论的科学方法。[注]陈兼善.进化之方法[J].民铎杂志,1922(4): 1-20.
2. 对进化思想的取舍与再理解
进化论在20世纪上半叶获得了发展,出现了新达尔文主义和新拉马克主义等不同学说,并出现了争论,焦点集中在进化论中的遗传是硬式还是软式,进化究竟是渐进还是骤变,进化的主要定向因素究竟是突变、选择,环境诱变还是内在倾向上。实验遗传学家和博物学家对不同学说的接受和发展不尽相同。在中国,由于博物学传统和科学传统的缺失,民国时期摆在中国科学家面前的工作,更多的是名词审定和标本建立等工作,与进化论相关的科学研究不多。科学家对达尔文的理解,则根据科学家的求学和留学背景,以及师承关系而呈现出不同的面向,因而他们在教科书和科普刊物中对进化论的介绍也出现了取舍,对进化论进展的评述在客观性上也不尽相同。
从英国爱丁堡大学留学归来的王兼善所著的《植物学》是1913年教育部课程标准指定的中学生物学教科书。在绪论中,他提出达尔文的天择学说虽风行一时,“然近今植物学家,以实验之研究,多有以此学说为不全然确当者”。他以植物的芽变为例,试图说明一芽中忽然发生一个迥异寻常之枝,或者凡同种及同境遇之各植物,几无有全行相同者,从而认为“达尔文之学说,只能解释现象之一部分,而不能解释现象之全体也。”[注]王兼善.植物学[M].北京: 商务印书馆,1913: 4.王兼善看似对达尔文学说进行了批判性接受,实则误解了功能生物学与进化生物学的区别。功能生物学探讨近世原因,进化生物学探讨终极原因,王兼善并没有作出区分。
在英国研究过动物学和地质学的丁文江所编写的《动物学》也被1913年教育部课程标准指定为中学生物学教科书。丁文江在留学期间,接受魏斯曼的遗传学说,反对用进废退的拉马克范式。同时,他指出严复借用斯宾塞“用进废退”的进化观点危害很大。魏斯曼是把进化演变归之于自然选择的第一位进化论者,丁文江在他的教科书中自然将物竞天择视作天演的唯一原动力。这是自严复的《天演论》对达尔文学说中自然选择学说的忽视以来,自然选择连同其机制在教科书中首次得到澄清和重新理解。
新达尔文主义的支持者是陈桢,他在哥伦比亚大学动物学系学习,1921年夏获得硕士学位后,师从动物系主任威尔逊(Edmund B. Wilson)。他的研究工作还受到孟德尔的重要影响,强调突变以及变异与自然选择机制下的物种起源之间的关系。因为这些背景,陈桢与他的生物学同行秉志、胡先骕等将进化论结合到分类学和遗传学的研究工作中,持当时主流的新达尔文主义观点,反对新拉马克主义关于遗传和进化的主张,坚持遗传基础之上的变异,以及自然选择在进化上的作用。在《普通生物学》中,陈桢通过大量引用摩尔根小组的工作,用40页篇幅对当时的遗传学理论进行了准确概括,并建立了两个基本观点: 遗传的物质基础在细胞中,获得性特征不能遗传。
与陈桢等不同的是,周建人支持新拉马克主义。作为《东方杂志》的主编,他编写了大量通俗的生物学书籍,准确概述了新达尔文主义关于遗传和进化的观点,他也熟知孟德尔和摩尔根,但是他坚持环境是有机体改变和变异的根源,且这些改变是可遗传的。1920年代早期,周建人乐观地认为有坚实的证据支撑新拉马克主义的获得性遗传。[注]周建人.达尔文以后的进化思想[J].东方杂志,1921(23): 40-49.到1920年代末期,《东方杂志》发表了15篇周建人关于新拉马克主义的文章,如“拉马克的习得性遗传问题”“习得性果能遗传么”等等。他还选择了一些关于进化论的文章集中翻译,“选出不很专门,大家可看之作,集在一处,希望流传较广的文字。”[注]周建人.进化与退化[J].上海青年,1931(12-16): 7.在编著的《动物学》中,他明确提到教材按照分类次序排列,由常见之高等动物起,渐及于下等动物[注]周建人.动物学(上)[M].上海: 商务印书馆,1937: 编辑大意.,这种排序方式明显受到支持新拉马克阵营的博物学家的影响。
职业的生物学家对进化的理解和传播,尤其是对在进化理论基础之上发展的多个新遗传理论的阐释,虽然受到其留学背景的影响有所取舍,但是他们对生物进化论进展的评述在科学上并无偏差。而对于仅受过高等科学教育的学者,则缺乏对进化思想发展的连续性的认识,他们在评述进化论时要么全部介绍所有的新观点,要么简单地认为遗传学的新进展是对达尔文学说的否定,或者简单地否定新拉马克主义。比如,仅在大学期间修习过生物学课程的朱光潜通过列举科学证据说明生物进化已获得支持。而关于生物是如何进化的,他虽承认魏斯曼的“生殖质连续说近似情理”,当下生物学家中信任拉马克的少于信任孟德尔和魏斯曼的,但仍谨慎地认为“不能妄为左右”,需要将来生物学家利用观察实验取得的实例来进一步解释遗传。[注]朱光潜.进化论证[J].民铎杂志,1922(4): 1-22.此外,曾在复旦大学生物学系就读的沈霁春认为,“其实那很多错误的(达尔文)理论,现在的生物学家,已经是掉头不顾的了。将来从遗传与变异的实验中所获得的结论,我以为那更不是达翁的冢中枯骨所能梦想得到的。”[注]沈霁春.有机体的适应: 演化论中的一个重要问题[J].复旦旬刊,1927(3): 34-35.刘咸对赫胥黎的生平和思想进行了大量介绍,自然也受到赫胥黎坚持骤变说的影响,在为纪念中国科学社二十周年而作的《科学史上之最近二十年》中,得出的判断是拉马克的获得性遗传学说为大多数生物学家所否认。[注]刘咸.科学史上之最近二十年[J].科学,1936(1): 4-11.实际上,遗传学说并未否认进化论,而且在当时新拉马克主义不乏支持者。此外,在对英国动物学家贝特森观点的评述中,“天演新说”的作者认为贝特森的观点与达尔文和斯宾塞不同,“天演之进序,非由简而繁,实由繁而简”。[注]新天演学说[J].科学,1915(2): 221-222.这种观点也不准确,贝特森与达尔文的差异,在于前者关注不连续性的变异,而后者强调渐进演变在进化中的作用,而非进化是由繁而简还是由简而繁。[注]Lindley Darden. William Bateson and the Promise of Mendelism [J]. Journal of History of Biology, 1977, 10(1): 87-106.
3. 将社会诉求融入进化思想
包括职业生物学家在内的部分科学家在普及进化论时,仍融入了个人的社会理想,从而使得他们的观点出现矛盾,生物进化论和社会进化缠绕在一起。
秉志在普及进化论方面不遗余力,作为中国最早的自然科学团体——中国科学社的发起人之一,他将进化论与自己科学救国的理想结合在一起,从一开始便强调进化论的社会功能。在《科学》发行的第1期,他便指明“凡国于地上,必持民族之优良,然后可于物竞激烈之中,优胜天行,而以存以殖。民族劣下者,不足与优者竞,因以衰减,不指凡几”。[注]秉志.生物学概论[J].科学,1915(1): 78-85.不仅如此,他还在各类演讲中倡导克鲁泡特金的互助,将动物的生存归于互助,既然人类也难逃物竞天择的定律,所以应该通过互助实现爱国保种。[注]秉志.动物学与人生[J].社友,1933(30): 1-2.除了此次演讲,秉志还在科学专业刊物上强调国人应该互助结群,通过动物的生存消长,萌发爱国爱种的思想。参见秉志.动物与人生[J].生物科学杂志,1936(2): 93-96.生物学教师袁善征编写的《动物学教员准备书》在前言中论述了动物和民生之间的关系,认为中国贫弱是因为不能利用自然物所导致,学习动物学可以更好地分辨和利用有益的动物。而且,了解动物之间的互相联系和共生,可以证明人类也要有互助的必要,从而增进国人高尚道德的思想,维持社会的秩序。[注]袁善征.动物学教员准备书(上)[M].上海: 商务印书馆,1935: 7-10.
化学家张子高在演讲中提到“天演学说成为有条理有定式之学说,建立生物学之基础,而予哲学、艺术、政治、宗教其余一切科学,以根本上无穷之影响。”[注]张子高.科学发达略史[M].北京: 中华书局,1946: 219.刘咸提到“国际联盟之组成,乃人类集团生活之初步表现,斯不尽为国际政治上之大进步,亦生物界重要进化之一阶段”,仍将生物进化与社会进化混合,并强调利用进化“完成科学救国之大业”。[注]刘咸.科学史上之最近二十年[J].科学,1936(1): 4-11.曾留学法国的何定杰研究生物学和遗传学,他除了在教学及论著中宣传拉马克和达尔文的进化论之外,还将生物学与传统思想相结合,运用轴极学说、信号学说、周期型学说以及阴阳学说来说明生物的发育、遗传与进化。[注]何定杰.生物进化论-进化法则的探讨[M].乐山: 文化印书馆,1944.即便是《科学》1927年进化论专号中登出的“人类文化天演之证明”,谈的也是文化进化。[注]G. G. Maccurdy,汪发缵译.人类文化天演之证明[J],科学,1927(5): 660-661.这些表述上的矛盾,正体现了科学家在澄清误解与倡导强国之间的紧张与纠缠。
民国时期的中小学生物学教育,作为进化论普及的一个重要渠道,往往被忽略。通过考察民国时期的博物学(生物学)教科书和课程标准后发现,进化论的内容在民国初期便进入中小学课堂,高中生物学中有专门章节讲述进化论。而且,教材和课程标准中进化论的篇幅和内容的变化与科学界的进展以及中国的社会思潮密切相关。生物学的进化论在区隔与融合社会进化论之间,进化论在服务应用、战争和人种改良之间,呈现出缠绕与互动。
通过对1913年到1948年期间的生物学课程标准进行分析,发现进化论在生物学课程中的内容一直占有相当的比例。1913年的课标虽然没有明确提及进化论,其指定的教科书中却都有专门的篇幅介绍。1923年新学制颁布后,《初级生物学》中进化与遗传部分的比例占1/3,包括孟德尔和魏斯曼的学说、突变论等,特别是人在动物界中的位置和进化专门作为一章。[注]陆费执,张念恃.新中学教科书初级生物学[M].上海: 中华书局,1925.《高级生物学》专门有两章讨论遗传与变异、生物之进化,[注]陆费执,郦福畴.新中学教科书高级生物学[M].上海: 中华书局,1926.比例占2/7。1929年的课程标准[注]参见植物学和动物学部分,教育部中小学课程暂行标准起草委员会编订.中小学课程暂行标准第2册初级中学之部[M].上海: 卿云图书公司,1929.将植物、动物分别设科,并强调证据在进化论中的作用,遗传学的新进展也适时地出现在教科书中,掌握进化论已成为学生毕业的最低标准。1932年的课标开始强调在植物学课程中讲授进化论,并要求在讲授动物进化时运用比较法,国际科学界新出现的发生学的内容也加入其中。与此相对应,高中及专科学校所用教材《生物学》中明确表明学习人类的由来是为了“证明人类在自然界中的位置,并可了解生物学的人生观。”[注]吴元涤.生物学[M].上海: 世界书局,1932: 序.1936年,教育部不仅修正了课标,还鉴于生物学课程在学校里被人漠视的现状,“一面指派国内各著名大学开办中等学校理科教员暑期讲习班,编定课程,开班讲习;一面颁布中等学校理科设备标准,通另遵行,丰富设备。”[注]杨寅初.中等学校生物学教学法[M].上海: 正中书局,1937: 序.在此之前,秉志于1934年在科学社为中学教师演讲,概述了进化思想的发展以及当下的各种学说。[注]其演讲稿见: 秉志.动物天演之一瞥[J].科学,1934(5): 595-601.
在战争背景下出于强国的目的,优生学从1929年被列入课标,优生学和育种因其实际效用从1936年列入新课标。1941年的课标中甚至用优生与民族替代了进化在以往占据的位置。小学教材中还将优生学的内容以及进化和人生的关系分别作为单独一节。[注]胡祖荫.周建人校.小学生分年补充读本五年级自然科生物和优生进化[M].上海,商务印书馆,1936: 34,50.《生物和优生进化的研究》也作为小学高年级自然副课本,于1935年由中华书局出版。秉志从1936年开始,发表在《科学》上的文章多讨论科学与民生、战争等问题,如“国难时期之科学家”“生物学与民生问题”“科学精神与国家命运”“民性改造论”等,谈到生物育种可有助于民生,并多次强调生物界的合作,合作才能免于淘汰,有利于生存,从而呼吁国人要合作互助,爱国保群。自此,进化在救国的语境中再次将人类演进和社会联系起来,进化“使研究社会及图人种改良者有所借鉴。”[注]王其澍.近世生物学[M].上海: 商务印书馆,1929: 1.即便是力图更正国人对进化论误解的陈兼善,仍然特别介绍了优生学。他的《新中华生物学》中讨论了进化、人类的进化以及优生学。在民族的进化上,秉志通过分析人类的进化得出中国与世界优秀民族相比较,毫无逊色,遗传基因也很优良,如得充分培养,民族之优良性质,当可发展。[注]秉志.关于民族之进化[J].中国建设,1947(2): 32-33.
优生学的观点在新文化运动时被引入中国,并很快成为主流话语,与革命者口中的优胜劣败相互呼应。在优生学的倡议者看来,种族的进化能促进人类社会进步,关于种族改良的观点得到了民国政府的认可,优生学也成为一门科学[注]Yuehtsen Juliette Chung. Better Science and Better Race?: Social Darwinism and Chinese eugenics[J]. Isis, 2014, 105(4): 793-802.并出现在教科书中。积极优生学[注]优生学(Eugenics)这一名词是希腊词语好(good)和代(generation)的组合。最初由高尔顿(Francis Galton)提出,希望利用自然选择的原理使人类从生物学上得到改进,促进优秀个体的繁殖能力。但是事实上,生物学家知道除了选择以外,没有别的方法(包括人工选择)可以改进人类的遗传性。民国时期对优生学倡导的结果使得公众对进化的理解再次退回到种族竞争与保种的层面。
科学和科学研究并不是孤立的,对科学知识的理解和传播无法绝缘于政治、文化和经济等情境之外。进化论知识在民国时期传播过程中所经历的纠偏、理解与误读表明了科学传播的方式会受到地域文化和传统的影响。特别是知识传播所处的科学与社会之间关系的当下情境,可能会塑造科学知识传播的不同模型。科学传播的内容也会因地域性的传统、传播者的偏好以及科学知识本身所依赖的证据而呈现丰富多样的形式。
中国对进化论的理解和再论证,从进化论引入之初便与政治、社会和哲学捆绑在一起,作为知识传播者的知识精英,因为对进化论社会蕴含的偏好,对生物进化的事实和机制等存在误解。民国初期,有学者试图通过翻译进化论著作来传播生物而非社会进化论,但由于缺乏科学教育背景,在内容上未进行选取,且影响面小。真正对生物进化论进行传播的是民国时期在日本和西方受过教育的科学家,尤其是职业的生物学家,他们通过教材、学校教育、演讲、报纸和期刊等渠道对生物学意义上的进化论进行了传播,让公众从科学证据、方法和争论等新的视角来理解生物进化论和新近的进化思想,试图纠正公众对进化论的误解。职业的科学家对科学知识证据维度的偏好,以及多样化的传播渠道,凸显了科学家如何将稳健的、基于证据的科学知识传递给公众的重要性。相比其他国家,今天的中国公众对进化论有很高的接受度,这与知识精英对进化论的引入以及民国时期的科学家对生物学意义上的进化知识传播的推动不无关系。
然而,救国、强国和保种的社会理想以及学科背景使得民国时期的职业科学家在纠偏的同时,对进化思想的理解和再论证又有取舍,并融入了自己的社会诉求,互助协作、拉马克范式和优生保种、育种和民生等夹杂其间,致使其对进化的表述出现矛盾。生物学教育中的进化论内容,亦反映出相同的轨迹——纠偏、理解与再误读,呈现出生物进化论与中国社会与文化的互动与纠缠。更重要的是,这种误解依然影响着今天我们对进化的理解。比如,将进化理解成进步,认为社会进化与生物进化有相同的模式和机制等等。这说明科学也是一种文化,科学文化只有增强它的证据维度,才能通过科学教育和公众领域的对话来扩展它的社会基础。
另外,科学传播并不等同于公众理解。今天公众理解科学领域的前沿研究表明,公众参与科学这种新的形式能够促进公众真正地理解、而不仅仅是接受科学知识,[注]Molly J. Simis, Haley Madden, Michael A. Cacciatore, Sara K. Yeo. The Lure of Rationality: Why Does the Deficit Model Persist in Science Communication? [J]. Public Understanding of Science, 2016, 25(4): 400-414.公众对科学方法的理解能够促进他们接受进化知识。[注]Deena Skolnick Weisberg, Asheley R. Landrum, S. Emlen Metz, Michael Weisberg. No Missing Link: Knowledge Predicts Acceptance of Evolution in the United States [J]. BioScience, 2018, 68(3): 212-222.因为科学教育条件等诸多限制,民国时期的公众多以被传播者而非参与者的角色出现在进化知识的传播过程中,他们被动地接受“混杂”的进化知识。中国今天的科学教育普及程度已经极大提高,公众的科学素养也大幅度提升,不能继续将公众看作是知识的“缺省”者,让公众参与科学、理解科学家的科学实践,才能更好地让公众理解和认识进化论,而不仅仅只是接受进化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