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径、必然性与第一人称的本体论建构

2019-05-24 11:54郑宇健
外国哲学 2019年1期
关键词:条件句历时第一人称

郑宇健

内容提要:本文从作者近年提出的一种新模态观念(“回顾式必然性”)出发,通过引入一个对“路径”或“路径依赖序列”的逻辑形式上更严格的定义,试图勾画出关于第一人称视角的本体论建构脉络以及此脉络如何有助于回应一种有关上述新模态的怀疑论观点;同时也带出此脉络如何牵涉一种对因果关系本质的重新理解。

本文从我近年提出的一种新模态观念(“回顾式必然性”)出发,通过引入一个对“路径”或“路径依赖序列”的逻辑形式上更严格的定义,试图勾画出关于第一人称视角的本体论建构脉络以及此脉络如何有助于回应一种有关上述新模态的怀疑论观点;同时也带出此脉络如何牵涉一种对因果关系本质的重新理解。

由于本文篇幅之重心尚不在全面探讨路径依赖与具有代表性的事件因果论(比如著名的刘易斯关于因果依赖及因果链的反事实理论)之间的关系,我想先在这里说几句这一路径必然性进路会以何种方式挑战或修正传统(亦即日常意义上的)因果观。毋庸置疑,在日常中人们对因果作用或因果传递方向的直觉理解自然就是时间流逝的方向;而近代科学揭示的自然物理规律(其大多数在时间方向上是对称或可逆的)作为对现象的更客观、严格的解释显然与人们习惯的因果解释之间要么是吻合、要么是取代的关系。即便是在以概率规律为基础的非决定论世界(即允许某种程度的随机突变的世界)中, 我们仍然相信因果关系之无例外存在,但这时“因果必然性”(即果被因所决定)似乎就难以成立。相反,路径必然性就不但无此麻烦, 而且其理论特色恰恰体现在与时间流向相反的路径依赖方向, 亦即历史回顾的方向。同时,由于路径定义所赖的反事实条件句也正是刘易斯关于事件因果的反事实分析之所赖,我们自然就有理由相信:非决定论世界所充斥着的顺时向偶然因果关系于直觉上所具的“必然性”正是货真价实的逆时向路径必然性。

此外,也正由于进化论预设着含随机突变的概率性世界进程,而人类及其理性作为现实世界的进化产物已然禀具了(伴随着第一人称视角涌现的)历史回顾能力,我们就能在一种逻辑上更融贯、实践上可复魅的自然主义框架中,对最广义的自然与理性之间的生成及诠释关系做出某种统一的说明。

一、后验必然性的种类①我在另一篇相关文章(《回顾式必然性——一种涉及进化逻辑的新模态观念》,《外国哲学》第31辑,商务印书馆2016年版)中,对后验必然性领域已有所论述。由于本文题旨乃是彼文开启的进化回溯性模态(以及另一篇有关历时整体论文章《沼泽人疑难与历时整体论》,《哲学研究》2016年第11 期)的进一步展开,本小节与彼文末小节在内容表述上有着便于衔接的重叠。

让我们从一个哲学家们常举的例句出发:

(1)晨星就是暮星。

比较一下它与另一个模态陈述句有何不同:

(2)晨星有可能不是暮星。

句(2)为真的条件如下:专有名词“晨星”和“暮星”的语义可由某种知性描述确定,而且语义所指至少在某(些)可能世界中存在。比如,在可能世界变量Wi 中晨星是由描述语“早晨天空中最亮的那颗星”确定的;在我们现实世界Wo 中该描述事实上指称着金星。

表面上,句(1)并不含任何模态词,而且显然不是先验真理(因为我们只能通过经验方式来确定专名之所指和句子之真值)。但克里普克(Saul Kripke)指出①参见S.Kripke, Naming and Necessity, 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80。,句(1)作为本体同一性陈述应具有必然性模态—这是因为“晨星”“暮星”皆为固定标示词 (rigid designator)。一个固定标示词在一切(其所指存在的)可能世界中固定地标示同一个物体,所以任何包含两个固定标示词的同一性关系陈述在一切可能世界中要么全真、要么全假。克里普克最著名的思想之一就是与此固定标示词有关的所谓后验必然性。在对这种名词标示功能之可固定性(rigidifiability)的理论热情背后的一个重要理由是,它可对一直为人忽视的、不同于传统先验必然性的某种形上学后验模态予以背书。②参见Schwartz, “Kinds, General Terms, and Rigidity: A Reply to LaPorte”, Philosophical Studies,vol. 109, 2002, pp.265-277。

但是,关于(1)代表的自身同一性所对应的形上必然性,可以提出如下疑问:它是否捕捉到了一个理论上非常独特的模态观念?比如说,相对于因果必然性或因果历史意义上的本体依赖性观念,其内涵是否足够独特? 换句话说,克里普克式的后验必然性并非直接关涉因果历史本身(比如,物名或人名所指的因果传递链并非其后验必然性的来源),亦即其模态地位并非植根于历史或涉及起源或者生成的历时过程。

我们不妨再比较另一个陈述:

(3)西塞罗是那个由精子s 和卵子e 受孕而成的有机体。

这里的三个专名“西塞罗”“精子s”和“卵子e”皆为固定标示词;句子本身也是一个有关个体同一性的陈述。但句 (3)是否像(1)一样属于后验必然命题,要取决于其谓词“那个由精子s 和卵子e 受孕而成的有机体”是否只能作固定标示性解读。显然,任何站得住脚的非固定标示性解读都会令(3)成为一个偶然为真的命题。

让我们接着将(3)与以下句子作比较:

(3’)如果西塞罗存在,那么他来自精子s 和卵子e。

(3’)的条件句形式有助于避免那种将(3)解读为偶然性命题的情况,从而保证(3’)为必然性命题。(3’)的后验必然性在于,它抓住了西塞罗生物遗传上的同一性与西塞罗存在于其中的(可能/现实)世界之间的联结关系。比起句子(1)来,(3’)包含更多信息量—它陈述了超出自身同一性的因果生成性。但(3’)仍有一局限,即它只涉及一次性因果生成。

因此,我们最好再引入一个包含多环节因果链的条件句:

(4)如果任何赢家状态(或地位)达成,那么就存在着一条不间断的历时链条,该链条的起点是某种非赢家状态(或无地位),终点则是该状态(或地位)。

条件句(4)表述了一种弱意义上的回顾式必然性①参见郑宇健:《回顾式必然性——一种涉及进化逻辑的新模态观念》,《外国哲学》第31 辑,商务印书馆2016年版,第3 节。。我们可以客观地把这种必然性赋予或归属于任何符合一定结构要求的历时游戏赢家(或由此游戏而获得的某种地位)。至于其后验性问题,则需借助接下来要讨论的、与之对应或衔接的强意义上的回顾式必然性而获得说明。

二、路径依赖与因果链

本文之旨归,在于揭示第一人称作为一种本体论(而不是语法学)视角,如何能从上一节所引介的弱回顾式必然性以及我在其他文章中初步论证的历时整体论获得其合法性证明。①在这个意义上,不仅本文主旨,而且本文中呼之欲出(与历时上下游密切相关)的时态性本体结构,皆不妨视为那两篇文章(即《回顾式必然性—一种涉及进化逻辑的新模态观念》和《沼泽人疑难与历时整体论》)题中应有之义的拓展和深化。

“路径依赖”(path dependence)将作为一个必要的概念工具被引入。在引入此工具之前, 让我先勾勒一下本文第二、三两节的论证脉络 。

既然命题(4)是作为一种弱回顾式必然性的标准表述来讨论的;那么什么是强回顾式必然性呢?这种强意义与弱意义之间又是一种什么关系呢?

简单地说,强意义模态对应的是,赢家(或终端)状态本身同时就是能做回顾的意向性状态。换句话说,弱意义模态不必由(具有回顾能力的)人来充当历时(彩票)游戏的玩家,亦即(4)理论上适用于一切前人类的历时彩票过程,即生物或宇宙进化片段其回顾式必然性可由世界之外的假想(也是理想)观察者来认知或描述。而强意义上的历史路径回顾(或必然发现)则是由世界内部(也是该游戏内部)的意向性赢家或知性幸存者自己完成的。

无论是强意义版本还是弱意义版本,其实都会面临一种可能的对其模态地位独特性的质疑②该质疑是我在《回顾式必然性—一种涉及进化逻辑的新模态观念》文中未涉及的。,而对此质疑的成功回应须借助“路径依赖”这一概念工具。而且,只有在包含自我历史发现的强版本中,回顾式必然性作为后验模态的不可还原性以及历时整体论的下游奠基性才能真正获得统一的说明。

此外,我在别处讨论的经验主义世界复魅问题及其所涉及的人择原理题旨(亦即某种历时深层规范性)也能顺理成章地通过本文对于第一人称模态逻辑结构的澄清而得到某种有力的佐证。③参见郑宇健:《作为文本的自然与作为实在的理性—世界由去魅到复魅》,载赵汀阳主编:《年度学术2005》,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

现在,就让我们来考察如下这一有关回顾式必然性强版本的标准表述:

(4*)如果某人p 在世界w 中一个多步骤彩票的终端幸存态sd实际出现的话,那么与sd相伴随的、p 的回顾式发现d,就会追踪到一条连续路径c:c 是由p 穿过一连串中间步骤的接续状态而将初始状态so与sd联结起来的方式组成的。

当我说(4*)是一个必然真理时,其直接的语义是:该条件句在一切其前件为真的可能世界中后件也为真。换言之,该多步骤历时彩票的赢家p 从游戏终端回望来路时,一定会发现一条从其起点状态连续不断地连接到当下赢家状态的历史路径c。对(4*)作为此语义上的全称必然真理这一点,不大会有什么争议;有争议的问题在于,(4*)是一种什么性质的必然真理。在本文接下来的篇幅中,我要回应(下一段落将表达的)一种质疑,此质疑所带出的问题将牵涉更广泛和深入的哲学层面,比如,第一人称的本体论逻辑结构就是其中一个关键问题。

设想有人怀疑,(4*)的必然性无非是一种概念必然性,就像是说“如果p 是一个单身汉, 那么他就没有妻子”一样。尽管(4*)包含着多个(复杂)概念,但一旦把每个概念分析(定义)清楚,就会看到其所谓的必然关系应全部来自人为规定,即与外在世界的本体状况没什么(真正的后验发现)关系。

更具体地说, 就算把(4*)中符号p、so、sd、d、c 等皆作为固定标示符(rigid designators)来使用,也不见得等于证明了其所标示的客体对象之间真的具有后验性(比如因果性)关系。 这是因为,与这些标示符同时使用的描述性词语(如“初始状态”“幸存态”“回顾式发现”“路径”乃至“某人”等)所含的概念内容①这里涉及一个包含着描述性成分的复合术语的定位问题。关于此问题的讨论,可参见Soames,Beyond Rigidity,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2,第5 章。,恐怕才是令(4*)的条件句依赖关系成立的真正原因。如果由此角度着眼,这些标示符对世界中个体对象的固定指称性就显得十分人为、十分任意了,亦即我们完全可以合理地用变量符(即非固定地指称某类集合中任一成员)取而代之;这样,(4*)也就会变成像“一切单身汉皆未婚”一样的全称分析性命题。一言以蔽之,这里的质疑是:有何理由让人确信(4*)不是某种隐蔽的或经过包装的分析性模态命题?

为了彻底瓦解这一怀疑的立论基础,我接下来的任务就是:通过“路径依赖”等概念工具和相应的语义学逻辑分析,来证明(4*)中所用的标示符乃是具有本体论基础的、对幸存个体之独一性敏感的固定标示符;尤其当该个体p已然是具有历史意向和第一人称视角的知性个体时,该证明之意蕴方得尽显。

该证明的第一步是引入一个关于“路径依赖序列”的全称性定义:

(PD)任何一个在世界w 中包含n 步骤(so,...,si,...sn)的既存历时序列是一个PD-序列,当且仅当下述反事实条件句递归性地适用于其任何一个有着上一步(si-1)的步骤si:假如(在某个可能世界w’中)没有si-1出现,则也不会有si出现。①关于反事实条件句的可能世界语义逻辑分析,最经典和最具代表性的理论是Lewis (Counterfactuals,Oxford: Blackwell,1973)。若采用刘易斯的符号,这里的递归反事实条件句应写为:“~ si-1 □γ~ si”。

这里的si是一双重意义上的变量:下标i 是标示序列历时性的时间序数(i 虽是自然数,其大小或二数间距离不必反映实时区间的长短或距离,而仅反映描述者感兴趣或人为设计好的步骤次序);s 本身作为变量可代表w 中任何序列或任何一步。w 虽也是变量(即可代表任何可能世界),但在(PD)中须扮演一个“参照世界”的角色, 相当于我们通常所说的“现实世界”;这对于反事实条件句的语义确定来说是必需的。说序列相对于w“既存”,说的是该序列所有步骤在w 中已是事实。而“递归性地”应用反事实句就是按时序依次重复使用该条件句。

对已了解大卫·刘易斯(David Lewis)关于因果依赖及因果链的反事实理论②参见Lewis, “Causation”, Journal of Philosophy, vol.70, 1973, pp.556-567。的读者来说,很容易看到 (PD)相当于把PD-序列与植根于反事实依赖关系的因果链观念联系了起来。换个角度讲,若(PD)名副其实(即其所含元素及关系足以显示其 “路径依赖”的语义合法性),则所谓因果链本质上就是路径依赖序列。理解了这一语义上的关联,也就不难看到,刘易斯关于因果关系的反事实分析本质上是一种关乎历史路径而不是关乎规律性机制的理论—尽管刘易斯本人从未以这种毫不含糊的方式点明或强调这一点。①刘易斯在“Causal Explanation” (in Philosophical Papers, Volume II,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7)中对以C.G.Hemple 为代表的关于因果关系的“覆盖性定律”(covering-law)模型与他自己的反事实分析模型做了符合路径依赖方向的、颇有洞察力的对比。关于覆盖性定律模型,请参见Hemple,Aspects of Scientific Explanation: And other Essays in the Philosophy of Science, New York: Free Press,1965。

由于本文重点不在于全面论证哪一种对(PD)的日常语义诠释(即路径依赖还是因果依赖)更为基本或更富理论意义, 而在于利用(PD)与刘易斯因果分析之间的形式等价性来论证(4*)所表征的强回顾式必然性之独特模态地位, 所以我会在本文余下的篇幅中聚焦于如下问题:即(4*)中的历史路径c 为何应当属于PD-序列以及由此获得的因果性历时结构如何支持p 的第一人称历史发现。

三、第一人称:自我指涉与历时同一性

首先, 让我们考察一下(4*)中构成路径c 的“一连串中间步骤”是否正是构成某个PD-序列的前后接续的步骤。这当然涉及作为广义历时游戏的“多步骤彩票”的一般性设定或门槛问题。

在我们通常熟悉或容易想象的多步骤游戏中(无论其各步所含随机性有多大),玩家只能一步步地逐次(逐级)去走每一步骤或通过每一关卡, 即只有过了前一关(走了前一步)才谈得上过后一关(迈出下一步)。不仅人为(设计的)游戏有此历时逐步性, 而且即便扩展到生物竞争、自然选择的自然游戏领域,进化式升级也只能是逐渐而有序的。所以,无论我们把(4*)应用到五子棋之类的人为游戏,还是应用到(迄今科学所发现的)自然进化游戏上, 其路径c 显然都满足(PD)中的反事实条件句:“假如没有si-1出现,则也不会有si出现”。这里必需额外说明的一点是,尽管si等是类型变量,但条件句中作为其前件(也是历时序列中上一步)的si-1与其后件si之间的反事实关系乃是本体状态或事件(即迈过某步的行动)的前后依存关系, 即分析哲学家们经常区分的、不同于类型化属性的个项(tokens)之间的本体论关系。①这方面的代表人物是戴维森,参见Davidson(Essays on Actions & Events,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0)有关事件(包括心灵事件,尤见该文集中“Mental Events”一文)及其个别化的论述。对个项(而非类型)同一性的强调在其“反常一元论”论证中举足轻重。只有了解这一(个项与类型间的)区分,我们才不会陷入如下混淆,即(比如在棋类游戏中)哪怕上一步我没走(实际上已经走的)那一步,我此刻也会同样走这一步。这种混淆正是误把类型上相似的步骤当作个项上同一的实体。

强调个项单一性,或历史路径之个别化对于单一幸存态的敏感性,对于理解(4*)的独特模态具有以下两方面的意义。

一是从路径终点玩家p 的幸存态sd出发,运用逻辑中的否定后件规则(Modus Tollens)于(PD)中的反事实条件句,就可推出p 在前一步的幸存态(sn-1);依此类推,就可最终推出p 在初始点(so)的本体存在状态。换句话说,由sd作回溯式本体论推理所得的结果,完全可与经验上给定的或能够发现的证据(包括p 自己的记忆)相互印证、吻合。这也正反映了“(4*)中路径c 是否真的符合(PD)定义”乃是一个可以实证的后验判断问题,最起码它不是一个纯概念问题。

我要讲的第二方面的意义,乃是本节也是本文的重点。 那就是,路径c和伴随着幸存态sd的历史发现d 之间构成了一种本体论与知识论互相依存的自我指涉和自我发现关系。质言之,这是一种支撑和产生d 的第一人称姿态的历时因果关系, 同时也是证成发现者与被发现者(即作为知性对象或认知内容的c)之间的历时同一性的语义逻辑关系。

让我们来更仔细地分析一下(4*)所蕴含的潜在第一人称命题。

从表面形式上看,(4*)是以第三人称陈述的全称性条件句命题。现在不妨随便选一个幸存的特定玩家p(我这里采用斜体来表示p为一固定标示词)。设想你就是p,已然幸运地站在这存活率很低(不妨假设你是海量参与者中唯一的最后赢家)的游戏的终点上。 一个可能的反身性问题是,“在我已历的这一连串中间过关事件与当下获胜状态之间的关系究竟是什么?”这一问题的第三人称表述形式则是:“在p的一连串中间过关事件与其当下获胜状态sd之间的关系究竟是什么?”

相应地, 存在着对以上问题的第一人称和第三人称两种形式的回答,即“我看到了这条不间断的路径c”和“p看到了一条不间断的路径c ”。

这两种不同人称形式的命题(不管是问题还是回答)逻辑上等价吗? 如果在一阶逻辑上等价,那么我们可否在这种外延(或材料)等价之外阐明某种更强的语义逻辑结构?

我仅以上面那对不同人称的简短回答为例来说明。

Q1:我看到路径c。

Q2:p看到路径c。

显然,在我们的语境中,Q1无非是p以第一人称方式来表达某种与Q2所对应者完全一样的事实,亦即Q1和Q2具有完全相同的外延真值条件。所以,下述等价关系在一阶逻辑上成立:Q1(由p说出)当且仅当Q2。

为便于比较,让我们再来看一对形式上十分相似的命题:

Q3:我看到猫c’。

Q4:p看到猫c’。

同样,这里的“我”和“p”外延上指的是同一个人; 基于同样理由,我们也有外延等价关系:Q3(由p说出)当且仅当Q4。

但我要指出的是,Q3与Q4之间的等价性并没有任何别的(更深层的)语义逻辑上的理由可让我们把Q4解读为具有某种(能借助该等价性的)第一人称结构。与之相反的是,Q2却具有一种内隐性(因为其外显形式为第三人称)的第一人称逻辑结构。

可见,这里我要揭示的关键并非外延上的等价关系,而是一种独特的、在语法宾语(也是知性客体)与语法主语(即知性主体)之间的历时因果关系。虽说Q3/Q4中的“猫c’”与认知主体p的知觉之间有着共时性的因果关系,但这一关系并不进入对p的当下存在状态本身的因果解释。换句话说,Q1/Q2的“路径c”不只是作为p或其回顾状态d 的外在认知对象而存在于一种纯认识论的关系中,而且同时(或更重要地)是作为与p的当下生存有关的已历状态进入对幸存态sd或回顾态d 的本体论层面的因果解释。

之所以需要强调这后一种本体论历时因果解释的重要性,乃是因为它关系到个体的一种历时同一性身份以及下游知性状态对其自身上游状态的发现/回顾的自我指涉本性。“自我指涉”(self-reference)所预设的上游状态(或其组合成的路径)相对于下游状态的同一性归属或身份赋予,虽然终极地带有规范(即理性立法)意义上的建构性,但这种赋予或归属却始终有一个是否主观武断的问题,或者说一个是否具有本体因果上足够强的客观保证的问题。上面我们关于路径依赖的讨论,正是为了提供一个本体论及知识论(经验发现)上非随意的、可由唯一因果路径支撑的自我指涉保证。

我这里谈论的回顾d 与路径c 之间的自我指涉关系,并不是一种镜像式的自我反射, 而是某种历时整体过程的下游终端的回溯性意向行动对其上游状态在知性发现意义上的“征募”—把已成历史的特定上游状态整合并收编进自己的历时同一性身份之中。这种征募的合法性基础就是:所有这些上游状态皆已是路径c 的、一环扣一环的历时组成部分,而路径c 作为一个PD-序列恰恰是历史地即因果性地构成(游戏内)下游终端状态d 的本体论条件(之一)。

(4*)中的多步骤彩票,理论上可扩展为从无人类到有人类的宏大自然进化游戏,即p 在漫长路径c 的起点并不存在而只在其终点作为进化的终极产物而出现。问题是,p 作为意向性个体一旦出现(当然伴随着作为其社会环境的理性共同体的出现),也一样会按上述知识论(回顾中的)个别化与本体论(生成上的)个别化相统一的逻辑发现自我,或者说发现(至少)一条自我所由之产生的、遗传进化之链从未间断的历史路径(比如说,每一代皆仅只考虑父系这一方的连续因果链或PD-序列)。

这种永远立于当下(即最下游时点)的回溯式征募旧我(或祖先)状态、将之列入“此”历时整体的做法,可被理解为把某种规范性统一地位赋予相关上游状态而创造出一个具有同一身份的自我(或同一血统的家谱)。没有这种下游对上游的规范性奠基或身份赋予,也就没有完满意义上的自我指涉,或自我的历史发现。

自我指涉的因果性生成与规范性完成乃是一种一体两面的过程,或者说是一种 “单轨双向”的过程:这“单轨”指的是作为PD-序列的唯一路径c,而 “双向”则是历时游戏的本体论展开方向(即时间流逝方向)和历史发现的知识论回溯方向(亦即反事实条件句得以通过否定后件规则而应用于现实世界序列的有效推理方向)。

第一人称的本体论建构,乃是语法学或语用学的人称区分的语义逻辑基础。对这一不可还原的独特地位的证成,有赖于对上述“单轨双向”过程的说明。简单地说,不仅这双向中的每一向皆含一种(特定层面的)上下游依赖关系,而且这两种依赖关系之间也互相(在各自特定的意义上)依赖着对方。

先看时间轴上正向展开的因果生成。(在一种不影响基本论证的简化意义上可以说)幸存态sd及其知性面操作d 作为路径c 的下游结果,在本体论层面依赖着c 或其每一步骤环节(此乃路径依赖之外延/材料义)。

再看逆向回顾方向上基于证据的路径个别化。路径c 作为外延实存的PD-序列,直到sd/d 绽出的最后一刻之前(历时彩票本身意味着每一时点皆含随机性)都尚未具有“赢家路径”的个别化身份,亦即相对于其他在倒数第二(或第三)时刻仍未淘汰的实存PD-序列来说,路径c 也只不过是若干候选赢家路径之一。个项状态sd/d 实际达成之时,就是路径c 的赢家身份坐实之刻,也就是d 在其回顾眼光中必定发现自己的上游轨迹c 之刻。正是在这个特别的、知识论层面回溯发现的意义上,具有关乎赢家身份之命题内容的历史对象c 才被确立。

由此可见,自我发现的对象,即可个别化的历史路径所实现的自我身份,离不开作为发现者的d,或其承载者即当下路径终端上的个体p。而后者在因果上却是前者所包含/对应的本体状态的下游产物。只有澄清了这双重个别化(即本体论个项生产和知识论对象个别化)之间通过整体论历时结构而达成的依存和统一关系,才能真正理解第一人称地位的本体论发生学及其蕴含的深层规范性。

四、肉身体现、事后成功与历史自觉

现在,我可以回过头去解答第一节中关于(4*)也许是隐蔽的分析性命题的质疑。这一质疑的核心点在于,是否能证明(4*)中用固定标示词指称的独立个项在概念上不可还原为类型化变量。换问之,一旦作此还原,会损失什么?

我的解答包含两个关键点。

第一点就是上一节得出的关于第一人称视角在自我发现之对象建构中的根本作用。从p 在sd点的第一人称视角着眼,具有自我指涉力的逻辑主语“我”的当下个别化,绝不是什么用概念细化和组合能够确定其唯一性的问题,相反,这是一个在本体呈现的实时体验上别无选择和不可摆脱的意识场所,也是主观意向性状态唯一立足的、从而必不可少的场所。它并不是从外观察到的物理空间(尽管其本体材料必占据某物理空间位置),而是只有该第一人称主体自身由内直接感受到、自动中心化的心理空间。此空间所包含的直观内容虽可支撑命题态度,但无法被任何概念描述所穷尽或个别化。

同时,以此第一人称视角发现的历史对象,哪怕是自己的上游路径c,不可能是一种先验知识,即对c 的个别化是有赖包括记忆在内的各种经验证据的。我所论证的回顾式必然性,作为一种形上学的后验必然性,从来没有取代知识论层面的实证性和可错性,也不会与后者形成竞争关系(因为两者分属不同层面)。这是回应有关(4*)之概念必然性怀疑的第一点。

我要说的第二点,将围绕“成功型”概念术语的两重性展开。

“幸存”或“发现”这类成功型词语具有如下两个缺一不可、从而最终令其无法还原于任何概念化分析的方面。一方面,作为词语一定能找到其字典上的定义和示范用法。但另一方面,其于当下的任何实际上正确的使用一定取决于其对象的实存,即某些个项状态的本体发生。比如,在(4*)的历时彩票境况下,个项状态sd(而不是另一玩家在最后一步的幸存态)在tn唯一排他地达成,这是事先(即tn之前任一时点上)无法预料的。 这种无法预料的实际处境正是“幸存”这一成功型术语的规范性“宿命”:它不可能在相关个项之相关成功事件事实上出现之前而应用于任何哪怕已具潜在资格的候选者身上。尤其是对累积性最终成果敏感的那些PD-序列而言,这种终端成功型概念应用之事后品性就显得十分触目和紧要了。

可见, 只是从概念类型上把sd描述为“幸存态” 丝毫不能代替它作为实时个项状态对于(4*)被应用于特定境况下的真值判断的语义贡献。至此,个项非还原性题旨就获得了来自成功型术语应用条件的有力支持。

如果把自然进化的每一阶段、每一步骤均看作某种成功型术语依次应用于“事后”达成的相应真值条件的话, 那么上述第一点就可顺理成章地与第二点在这进化论框架中获得整合,即具有知性回顾力的个体意向性体现状态乃是不断累积、充满运气的无数局部成功的“终极”成果。这种成果在历时进程的任何上游位置均无任何(不管是自然律还是超自然设计的)“事先”保证,甚至没有大概率的可预测性。 但这成果一旦于漫长进化路径之此端达成,它就“注定”在其特征性历史之炬的照耀下,发现这条原本未必会有特别意义的、事实上从未间断的路径。这种历时整体结构中的“注定”或别无选择,并非牵线木偶式的被支配,而是一种从自然主义宇宙根须上升华出的、内禀着自主意识的规范性自我发现。

猜你喜欢
条件句历时第一人称
量词“只”的形成及其历时演变
常用词“怠”“惰”“懒”的历时演变
对《红楼梦》中“不好死了”与“……好的”的历时考察
古今字“兑”“说”“悦”“敚”历时考察
Hiddleston’s Causal Modeling Semantics and the Distinction between Forward-Tracking and Backtracking Counterfactuals*
汉代铜镜铭文中的第一人称
If条件句结构的范畴认知视角及翻译策略
第一人称小木屋
“我”最初是古代兵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