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主持人:李光羲老师的名字在我国可以说人人皆知,家喻户晓。他是中央歌剧院国家一级歌剧演员,是新中国古典歌剧《茶花女》《叶甫根尼·奥涅金》《阿依古丽》《第一百个新娘》《夺印》的首演者,还主演了《货郎与小姐》《刘胡兰》等。他演唱的《北京颂歌》《黄杨扁担》《相逢在匈牙利》《祝酒歌》《松花江上》《周总理,您在哪里?》《何日再相会》《鼓浪屿之波》等歌曲脍炙人口,歌声充满激情,充满斗志,充满朝气;演唱声情并茂,字正腔圆,极富感染力。《祝酒歌》曾获首届“金唱片奖”,他本人获得“歌剧终身成就奖”。他是第六、七、八、九届全国政协委员,曾在众多高校任兼职教授,在艺术界德高望重,在全国人民中备受爱戴。下面,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有请著名男高音歌唱家李光羲老师。
李光羲:大家好!很荣幸今天来到中国音乐学院。我1929年生在天津,差5个月就90岁了。我没学过音乐,也没学过唱歌。这些年经常有记者问我:“你没学过专业,为什么从20世纪50年代一上台就受欢迎?演悲剧能让观众落泪,喜剧让人开怀大笑?”回想起来,我幸运自己生在天津。自1840年帝国主义列强用炮舰打开中国门户之后,天津就与国际接轨,逐渐成为当时世界上的先进城市,直到20世纪50年代中期,同上海并为中国仅有的两个现代化城市,有世界上最时髦、最先进的东西,这样的环境也造就了天津的一批眼界宽、见识广的精英。我打小天性就喜欢艺术,爱听爱唱,很多精湛的艺术和舞台形象触及我的心灵,使我深受感动,这些都深深地烙印在脑中、扎根在心里,在我成为演员后,上了台就能够模仿和再现,京剧、曲艺甚至好莱坞电影都是我学习的范本。所以这些年我有机会和中小学的孩子们接触时,就告诉他们自己的经验,小时候一定要好好学习,掌握的东西能受益一辈子。这就如同一位运动专家所说,人在青年时期练出的肌肉才能长存,而到了中老年时期练出的肌肉,如果不经常锻炼,很快就弱了。
我上小学时就成了亡国奴。1931年日本帝国主义侵占东北三省,成立了“满州国”;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后又侵占了华北,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当时我才8岁,天津也在日本人奴役之下,人们吃糠咽土,连生命都没保障,谁让日本人抓走当了劳工,准死。1945年8月15日,日本战败投降,我已16岁,有人打开日本人的仓库在马路边贩卖物资,爸爸告诉我后,我才知道那一堆白色的小珠珠就是大米。在日占期间,日本在我国农村实行杀光、抢光、烧光的“三光政策”,但在大城市制造假繁荣,宣传中日两国“同文同种”,要共同建设“大东亚共荣圈”,我们照样可以念书。我上一年级时,音乐课老师叫我起来唱一遍刚刚教过的歌,唱完后问同学“唱得好不好?”,大家说“好”,老师就说“就跟着他学唱”。这样我知道了自己会唱歌,唱得好听,建立了自信,以后更是听什么学什么。13岁时,我被选作祭孔的施礼生,如同现在的“朗诵者”节目的主持人。我们学校紧挨着天津孔庙,每年春天“丁日”祭孔大典时,我校同学担任仪式的乐舞者,并选一名品学兼优、嗓子好的同学施礼,就让我站在孔庙大院里高声朗诵。回想起来,孔庙大殿前的庭院很大,没有电声扩大,完全要凭嗓子朗诵啊!
我从小生活在一个有22口人的大家庭中,我父亲是外企的高级职员,负责养全家,1947年他54岁时,终因操劳过度去世了。家里的生活无以为继,在父亲同事好友的帮助下,经公司领导同意,我继承了父亲的工作,辍学养家,在公司的董事会为股东抄写股票姓名7年。
1953年,我的同班同学都已大学毕业,进入国家机关和研究部门做了干部或工程师。我慌了,心想,就这样一辈子下去吗?同学好友说:“你爱唱歌,现在搞文艺工作也是革命,去考个文工团吧。”1954年春,我就大着胆子到了北京。听说工人文化宫每周六晚上有各种文艺活动,业余爱好者都在那里唱歌、跳舞、演戏,我就去看合唱团的练习。他们休息的时候,我向指挥谈了我想参加文艺单位的愿望。那位指挥正是中央歌剧院的合唱指挥,作合唱团的业余辅导,他让我唱首歌,我就唱了《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阳》。他居然说:“你留下姓名、地址,如果有可能,剧院会通知你来考一考。”就这样,夏天我参加了剧院的考试,唱了苏联歌曲《俄罗斯》、意大利歌剧《玛尔塔》咏叹调和《太阳出来喜洋洋》。1954年国庆节,我成了中央歌剧院的演员。
我从爱唱歌的业余歌手,到成为中央歌剧院的专业演员,成长过程是这样的:
我幼年时期只能接触到京剧曲艺,成了小戏迷。1946年上中学二年级的时候,应征在每天下课后到天津《新生晚报》为订户送报,每月赚零用钱勤工俭学。送报的同学中有一位牧师的儿子,他问我:“听你说话,嗓子很好,爱唱歌吗?我带你去听个音乐会。”1946年12月24日的平安夜,我就在教堂听了德国古典音乐大师亨德尔的《弥赛亚》,当合唱《哈利路亚》的时候,全体观众起立聆听。原来《弥赛亚》在英国第一次演出时,英皇听到《哈利路亚》时深受感动,不自觉地站了起来,现场的王公大臣也都跟着站了起来,从此全世界的基督教徒在圣诞节听《哈利路亚》时都要起立。我当时受到音乐的感染,看到大家站着听,受到了强烈的震动,从那天起就一头扎进西洋音乐中,参加了教会唱诗班,在演唱实践中学了乐理,掌握了视唱练耳,不到一年,从不识五线谱到见到曲谱就能唱出来,正如爱因斯坦说的“热爱是最好的老师”。同时我向大家学习,知道了美声唱法,在大家的鼓励下认真学习、提高能力,成为圣乐队的骨干成员。我还自己买了一个留声机,向大家借古典音乐唱片听,天天磨那些RCA黑胶唱片,记住了不少交响乐和器乐曲,知道了许多古典作家的作品,还发现了西洋交响乐的立体和声形式同过去的民族戏曲音乐的单弦律不同,为成为歌剧演员在音乐和唱法上做了准备,后来演出《茶花女》《叶甫根尼·奥涅金》时没遇到过技术上的困难。
从1946年冬天参加了教会唱诗班,我每周练习两次,星期天教徒做礼拜时,唱诗班穿着圣袍,坐在牧师背后,待讲道完毕后,为教徒唱一首宗教合唱名曲,每年52个星期天,整整四年时间我一次也没有缺席,唱遍了古典大师们的宗教合唱曲,直到1950年唱诗班解散。解放后,每次开会之前,各单位在会堂、剧场、影院互相拉歌,唱当时流行的革命歌曲。一次有人喊“让李光羲独唱”,我就被拉上了台,站那儿唱“南京到北京,哪一个不闻名,人民的领袖,毛呀么毛泽东……”大家热烈欢迎,自己也高兴。从那以后,凡是开会,少不了要我上台给大家唱歌。实践出真知,这种锻炼影响了我一生,当专业演员后,上台不紧张。过去是开心撒欢,当演员后是艺术表现、创造角色,以致我做专业演员后不久,一上台就受到欢迎,从独唱音乐会到演歌剧,都是一次成功,几乎没有不受欢迎的时候。
改革开放后,有记者问我:“唱独唱,你驾轻就熟,是因为有锻炼,可是演歌剧、创造角色,在表演方面是怎么成功的呢?”记者的提问让我想到过去的经历,还是靠积累和学习。小时候家里管我叫“傻宝”,说这孩子傻,看悲剧跟着哭,看喜剧跟着笑,大家都说:“嗨!那都是假的!”这大概是出于天性吧,敌伪时期的现实生活那么艰苦贫穷,可看到的戏和电影中怎么会有那么美好的生活?这个反差对我的思想和精神触动太深了,产生了不一般的印象和记忆。我后来演戏时,上台后就把过去迷恋的大明星当作自己,回忆和模仿他们的音容笑貌、动作风度,就这样让大家接受了。一位北京电影制片厂的导演告诉我,他们曾讨论过“李光羲现象”,都说是“无师自通”。1962年在上海演出《茶花女》《货郎与小姐》时,剧场为了好卖票,让我天天出演主角不换人。上海的电影明星们看完戏后都要到后台看看我,有人说“还是让他在舞台上展示演和唱吧”,因为电影形式不同,隔行如隔山。
生活是复杂的。我看过英国著名三栖演员劳伦斯·奥利佛的自传,他的事业成就辉煌,皇室封他为勋爵,但他的座右铭却是“适应逆境”,这让我难以想象,也令我效仿他为榜样,受益终生。我初到剧院时,大家为来了一个不错的青年而高兴,但日子久了,我演出很多,又受欢迎,总是得到更多的掌声,有人心里不平衡了,于是有句话蔓延开来:“他是业余的,没有基本功,凭聪明灵气,唱两年也就完了。”不论我在舞台上如何火爆,总也得不到一些人的承认。面对多少年来的逆境,我适应了,走到现在。广大人民群众支持我,比什么都重要。我在观众的欢迎中完成自己的心愿。舞台是我的天堂。
人生除了需要树立理想、努力为之奋斗,还需要机遇。1954年我考入中央歌剧院是实现理想的起点,一入道就很顺利。1955年3月8日国际妇女节,剧院派我到北京饭店参加庆祝会,在这场重要的演出中,我第一次见到了我国第一代女革命家何香凝、蔡畅、邓颖超、李德全、康克清等。我为大家唱《延安颂》,演唱到一半的时候,大家鼓起掌来,原来是周恩来总理到了,他边走边说:“不要鼓掌,听唱歌。”然后坐在我面前,听我唱完《延安颂》。自那天起,直到他老人家1976年去世,周总理提携了我19年,经常让我到中南海怀仁堂、人民大会堂为国宾演唱,使我有机会见到毛泽东、刘少奇等中央领导人。周总理在观看我演出《茶花女》后,让陈毅外长招待所有驻华的外交使节团看演出。周总理看我演出时,在天桥剧场上下三层的观众席换了几次座位;演出结束,他上台祝贺后,告诉大家哪个地方的座位听声音最好,并嘱咐乐队的音量要控制,不要造成“音墙”阻挡妨碍台上演员的声音,令大家十分感动。那时我们不用电声扩大,声音要穿过七十人的乐队。
“文革”前我演出最多的戏是阿塞拜疆的喜歌剧《货郎与小姐》,从1959年5月1日演到1963年,每周演五场,观众场场客满。当时我们的革命文艺戏剧中没有爱情内容,而《货郎与小姐》中却谈爱情,故事动人,音乐优美,唱词中多次出现“我爱你”,不少观众多次观看。我扮演货郎,从北京到上海,场场出台不换人,是为了好卖票。50多年过去了,如今不少中央领导见了我,还要听“货郎”的演唱,那是给他们青年时代留下深刻印象的作品。
20世纪50、60年代国内不断搞政治运动。一搞运动,剧院的演出活动就暂停或少演,但我却一直不停地演。1960年困难时期,我参加一个音乐会小组的巡演,60多天跑了9个城市,演了80多场,每场唱10首中外歌曲、民歌、歌剧选段。当时只有一架钢琴伴奏,没有电声话筒,现在回想起来,真是不可思议,不知道怎么唱下来的?!1962年在上海大舞台演出《茶花女》《货郎与小姐》两出剧目,中间不换人,我连唱了30场。现在的青年歌唱家不少,可他们能有那样的机会吗?
“文革”10年,剧院业务全停了,我们歌剧院被下放到天津郊区种稻子,大部分演员没机会登台。1972年的一天,周恩来总理突然把我们调回北京,给西哈努克亲王唱祝寿音乐会。那时用人要讲政治,李光羲能进大会堂演出,那他一定没问题,所以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就约我去录新歌,大家听到的《北京颂歌》《远航》《巍巍钟山迎朝阳》就是1973年国庆节播放的。“文革”后孙道临老师告诉我,当时他们正在劳动,听到我唱的歌后都哭了,说:“李光羲能登台,我们也有希望了。”
“文革”后,以邓丽君为代表的流行音乐吸引了大批的年轻人。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那几年,经常有老演员唱过去的歌曲被观众轰下台:“下去下去!我们不听!”我照样被轰,幸好我还有《北京颂歌》《祝酒歌》《货郎与小姐》等保留曲目,才能坚持下来,而一些老演员就此离开舞台。
本来声乐演唱,从音量对比运用方面,根据情感情景变化需要是有强有弱的,但目前常见的演唱中弱声出现较少。弱声不是假声,是半声,从强到弱的逐渐弱到消失是艺术歌曲的表现形式,但现在我们更多听到的是强和中强,堪称艺术表现上的普遍缺失。大家听我演唱的几首抒情歌曲,可以作一个参考和比较。
从20世纪70年代末起,我们重新与国际接轨,艺术交流多了,眼界宽了,实践多了,声乐艺术有了空前的大发展,优秀人才辈出,曲目剧目十分丰富,在国际声乐比赛中获大奖的青年很多,但在发展中存在的问题和偏颇是“多重声、少重情”。20世纪90年代,北京举办了国际声乐比赛,参赛选手70多人中,我国占2/3,而比赛结果却是在男女前八名中,我们只获得了一个女声第三名,赛后外国专家们对我国选手的评价是:中国青年都有好嗓子,形象都不错,只是不大会表现,更多的是只唱声音。当时中央电视台每天中午有个栏目,是赵宝乐主持的“精彩十分”,连续几天采访声乐比赛的中外评委专家,外国评委发表了他们同样的看法和建议。而当采访我们中国的专家教授时,遗憾地是全谈的是声音,具体细致到“位置”“音量”“色彩”等等,唯独不涉及情感表现,只有一位教授说了一句“当然还要注意作品的内涵”,只说了“内涵”二字却不涉及具体。从这个现象看,我们可以了解到中国声乐界的症结了吧?很明显,问题出在教学上,老师不懂得如何全面地启发引导学生。改革开放这些年,中央歌剧院请过不少外国专家,包括意大利声乐大师吉诺·贝吉,同样表示我们太注重声音,同时提出情感表达问题、对人物角色如何塑造的问题。他们的要求和着眼点不正是和我们中国传统戏剧的方法要求一致吗?为什么今天的中国声乐界走了一条“唯声音论”的路子呢?前几年中央电视台10频道约我做节目,辅导一位音乐学院五年级学生唱《松花江上》,那次经历同样印证了声乐界的教育问题。该同学在演唱时,完全未涉及家乡爱、民族恨,只是唱声音,又没有通畅的高位置,听上去声音不流畅,是僵硬的。他这五年是怎么学的?我当时建议电视不要播出。还有一次,我在音乐学院讲课时向在座的声乐系同学提问题:你们学成后想当歌唱家的请举手。呼啦一下子,几乎所有同学都举了手,同时伴随着一阵哄笑。我再问:谁想将来当声乐教授的?只有少部分同学举了手。有一位同学第一次已经举了手,我问他为什么第二次又举手,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如果成不了歌唱家,努力教书也是一个出路。”又引起大家哄笑。朋友们,这确实说明问题啊,大家明白了吧?
去年我参加一位老教授的教学成果会,前来祝贺的学生中,上台演唱的都是教授,都唱了外国歌剧咏叹调,而歌唱家不多,有的在入学拜师之前已经是名歌手啦!这说明学校教育只要按既定大纲和程序完成教学任务就够了,不难评上教授,而通过教学培养让广大观众喜爱并长久不衰的名演员却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我们的歌剧事业需要不断增加人才。20世纪60、70年代,剧院领导多次无奈地呼吁“音乐学院什么时候能多输送来合格的人才啊。”
我参加声乐比赛任评委,只要有机会,就当众发表意见,向评委们和参赛选手说明舞台的要求。一个演员、歌手,无论你怀着什么心态,掌握什么技巧才能,观众都会从多方面要求你的。传统戏剧是要看你的手、眼、身、法、步,新音乐要求声、情、字、韵、形。请问作为演唱者上台前,你都准备好了吗?你的表现经得起观众的期望和挑剔吗?如果不能,你就等于拿半成品上市,糊弄观众。但现实是你在学校得到这些表演方面的训练了吗?学校有这些课业吗?我在这里冒昧地提问,希望教授老师们能与我交流,批评指正,让我们共商声乐教学大计。
这些年文化戏剧市场非常繁荣,我们有机会欣赏到许多中外经典名著,作为专业人员总免不了要思考和评价。总的来说,有好嗓子、会唱歌剧的人才很多,比我们当年的水平有不小的提高,但在表演上却普遍不足,用一句话来形容:“好读书不求甚解”,戏演了,咏叹调也唱了,却经不起推敲和品味。比如《茶花女》第一场,直到《饮酒歌》唱起来,才看到男主角阿芒·阿弗莱德。观众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出的场,站在什么角色的位置上,说明导演没安排他的“亮相”,傻一点的演员甚至都不知道应该往灯光亮的地方站。我们的戏曲表演,主角亮相场面有很大学问,不可以借鉴吗?另外,爱情场面不考究,男女主角拥抱像摔跤、角力。有的演员倒是很放松,随便走动,但动作却脱离规定情景,不是人物该有的,没入戏。更不应该的是演人物不化全妆,唱音乐会就是那样的头饰,上了歌剧舞台,还是演员自己的形象而非角色形象。一次,剧院请我帮忙排戏,有的歌唱家直到公演了也没入戏,不认真,没兴趣。俄罗斯表演体系中严厉地批评这种现象叫缺乏演员道德,并不过分。要知道这是登广告卖票的专业公演啊!我们演员脑子里就算是缺乏点社会责任感,为了个人前途和体面,也应该端正一下思想和舞台作风吧。
画家吴冠中先生晚年悟出绘画艺术的真谛,说“笔墨等于零”,针对上文所述,我们声乐界可不可以换两个字,改成“声音等于零”?学习民族传统艺术时,京戏老先生用四个字要求我们——“字、气、劲、味”,偏偏不是“声”字。谁都懂得,没有声音不能唱歌,声音不好不入专业,但声乐艺术中的声,最多也只是工具和手段,绝不能把“声乐艺术”变成“声音艺术”!京剧名伶余叔岩是一代宗师,可他的外号叫“余三排”,他唱戏时音量很小,好像只给前三排观众听,但他的字腔考究,韵味无穷,晚辈和戏迷竞相效仿。铜锤黑头金少山黄钟大吕,唱起来整个戏楼都和他共振、共鸣,号称“黄霸王”,震动了俄罗斯男低音歌王夏丽亚平,而裘盛戎的演唱通畅细腻,华丽如天籁之声。半个世纪过去了,全部黑头无一例外成了裘派传人而不是金派。孟广禄、康万生二位,他们可以不断地唱到High C上面的高音D,饱满、通透、华丽,现场总是伴随着观众不停的叫好声,他们唱高音的能力,任何一位美声男高音也不能比,这不值得我们学习和研究吗?
男高音范竞马是极有才能的歌唱家,他的独唱音乐会一开始就唱了《安德赫谢尼尔》的大段咏叹调,展示了高难度的演唱能力。音乐会结束前,他用“土嗓子”唱了陕北民歌《兰花花》,却因为他完全脱离了美声规范而遭到非议。本来是显示他掌握风格变化的才能,嗓子是在自己的喉咙里,根据曲目的需要而不拘泥于固定的方法,这才是声乐艺术进入自由王国之路,却被一种声乐教条的错误意识否定了,可笑、可悲!
做了半个多世纪的演员,被观众的欢迎留在舞台上,至今总有邀请,或遇到爱好者们问起我,如何唱好歌?我曾应约写了一个小册子《唱出健康》,回答观众提出的问题。这里简要谈谈。唱歌要动心,一定要唱自己爱听的,让歌声从心里流出来,千万别想发声、位置、气息这些技术问题,那应该是练就了的,是千锤百炼后的自然流露。专业演员贵创新,千万不要只唱人家的成名曲,人云亦云、卖嗓子,谁也记不住你,请把你可以品尝体味出的所有的美都展示出来,要有足够的自信,察觉别人是否欣赏你。如果说,你所钟爱的正是人们爱听爱看的,你就成功了。唱歌主要靠自己的悟性,多好的老师也只能起到指点作用。要不停地练,品味思考,如果你不知道美在哪里,怎么叫好听,请立即改行。唱好歌只有两条:1、爹妈给你一副好嗓子和聪慧的耳朵;2、后天学习,长期练习坚持积累,再加一条,用好的品德保住艺术,即天才加用功,做一个正派人。
两位作家好友给我写了一个小传,问我要起什么书名,我脱口而出:《舞台是我的天堂》。当我们端正了价值观的时候,人一定要弄明白自己干什么对社会有用。
“文革”后,时兴了通俗音乐。为了弄清通俗歌曲为什么那么受青年人喜爱,我就听了一些流行歌曲,发现确实有吸引人的东西,我就练唱了。一次在舞台上演唱后受到热烈欢迎,就成了我的新的保留曲目。《祝酒歌》整唱了40年,一直受欢迎,出唱片后一周内卖出一百万张,破了销售纪录。这首歌很难唱,什么时候唱不动了,我正式下台。
回答观众提问:
问题:您是怎么去协调西洋美声唱法和中国传统小韵腔的吐字,又怎么形成自己的风格的?
答:我自幼迷恋京戏大鼓、流行歌曲、美国电影歌曲,并不停地模仿哼唱,字、声、韵、风格,没遇到过困难,追求美感,在不停的哼唱实践中,适应了几乎所有听到的曲调、语言。参加专业以后,正赶上50年代文艺改造,唱美声防止洋腔洋调,注重咬字吐词,心里装着四个字“喜闻乐见”,通过表现上的美和明白,让广大群众爱听,不断创新曲目,形成自己的风格,逐渐走向成熟。
问:李老师进入耄耊之年,还在演唱,保持着音色,不摇不抖还有高音,是怎样保持下来的?平时还练声吗?每天练多久?我儿子在德国留学,学指挥,最近又选学了声乐,老师说他是次高音,能唱成男高音吗?
答:我做演员,不是养家糊口的工作手段,而是情有独钟,是热爱。我为了保持演唱能力和状态,锻炼身体,不吸烟不喝酒,不打牌熬夜,同时做到几十年的曲不离口,天天适当练声。人的喉咙是乐器,长在自己身上,想唱就唱,条件适宜就可以当歌唱家。学唱歌与做指挥,并行不悖。方法好,从次高音唱成高音是可能的,西班牙大歌唱家多明戈就是从男中音唱成男高音的。所谓专业,必须进入规范,保持艺术青春,必须下功夫,谁都要靠功夫保持青春。练声时间要根据个人情况,自己掌握,只要声音松了通了,有了流动感和弹性,就算完成了唱歌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