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浴洋
内容提要:晚近二十年间,翻译研究在中国异军突起,尤其在中国近现代文学与文化研究中展开了若干新的视野与问题意识,成为最值得关注的学术潮流之一。李今教授及其团队编注的《汉译文学序跋集(1894—1949)》是首部大型中文近现代翻译文献集成,不仅具有很高的史料价值,而且在方法与研究范式的层面上也不乏启示。一方面,《序跋集》重构了中国近现代文学发生与发展的跨文化语境,对于重审中国近现代文学的性质提供了更为准确的历史与理论参照;另一方面,《序跋集》又通过贯彻“汉译文学”——而非“(中国)翻译文学”——的观念与思路,凸显了在中国近现代文学与文化研究中纳“翻译(史)”入“文学(史)”的必要与可能。《序跋集》既是一项学科基础性的“实绩”,同时也具有突破性意义。
晚近二十年间,作为一门学科的“翻译研究”,在中国逐渐从外国文学、语言学与比较文学等学科的从属地位中解放出来,部分实现了学科意识的自觉与研究范式的更新。在这一过程中,对于中国近现代翻译理论与实践的研究发挥了重要作用。与此同时,翻译研究也在中国近现代文学与文化研究中异军突起。
1970年代以来,西方翻译理论发生“文化转向”,这一认识论与方法论的更替,在最近二十年间的中国翻译学界得到有力彰显。对于晚清以降的翻译论述与经验的重新发现与清理,在某种程度上便是这一“西学东渐”潮流的结果。本雅明(Walter Benjamin)、德里达(Jacques Derrida)、德曼(Paul de Man)、奈达(Eugene Nida)、勒弗菲尔(AndréLefevere)、巴斯内特(Susan Bassnett)、霍姆斯(James Holmes)、图里(Gideon Toury)与佐哈尔( IrmarEven-Zohar)等人的理论已经成为当下中国翻译学界的重要资源,并且在对于中国近现代翻译理论与实践的研究中提示甚至规划了主要的路径与方向。不过,如今毕竟已不再是一个单向的“冲击—反应”与“影响—接受”的学术时代,中国的翻译研究在承接西方理论转向带来的启示的同时,也追求通过自身经验的开掘而有所贡献与回应。晚清以降的翻译实践以其丰富的历史面向、多元的存在形式及其与时代现场和历史进程之间复杂的关联结构而成为操练“文化转向”之后的翻译理论的理想场域,同时又因其铭刻了超越西方文学与文化传统的另类甚至异质经验,而又能对于本雅明以后的各家理论多有补充、修正、互动与对话。是故,无论是从全球范围的建构“翻译研究”的学科主体性与自足性的角度出发,还是基于体现中国翻译学界的独到价值与意义的目标考量,对于中国近现代翻译论述与经验的研究都可谓当仁不让。晚近翻译研究的突破性成果,很大一部分就出自这一领域,即是明证。
而在最近二十年间,不单是翻译学界高度关注中国近现代时段的理论与实践,越来越多的从事中国近现代文学、语言、思想、学术、教育与历史研究的学者也开始重视翻译问题之于认识与理解这一时期的重要意义。事实上,中国近现代研究的若干新突破不少便来自翻译研究提供的新的对象、思路、方法与问题意识,而研究翻译问题取得的成绩,也有很多出于相关学科的学人之手。晚近的翻译研究最大限度地呈现了跨学科性质,举凡近现代文学、史学、哲学、语言学、社会学与政治学研究,莫不与之相互生发。而在诸如全球史、概念史、制度史、视听文化研究与情感研究等日益成为“显学”的学术门类中,也均可见翻译研究的视野与功用。可以说,过去二十年间不仅作为一门学科的翻译研究走向成熟,而且“翻译研究”也成为一种更为普遍与广泛的新的学术视野与研究方法,尤其是在对于近现代中国这一庞大的现代化工程及其命运的重审与新诠中,在在发挥探源与点睛的关键作用。
当然,翻译作为一种书写、沟通与记忆的技艺与过程,几乎天然与“文学”发生关联。而这也表现为在晚近的中国近现代文学研究中,翻译研究成为一大热点。对于梁启超、严复、林纾、鲁迅、周作人、胡适与郭沫若等人的翻译理论与实践的研究,既在个案的意义上丰富了其文学、思想与生命历程的层次与图景,同时在推进理解中国近现代文学观念、制度与经验的生成与展开方面扮演的角色也不遑多让。此外,对于瞿秋白、梁实秋、林语堂、冯至、卞之琳、朱光潜与贺麟等人的翻译论述与活动的考察,也为中国近现代文学研究引入了若干饶有意味的命题与论域。更为重要的是,“中国近现代文学”意义上的“文学”,“也是一个从现代出发的概念”。而这一概念最终得以在中国建立的主要基础有二:一是现代教育制度的创设;二是晚清以降翻译事业的推动。不过不应忽略的是,现代文学教育,尤其是对于“文学”概念的普及影响深远的文学史教育在很大程度上也是“翻译”促发的产物。是故,翻译研究之于中国近现代文学研究不仅十分重要,而且不可或缺。
但毋需讳言的是,既有的中国近现代翻译研究大都属于个案性质,而且在覆盖面与成熟度上很不均衡(例如,晚清时期翻译研究的问题化与历史化程度远高于民国时期翻译研究,个别大家——譬如梁启超、严复、林纾与周氏兄弟——的研究远多于其他文学家与翻译家的研究),由个案研究释放出来的理论潜力、历史洞见与范式意义尚未在对于中国近现代文学的整体研究中得到充分与有力的彰显。其中的一个重要缘故不能不说是由于近现代翻译文献类编的缺失。尽管无论从事何种研究,都不应也不能完全依赖资料集成,但鉴于近现代文献的数量之大、分布之广、搜罗之难与考辨之艰,文献类编的价值自然不容小觑。况且中国近现代翻译文献从未有过系统集成,而对于中国近现代翻译史与文学史,甚至学术史与思想史的更为准确的总体认知绝对无法绕开此项基础工程。这一状况自然制约了翻译研究更进一步的展开及其在中国近现代文学研究中发挥更为重要的功能。在如是背景下,李今教授及其团队历时数年,集腋成裘,搜罗、编纂、考辨、注释的十三卷本、总计450万言的《汉译文学序跋集(1894—1949)》(以下简称《序跋集》)的出版,可谓意义既深且巨的学术事件。2017年,《序跋集》前四卷(1894—1927)先期问世,学界随即产生积极反响。
全面评论《序跋集》的出版之于中国近现代文学与文化研究的价值,当然还有待时日,至少需要等其全部出齐。不过,透过编注者的编纂思路与注释内容,以及全书的立意关怀与取材范围,依旧可以对于“汉译文学序跋”的学术意义,翻译研究的视野与方法之于中国近现代文学与文化研究的更进一步的启示,还有“翻译(史)”与“文学(史)”的辩证关系等问题,做出初步讨论。其间最为重要的一点,则在于通过重构中国近现代文学发生与发展的跨文化场域,揭橥了中国近现代文学与文化研究纳“翻译(史)”入“文学(史)”的必要与可能。
一
中国近现代翻译文献类编的长期缺失,反映了“翻译”这一概念及其承载的学术视野未被中国近现代文学与文化研究学界充分重视。这当然与“翻译研究”在现行的学科体系与学术体制中已然自立一方,并且与中国近现代文学研究形成区隔直接相关。不难发现,李今较少使用惯常的“(中国)翻译文学”的概念,而更多地将中国近现代翻译文学表述为“汉译文学”,在某种程度上正是对于这一状况的回应。因为尽管“翻译”昭示的中外之间的跨文化场域原本就是中国近现代文学的背景与前提,但重新建构翻译与文学研究的内在关联无疑首先需要寻求有效的概念工具作为基础。在她看来,“汉译文学”不但可以区别于中国文学的外译部分,而且也不包括少数民族语言的翻译。此外,“汉译文学”与“外国文学”也得以区分开来。她明确指出,“汉译文学”应当被“视为中国文学传统的一部分,而不是将其归属于翻译研究的传统”。《序跋集》所著录的,便是中国近现代文学史的一脉。
之所以起意编注《序跋集》,李今自述有三重考虑。一是“若将文学翻译作为一个现代事件,一场运动的发生来考察,恐怕就不仅仅是在国内外历史遗存中打捞用中文翻译的外国文学作品,更需要关注的是它何时出现,为何能够批量出现并蔚成大观的问题”。在她看来,甲午战败之后,具有维新意识的知识分子开始系统传播西学,正是由此发端,“现代汉译文学得以在中国落地生花”,“使之成为全民性的思想启蒙和维新运动的重要一环”。在宏阔的历史进程中定义中国近现代汉译文学,将其问题化与历史化,而不限于既有的学科视野,是李今的翻译研究的一大特色。而依循中国近现代历史的起承转合,《序跋集》选择“上限从甲午战争之际开始搜寻”,“下限止于1949年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也就自有其根据。
虽然“汉译文学序跋”只是晚清以降汉译文学中的一个组成部分,在浩如烟海的近现代历史文献中更仅属“吉光片羽”而已,“但同一时期大量译序跋的汇集却可以凸显时代主潮及其流行观念”。此语集中体现了李今的问题意识与用心所在。也就是说,“尽管半个世纪算不上历史的长时段,但近代以来出版数量之巨大,以及学科的专门化发展,都使研究者难以获得近现代史的通贯视野,《序跋集》正能够从一个侧面系统地为学术研究提供一套中时段的历史文献,以纵观其流变和脉动的轨迹”。在她的理解中,《序跋集》“不仅是汉译文学史研究的第一文献来源,同时也为现代中国文学史、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现代思想史、政治史、文化史、出版史建立了一个丰富的,便于翻检取用的文献史料库”,而“更值得期待的是,它所汇集的历史信息和现象能够激发不同专业学者深入探究的兴趣,获得研究的动力”。正是基于如此期待,李今启动了《序跋集》的编注。
如果单是从“汉译文学序跋”可以为学者提供“历史信息和现象”的论述逻辑来看,似乎李今真正的学术旨归不在“翻译”,而是“历史”。但这样理解,其实并不准确。因为“翻译”与“历史”二分,或者“翻译”“文学”与“历史”三分的思维方式与阐释框架,恰是李今在其研究中着力破除的。根据其自述,她从事翻译研究,肇始于参与“二十世纪中国翻译文学史”集体项目的写作。在主持编注《序跋集》之前,李今在这一领域已有《三四十年代苏俄汉译文学论》与《二十世纪中国翻译文学史·三四十年代·俄苏卷》两部专书行世。两书具有前后相继的关系。在《三四十年代苏俄汉译文学论》中,李今介绍其“关注的焦点不在从原著到译品这一维度所产生的问题,而是已经被翻译过来的译作如何被选择、被阐释以及适应着中国社会政治文化和文学的变化发展,不断被重译,被重新阐释的过程及其影响”。虽然她谦称这是因为自己出身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专业,“学养的不足与局限”所致,但专业的翻译学者通过阅读其方法设计与理论准备却发现“她关注的这个焦点恰恰也就是一部真正意义上的翻译文学史应该关注的焦点”,而且“本书的编排也很值得称道”,在具体论述中落实了这一符合翻译研究范式转换的设计与准备。李今的令翻译学者欣赏有加的认识与思路是——
我们正逢翻译研究范式,从文学翻译(translating),向翻译文学(translation)的转变,也就是说从以原著为中心,把分析的注意力集中在译文对原著的传译上,到译品跨文化传统中的中介作用及其在多元语境与传统中的历史渗透;从单一文本的内部研究转向翻译生产或整个文学与文化的历史流变及社会因素影响的外部研究。
李今不仅据此结构了《三四十年代苏俄汉译文学论》一书,在《二十世纪中国翻译文学史·三四十年代·俄苏卷》中,她也循此增订了若干更具理论追求与历史意识的内容。而从她的论述中,不难见出“文化转向”以来的西方翻译理论的启示,特别是奈达的“读者反应理论”(Readers Response Theory)、佐哈尔的“多元系统理论”(Polysystem Theory)与勒弗菲尔的“资助人理论”(Patronage Theory)的痕迹。。不过,李今的研究尽管与西方翻译理论的最新动向若合符节,并且也的确得到后者启发,但却不能被简单视为只是顺应或者追随学术潮流的产物。因为“论从史出”,即通过整理与考证尽可能完备的原始文献,得出对于研究对象的历史的与审美的理论认识,正是李今的一贯主张,看作其最为主要的学术品格亦不为过。不但她的翻译研究如此,她在《个人主义与五四新文学》与《海派小说与现代都市文化》等代表性著作中贯穿的也是这样的作风。换句话说,以译文与其所属的文学—文化系统的共生与互动关系为考察的切入点,旨在揭示译文得以形成、传播、接受与再生产的思潮、观念、制度与人事等方面的触媒要素,从而达成对于翻译作为一种文学与历史行为在历史进程中具有的位置与作用的理解,进而由此反观与重构对于历史本身的认识,既是翻译理论从“原文中心”转向“译文中心”之后给予李今的启发,也是其一以贯之的学术训练与追求延伸到中国近现代翻译研究领域中自然证成的态度与风格。从这一视点出发,“翻译”并不外在于译入国文学与历史的展开过程,甚至正是其文学与历史的内在组成部分。而这样的认识论视野当然首先要求对于翻译理论与实践及其在具体的历史时段中连锁的效应(或者无效应)与作用(或者反作用)做出语境化、过程化与历史化的考察与阐释。经由如是的认识过程,对于相应历史时期的把握也就可以达至更深与更广的程度。《序跋集》的定位即在这一思路的延长线上。
而起意编注《序跋集》的第二重考虑,与李今对于“汉译文学”在中国近现代历史进程中扮演的独特角色的理解有关。借用其自己的话设问,便是在中国近现代文学与历史研究中,何以《序跋集》收录的文献,即汉译文学论述与活动“正能够从一个侧面系统地为学术研究提供一套中时段的历史文献,以纵观其流变和脉动的轨迹”?而这一“侧面”又与“整体”以及其他“侧面”构成了怎样的关联?李今的回答是“中国百年翻译运动因中国社会的现代转型而起,也与中国社会的现代转型相伴相生”,“当中国传统的价值理念丧失了整合社会的力量,翻译异域就成为想象新的理想社会,建构社会新认同的来源”,“无论是晚清民国初期对英法等西欧国家,还是三四十年代对苏联的译介与想象都为中国社会的现代转型提供了新的偶像和理想社会的蓝图,发挥了引领思想潮流,动员社会力量的主导作用”。这一出自历史总结的表述,也符合佐哈尔依据其“多元系统理论”对于“翻译”何时会在一个国家的文学—价值系统中“占主要的地位”(in a primary position)做出的论述,即“一是当这个多元系统还没有完全形成,也就是该文学史处于‘年青’或是正在建立中的阶段;二是该文学史处于‘边缘’或‘弱势’的阶段;三是该文学正处于‘危机’或转折点,甚至是处于一个文学真空(literary vacuum)的阶段”。佐哈尔的描述,大致可以对应中国近现代文学,尤其是清末民初文学的状况与境遇。而这一时段的文学正与这一时期的历史相互包孕、交织与书写。这也可以部分解释何以晚清翻译研究在过去二十年间较之民国以来的翻译研究始终风头更胜一筹,同时也更为内在于新的翻译研究范式引起的学术潮流。李今对于中国近现代翻译的历史功能的理解即总合二者而成,也就是“现代汉译文学”——既包含其文本,也包括整个翻译过程,更包含由翻译行为联动形成的文学—文化系统——一方面提供了新的“历史”想象的图景与架构,另一方面也为新的“文学”形态的出现与展开准备了资源与条件,而两者有时又合二为一、互为表里。在这一意义上,汉译文学当然是理解晚清以降文学与历史的关键。而汉译文学研究的意义,也就自不待言。
收录文献近三千篇的《序跋集》以李提摩太(Timothy Richard)为《百年一觉》所撰序言开篇。这部在1894年出版的李提摩太所译的乌托邦小说,系美国作家白乐梅(Edward Bellamy)的《回顾》(Looking Backward,又译《回头看》)的首个中译本。小说所述乃是对于理想的社会主义社会的想象,蕴藉了彼时部分欧美知识分子对于未来的憧憬。这一题为“回头看”的译本,在无意间开启了此后中国“向前看”的文学与历史进程。李今认为,以之作为《序跋集》的开篇,“也许这是一个历史的预言”。而在“预言”之外,将这一文本置于《序跋集》的卷首也不啻为一则“寓言”,即提示读者:尽管《序跋集》由原始文献缀合而成,意在最大程度地“求知”“求真”与“求实”,从而使学者在面对中国近现代文学与历史时,“以纵观其流变和脉动的轨迹”,但却同样可以视作一种叙事,其昭示的是本雅明意义上的文本“再生”,是中国近现代文学乃至近现代中国与世界之间的跨文化场域的重构,是在“翻译”与“想象”的辩证中启动的一项迄今未尝完成与消歇的现代化工程,是文学在历史中的流动与历史在文学中的穿行,也是近现代中国的命运与抗争。而1935年,曾克熙以《回顾》为题重译此书,也续写了这则“预言”/“寓言”。此时,“翻译”就是“文学”,也就是“历史”。这自然是一种具有后现代色彩的理解方式,可倒也符合中国近现代文学与历史的实际。而这正是《序跋集》讲述的故事。
既然汉译文学研究之于中国近现代文学与历史研究如此重要,那么李今为何最终决定编注的是《序跋集》,而非集成其他与汉译文学有关的文献类型?这便说到其第三重考虑。首先,这固然是一种经验之谈。她回顾自己从事翻译研究的体会:“在搜集爬梳相关文献史料的过程中,我深深感到汉译文学作品的序跋对于认识翻译行为的发生、翻译方法及技巧的使用,对于不同时期中国面向世界的‘拿来’选择,对于中国知识界如何在比较融合中西文化异同中重建现代文化新宗的艰难探索,都具有着切实而重要的历史价值和意义。”对于任何研究过翻译问题的学者来说,大概都不难认同李今的心得。但更为深层,也更具学理意涵的理由恐怕在于“晚清时期,随着近代传媒的变革,机器印刷带动报刊、平装书业的兴盛和出版事业的蓬勃发展,序跋这一文体无论从数量,还是内容与形式都获得前所未有的激增与繁荣”,“其中,汉译文学序跋的大量涌现为这一文体增添了一种新类型,其载体也从书籍发展到报刊”。也就是说,“汉译文学序跋”与这一文体极大地表征与介入了“现代汉译文学”这一文类的兴起与发展,既见证了其繁衍的轨迹,也贮藏了其核心的信息。不过值得注意的是,尽管《序跋集》是一种单一文类的文献集成,但李今的真正兴趣却并非这一文体本身。她对于“汉译文学序跋”的理解是高度功能性的。也就是说,她持有的是一种相对广义的“序跋”观念。《序跋集》不仅收录了“前记、引言、绪言、弁言、编言、凡例、赘言、附记、题记等可统称为序跋的文字”,“另外,考虑到作者评传及附录文章等可反映编译者的意图及时代信息,也一并收录”。在她看来,“译序跋是译者阐发其翻译思想和实践的重要文体,是触摸译作产生及其接受之历史语境的重要史料来源”。这是李今对于“汉译文学序跋”功能的理解。而这一理解也反过来形塑了她对于这一文体的界定方式。所有符合如是功能的与汉译文学作品一并出版的文字都被她认定为“序跋”。只不过在具体编注时,从操作层面考虑,《序跋集》只收录了1894年至1949年间正式出版的单行本汉译文学作品的“序跋”。
序跋在中国渊源有自。以“序”为例,根据余英时的研究,“‘序’是中国古典文学中一个特殊的‘文体’(genre)”,甚至是“中国书写文化的一个特色”。从功能着眼,中国文学与文化传统中的“序”可以分为两类,一是“在游宴、诗会、饯送、赠别等场合的即兴之作”,一是“为书籍所写的‘序’”。“汉译文学序跋”即属后者。而后者又可以分为三种,一是“为了说明传世典籍的缘起及其涵义而作”,二是“自序”,三是“应并世作者之请而写的‘序’”。“汉译文学序跋”自觉承继的便是这一传统。在《序跋集》中,这三种类型的“序”皆有。就性质而言,“翻译家完成译事之后的‘即时’抒写”占据大宗,当然也有“应并世作者(译者)之请而写的序”,或者他人主动为之的序。李今在通览近3000篇序跋文字之后指出,它们“直接记录着为何翻译?怎样翻译?翻译心得、对原作者作品的阐释与评说,乃至译事缘起、经过、出版、传播等重要而丰富的内容,甚至可以说,它主导着外国原语文学在中国形象的塑造与评说”。可见,她对于“汉译文学序跋”的文化、思想、社会与历史功能的关注是多于对于这一文体本身的兴致的。她在具体研究中提出的思路,正是力图在这一方面做出表率,打开序跋文字的阐释空间。譬如,她发现“虽然同一年代出版的译作会因选择翻译对象(古典或现代)的不同,而具有穿越感,但往往其序跋所声言的共同主旨,所使用的共同理论框架却留下鲜明的时代印记”;再如,她强调“不仅翻译是对原作的改写,事实上,译序跋更是对原作的又一次改写,每个译序跋的作者都在用自己的方式阐释和建构原作的形象,与原作者展开对话”,而“大量译序跋的汇集使不同阶段不同作者群所持有的相对一致的观念和理论框架得以彰显,尤其是当同一原作及其作者得到不同评价和阐释时愈加分明”。李今为《序跋集》所作的长篇序论《战争、革命、人之观念的交织与流变》就是对于在研究中应当如何阅读与使用“汉译文学序跋”做出的生动示范。
大型文献类编的编注与出版,离不开学术团队的通力合作与专项经费的大力支持。《序跋集》自然也不例外。文献史料类成果因其天然符合当今以“项目制”为主导的学术生产体制的逻辑与规则,而在近年悄然走俏。不过,通过分梳与总理李今编选《序跋集》的三重考虑,亦即她对于翻译研究与中国近现代文学与文化研究的心得体会,可知《序跋集》大不同于市面上为数不少的仅将注意力放在“申报”成功与完成“结项”上的文献史料类出版工程,后者不仅难免制作粗疏,缺乏充足的学术理由作为支撑,而且还常有重复劳动之嫌。相比之下,《序跋集》的编注不仅是从李今在其长期从事的翻译研究中有序生长出来的学术抱负,并且也名副其实地“填补”了一片“空白”。这一“空白”不是可有可无的学术边缘与外延,而是在某些方面可以将中国现代文学与历史研究有效推进的一方重镇。更为可贵的是,《序跋集》既是一套文献集成,同时也可以推动理论思考,其不但内在于翻译研究的“文化转向”以来的学术潮流,更有助于将中国近现代文学与文化研究推向新的高度与广度。相信待其出齐,一幅更为整全的中国近现代文学与历史的图景将展现在学界面前,若干新的学术生长点也会随之浮现,其对于文学研究与历史认识的更大的正面价值自是令人期待。
二
李今为《序跋集》精心撰写的长篇序论《战争、革命、人之观念的交织与流变》尽管也交代了《序跋集》编注的缘起、资料与理论准备、编注的学术理由以及对于“汉译文学序跋”研究的设想等内容,但其主体部分却是对于中国近现代汉译文学中呈现的“战争”“革命”与“人”三大观念的各自谱系的细致清理,及其文学与历史经验的系统总结。其中几乎没有涉及译文与原文文本的对读,还有对于译文文本的具体分析,这当然可以视作李今为凸显“汉译文学序跋”的认识与方法意义而进行的尝试,但无疑也是其“翻译”与“文学”观念的一种自然流露。因为李今并非不了解或者不熟稔翻译研究的通例,深知仅据序跋做出判断当然有失偏颇,更何况无论是对于中国现代文学文本的研究,还是对于翻译文本的细读,原本都是她的长项,都曾让她备受赞誉。她既然有意为之,也就只能说是别有会心。
在翻译研究中,如果过分依赖序跋,其弊端是显而易见的。因为序跋不等于译文,虽然在阐释原作与译文及其翻译行为,特别是说明动机与引导接受效果方面,译者或者与译事相关人士的序跋具有不可取代的价值,但序跋与译文之间往往存在缝隙、落差与张力,也是翻译研究中的常识。但问题在于依据序跋与译文(及其与原文的关系)分别可以做出怎样的论述,学界对此应有自觉。倘若认为翻译研究可以单是通过阅读序跋完成,当然不妥;但要是认定序跋与译文相较只能处于从属地位,大概也是一种偏见。其实,序跋与译文无所谓孰主孰从,端看研究的问题意识以及材料与阐释能否彼此穿透,并且达至强度与限度的平衡。李今对于序跋的重视,便与她的关怀有关。在她参与的《二十世纪中国翻译文学史》中,主编杨义在总序《文学翻译与百年中国精神谱系》中开宗明义:“20世纪中国翻译文学,是20世纪中国总体文学的一个独特的组成部分”,翻译研究的要义在于探求“文学翻译的文化姿态”。李今的汉译文学研究在某种程度上即贯彻与深化了这一理解。而意欲追踪与反思中国近现代翻译的“文化姿态”的历程,则在“译文中心”以外,还必须将对于译者的思想与生平及其与时代语境和文学传统的关系问题作为另外一个“中心”,即考察的焦点。而序跋正是勾连“译文中心”与“译者中心”的最为主要的纽带,是铭刻译者的“文化姿态”的化石。将之类编的意义部分便是如此。一如李今所言——
《序跋集》的整理汇印不仅是汉译文学“译序跋”这一批评文体的集大成,尤其可贵的是,与一般历史记录往往缺乏支配社会行为的动机与观念不同,序跋的作者大多都会陈述自己的译意、缘由和旨趣,从而反映出影响其翻译行为、过程、策略,来自政治、意识形态、经济和文化多层面的操控因素,能够为理解汉译文学行为与现象提供最直接的说明与“本证”。
从李今的长文《战争、革命、人之观念的交织与流变》中可以清晰地看到,“战争”“革命”与“人”三大主题如何为中国近现代翻译实践所支配并且支配了这一时段的翻译运动,又是怎样经由与翻译行为的相生相成,成为中国近现代文学与历史的三大核心议题。在她看来,《序跋集》“不仅再现着战争、革命、人之观念的多声部主旋律,也交响着大大小小的次旋律和插曲,星罗棋布地散见着社会文化、政治时局、出版过程、版本来源、社团活动、文人交游等等方面的历史细节和信息”,有待学者采撷。而贯注于李今的长文,乃至整部《序跋集》之中的,与其说是一种“翻译(史)”研究的方法,毋宁说更是一种“文学(史)”研究的视野,只不过这是一种纳“翻译(史)”入“文学(史)”之后的理论与历史视野。
所谓“纳翻译入文学”当然不是要将“翻译”重新放回外国文学、语言学与比较文学等学科的从属地位上去,而是希望从两重层面上展开对于“翻译”与“文学”关系辩证的思考。首先,即如杨义所说,应当把“中国翻译文学”视作“中国总体文学”的“一个独特的组成部分”。具体到中国近现代文学史的书写而言,则更是如此。李今指出,“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做加法的问题,而是关系到如何叙述和建构中国现代文学史的发生和发展的整体格局的问题”。其实,在书写中国近现代文学史的肇始阶段,史家是自觉将“翻译”作为“文学”的“组成部分”的。1922年3月,胡适为纪念《申报》创刊五十周年出版的《最近之五十年》一书写作了长文《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这是中国近现代文学最早的历史叙述。胡适在文中分述了“古文范围以内的革新运动”的四个阶段,其中第一阶段即是“严复、林纾的翻译的文章”其后才是“谭嗣同、梁启超一派的议论的文章”“章炳麟的述学的文章”与“章士钊一派的政论的文章”。李今认为胡适奠立的这一论述框架至关重要,“决定了写作新文学史晚清部分都不会落下谈谈翻译文学的实绩”。的确,日后无论是单说中国近代文学史,还是将中国近现代文学史合论,或是在写作中国现代文学史时带入晚清文学的部分,翻译文学在中国近代文学的历史叙述中都占有十分显著的地位。这当然一方面是由于胡适倡导有功,但也与翻译文学本身在晚清的文学与文化脉络中具有的核心作用有关。如果按照佐哈尔的“多元系统理论”,此时正值新的文学形态将生未生的转型时代,翻译文学恰好可以大有作为,在新的“多元系统”的建构过程中充当“主要”甚至“中心”角色。
不过值得一提的是,不管是胡适的论述框架,还是参照佐哈尔的理论做出的阐释,其出发点都是基于试图建构此后在中国文学与文化的“多元系统”中已然成为“中心”的“新文学”的历史脉络。换句话说,以“翻译”为渊源与组成部分的“文学”观念本来就是高度“新文学”化的,可谓一种“新文学”性。胡适不仅是一位文学史家,更是“新文学”最为重要的理论家之一。他对于翻译的重视既是出自其史家眼光,同时也是他作为历史中人的感觉使然。胡适的这一历史感觉无疑值得注意。但遗憾的是,他的论述逻辑在“新文学”的合法性确立之后,却被逐渐抹除。在1929年出版的陈子展的《中国近代文学之变迁》中,还有“翻译文学”专章讨论晚清时段的相关情况;在1933年出版的王哲甫的《中国新文学运动史》中,也设有一章“翻译文学”;在1939年出版的郭箴一的《中国小说史》中,“民国”一章辟出了“新文学运动期间的翻译文学”专节。可在之后乃至同一时期影响更大的文学史著作,尤其是中国近现代文学史著作中,“翻译”的(文学史书写话语/秩序/规则认可的)“文学”的身份被取消,“这情形在其后几十年出版的文学史里完全消失”。翻译研究与翻译史书写固然一直存在,并且不断发展,乃至翻译史学史也蔚然成为一门学问。但“翻译史”与“文学史”之间的对话与互动关系却始终停留在后设的“学科”对“学科”与“对象”对“对象”(亦即以文学史材料为对象的翻译史研究与以翻译史材料为对象的文学史研究)的层面。两者之间的共生与同构关系很难在既有的中国近现代翻译史与文学史书写中得到恰如其分的彰显。这一问题在中国现代文学史研究中更是特别突出。
直到近年,这一现象才有所改观。两部“纳翻译入文学”的中国现代文学史著作相继问世。先是2013年出版的钱理群作为总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编年史:以文学广告为中心(1915—1949)》(以下简称《编年史》)将翻译文学纳入“中国现代文学”的范畴,而后2017年出版的王德威主编的A New Literary History of Modern China(哈佛《新编中国现代文学史》,以下简称《哈佛文学史》)更是超过大半篇幅都与“域外经验”有关。这两部文学史连同《序跋集》的问世也就触及了“翻译”与“文学”关系辩证的第二重层面,即究竟何为“(中国现代)文学”,而“(中国现代)翻译”何为?
“翻译”在中国近现代文学史书写中的隐退,与其说是(文学史书写)技术因素与(文学史家)心理惯势所致,倒不如坦白承认主要乃是观念使然。现代意义上的“文学”观念本是中国近现代文学的一种“发明”。这一观念创生于晚清以降全球性的文学与文化的跨语际实践潮流之中,但一经确立,却逐渐与现代民族—国家意识联结在一起,既形塑后者,也为后者所形塑。不断自我纯化甚至不无自噬色彩的现代“文学”观念标榜以本国语言文字的原创性“再现”(诸如虚构、采用特定的文类形式与修辞技艺)书写为宗尚,非但首先将“翻译”排除在外,对于本国的非文学性写作(例如政论、学术著述与各类实用文体)也决绝割舍,从而与中国传统的“文”的观念判然有别。曾几何时,现代“文学”观念及其负载的现代民族—国家意涵一度为国人期许,认为由此发动的现代化工程必将带来更为美好的政治与文明图景,但晚近学界也开始反思这一现代机制本身在历史与理论的前提处可能存在的缺失与限制,探求中国近现代文学的故事是否还有另外一种,也许是更为接近其本然与应然状态的叙述方式。无论钱理群的《编年史》,还是王德威的《哈佛文学史》,两者虽然是从不同的学术脉络中各自生成的尝试,但却无不在回应如是焦虑。而重新正视“(现代)翻译”作为“(现代)文学”的身份,则是他们不约而同的共识。
《编年史》截断众流,从1915年9月《青年杂志》创刊讲起,止于1949年6月“中国人民文艺丛书”的出版。以一刊一书为始终,可见《编年史》的定位是从现代出版与现代文学互动的角度重述中国现代文学的历史。涉及“翻译”的专节,在书中设有《周瘦鹃〈欧美名家短篇小说丛刊〉:“近来译事之光”》《“易卜生主义”的倡导与反响》《“开新纪元”的工作:周作人的翻译》《五四时期对俄国和被损害民族文学的发现》《“哈姆雷特”与“堂·吉诃德”来到中国》《爱罗先珂在中国》《广告的艺术、作用和外国儿童文学的翻译》《近代英美诗选的最佳编著者》《〈科学的艺术论丛书〉出版与鲁迅等对马克思文艺理论的译介》《“从别国里窃得火来”:鲁迅及左翼对苏联文学的介绍》《30年代的“歌德热”及歌德在中国》《“高尔基在中国”与“中国的高尔基”》《〈世界文库〉:中外名著翻译、整理之集大成》《〈京华烟云〉的写作与翻译》《苏联文学在40年代的翻译和传播》与《普希金在中国形象的历史演变》等篇。此外,散见于其他各节中的关于“翻译”的部分,也还有不少。需要说明的是,在钱理群为全书写作的《总序》中,并未特别强调“翻译”的位置与功能问题。他为此书规划的学术目标除“将文学生产与流通融为一体的文学史观”与“接近文学原生态的文学史追求”以外,还有“‘大文学史’的观念和眼光”与“‘生命史学’的关照”两项。也就是说,尽管没有特别的理论设计,只要在文学史书写中努力贴合“大文学史”(文学制度、生态)与“生命史学”(作家精神、社会网络)的标准,而不是依据某种现成的“文学”观念加以裁断,“翻译”作为“文学”的意义就可以在对于中国近现代文学的历史叙述中凸显出来。而循此完成的《编年史》,是在大陆学界出版的文学史中给予“翻译”以最大篇幅的一种。
无独有偶,就在《编年史》出版不久,以北美中国近现代文学学者为主力的《哈佛文学史》问世。该书不仅以更多篇幅书写与“翻译”有关的内容,而且在主编王德威撰写的导论Worlding Literary China(《“世界中”的中国文学》)中,更是对于“翻译”与“文学”的辩证关系明确提出了新的看法。他为《哈佛文学史》确立的关键词是“‘世界中’的中国文学”,这也是他对于中国近现代文学的定义方式。所谓“世界中”(worlding)是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提出的概念,意指“世界是一个复杂的、涌现的过程,持续更新现实、感知和观念,借此来实现‘开放’的状态”。在王德威看来,中国近现代文学正是这样一种“‘世界中’的文学”,而文学史书写的使命就是铭刻与介入这一过程。由此,他展开了考察中国近现代文学的四重向度:“时空的‘互缘共构’”(Architectonics of Space and Time)、“文化的‘穿流交错’”(Dynamics of Travel and Transculturation)、“‘文’与媒介衍生”(Contestation of Wen and Mediality)与“文学与地理版图想像”。所有这些,并非是在现代“文学”观念的基础上对于“现代”“传统”与“世界”的“发明”,相反,这是一种旨在重新启动“文”在现代世界的可能性的努力。而无论是“互缘共构”与“穿流交错”,还是“媒介衍生”与“版图想像”,“翻译”在其间发挥的作用都十分显豁与长远。被排斥在“文学”范畴之外的“翻译”,在“文”的视野中不仅可以名正言顺地成为被考察与论述的对象,甚至正是开启“文”之现代性的一种决定性力量。《哈佛文学史》的尝试不仅令人反思“翻译”之于“文学”的价值何在,也让人重审将“文学”观念、意识与感觉不断问题化与历史化的必要。而重审的前提自然应是对于现代“文学”观念在中国得以建立所依凭的跨文化场域做出清理与检视。
1990年代以来,关于“翻译现代性”的讨论在海外中国近现代文学研究中率先兴起。刘禾与王德威是这一领域的先驱。刘禾的《跨语际实践:文学、民族文化与被译介的现代性(中国,1900—1937)》与王德威的《被压抑的现代性:晚清小说新论》都直接处理了这一议题。刘禾的研究从关注思想史与学术史写作中的“互译性”现象入手,具有鲜明的后殖民理论色彩。而王德威则不但观照了“翻译”作为一种现代性装置在“中国现代性”建立过程中扮演的角色,而且指出对于“现代性”的翻译正是理解中国近现代文学的一大症候。在刘禾与王德威等人的研究基础上推衍开来,“翻译”乃是形构中国近现代文学的关键因素。由此观之,晚清以降的中国文学的文学性在很程度上与“翻译现代性”互为表里。这原本就应当是书写中国近现代文学史的一条相当内在的线索。而实际上,这一思路在学界也得到了积极呼应。不管是对于“翻译现代性”的思路在中国近现代翻译研究中的应用,还是在具体个案的研究中对于“翻译”与“文学”关系的考察,此后都有一些颇具分量的成果问世。只是作为一种共识,目前在学界尚待达成,而且在中国近现代文学史的书写实践中,也缺乏足够质与量的范例,将之转化成为一种有效与有力的范式。
概而言之,无论是钱理群的《编年史》从历史研究的角度切入,还是王德威的《哈佛文学史》在理论思考的层面上推进,“翻译”与“文学”的辩证关系在中国近现代文学与文化研究中的理解都被推向了一个新的层次。《序跋集》在这一背景下的问世以及李今的汉译文学研究思路的提出,无疑具有踵事增华的重要意义,为“纳翻译入文学”提供更为丰富的“武库”与“题库”,将相关研究置于一个更高的学术起点上,接力展开。
二十年前,樊骏在《关于中国现代文学史料工作的总体考察》一文中断言,史料工作不应当被“仅仅理解为拾遗补缺、剪刀加糨糊之类的简单劳动”,而是“有自己的领域和职责、严密的方法和要求、特殊的品格和价值——不只在整个文学研究视野中占有不容忽略、无法替代的位置,而且它本身就是一项宏大的系统工程,一门独立的复杂的学问”。此说不仅为中国近现代文学的史料研究赋予了学术品格,而且本身即指示了中国近现代文学研究的门径。李今的学术研究,便一向恪守这一“正道”。她在文献史料方面的贡献,特别是参与搜集与整理的《穆时英全集》《中国现代文学期刊目录新编》与《中国现代文学初版本图鉴》等著作,都为学界所激赏与高度肯定。《序跋集》现在又为这一序列增添了新的一笔,而且在李今从事的史料研究工作中,这也是投注心力最多与规模最大的一项。
再反观李今个人的学术著作,从探讨“五四”文学,到论衡“海派”小说,再到转向汉译文学研究,每一步都稳扎稳打,并且所处理的均系中国近现代文学与文化中的“重大课题”。而不得不说这与她在注重积累理论修养与文学史功底以外还一向重视文献史料的学术理路是密不可分的。如果说《序跋集》的出版在学科史与学术史上的意义已经如前所述的话,那么李今的学术道路对于这一领域的学者,尤其是年轻学者来说同样不乏借鉴价值。
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