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若圣
内容提要:自1980年代后期开始,竹内好亲传弟子们创办的《季刊..中国现代小说》杂志累计译介新时期小说三百余篇,成为中国文学进入日本的重要桥梁。本文采用实证研究方法首先证明了《季刊》从形而上的创办理想到形而下的编译方法都受到了来自竹内好的深刻影响,然后论证《季刊》高效且具有持续性的翻译出版模式可以克服中国文学进入异域时遭遇的“时间差”和“语言差”,可为中国文学外译模式提供必要的借鉴。
1980年代中前期,20世纪的中国文坛迎来了继“五四”之后的第二个黄金时代。然而国外汉学家由于认知上的历史惯性,依旧对新时期文学持谨慎态度,并不倾向于将其纳入学术研究的范畴中。特别是在汉学研究传统深厚的日本,以汉籍经典为中心的学院派体制排斥现代文学,甚至不将其作为外国文学的研究对象。以至当时译介新时期文学的主力军是自学成才的中国文学爱好者或者从事与中国相关工作的各行业人士。改变这种现象的是一批毕业于东京都立大学中国文学研究科(以下简称“都立大中研”),接受过竹内好亲身教诲的学者。他们受恩师竹内好重视同时代中国文学学风的影响,结成松散的同人性质学术团体,定期举行读书会交流新时期文学的阅读心得。1987年春,这批同人创办了《季刊 中国现代小说》(以下简称《季刊》),定期公开出版自己的新时期小说翻译成果。《季刊》共发行两期,第一期从1987年春到1996年3月,9年中发行36号,译介新时期小说168篇(连载算一篇,下同);第二期从1996年10月到2005年1月,同样是9年发行36号,译介小说152篇。《季刊》的印数最初为1000册,于第一期14号开始由于经费原因下调至700册。作为日本唯一一本专门译介新时期文学的杂志,发行年限长且具备一定发行量的《季刊》对新时期文学在日本的传播译介发挥了举足轻重的作用。两期《季刊》的编者团队存在代际更迭,蒙竹内好直接授业的学生们主编第一期,至完结时这批30年代前后出生的弟子已接近退休,因此第二期的编者主要由“学生的学生们”担任。因本文主要探讨《季刊》创刊与竹内好之间的关系,因此将讨论的重点放在第一期。《季刊》创刊时共有8位同人:市川宏(编辑长)、井口晃、大石智良、岸阳子、山本达夫、田畑佐和子、牧田英二、和田武司。第2号时近藤直子加入,因此同人们一般公开场合称创刊时编者为九人。《季刊》创刊时距竹内好(1908—1977)作古已逾十年,但同人们在公开媒体上多次表明《季刊》与竹内好之间具有精神上的直接传承。与恩师之间的思想水脉和《季刊》的出版目标有着怎样的关联呢?而如果这种宣言一样的传承关系确实存在的话,它是如何在杂志的编撰实践中体现的呢?以上疑问形成了本论的问题意识。
《季刊》的前身是八位同人自1980年代初期就开始举办的定期读书会,在《季刊》创刊号中编辑长市川记述了读书会成立的经纬:
数年前,曾经的60年代安保斗争中的老弱残兵们(进行着令人耻笑的游击战),也就是现在已成为化石的我们,孜孜不倦地开展了类似读书会的东西。也可以说,这是我们应对如洪水般涌来的中国现代文学作品(此处意为新时期文学作品:笔者注)时,良心的展现。
这段揭示《季刊》起源的话语相当晦涩。“老弱残兵”“游击战”等战争隐喻为何会在和平年代翻译外国文学杂志的发刊词中出现。读书会如何与二十年前的安保斗争产生联系,而又为何会是面对中国文学时“良心的表达”。随着对这些问题的求索,《季刊》同人与其师竹内好交往的草蛇灰线逐渐浮现。
1960年的安保斗争是日本民众为了抗议日本政府同美国订立新的《日美安保条约》而进行的波澜壮阔的反战市民运动。运动当时《季刊》的同人还都是都立大中文研的研究生,年龄在22—27岁,师从竹内好、竹内实等一批学者。竹内好并非埋首故纸的传统汉学家,其关注同时代中国文学的研究姿态就本质而言带有强烈的社会关怀。竹内关于战后中日关系的中心思想可以归结为日本对中国犯下了严重的战争罪行,应当通过努力实现中日邦交正常化的方式来进行补偿。在1951年的旧金山和约中日本已经因美方压力“单独媾和”,错过了与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和平外交关系的机遇,如果新的安保条约生效,中日两国关系的进展将会非常困难。因此,竹内自始就站在市民运动的第一线,其亲力亲为的抗议行动有5月15日与丸山真男参加“静默游行”,5月18日作为“安保批判会”的十一位代表之一赴国会陈情,并与藤山外相座谈等。然而5月20日凌晨风云突变,岸信介政府不顾民意,在违反议会程序的状态下强行通过该条约。此举不仅意味着竹内理想中中日两国建交可能性的破灭,更在原理上意味着日本战后民主主义的重大挫败。正如竹内所言,明治以降日本的近代科学如实证主义、进步主义都以完整的形式被接受,并没有与既存的神国史观展开思想的对决,亦没有进行内部转化。因此,战后全盘接受美国民主重建,甚至由美国帮助订立宪法的日本政府最终在美方的压力下背弃了全体国民,破坏了议会政治,形成了历史的巨大讽刺。安保条约的“强行通过”这一违宪事件无疑宣告了战后日本官方主导的民主建设的破产。竹内判断“日本已经失去了作为宪法核心的议会主义”,而自己在都立大就职时“曾宣誓作为公务员尊重、拥护宪法”,因此,“在众议院议长和总理大臣无视宪法的状态下我继续担任都立大教授这一公职违背了就职时的誓约,也违背了作为教育者的良心,故决意辞去大学教职”。辞任状于5月21日发出。那么当时尚在负笈的同人们是如何面对竹内辞职和安保斗争的呢?岸阳子的回忆录中写道:
不久1960年安保斗争开始了,都立大的中文研究室变得格外喧嚣。我在从亚细亚大学(兼职)的归途中用围巾半蒙着脸参加了示威游行。还有一次忘了摘下胸前挂着的“竹内别辞职,岸(信介:时任日本首相)辞职”的条幅就去做兼职了,引起一阵忙乱。但是,竹内好先生离开都立大的去意已决。……
市川宏据事件发生后仅两个月写的回忆录则更加情绪激昂:
政变。安保通过。
对抗暴政,唯有武力。
但我凭何,去应战。
浸透全身的空虚。
而且,已成了乱世。
无论如何,打倒岸政府。
这是事关生死的关键。
……
可以看出同人们与自己的恩师步调一致,坚定进行反战和平斗争的立场。但是这些抗争没有阻止安保条约生效。“竹内别辞职,岸辞职”的口号最终的结果是竹内辞职,而岸信介则在成功强行推进《日美安保条约》签署后“功成身退”。虽然事后来看竹内好离开体制反而解放了其作为思想家的言论张力,但就成果主义式的评价标准来看,安保斗争的结局成了同人们的创伤记忆。并无太多同人挽留竹内的文字记录,但岸阳子简朴的“去意已决”隐含了可以想象的巨大信息量。而市川的诗则宣告了以安保斗争的失败为起点的“斗争”的开始,诗中出现的“敌人”“武力推翻”“应战”等与20余年后《季刊》发刊词中的“老弱残兵”“游击战”等隐喻共同构建了安保斗争认知的话语空间。市川将安保斗争定义为一场“战争”,但其行进的方式恐怕未遂市川设想:岸信介的后任池田勇人推出“国民收入倍增计划”,政府工作重心由政治经营转变为发展经济,日本进入消费社会时代,再没有出现各阶层广泛参与的市民运动。由此安保斗争的形式最终转化为漫长时段内个人在各自领域内的主体性抗争,这照应了市川所言“武力推翻”最终转变为“老弱残兵游击战”的逻辑过程。但是,正如张承志所言,1960年代安保时代一脉潮流再也没有中断过。一系列响亮的话语被创造出来,或者从中国法国引进:“与其在战争中死,不如在反战中死”“坚持自我的第一步”。安保斗争作为精神装置始终作用于同人的深层意识结构中,提醒同人在冷战的结构性障碍中发挥主体性,寻找在日本的知识精英与市民阶层层面上与中国接近的可能性。而主体启蒙性的第一步,正是来自竹内好平时的言传身教及抗议安保离职所带来的冲击。如果竹内继续担任公职是“违背了良心”,那么辞去公职就是“良心的展现”方式了。这与《季刊》发刊词中创办刊物是“良心的展现”之间存在着互文性。在中日两国处于冷战对立的非常时期,竹内始终秉持着不违良心这一道德底线,这是竹内作为教育家留给弟子们最重要的精神遗产。正如長堀祐造(《季刊》第二期同人)在竹内良雄(《季刊》第一期同人)的退休文集里写到:竹内良雄1965年进入都立大,当时竹内好已经离职了。但是他指导的研究生还在校内,因此毫无疑问竹内好的影响力一直波及到了竹内良雄。这种精神传承是《季刊》及其前身读书会得以成立的思想前提。
竹内辞职意味着与同人们在大学教育制度上师生关系的终结,但并不意味着从此放弃对同人的指导。他的行为一开始“并未获得学生的谅解”,竹内决定辞职后都立大中文研一连数日召开内部会议。竹内几乎每次出席,这些会议给其感受是“学生开始展现对学问的渴求,他们一改被动的姿态,主动寻求指导,展现了自主的研究意识”。竹内自然不会对这样的学生弃之不顾。1963年3月5日,时任德间书店总裁的德间康快拜访竹内,提出希望译介出版中国的古典思想系列丛书。竹内立刻想到了以同人们为主体的青年学生们。竹内“想必感到了作为教育家的责任,想必怀有指导他们,锻炼他们的渴望,立刻组织起了‘竹内翻译组’(名义上称为‘中国的思想刊行委员会’)”。组内除了竹内好与松枝茂夫。两位资深学者外,清一色由都立大的青年学生组成,《季刊》第一期的创刊同人及随后陆续加入的成员大部在册。《中国的思想》是如何生产的呢?岸阳子亦推测竹内“之所以承接任务,是为了补偿1960年安保斗争中被放逐的弟子们,并且通过这个机会来敲打他们光培养了问题意识却不怎么肯下苦功”。竹内抱着这样目的,《中国的思想》的翻译过程可想而知就成了严格的学术训练过程,换句话说是竹内为弟子们“补课”。翻译组先每周两次聚会,学习冯友兰《中国哲学史》在内的诸多论著长达一年,随后正式进入翻译。翻译时“每晚集合,译者事先将试译发送给全员,大家一起讨论至深夜后译者将保有大家修改痕迹的译稿全部回收,回家修改,第二天大家对修改稿全体讨论。而化身鬼神的竹内每晚必到”。在如此严格的学术训练过程中,青年学生养成了对于研究对象的求索态度和对于文本的精读能力,成为了不光具有问题意识亦具有研究能力的成熟学者,众人之后顺利就职于各高校,成为一代汉学家的中坚力量,想必多受益于该阶段的训练。其中有一些学生以此为契机进入古典研究领域(如奥平卓、山谷宏之等),继续钻研近现代文学的学生则成了《季刊》的主力,全30余卷的《中国的思想》不仅成为中国古典思想在海外译介的重要成果,更为《季刊》提供了团队基础和生产方式上的直接指导。具体而言,《季刊》的翻译方法为:译者自行决定作品后试译,将译稿发送给同人,随后在每月一次的例会上相互探讨,探讨后如何修改由译者本人自行决定。两相对照可以发现,《季刊》在生产方式上几乎完全复制了《中国的思想》,唯一不同在于《中国的思想》中作为“奇理斯玛”的竹内担任监修工作,拥有对译稿的最终裁定权,文责由竹内承担。而《季刊》同人秉承平等的原则,对他人的修改意见拥有主体性的选择空间,文责也由译者单独承担。但两种出版物在生产方式上的继承性可以说一览无余。同人们亦对两者之间的关系有明确认识:
《中国的思想》译者的大半如今作为《季刊》的同人,每月一次聚会对例文进行严格的互相批判,当时最年少的I君[即市川宏(Ichikawa.Hiroshi,首字母为I)]是如今的编辑长。竹内好先生肯定会为我们如今“对于对象钻研的深度”打及格分的吧。
通过这些史料可以看出,在立身与治学的层面上竹内从形而上的价值观到形而下的方法论给予了弟子们全方位的影响。事实上竹内与弟子们在长期共事中也建立了深厚的私谊。在竹内葬礼上,宣读悼词的除了增田涉、野间宏、鹤见俊辅等同朋巨擘外,市川宏亦代表诸弟子表达了对恩师的思念。2008年,竹内创办的“中国之会”与“鲁迅之友会”的成员合流成立“竹内好记录会”,整理竹内好学术业绩的同时收集有关竹内的各种会议资料,意图还原“作为普通人的竹内好”,同人们是会中骨干。可以说自竹内过世后弟子们以对竹内的悼念的方式进行的学术生产活动一直没有停止,而《季刊》亦是这些活动的一环。那么相比其他方式,译介中国新时期文学的《季刊》如何与竹内的学术思想发生勾连呢?
《季刊》的出版目的见于每号扉页,内容如下:
在中国大地上生存的
人们的生活与思想
现在中国文学是
把这些告诉世界的窗口
把翻译当做钥匙
打开这扇窗吧
光明的景色黑暗的景色
模写下来的花纹一个一个
甚至更大的图案浮现而出吧
这一定
可以拓宽我们的世界
可以看出,《季刊》出版的主要目的是以翻译为媒介,通过引入中国文学来拓展日本人的精神世界。相较当时其他译者的译介目标,《季刊》的出版目的呈现出新的变化。在此之前,绝大多数译者或将翻译的目标定为通过中国文学了解中国的政治变化、人民生活实际情况;或定为通过小说的译介提倡中日友好。两种思维方式的出发点有所不同,但其共性是将新时期文学的译介与当时的中日两国之间的现实交往直接联结起来,比起文本自身更注重文本在中国当前文化政治脉络中的意义。而《季刊》则明确发出宣言,并非仅仅满足于让日本国民通过文学作品了解中国,而是意图将中国文学作为一种资源来影响日本人的精神世界,探寻使日本社会更加多元化的可能性。这种意识与竹内好的中国文学观具有强烈的继承关系。
竹内在思索日本百年近代化道路时,认为明治民族主义是日本国民国家形成的一个失败的例子,而战后的教育在民主主义的名义下直接由美国舶来,因此无论是整体的民主制度还是教育都在具体实行过程中展现了缺陷。该文初刊于安保后的1961年,此时竹内想必对日本式民主主义的缺陷怀有最痛切的认识。于竹内而言,解构舶来的民主主义,建立通向未来“健全民族”的重要路径就是从“自发性”完成现代化的东洋国家(如中国、印度)那里摄取改造西方文明的精神资源。他将中国文学研究作为一种方法,来尝试挖掘日本人自身的主体性。正如吴佩菁指出,竹内好对中国文学的研究,使用文学与现实产生关联的独特方式构筑了现实政治——大东亚战争之外的另一个文化政治空间。而在中国文学的范畴中,竹内尤其重视现代小说的研究。因为从清末民初开始逐渐勃发的现代小说伴随着中国从封建国家向国民国家的历史进程,“记录了中国现代化历程中种种可涕可笑的现象,而小说本身的质变,也成为中国现代化的表征之一”。需要注意的是,竹内重视现代文学并非由于其与现实生活的贴近性,这样又陷入了将文学作为政治史附庸解读的桎梏,他更倾向于从广义的角度来思考文学,意图通过文学将一国人民的理性思考方式和感性感觉方式,以及通过这些方式确立的生活方式作为研究的对象,以此来反思日本的种种现状。此处仅例举其对中国文学中人道主义的看法。战后初期,中国现代文学中蕴含的人道主义被日本学者认为是与日本文学的人道主义相同的东西,但在竹内看来两者间存在着根本的区别:中国的文学家们自觉代表着全国人民,没有一位作家会甘于宣称自己只是部分国民的代表。而评价作家的不言自明的标准就在于他可以通过何种方式将全国人民的感情代言至何种程度。而日本战后初期文坛具有影响力的《文学时标》及《新日本文学会》的同人们倾向于将“为谁代言”和“如何代言”作为两个割裂的问题,将这两个问题结合在一起需要通过额外的如将文学与政治派别勾连的“操作”。由此竹内认为中国文学中的人道主义指向为普遍国民代言的朴素价值观,不存在对同一国族内部各阶层各政治势力的差异化区分,这正是日本文学家们亟需改进之处。以上言说指向当时日本各文学团体争夺战后文坛话语权的特殊语境,而其论断亦有可商榷之处,但竹内以中国现代文学为方法观照日本的治学理路通过此例可说一目了然。相较彼时日本传统汉学研究重镇依旧不肯赋予现代文学学术地位,竹内在都立大的巨大贡献之一就是开创了重视同时代中国文学研究的学风,“努力将中国文学当作外国文学给予正当评价,这样的开拓性努力之后形成了研究室的风骨。……从毕业论文来看,许多学生选择将现代文学作为研究对象”。《季刊》的同人正是那批把现代文学作为研究对象的青年学生,如市川宏专攻老舍、岸阳子专攻鲁迅、田畑佐和子专攻丁玲等。如将竹内好的上述思想和同人的主张“……现在中国文学是把这些告诉世界的窗口把翻译当作钥匙,打开这扇窗吧。……这一定可以拓宽我们的世界”进行对照,可以清晰地发现两者在方法论上的一致性。两者都试图以中国文学的译介和研究作为方法,一方面反省日本目前为止的现代化道路,另一方面开拓日本人独特的政治、文化、生活空间(也就是市川所谓的“拓宽我们的世界”)。从这点可以看出,《季刊》同人们的编撰目的继承了竹内的思想系谱。
在《季刊》的编译过程中,同人们通过对作品的选材等各维度的实践具体贯彻了“作为方法的中国文学”。以选材为例,霍尔茨·曼塔利认为翻译行为(Tranlatorisches Handeln)并非单纯的言语间符码转换的活动,而是与专家(译者)、委托人、读者有关的一系列复杂的活动。在这个过程中译者常常无法翻译自己实际想翻译的作品。但《季刊》奉行“刊载作品的选择全赖于译者的个人意志”的选材原则,规避了《季刊》被意识形态纠葛或是商业利益绑架的可能。同人们在选择想译文时可以充分发挥主体性,这导致了以下两个结果。
其一,译者可以按照自己的学术专长和学术兴趣选择想翻译的文本。他们选取的文章有以下三个特征:1.对各种思潮流派的小说一视同仁。在《季刊》第一期的1987年至1995年,新时期的主流思潮已经走过了伤痕文学、反思文学、改革文学这种模糊的线性发展历程,并在1985年前后呈现出寻根、先锋等思潮齐头并进的多元化发展趋势,以上种种思潮在《季刊》里均有体现。其中《季刊》(第一期,下同)中收录的发表于1985年后的各种现代派小说的数量略多于1985年前的现实主义小说。入选作品最多的中国作家是残雪,近藤直子共翻译了其十篇作品。2.同人们比较重视富含中国传统生活哲学的小说。日本的基础教育阶段有大量对中国古典思想的介绍,因此中国的传统价值体系在日本具有一定的接受土壤。基于此,同人对含有中国传统生活哲学的小说表现出了格外的兴趣。比如阿城在创作中吸收了道家的天人合一、无为的思想,在描写上山下乡运动的众声喧哗的作品中独树一帜,开拓了一个将现实中政治斗争边缘化的自给自足的精神世界。《季刊》中收录了包括“三王”在内的五篇阿城作品。而“最后一个士大夫”汪曾祺执着于对中华民族心灵以及性灵的描绘。后加入同人的饭冢容评价其“得到中国小说的真髓,在新时期文学的时代写出的许多作品都成了展示中国文学优良传统的范本”。《季刊》收录了汪曾祺的四篇作品。另一位有四篇作品被译介的作家史铁生经历从健全到双腿瘫痪的波折,作品里处处洋溢着对生命和人生的感悟。饭冢评价史铁生围绕着生活的“随想”,以及充满着哲学性思辨和问答的描绘抽象世界的小说都引起了编者们的强烈兴趣。事实上,如果算上《季刊》第二期,史铁生则超过残雪,以十六篇作品成为被翻译最多的作家。3.重视少数民族作家的作品。作为中华民族多元一体精神架构中不可缺少的重要元素,少数民族作家的文学或以少数民族生活为题材的文学亦是同人们关注的重心所在。同人之中牧田英二的研究领域即是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他在《季刊》中共翻译了九位少数民族作家的十七篇作品,占据了不小的比重。这其中牧田刻意保持了各民族作家间的平衡,尽可能让日本读者接触多种多样的少数民族文化及其作家的代表作品。其中,1980年代少数民族文学前期的代表人物乌热尔图和后期的代表人物扎西达娃各有四篇作品入选,在数量持平的同时与其他少数民族作家拉开了距离,这符合两人在当时中国文坛的艺术水准和实际地位。通过这些文学作品,牧田向日本读者展示了与汉民族生活方式互为补充的中国少数民族的生活图景,在展现中国作为一个多元一体民族共同体拥有的多样生活方式的同时,也通过少数民族作家自身的叙述回应了长久以来西方民众(包括日本)对中国少数民族群体生存状况的偏见和忧虑。
由编译者自主决定翻译题材的第二个益处在于,在没有商业利益及意识形态斗争的纠葛下,译者可以灵活调整翻译计划,切实利用翻译回应当下的突发状况。1995年初日本发生阪神大地震。在1996年3月出版的《季刊》第36号中,竹内良雄译介了张贤亮的《他在人间》,讲述了唐山地震时,眼有残疾的主人公在废墟中被一个运动员气质的男子所救,而男子为救主人公反而陷埋进了倒塌的废墟中。后来解放军赶到,却终因主人公眼部残疾无法指认男子被掩埋的地点而无法开展救援工作。主人公伤好后满城寻觅自己的救命恩人,却终究没有找到。竹内良雄自述翻译目的为:我们好久没有读过这种称颂灾难降临时人们互帮互助、舍己救人的小说了。当面临灾难时,为了保持精神的平衡,或许我们应该多读一些这样的小说。其试图以这篇小说为途径,为当时专注于对受害者的痛苦进行书写的日本文坛主流作品注入一针强心剂,向日本民众传达同时代中国人在面对天灾时所展现的强韧不屈、互帮互助的精神品质。
以上种种选材的倾向和方式之所以可能,是《季刊》一切按译者意见的选材原则赋予译者主体性的结果。一方面将中国当代文学从意识形态、社会学等西方评价中国现当代文学的传统范式中抽离出来,从一种文学主体性的角度重新审视其内涵的艺术人文价值;另一方面,有针对性地将中国文学中的“救亡与启蒙”“性灵与平静”作为一种复合的精神资源,作为对进入高度发达消费社会的日本人的迷惘心灵的一种补充。
至此本文论证了《季刊》与竹内好之间的深切联系。那么《季刊》的发刊在80年代的现实语境中具有怎样的意义呢?同人之一的田畑所言:《季刊》虽然规模小,但其存在意义绝不小。笔者认为《季刊》至少存在以下两重意义。
首先,如丹穆若什所言,世界文学是一种流通和阅读的模式。继承了竹内好方法学系谱的十数位同人为了让日本人更了解中国,从中国文学中摄取养分,补充日本人的精神世界这一目的,坚持译介新时期文学十数年(仅就《季刊》第一期而言),藉此许多优秀的作家(如残雪、王安忆、王蒙、史铁生、莫言)等人的作品完成了文本的跨疆域旅行,成功进入目标语言社会的文化语境中,得到了日本人文学者及读者的关注。《季刊》的读者主要分为三类:其一是对中国有兴趣,或者是与中国有业务往来的人;其二是各类汉语学习者;其三是来中国交流的日本作家。《季刊》准确的翻译,忠实的文风,以及学者们公正的解读立场,在读者品读中国当代文学,形成具有独立思辨的客观的中国认识的过程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同时亦引发了青年学人的学术兴趣及跟进研究。新时期文学中的优秀作家作品经过这样一个文本的流通和再生产过程,成为世界文学,至少是更小范围的“东亚文学”的有机构成。在中国文学走向世界的过程中,《季刊》的贡献不应被遗忘。
其次,从中国文学如何走出去这一战略层面着眼,谢天振指出,中西文化交流上存在两个特殊现象,即“时间差”和“语言差”。时间差提醒我们,在积极推进中国文学、文化“走出去”时,现阶段不宜贪大求全,选集汇编恐怕比全集更容易令西方读者接受。语言差提醒我们,我们在推进中国文学、文化“走出去”时还必须关注如何在国外培养接受群体,乃至高水平翻译人员的问题。比照《季刊》的事例,可以发现《季刊》由海外汉学家自由组稿,译文经过同人间反复讨论,在保证翻译质量的同时基本再现了原文风貌。且与出版社保持稳定关系,每三个月为一个周期定期将中国新出现的优秀作品译介至海外。这种高效且具有持续性的翻译出版模式似可以克服“时间差”和“语言差”,为中国文学外译机制提供必要的借鉴。
注释: